秘境已被祟气侵入,不只是那些藤蔓与异兽变得凶悍,毫无理性,就连空中都浮着薄黑的,呈现微小颗粒的雾瘴。
浓瘴散开后,那些弟子都不见了,就连刚刚还单膝跪在夕影面前的苍舒镜都消失了。
像是下过一场雨,树梢叶片上都沾着湿漉漉的水珠,脚下蓄着水洼,照清夕影的模样。
他穿着天虞的弟子服,长发绾起,绑着月色发带,腰间还挂着一把弟子剑。
无论是环境,还是他的穿着,都与做凡人时,首次来到荒古秘境别无二致。
祟气感染后的幻境,并不能让神迷失自我。
夕影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凡人夕影,不会被秘境困住。
那些小弟子就不好说了。
谁能想到闯进沧州秘境中的荒古秘境里有祟气呢?
“不是幻境,是进了荒古秘境。”
荒古秘境本来就漂移不定,踪迹难寻,上一次出现是几十年前,在人间临安城,如今则游移到沧州秘境之中。
有些事,瞧着是一样的。
曾经,那些天虞弟子死在荒古秘境中,成了夕影心中如恶魇般的存在。
如今,又进来一批小弟子……
夕影不能让他们死。
尽管知道,这批弟子死了,也不管他的事,他不会再被污名为邪魔。
可旧魇重现,依旧让他浑身不舒服。
照着曾经的路,他往荒古秘境的核心走去。
忽然,有一道声在耳边响起。
“你不去救他们吗?他们若死了,便是你做的,你会担上邪魔的罪名。”
夕影继续往前走,脚步未顿,只冷笑道:“去核心破了秘境,他们自然得救。”
“来得及吗?他们那么脆弱,会死地很快的,等你破了秘境,他们只剩残骸了。”
夕影:“他们中有个叫赫连城的,修为不错,撑得住。”
那声音讥诮笑道:“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们在一处呢?”
夕影挑眉:“你造的幻境与荒古秘境的那一日别无二致,是专门为我而造的,要困住一个神,还能分神顾及别人?这已经让你使尽浑身解数了吧?若还有那本事管别人,神就是你了。”
“……”
眼看着夕影速度越来越快,愈发接近核心,那声音似有些着急。
它特意造出夕影曾经的心魔,却没迷惑住夕影。
它又以他人的性命为威胁,也没让夕影犹疑。
若真让夕影找到核心,它的计划就失败了。
它说:“我没办法给每个人造心魔幻境,但除你之外,再造一个人的,还是够的。”
夕影知道它在说谁。
只笑笑道:“随你。”
“你就不担心?他刚刚还在对你表忠心,他在沧州秘境那种软绵绵的幻境中,都能伤成那样,心魔很深了,我若稍做手脚,他还能出得来吗?”
稍做手脚?
什么样的手脚,他和它都清楚。
苍舒镜的心魔只有一个,那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困境,只要幻境不放人,他就永远出不来,很可能会死在幻境中。
它有意绊住夕影的脚步,甚至在他面前展现出一个古怪的画面。
果然,夕影停足了。
水镜中,是为苍舒镜而造的幻境。
那时天虞仙云缭绕,竹涧小筑溪水清冽,竹影幢幢,槐花树下,“夕影”卧躺在软榻上,晒着暖日,午间小憩。
苍舒镜推院门,他先是茫然一瞬,望了眼半寐的榻上美人,又垂睫瞧着自己手上提的食盒。
怔忪片刻,喃喃自言道:“忘了什么事吗?”
但这种疑云很快就散了。
幻境做的过于逼真,就像真的回溯到过去,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一样。
他看不出风吹不动树叶,也瞧不见“夕影”只是一截草木凝成的形。
“对了,夕影说想吃永宁城的糕点,不要慕湘做的,他还气着呢。”
苍舒镜很快适应幻境假象,甚至都不用刻意引导。
他走到“夕影”身边坐下,轻抚了下他的脸颊,目光痴迷。
轻声哄道:“小影别生气了好不好?是我不对,我不该拿别人做的东西给你吃。”
“夕影”皱了皱眉,翻身背对他,显然在生闷气。
苍舒镜取出精致的糕点,递到他唇边,他嗅了嗅,明明被香气馋到,却咬牙扛着,愣是不理苍舒镜。
苍舒镜无奈叹息:“小影真的不理我了?”
没回答。
他便灿然一笑,忽地俯身在“夕影”脸颊落下一吻,“夕影”双肩一颤,撑着软榻坐起身,嗔怒一双眉眼,狠狠瞪着苍舒镜。
苍舒镜笑着揽他入怀,抱坐在腿上,喂他糕点。
“夕影”实在憋着一股气,便趁着吃东西,狠狠在苍舒镜手指上咬了一口。
细微的刺痛感,并没让苍舒镜生气,反倒笑着说:“我们和好吧,不要生气了。”
“夕影”冷哼一声,就着糕点,在他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点牙印对苍舒镜来说不疼不痒的,他毫不在意,可隔着水镜,幻境之外的夕影看得清清楚楚,幻境中的“夕影”是一块长了獠牙的树桩,那一口险些将苍舒镜手指咬断,没渗血,伤口却源源不断地流失灵力。
它对夕影说:“照这么下去,哪怕‘你’要他的命,他都会给吧?如何?真不救他吗?”
夕影意味难明地笑了声,挥袖散了水镜,继续往秘境核心走:“救什么救?死了岂不更好?”
它愣了下,困惑不解:“刚刚你们不还挺好的?”
“演戏啊。”夕影嗤嘲道:“你这种蠢东西,自然看不懂。”
它:“……”
它没那么容易放弃,夕影一路走,它就在沿途布满水镜,将幻境中正在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呈现于夕影眼前,逼着他不得不看。
苍舒镜真以为那幻境是真实。
或者说……求之不得的美梦。
古怪的是,若苍舒镜完全不记得外界的事,他应该还要按照既定的目的去实现他的夙愿,应该同现实发生过的别无二致才对。
偏偏不是。
在这个幻境中,他所做的一切,都与现实发生过的背道而驰,就像是……
他什么都记得,他在故意避开某些可能性。
任由玉挽如何召唤他,他都推脱不见,也不做什么勤勤恳恳的仙门首席,一天十二个时辰,他都粘在“夕影”身边,“夕影”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他们像凡尘中的爱侣一样,赏人间烟火,看百家燃灯。
随着与“夕影”相处的时间愈久,他身上溃散的灵力愈多,甚至连自愈能力都被剥夺了似的,树枝划开的伤口无论过了多长时间都不能愈合。
那双眼一直痴迷地望着“夕影”,笑容恬淡。
他忘记了所谓的夙愿,忘记了自己该做的事,他此生只守着“夕影”就够了。
完完全全被困在秘境中。
仿佛能这样沉溺到老,到死。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夜晚共寝时,他规规矩矩地躺在“夕影”身侧,什么也不会做,哪怕“夕影”主动撩拨他,他也只安安份份地替他掖好被子,哄他快些睡,禁欲地像个入定的老僧。
幻境之外,夕影脚步未停,看着水镜中的一切,倏地笑了声。
朝夕相处,同床共枕过,苍舒镜是什么样的人,如何爱着他的躯体,他比谁都清楚。
别说躺在同一张床上,主动撩拨,哪怕是白日里,光天化日下,苍舒镜兴致来了,也是说做就做的,哪儿能忍这么久。
还能忍受,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眼见着幻境核心就在眼前,它急了,夕影却忽然顿步。
它兴奋地说:“想通了?你再不救他,他就快被耗死在里面了。”
夕影挑眉:“怎么救?你就那么急着想让我进去?”
“你进去了,将他拉出来,便能救他。”
它好蠢啊。
夕影笑了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幻化的?长出了人的声音,却没长人的脑子?”
“……”
“你那么迫切地想让我进去,是因为什么?除了我主动进入幻境,你没办法将我拽进去。”
夕影瞧了瞧自己的袖摆,和手中的弟子剑,双手一镇,天虞弟子的衣裳服饰便褪干净,换作他如今的模样。
“给神造幻,想将神困在幻境里,你真能做到?”
“你做不到,你只能诓骗我。”
“……”
“这里只是荒古秘境,你给我幻化天虞弟子服,不过是想借助我的过往产生的心魔,让我以为自己回到当初,企图用恐惧威吓我。”
四周凛风乍起,像是它在生气。
夕影语调慵倦:“发现我没被吓到,没入你的圈套,你准备换个花招,你成功地给苍舒镜织了个幻境,想让我自己入瓮。”
“可我偏不。”
幻境中的时间流逝要比现实快上许多。
苍舒山庄一片喜庆红光,囍字窗花贴满了所有的门窗,红绸遍布,喜烛耀眼。
幻境中的苍舒镜如愿娶了“夕影”。
苍舒夫妇,天虞掌门,玉挽,还有那些曾嘲讽过,欺凌过夕影的堂兄弟,表姊妹……他们都来道贺,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祝福的笑容。
真是毫无章法,混乱不堪。
不谈有些仇恨不共戴天,哪怕只说当年的他们还是“兄弟”身份,□□悖德,谁能祝福?是夕影找回身份了?还是苍舒镜承认自己并非苍舒家大公子了?
大约是它被夕影一番话气糊涂了,织的幻境漏洞百出。
按理说,就算苍舒镜再蠢笨,这时候也该发现不对劲了。
偏偏,他穿着大红喜服,一脸幸福的模样。
夕影:“……”
夕影皱眉瞪目,暗骂一声:“你最好不是真犯蠢。”
它不死心地又问:“他若真和那假货成亲,死期就到了,一旦拜了天地,饮了合卺,管他是现实还是幻境,誓约若成,命就全部给了他道侣。你真要袖手旁观?”
它一瞧,夕影还真就慵倦地倚在树边,双手抱臂,看戏似地看着水镜中的幻像。
还真就袖手旁观!
秘境核心就在咫尺,夕影望着那空荡荡的境台,眯了眯眼,并未走过去直接破开荒古秘境。
这秘境,他做凡人夕影的时候就来过。
曾经这境台上悬浮着一枚灵珠,就是他的灵核。
荒古秘境是上古时期神留下的,自然与神亲近,捕获他的灵核后,便藏起来保护着,只等夕影来取。
临安城那一遭,他来这里时,秘境为他敞开大门,却也让祟气闯进来,成了邪祟的滋养之地,糟蹋了这上古秘境。
夕影眯眼看着水镜中的画面。
苍舒镜牵着“夕影”的手,一步步踏入苍舒山庄。
两旁都是催促的声,让他们赶紧拜天地,立誓言,饮合卺。
它也在催促:“你真的不管他的死活吗?他那么爱你,是你最虔诚的信徒,为你生,为你死。”
夕影却冷峻无情地说:“可也背叛过,欺瞒过,伤害过,既然犯了错,就要受罚,我瞧你这幻境就不错,让他死在里面,也挺好的。”
它:“…………”
幻境中,苍舒镜牵着“夕影”的手颤了下。
“夕影”问了声:“怎么了?”
苍舒镜笑笑:“没怎么,进去吧。”
夕影是打定主意不会进幻境。
它忽然暴躁起来,声被乱风镇地阴森可怖:“别等到他死后才知悔,秘境会吃了他的魂魄,你以为他还会和之前一样重生吗?”
“……”夕影默默“哦”了声。
夕影:“你那么想要我进去啊?反正我又不会进去,我进去会发生什么,要不你直接告诉我吧?”
见它被哽地说不出话,夕影沉声幽幽道:“我替你说吧。”
幻境中,高堂已端坐,苍舒夫妇笑容诚挚。
苍舒镜牵着“夕影”的手,已走到二老面前。
“我若进了幻境,那便有两个我了,同一个时空中怎么能存在两个相同的人呢?”夕影哂笑一声,“岂不会破坏这场婚礼?”
“夕影”跪在柔软的喜垫上,见苍舒镜还没跪下,伸手扯了扯对方鲜红的衣摆。
夕影:“若我进去了,你说苍舒镜会不会觉得我才是那个赝品,再加上那个假的一哭二闹,苍舒镜怕不是提剑就能杀了我。”
他语调轻松,颇有些调侃意味。
幻境中,苍舒镜迟迟不跪,高堂二老脸色都变了,两侧看客也是纷纷议论。
他们笑着说:“新郎官怎么了?紧张了吧?”
“还不快快行礼,你道侣都等急了。”
玉挽也极不赞同地摇头:“阿镜,快些行礼,师尊的话也不听了吗?别给师尊丢脸。”
幻境之外,夕影眼眸眯起,掩在袖下的手指微捻。
夕影:“不过,就算我进去了,遇到的危机也不会是苍舒镜认不出我,而对我刀剑相向吧?”
幻境中的吵嚷声愈来愈大,喜庆奏乐还在继续,吵闹地要命。
夕影眯眸瞧着幻境里,属于自己的那张脸。
“幻境中的我,从来不是假的。”
夕影仿佛感觉到它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
幻境之外,铺天盖地的神力织就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锁住水镜和幻境台,也将高空的某样东西拽下!
只听一声痛呼。
幻境内外同时的两道杀伐声,重叠在一起。
幻境之内,血红遍地,染透无数红绸绫绡。
苍舒镜一剑便斩了所有看客,包括高堂之上的父母,他眼底哪儿还有什么痴迷幸福的笑容?
双目冷地像冰,盯着簌簌颤抖,迭步后退的“夕影”,他手脚放轻,缓缓走去,又极矛盾地流露出爱怜与心疼。
布满寒霜的脸,深情款款,沾染血腥的手温柔扶起“夕影”。
甚至温柔哄道:“小影,别怕,很快就结束了。”
紧接着,他一剑刺入“夕影”胸膛。
“夕影”在痛苦不解,含恨含怨中倒地,化作一截枯萎乔木。
幻境之外,夕影闭了闭眼。
唇角笑意愈凉。
夕影对它说:“幻境之外,我是神,这里是我的主场,幻境之内,那个‘夕影’才是神。”
“那截枯木里,有我的一片碎魂,我是来收回魂魄的,而你想让我被那片碎魂吸收。”
夕影若是进去了,便是那个幻境世界的“假货”,会被幻境中的“夕影”吸收掉所有魂魄,融进碎魂里。
从一开始,就没人阻拦夕影拿回碎魂,甚至鼓励他来沧州。
可那人的目的真的是让他收回碎魂吗?
还是别有用心?
他被设计入了局。
因为他现在沾满了人味,不像神了,所以想以无情无欲的草木,融合他的魂魄,在幻境中,再造一个“神”?
旧的神彻底消失,新的神再临人间。
这便是……他想要的吗?
……
幻境中,枯萎的乔木里漂浮出一片闪亮的星辰,悠悠地晃进苍舒镜掌心。
夕影皱了皱眉,终是松了口气。
这一次,是他们破镜重逢后第一次合作,也是夕影第一次再信任他。
幻境如同一个破了口子的巨大泡沫,缓缓褪去伪装。
两人隔着斑斓幻色,对视一眼。
苍舒镜从中走出。
幻境中看不见的伤,在现实中斑驳了满身,新伤叠着旧伤,他脸色苍白难看,却在笑,无比轻松地笑。
夕影垂睫,低喃:“若只有我一人,若我再无可信之人,我确实……进不去幻境,拿不出碎魂。”
苍舒镜一步一顿地,踉跄着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缓缓将那碎魂推进夕影心口,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假的。”
“我不会再认错了,小影。”
“这一次,我没有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