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楼太陈旧了,到处都充斥着难闻的腐朽气味,然除此之外另有一股另裴吾骥畏惧至极的气味——汽油味。
偏偏裴汗青的明信片上,画的就是烧死的骷髅!这无疑让她联想到了今日可能出现的恐怖画面。
“来啦。”裴沉书的语气很平静,好似此刻他们是在一家普通饭店见面。
裴吾骥是有点近视的,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视线并不是很清晰,她只看到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正对着自己,两边墙角各有一个人质,分别是裴汗青和裴望舒。她看不清两个孩子此时的状态,只看到了裴汗青被绑得牢牢的,口中还被塞了东西,他看到裴吾骥只身前来,着急地“呜呜”大叫不止。
两个孩子幼时都遇到过令他们心灵受创的“苦难”,但很显然裴汗青已经揭过了那页“悲惨童年”,而裴望舒年纪还小,他还没有获取足够的爱来释怀那些苦痛,他紧紧缩在墙角,双眼呆滞。
“现在还不能说话吗?”裴沉书柔声细语地问道,见裴吾骥没有说话,他倒是开了口,“你看,他们还好好的呢,我照顾得还不错吧。”
这算好吗?裴吾骥张嘴,但是她发不出一个音节,虽然她此刻恼火、愤怒,甚至想要一刀捅了他,但看到两个孩子,她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裴吾骥知道自己说话他听不到,也看不懂,于是拿出手机,打了几个字,再用翻译软件将打下的字诵读出来,“我看到你,看到你做下的这些事情,我想到了一个实验。”
裴沉书奇道:“哦?是什么?”他的表情并没有明显的变化,脸部的肌肉只有在说话的时候牵动了一下。裴沉书因为身体健康原因,肤色一直都是病态的白皙,他的表情非常少,几乎看不到情绪的变化,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下,他就像一具蜡像一样,完全不似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阿尔伯特实验。”裴吾骥点了一下按钮,放出这么一句话。
裴沉书是知道这个实验,也知道做这个实验的是心理学家华生,更知道这个实验在心理界是多么的“臭名昭著”,他歪了一下头,这动作配合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像极了恐怖电影里的提线木偶。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沉沉的笑声,他裂开嘴笑了一下,雪白的牙齿、没有唇色的嘴唇,给冬日的黑夜更添了几分寒意。
“自从看到第一张明信片,我就知道这件事情肯定是你做的,那只骷髅画成马的样子,骥,就是马,就是寓意我。从我改名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你从来没有叫过我现在这个名字,因为你一直把自己置身于过去,你讨厌我的这个名字,憎恨作为双胞胎的我离开了你,而你之所以这么疯狂报复,是因为自己也受到了条件反射实验的影响吧。”
“我接触一个人,你就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我和一个人形成亲密关系,你就想要杀掉那个人。”
裴吾骥打字很快,一边打字一边留意着他的情绪变化。
在裴吾骥看来,裴沉书除了受到条件反射实验的影响之外,他也有些双向情感障碍的倾向,有时抑郁,有时躁狂。抑郁时自带忧郁气质,是温文尔雅的钢琴家,躁狂时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变态杀人狂。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怎么,我还要同理你这个杀人犯吗?”裴吾骥说得非常不客气,嫌恶之心无以言表。
裴沉书大约真是进入了抑郁状态,他眼神空洞地盯着脚尖前方的一块地板砖默不作声。
裴吾骥带着警用耳麦和窃听器,一群人听到她说的话,几乎个个都要跳起来了,“你这么做不是激怒他吗?你不怕死吗?”耳麦里甚至能听到程可立捶胸顿足气到几欲吐血的喘息声,“大小姐,你悠着点啊,想想你那两个大侄子,引导他说案件啊!”
“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裴吾骥的手机又放出了一句话,没有情感的女音听久后竟有一种异样的嘲讽的意味,平淡、漠然、冷傲,让人看不到场景也能立刻联想到裴吾骥那种欠揍的表情。(注释:这句话出自《旧五代史》事物达不到极点就不会走向反面,坏事没有做到头就不会灭亡。世间万物,都是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只有当量变达到一定程度时,才会引起质变。)
裴沉书低着头,深深的眼窝被阴影覆盖住,那阴影投到脸庞上,将他眼部模糊了两个黑黝黝的圈,他消极道:“即便你没有看到明信片,你也一直死咬着我不放,不是吗?新闻,是你放出来的吧。”
“对。”裴吾骥没有一刻犹豫,果断应下。
指挥车里的人听到这一幕实在是觉得诧异:裴吾骥根本不惧怕嫌疑人,甚至她的言语中全数都是鄙夷和轻视,她甚至不怕嫌疑人会当场跳起来直接撕票。
程可立不知从谁那里要来了一粒保心丸含在舌底,他不敢在耳麦里给裴吾骥指令,生怕一不当心激怒了裴大教主,只能教训起袁斯年,“你媳妇儿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跟他说话?两人不拌嘴?”
这里的他当然指裴沉书,在案件未明了之前,裴沉书可是所有人眼里的“好人”。
“我不知道啊,”袁斯年一脸茫然,“我也就在医院见过他一回。我媳妇儿从来没有提起过他。”
程可立“咝”的一声吸了一口发麻的口水,药性已经起了,大着舌头问:“没提起过?一次都没有?”
袁斯年摇头,“要不是办案,我根本不知道她还有兄弟姊妹的,瑚州这儿独生子女政策一直做得很好,我还当她是独生女儿呢。”
“……”
窃听器里传来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那是一阵踢翻东西的响动,伴随着少年的呻吟。
“我知道你们从小都会学一些防身术,这小子柔道也学了十来年了,要真是近身相博,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对啊,就像给你注射肌肉松弛剂一样,我也给他注射了一剂,”他缓缓地说着,忽又故作惊讶,情绪病态显而易见,“哦,不对,他的剂量肯定比你多哦。毕竟他还是个青少年,代谢率可比你高。”
裴吾骥看重自己的安危,但是更看重两个孩子的安危,裴汗青到底是自己一手养大的,血脉之情虽淡,却有养育之情。
“他呼吸不畅,会死的。”机器女音没有任何情感,冰冰冷冷的与裴吾骥的心情形成了强烈对比。
裴沉书轻声哂笑起来,“死不了的,你不也好好的吗?”
裴吾骥刚上前几步,忽闻耳边有风声,还没回头,一根带着铁钉的木棍朝她袭来。好在她敏捷性足够应付,但近视眼大大弱化了敏捷,撤身之余还是被铁钉刮到了肩膀。
“你可当心了,这周围我设了不少炸弹,”裴沉书像一个刚结束恶作剧的顽童,笑得恣意,他恶意提醒,道:“我要是死了对你来说只有舒心快意,但那两兔崽子呢?他们是你的心头肉吧,虽然是炸死的,但也有火,也不算违题了。”
忽地,他又补充道:“还记得那个碎裂的骷髅吗?其实未必要车祸才能把人撞成碎片,爆炸也能把人炸成碎片。”他肆意笑了起来。
凹陷的眼窝,惨白的利齿,干瘦的身材,他就像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魔,将肮脏的利爪伸向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躯体,汲取着人类的血液,摄取了人类的灵魂——
裴吾骥哪里有时间打字,她在裴沉书的提醒下才看清脚边散乱的电线和块状物。
裴沉书从抑郁状态转到了躁狂状态,他开始大肆宣泄心中的不满。
“阿尔伯特实验,我当然知道,”他把木棍收了回来,看到铁钉上沾上了裴吾骥的鲜血,笑得格外畅快,“他虽然是个心理学家,虽然声名远扬,但他自己的孩子却没一个过得好的,流浪、酗酒、抑郁、躁狂、自杀……除了这个实验之外,他还有一个观点,叫什么‘哭声’免疫法?你是知道的吧。”
他嗤笑道:“简直就是笑话!哭闹就不抱,不哭才抱?让一个小婴儿懂得乖巧听话才能得到父母的拥抱?”他厌恶地啐了一口,讥笑着扬起手中的木棍,尖尖的铁钉尖上泛出一点森冷的寒光,这一点点寒光宛如他此刻心里的一点点杀意——
程可立听到这段话时,立刻想起了这对双胞胎婴幼儿时期所发生的事情:裴修远因为需要裴吾骥的血液,所以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常年将她抱在身边。也因此,裴吾骥的哭闹时有人回应,会及时给与她温暖的怀抱、轻柔的亲吻、亲切的安抚,但裴沉书没有。也许是裴修远对他没有歉疚,也许是裴修远没有足够的力气去哄,他就任由他在一旁哭闹。
而裴沉书来到自己家后,因为家中还有自己,因此程母能够分出的关爱并不会很多,即便她作为一个舅母已经做得够好了,可到底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对待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一个多出来的累赘。
这种“哭声免疫法”在上个世纪中后期曾在北美风靡一时,表面来看确实有效控制了孩子的哭闹行为。这点在裴沉书身上也体现得非常明显,他慢慢变得安静,沉默,非常懂事,甚至不给家长添一点麻烦,因此每每有人提到他,印象永远都是乖巧、懂事和听话,甚至没有第四个形容词。
裴吾骥原本借用华生的实验引导他说起自己幼儿时期的事情,但听了他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后,又意识到了什么,她乘机打了字,问道:“那个心理医生,是知道了你做的事情之后才被你杀了吧。”
“哦,大概是吧,”裴沉书扭转了一下脖子,他漠视他人的生命,因此根本不把符洁的性命当回事儿,他想了片刻,想起一些片段,随后则是咧着嘴兴奋而残忍地开始诉说起来,“哈,你以为他是怎么死的?过敏?他知道自己对花生过敏,当然不可能吃含有花生的食物。但是他的女朋友知道他过敏哦,是她亲手毒死了他的!”
“想知道为什么吗?”他抬高腿,将脚踏在一块没有电线缠绕的空地中,他的脸凑上前去,双眼死死盯着裴吾骥的双目,“因为那个女人是他的病人!他自己违背了职业伦理,和自己的病人谈起了恋爱!”
心理医生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同样的,他们的职业伦理规矩束缚很多。符洁和自己的病人谈恋爱确实有错,但最大的惩罚不过就是吊销执照罢了,可要了他的性命,未免太过了。
“哈哈哈,”他的笑声格外狂妄,“知道吗,知道吗?”他指着自己的脸,露出神秘的兴奋,“是我指使的!对,就是我!那个女人有偷窃癖!他治好了她,但是呢,女人却不想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过去,怎么办呢?”裴沉书装作为难的样子,紧紧皱着眉,然下一秒,他忽地笑了起来,这种戏剧般的变脸是裴望舒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他更觉恐惧,双手抱头,想哭又不敢哭。
“人啊,都是忘恩负义的,”他若有所思,假装叹气,随后指着缩在角落的裴望舒道:“你说,如果我跟他说,只要让他杀了你,他就能活下去,他会不会下手?”
袁斯年按耐不住,他丢下耳机,低喝道:“咱们就不能冲进去把那个混蛋干掉嘛?一枪爆头不行嘛?”
“不行!”特警队长叹气,将手重重拍在他肩上,“里面炸弹太多了,随便碰到什么都可能引起爆炸。而且,他占据这个地方已经有断日子了,楼周围都装了警报器和监视器,我们没办法靠近。”
袁斯年一拳捶在座椅上,怒目切齿,“……我老婆儿子都在里面!现在这个挨千刀的还让我儿子去杀我媳妇儿?!这是人干的出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