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回答,袁斯年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辩解道:“她家集团涉及的行业很广,特别是医疗这一块,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怀疑她吧。”
“什么叫‘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怀疑她’?难道这个原因不足以怀疑吗?”
“……”
程可立往烟灰缸里倒了一点水,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发出“咝”的一声,瞬间飘来一股冲鼻的臭味,“还有一件事情,”他顿了顿,眼珠转向袁斯年,“她来找过我……”
………………
裴吾骥离开病房后便乘坐电梯来到地下车库,因为此行是探望裴思远,所以她并没有带“骇客帝国”一般的那几十个保镖,只是“微服私访”带了两名保镖和司机。而在来到病房后,她还借机支走了保镖和司机,让他们三人去地下车库等她。
当她正准备打电话联系司机时,电话还没接通,却闻得身后似有脚步声。她按下手机的按键放在敞口的托特包里,然后假意站定擦拭自己的墨镜。墨镜有反光作用,从反光中看不到身后的人,但刚才那轻轻的脚步声已然止住了。
裴吾骥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一种冒险,就连她擅自去查冯提的案件也没有小心隐瞒,这种大咧咧的不掩盖的举动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凶手的挑衅,而挑衅的目的就是让凶手自己露出马脚。她擅长揣测他人内心,擅长影响人心,自然也懂得自我掌控事件的节奏。
地下室的监控分布很广,但是也有死角,裴吾骥的车虽然停在摄像头的监控范围内,但要进入这个范围却要走过一处死角,从死角走到监控范围大约是三秒。她慢慢走向死角,唇边隐隐含着不可察觉的讥笑,她心中默数,“一……二……三……”
裴吾骥走进了监控死角,而下一秒耳边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刚转头去看就被人拿着毛巾捂住了口鼻。她的腿受了伤,身体平衡不稳,根本挣脱不了,而捂她口鼻的手愈加使劲,仿佛要把她嵌入毛巾里。
但乙醚并非捂得越紧越好,而是看吸入量的,裴吾骥虽然腿脚不便,但手上没啥大伤,只见她弯腰向后,双脚一前一后抵在地上增加摩擦,双手紧紧抓住那人手臂,纤腰一扭,直接挣脱了出来。她出手十分敏捷,若是放在平时,这一套动作下来她大气儿都不会喘一下,可到底是身上有伤,扭到的肌肉牵动着刚愈合不久的伤口,还是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儿。也就是这么一口气,她吸入了少量乙醚,顿感头脑有些昏涨。
裴吾骥与歹徒搏斗时弄松了发髻,绾发的双股银钗松脱了下来,她伸手一接,直直地往歹徒肩膀上用劲一插,尖利的簪脚深深扎进了肩膀,她抓住钗头往下一拽,皮肉瞬时绽开。
两人扭打不过三五秒的功夫,车库中整装待发的特警和刑警立刻冲了上来。
那人眼瞅着若再不走就逃不出去了,直接掏出了一包液体狠狠掼在地上——
一片血腥!
裴吾骥登时愣在原地,整个人都僵直着,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不到一秒钟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倒了下去……
但是她瘫倒之前,唇边依旧向上微勾,那是一个胜利在望的得意笑容。
………………
眼前白光闪过,裴吾骥只觉得耳边有人呼唤,但她脑袋发胀,整个人好似陷入了一片沼泽,越想挣扎陷地越深,实是无力回应。
那道白光尽头她看到了一扇半开的门,门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红色的荷叶边小裙子、扎着复杂的小辫子、戴着漂亮的蝴蝶结,但是她却呆愣愣站在原地。
小孩的身边有两只解剖台,上面都躺着尸体,白色的墙体和怪异的尸体形成了鲜明对比,视觉冲击力非常强。
裴吾骥忽觉嗅到了一丝腥臭的气味,她攀着走廊的扶手慢慢往前走去……
空洞的眼眶、焦黑的脸庞、残破的下巴被磕掉了一半,露出粉红色的牙龈和白色的牙齿——
一道长长的裂痕将整个头骨几乎劈成了两半,红色白色的液体混合在一起顺着解剖台慢慢往下滴去——
焦臭、腥臭、福尔马林及消毒液的气味掺和在一起直冲天灵盖。
小孩瞳孔微张,她迟疑着向后退去,可她还没摸到门,那刺眼的白光瞬间就消失了。
她被关在了停尸房里!
“啊——啊——啊——”
裴吾骥在黑暗中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叫声,也看到了黑暗中那双瘆人的眼眸。她一转身,迎面而来一个壮实的男人,他的身上画着一只焦黄的老虎!
“吾骥,吾骥,醒醒……”裴思远轻拍着她的面颊,急得几乎要崩溃了,“刚出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也就十分钟的时间,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了呢?”
“无忌哥哥?这,这怎么会晕了?”
耳边是一阵阵嘈杂凌乱的声音,可是这种杂乱的噪音却让裴吾骥异常舒服,她甚至想要沉溺其中。恍惚间她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小孩的手站在长街上,铅灰色的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层,寒风呼啸而过,两人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却没有挪不。
这两人一大一小,一同注视着橱窗里的摆设:仿古写意、仿古工笔、现代写意、现代没骨……
男人的手指着那些作品,有一搭没一搭地点评起来,身旁的小孩默默抬手揉了揉眼睛,转而看向他,她似乎是不懂,又似乎不想让他扫兴,只能不住点头。
离橱窗不远处的店门被打开了,走出一个戴着黑色贝雷帽,套着蓝色围裙的男子,他好像在邀请,满脸堆着殷勤的笑,但门外这一大一小依旧没有挪步。
直到——
直到在长街的尽头,一个气呼呼的少年冲着两人大喊大叫,他们才回了身,挪了步。
“吾骥,吾骥,”裴思远朝医生叫道:“她动了,她动了。”
“哪儿动了?手指吗?”那是钟梓琪的声音,他慌乱地为她夹上指脉氧仪,“大哥,她哪儿动了?”
“她笑了。”
钟梓琪鼻腔喷出一口怒气,转过身去悄悄翻了一对白眼,默默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人都躺倒了,还能笑?这不缺心眼吗?”
……………………
“我听大哥说你抓捕行动的时候你晕倒了,”袁斯年等待着裴吾骥的回应,但她除了朝他瞥去一眼外,并没有其他动作,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起来,“吾骥,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回家给你拿衣服。”
袁斯年刚站起身来,身子都没有转过去,手就被裴吾骥拉住了。
裴吾骥张了张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转头望向门口,袁斯年会意,立刻跑上前去将门开得大大的。
因裴家人的特殊性,如今的小花园病楼已然是“铜墙铁壁”一般的存在,除了楼栋口有便衣之外,整个楼层里也多了几个生面孔。裴吾骥道病床并不正对着房门,但两人只要说话,必会有人前来张望,虽然他二人都知道这是必要的保护及警方迫切想要得到新线索,可到底还是引起了“全身二百零五块反骨”的裴大小姐的厌恶。
袁斯年对裴吾骥充满着死心塌地的信任,只要裴吾骥没有违法犯罪,他全部举双手赞同,当他看到裴吾骥眼睛望门口一瞟,就知道她不想让人看到听到两人说话的内容,于是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示意她打字回应。
裴吾骥:我知道谁是幕后指使者。
袁斯年:谁?
袁斯年看到信息后快速删掉了两人打的字。
裴吾骥打出一个名字后递给他看了,紧接着也立刻删了。
袁斯年虽然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把这惊讶化解了,他打字问了原因,可裴吾骥却摇头不语。她此刻疲态尽现,十分憔悴,甚至比绑架获救时更加颓唐,甚至有些枯槁的意味。袁斯年看着她的模样,更觉心疼,略略沉吟后,打出一行字来: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
裴吾骥:让我去一次富华山庄。
袁斯年蹙着一双剑眉,回道:如果痕检没有找到线索可能会复勘,但是现在线索都指向了纪勖,加上富华山庄现在还有人留守,我得想想办法才能带你去。
门外有人探头探脑,袁斯年忙不迭将所有字符清空,然程可立却大步径直走了进来,口中朗声道:“既然醒了,就做一下笔录吧。”他一把抢过手机,打开两人聊天的软件检查了一番,并没有任何新增的记录,打开了文档软件,也没有记录,他心中冒火,推开了袁斯年,命他离开病房。
程可立对裴吾骥是持怀疑态度的,并且一直认为她在整件案件中充当着猎物和捕手的双重身份,在引到警方查案的同时也在为自己扫清障碍,是一个似友非敌的身份,但将旁人耍得团团转,实在令人厌恶。
事实上,他的想法并没有错,裴吾骥确实不同于单一身份的受害人或者嫌疑人,她游走在两者之间,平衡得恰到好处,就如同此刻:她脸色苍白,一手按在太阳穴上,一手捂着胸口,咬紧牙关深呼吸,俨然就是一副即将送入急诊抢救室的模样。她精通医学,又是晕厥初醒,只要摆出这幅模样,程可立再想威逼利诱也无法下手。
“你真狠!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袁斯年才要开口辩解一二,又听得程可立道:“就你这恋爱脑,死在这娘们手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后又忿忿补了一句,“早晚把山上野菜都挖光!”
“恋爱脑?挖野菜?”睡在隔壁病房的裴思远听到动静连忙赶来,他只听到了最后那句话,于是忍不住为袁斯年分辨,“谁说年年是恋爱脑?啥叫恋爱脑?”
“……”三人哑然。
“年年和我家吾骥在一起降低了生活质量了吗?他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了吗?他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了吗?他有为了讨好我家吾骥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了吗?”裴思远略带怅然道:“都没有!是我家吾骥一直贴他!我家的孩子才是恋爱脑!”说罢,他面向袁斯年,向他确认道:“是这样吗?”
袁斯年一咬牙,一跺脚,承认道:“……是。”
“他都放弃了北方的工作来瑚州来——”
“我家动用关系调过来的!”
“他一直偏信——”
“谈恋爱都到了结婚的地步了,老公对老婆无限信任有错吗?如果枕边人都要怀疑,还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
程可立差点就把“裴吾骥是嫌疑人”说出口了,可眼瞧着裴思远是站定了,自己再多说也是徒劳,只得硬生生咽下了话,从牙缝间漏出几个字来,“呵,你俩百年好合。”
裴思远替两人回道:“一定的。”
“我知道你们工作辛苦,这个案子连轴转,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但是我家孩子是受害者,而且她非常积极配合你们的工作,笔录、穿唤、问询、做检查,没有一项违逆过吧?就算提供的线索没有太大的作用,但也不是你不尊重她的理由,”裴思远又看向程可立,说出了一句令他汗毛“倒竖”的话,“我们再来说说,什么叫这个娘们?”
“……”程可立噎住了,改口不迭,“这个妹妹……这位女士……”
裴思远露出满意的微笑,颔首走上前去,拍了拍袁斯年的肩膀,“年年这段时间要辛苦了,单位的工作是不能懈怠的,自家老婆也要好好照顾好。”
袁斯年自然是点头如捣蒜,“嗯,嗯,一定,一定”。
“改明儿咱们一起出去遛遛弯,看上哪座山,咱就买了吧,好歹……”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加不可捉摸的眼神投向程可里,只把他看得一个激灵,“好歹野菜不用种。”
正当袁斯年即将用脚趾把地板抠出三室一厅之际,裴吾骥火上浇油写了一句话:瑚州没有山,得去外地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