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斯年走到香案前,他拉过一张椅子,与裴吾骥面对面坐着。“第一个问题,袁家姊妹两个的事情,后期你有没有插手?”
裴吾骥点头,她慢悠悠地将香炉盖子盖好,将它挪到一旁。顺手拿来平板电脑,当着他的面写下了一个有字。她一抬眸,看到袁斯年目露失望之色,遂写道:如果我不插手,你觉得整件事情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那么袁家人肯定会疏通关系,袁绾作为一个未成年人,她可能会背负起买凶杀人的罪名,可她未必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另外袁缘必然会独善其身,而且很大程度上会被安排出国留学,几年之后这件事情完全平息了,她摇身一变,变成学成归来的有为青年,她的履历档案依旧一片清白。
裴吾骥微笑着看向他,举手投足之间依旧优雅得体,然此刻的她浑身流露出的仪态充斥着一股上位者的清傲,她不用多说一个字,所有的答案让提问者自行想象,确实是高段位。
袁斯年突然很佩服她,她沉着、冷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种淡定仿佛是从骨子里带出的,她就是个与生俱来的上位者。
“你做了什么?”
平板:与大众讲述了事实和真相。
“仅仅是这样?”
她含笑点头,又写道:追求事实和真相是需要勇气、毅力和实力的,三者缺一不可。
只有勇气没有毅力,那么事实会残缺,只有毅力没有实力,会被五斗米折腰,她三者皆具,这才能为他讨回公道。
她提笔又在平板上写了一句话:凡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抛弃你的人,不论是谁,都应该断交。他们知道你清白无辜,知道你冤枉委屈,知道你贫苦无依,却依旧冷眼旁观。难道你还渴望单向需求的感情吗?
“好,第二个问题。裴赟、裴灿还有其他裴家人,你有没有对他们做过什么?”
裴吾骥端起香案边上的一杯酒,浅饮一口,螓首轻摇,她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浅笑不语。少顷,她拉起睡裙的裙摆,露出一条雪白细嫩的右腿,但膝盖上却有一道丑陋的白色增生疤痕。
平板:知道为什么我会发一张女人右腿给你吗?
袁斯年,“你哥说过,当年裴灿害你受伤,伤的就是右腿。你为了提醒我们是裴灿,所以发了那张图。”
平板:那你觉得技不如人反作狗咬的人,人品如何?
袁斯年沉思了片刻,却见她又写道:既然我们准备结婚,那么我家中的事情理应与你说明。世上的人大多都是觊觎财富地位的,只是无从下手,无法得手,因而会产生很多的嫉妒和偏执。我裴氏家族发家于唐宋,历经千百年,若无德无行,如何存活至今?家大业大,族人不下万数,偶有宵小亦无甚可辨,无法以一概之。
袁斯年看得愣在了原地,心道:要是论口才,一百个自己都难以辩得过她。他突然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个画面: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自己是那娇滴滴的尤二姐,而裴吾骥是那个有的是力气和手段的王熙凤!
可这个有的是力气和手段的“凤辣子”真的是迷惨了自己整个人。
平板上又写道:我准备收养一个孩子,是亲戚家的一个孩子,今年三岁。过几天就会接过来,会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
袁斯年莫名诧异,按照婚姻法收养方面的条例,收养人须无子女,而且夫妻一方需无生育能力且年龄在35周岁以上,他们两人身体康健结婚后完全可以自己生养,为什么要收养亲戚家的孩子?
“年龄还不到吧。”袁斯年试探道。
平板:以我哥的名义。
说起裴思远,袁斯年确实很纳闷:裴思远的条件算得上是瑚州数一数二的,地位、财富、品德、才华、容貌,他为人温和,又很谦逊,怎么就单身到了四十多岁了呢?
“你哥没找过女朋友?”
裴吾骥不语,她朝香案旁的矮柜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取一样东西。
袁斯年取来的是一本厚厚的相册,开头十来页都是陈旧的黑白老照片,按照照片底下的注释,头几张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古董”了。“这是你家的老祖宗?”照片底下的注释里都是清一色的蝇头小楷,写清了拍摄时间和相片中的人物,人物有男有女,无一例外全部都姓裴。
“都是你们宗族的老祖宗?”
裴吾骥点头。
袁斯年把照片往后翻去,“这一整本相册,里面都是宗族的老祖宗?没有别人?”
百年前的照片十分珍贵,但以裴家的财力想要多拍几张也不是问题,但偏偏照片里就是没有外姓人。时间往后一百年,照相机普及之后,拍照成了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事情了,可照片里还是没有外姓人。
袁斯年疑惑着问道:“他们都没有结婚?”
裴吾骥垂着眼皮承认了。
“这是宗族都规矩吗?要继承宗族就不能结婚?”
裴吾骥拿起笔写道:因为每个继承人都是从旁支过继来的。
可即便继承人是过继来的,也不影响结婚生子啊?袁斯年按下心中的疑惑,看着她继续写道:从来没有规矩说宗族继承人不允许结婚生子,但人心都是相似的,结婚生子后,心思就会转移到自己的骨血身上,就不能一心一意对待下一任继承人,也不能毫无私心平等对待家族中的孩子了。
袁斯年怅然道:“所以意思就是:就算我们结婚,你也不会生孩子的。”
这是一句肯定句,得到的回答也是肯定的。
袁斯年脑中不由得想起一些比较可笑的电视剧台词,类似于“孩子是我的生命”、“钱不是万能的,买不到我要的感情”、“你休想禁锢住我的自由”。
“……让我捋一捋,”他渐渐冷静下来,试图去分析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切,“我们结婚是因为爱情,不生孩子是因为要对家族未来发展负责。”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用力拍打了几下自己僵硬的面颊,“所以收养孩子是因为责任?”
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蹦哒得厉害,头脑发胀变得毫无头绪,思绪更是骤然间混乱了起来,他苦笑着,自嘲着道:“那你是不是侵犯了我的生育权呢?”
平板:家族的责任是传承。我接受了家族的供养和馈赠,我有义务反哺。裴吾骥拿出一个小小的方盒子放在香案上,她凝视着袁斯年,似乎在说:看,选择权在你手上。
两人视线相交,袁斯年心如擂鼓,隔了许久才狼狈地转开了视线。
然这种选择却是不公平的,参杂了情感的选择永远都不可能公平,永远对那个用情更深一些的人不公平。
而这个时候,周鹏发来了一条信息:小袁哥,袁家老爷子给你留了个口信,说想要和你吃饭。紧接着发来了一个手机号码。
那一声信息提示音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来的好似及时雨,打破了僵局,打破了沉默。
“我回房休息了。”他一手撑在香案上,不小心带翻了香炉,细碎的香灰铺洒在地板上,铺面而来的那股高级香料的气味,甘洌、清新、浑厚,衬得舌根底下苦得能沁出汁来。
………………
星星还未来得及退出夜空,地平线上泛起一团薄薄的亮光,缓缓浸润着深蓝色的天幕。橙色的朝霞随着风缓缓飘移着,将天空染成了暖色调,阳光穿透了树梢上的白色霜花,给它们换上了晶莹剔透的水钻舞裙。
裴吾骥的琴声透过那扇通风的小窗户飘扬到了室外,她的食指只长出了几毫米的指甲,还不能用力,因此弹奏时需要借助中指换指法。袁斯年虽然与她同寝不过两日,却似同寝了数十年,软玉温香不在怀,自是觉得空缺了什么,加上郁结未疏,此刻巴不得起床透气。
袁斯年来到裴吾骥的卧室想看看那个方盒子还在不在香案上,可当他看到小盒子不在时,又不由得觉得有些懊恼。
裴吾骥练琴练字得两个半小时,在此期间别墅里只有一个在厨房忙碌的厨子,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屋子,他莫名生出一种隔离疏远的感觉。
裴吾骥走出书房见到他时脸上还是那副得体的笑容,她无声说了一句“许久不练了,实在见不了人了”,这句客套话实在是过谦了,因为袁斯年隔着窗户都能听到那铿锵有力的金石之音。
“你的手还没好呢,”袁斯年讷讷道,“还是当心些好。”
“速度和力量没跟上,《十面埋伏》变十面埋我,《孔雀东南飞》飞了一半就摔下来了。”她轻笑着打趣自己,然后很客气地邀请袁斯年入座用餐。
一切都似没有改变,可又似全部改变了。
“我——我昨天——”
他看着裴吾骥的口型,她说的是“没关系,你可以自行考虑。”
明明就是恃爱生娇的威胁,却偏偏做出一副自愿自主的民主姿态!袁斯年忽然就理解了裴赟和裴灿的愤恨了,他虽然理解,可是已然落入了她设下的陷阱。
“我还是想要和你结婚的,”袁斯年咬着牙做出一个决定,“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还是爱你。”
裴吾骥抿起嘴笑了,无声道:“只要你全心全意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她踮起脚尖,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颈,在他颈盼用力一吻。
这个吻带着不一样的情愫,像是在他身体里打入了一剂鸦片,让他整个人都颓软了。
她瞳孔微张,唇角轻勾,眼中是满满的得意和得逞后的兴奋。
袁斯年闭上了眼睛,心猛然向下一沉,暗暗道了一句:粉红骷髅!
为了证明一个“已死”的嫌疑人重生了,除了要找到生活轨迹外,还需要查验一下尸体。只不过瑚州市早已经没有了土葬的习俗,通常人在过世后都是送往火葬场焚化的,而骨灰是无机物,无法进行DNA比对。然裴修远去世已经超过了二十年,哪里还能找到他用过的生活物品进行生物样本采集及DNA比对?
“死亡证明、火化证明、安葬证明都有了,总不能把真的把骨灰从墓地里拿出来看看是人骨还是牛骨吧,”黄隽清了清嗓子,试图化解冷场,“要不然再找找别的?去裴教授家里再问问,毕竟也是自己的长子,养了十几年,总会有些东西留下来做纪念的。”
程可立有些颓丧,但依旧同意了黄隽的提议,准备再去裴钦家中找寻线索。
而这次行动确实有所收获,因为裴钦交出里保存了近四十年的裴修远小时候的一颗乳牙和一团胎发。
程可立颇为担忧,毕竟这颗牙齿“历史久远”,他生怕验不出个所以然,又把姨父的念想给破坏了,然何旭在拿到乳牙的时候,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牙齿坚固耐磨,是保存DNA最好的容器,就算是化石我都能验出来,别说这区区包浆的牙齿了。”
经过技术科的比对后,证实了乳牙的主人就是明信片血迹的主人,同样证实了那个人就是裴修远!
与此同时,前去墓园察看入殓档案的同事回复了信息:裴修远的骨灰确实被安葬在墓园,而且打开了骨灰盒,里面也盛放着白花花的骨灰。
“除了小提琴和汤提之外,还要再查个‘活死人’,这案子线索‘真多’!”付得从兜里掏出一瓶万金油,用指腹沾了点后揉起了太阳穴,他年纪不轻了,喝不惯年轻人的咖啡,喝了浓茶又不利于休息,便有了随身携带万金油的习惯。他并没有怀疑裴修远的死亡,一直觉得这是大家臆想的结果,于是出言道:“瑚州有哪个医院敢给活人开死亡证明?裴修远看病的医院也是三甲大医院,主治医师也是很有名望的,不至于会出这样的纰漏才对。”
他这话说得在情在理,然黄隽听到了前去墓园调查的同事回复的那句话,总觉得惴惴不安,他提出让那两名前去墓园调查的同事将骨灰带回,这当然遭到了裴钦的阻挠,从墓穴里取出骨灰盒已经相当于“开棺验尸”了,如今还要把“尸”带走,那简直就是在他的底线上反复横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