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点指着的那人脸色黄黑,嘴唇发乌,明明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却是苍老又疲态。袁斯年只在小时候问苏聪拿回压岁钱的时候见过他一次,那时候的苏如晦穿着得体,脸庞红润,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而他自己衣衫单薄陈旧,身板瘦削,为了一点钱能把头低到地上,俨然是为钱折腰的贫民。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知道袁斯年和苏家这一家子人的关系,看他的目光中不免多了些感叹和同情。
袁斯年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已是10:24了,距离市委要求的时间还有38.5个小时,如果以此结论结案,物证、人证、口供,一切完备,是完全符合要求的,可显然在场每个人都不愿以此结案。
程可立把口供往桌上一甩,冷着脸下发任务,“一组调查苏如晦,二组调查苏聪,三组四组调查杀手。章红丽已经签了名,是铁了心要包庇了,先放一边晾着,找个人时不时跟她透个气,说说调查苏如晦和苏聪的情况,让她紧张起来。”
………………
顺泰医院住院部。11:36。
苏如晦左肩头挨了一刀,伤势颇重,加上他本就上重病在身,那一刀直接让他提前进了ICU。
亲娘被关进了公安局,亲爹又忙着公司生意,苏如晦身边就只有一个保姆和苏聪身边的小助理。小助理刚参加工作没多久,与苏家人接触的并不多,办妥医院的各项手续后就躲着摸鱼去了,只有保姆从小到大照顾苏如晦,对他尽心尽力。
悦康医院地属虹远分局管辖,昨日下午出事后不久分局就派人前来调查,因此案涉及凶杀案,总局支队与分局联系后已经要来了所有信息。但苏如晦只是受伤,故此分局也并为当作凶杀案处理,只有程可立他们了解案情始末才严肃对待。
保姆包阿姨包三妹今年41岁,自苏如晦七八岁时就负责照顾他了,因她儿女早夭,苏如晦又聪明乖巧,包阿姨从一开始就对他倾注了无限的母爱。眼见自己从小带大的少爷生了重病,她已是悲不自胜,这会儿再中一刀,更是悲痛欲绝摧心刨肝。
照理说,知道自家少爷受了这么重的伤也该好好配合警方问话,可她似乎有意回避问题,借着悲伤哭泣胡言乱语。
借着徐欣问话的空档,袁斯年仔细打量起了保姆,保姆身材矮胖,大约只有150左右,皮肤较一般人更黑点,五官扁平,鼻翼较宽,嘴唇偏后,这种脸孔不似瑚州人。
袁斯年见她故作悲态不回答徐欣的问题,插嘴问了一句,“阿姨,您老家哪儿的?”
保姆愣了一下,哆嗦着厚厚的嘴唇答了一句,“南,南面。”
“南面的省市可多了,你说具体些。”
“Y省。”
“哪个市,哪个县,哪个乡?”
徐欣怪异地瞧了他一眼,向他努努嘴,示意那个保姆的身份证在自己手上,这种问题没啥好问的。
可袁斯年却依旧不依不饶,问道:“阿姨,您不会连自己老家在哪儿都忘了吧?”
包三妹吞了一口口水,眼睛向上瞟了一眼,怯怯道出身份证上省市区的名字,一个字都没错。
徐欣眯着眼睛斜眼递了一个眼神给袁斯年,意思是:人家都说对了,你别多事儿。却不想袁斯年接都没接他的眼神,自顾道:“你不说的话,我可就要查了。”他说着就拿起手机装作打电话。
包三妹瑟缩了身子,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突然就大叫大哭了起来,语句并不清晰,但大致的意思就是警察欺负人,欺负老实人。医院是公共场所,自是有许多人的,包阿姨这么一哭一叫,立刻引来了一群不知因果的人围了上来,而她更是撒泼打滚尽显本色。
这种泼妇做派对于不常见的徐欣来说,确实措手不及,但袁斯年却不畏惧,他是北方人,嗓门儿本来就大,见状立刻大声呵斥了起来。
“撒什么泼,连自己家乡都说不明白就是有问题,我们抓的可是嫌疑人!”他随即又指向围观群众,“散了,散了!”众人听说是抓嫌疑人也就不再围观看热闹了。
包三妹眼看着围观群众渐渐散去,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偃旗息鼓,然而那双小眼睛里依旧闪烁着不安。
徐欣对这个说话不利索的保姆有些不耐烦,急于去询问别人,于是伸着胳膊肘捣了捣袁斯年,小声道:“你跟她废话什么,切主题直接问啊。”
袁斯年拿出两个嫌疑人的照片递到了包三妹面前,“这两人见过吗?”
“见过这个。”包三妹瞥了一眼,哆嗦着指着左边一张照片。
那是图利的照片,图利的脸狭长,整个人也更瘦削些,他正是假扮护士的杀手。
袁斯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是下一秒他却将巴颂的照片摆在包三妹脸旁,“徐哥你看,这两个人是不是有点像?”
巴颂的脸上有烧伤,有伤疤,但轮廓外形倒是有几分和包三妹相似。
“根据孟德尔遗传定律,22对染色体中,一半儿来自父亲,一半儿来自母亲,”袁斯年打量着包三妹,故意掉书袋,他道:“肤色、双眼、下颚、鼻头耳朵——”
他话没说完,包三妹惊慌极了,她呼哧呼哧喘着气,忽儿抱头大叫:“不,不,不,我不认识他,不认识。”
“你都指认了图利了,这两个人是一伙的,两个都跑不掉。”徐欣原本以为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保姆,并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但袁斯年几声恐吓之下包三妹竟露出了破绽,于是他当即配合了起来。徐欣工作多年,审讯经验丰富,他知道包三妹内心防线突破后只要语气加重再吓几回,她就没有不肯说的了。
包三妹这一吐就真把肚子里的存货都一并吐了出来:她的祖籍确实是Y省,因为出生在山区,物质贫乏思想愚昧,包三妹又是家中三女,因此根本不受重视,父母在她刚满十四岁时就把她嫁给邻村的一个男孩儿。于是乎她的遭遇就像法制节目加上家庭调节节目,狗血到突破天际。
“……连生了两个女儿之后,第三胎因为流产被婆家赶出家门!”
“……他原名叫怒栋,和我是同村的,山里人嫁娶都近,一个村里大半儿都是亲戚。他从小胆子大力气大,敢和比自己大五六岁七八岁的男娃打架斗狠,十有八九还能赢。后来十来岁时他就出去打工了,我那时候也出嫁了,就没联系了。”
“……我给苏家少爷当保姆这么多年,过得比以前松快多了,原以为他们这种有钱人没啥烦恼,哪里想到他们也有烦的时候。苏家少爷身子不好,一半儿是天生的,一半儿是自己作出来的,他十几岁就混酒吧去了,一个礼拜可以带五六个女娃儿回来。先生生气,觉得儿子没出息,没长进,小时候还能打两下,长大了就彻底管不住了。”
“……听说先生还有个儿子,说是很能干,身体好,脑子好,但从小没怎么养过和自己不亲。他透露过要把家业传给那个儿子,但是太太说什么都不同意,两个人还闹离婚。”
“……后来我听到太太偷偷跟少爷说,如果没有外面那个,家里所有的钱就都是他的了。”
袁斯年和徐欣回到单位后,将执法仪的内容拷贝到了电脑上,两人反复听着包三妹的话,不免疑惑:一、巴颂,也就是包三妹所谓的怒栋,两人二十来年没有联系,那两人是如何联系上的?二、如果说两个杀手是苏如晦或者章红丽派去的,那是因为什么事情杀手竟然“噬主”了?三、苏聪的年纪还不到五十岁,要是没了苏如晦还能再生一个,章红丽为什么急着解决袁斯年而不是搞定苏聪呢?
两人还在白板上画画涂涂探讨着案情,忽听座机响了起来,门卫保安室大叔的声音震天响,徐欣刚把话筒提起来,就听得话筒另一边传来一阵笑声,“啊呀,小袁警官啊,你媳妇儿来给你送饭来。啊呀,老多了,你快找两个人来拿。”
初冬的天色暗得早,天色早已擦黑,袁斯年撸了袖子一瞧,这都已经六点多了,连忙往话筒那儿嚷了一句,“马上来。”
一听有人送饭,还是未曾见过的“小袁媳妇儿”,办公室里埋头工作的人立刻伸长了脖子,几个年长爱开玩笑的不免调侃起来了,“啊呀,新婚就是好啊,瞧瞧这就送饭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还要用肩膀拱一拱,以示亲热。
袁斯年虽不是个面嫩内向的,但他看到或者听到裴吾骥总会忍不住脸红害羞,当即拉了一把实习生周鹏示意他先去帮忙拿饭,一面回应着那声打趣,道:“我媳妇儿可是姓裴的,红包可得加厚。”
不多时,周鹏兴冲冲地提着五六个大袋子回到了办公室,他两眼放光,一脸喜色,“啊呀,我可看到小袁哥的媳妇儿了,长得可真漂亮,今儿还戴一副眼镜,看着可斯文了。”
众人长大嘴巴故作惊讶之态,一声“哦”字足足拖了五六个音节。
袁斯年盯着周鹏看了两秒,周鹏不以为意,以为他是烦自己多嘴,于是脖子一缩,嬉皮笑脸打开饭盒,找出贴了标贴的三份盒饭递到袁斯年面前,笑弯了腰,“嫂子说了,这三份加大加量的饭是给‘年年’的。”
“哦——”这次不止拖了五六个音节,在余音绕梁的“哦”字声中,周鹏分发完了所有的盒饭,据可靠数据称:这一声意味深长的“哦”足足持续了两分钟!
饭盒还没把手暖和,支队长办公室一个电话就把袁斯年叫走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袁斯年只能咽着口水放下那三份盒饭。
程可立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头,走过去只消两三分钟,袁斯年原想着给他带一盒饭,却不想他叫得急。
甫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身型略胖的中年男人立在窗边,一身休闲打扮却十分得体,见到他只轻轻点头示意,并为出声。程可立指着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说起了案情。“在调查张叁的时候,查到富华山庄有个失主丢失了几件珠宝,你还记得吧?”
“记得,那次您还带我去拜访了裴副书记。”
程可立今年尚不满三十岁,但职位却不低,虽然他自己努力又有能力,可到底年轻,平日里不免要装一下老成持重,故此甚少与人嬉笑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袁斯年注意到他提到富华山庄失窃案时,眉头的川字纹立现,嘴角也往下沉了几度,心里猜想是一定是失窃案往更坏之处发展了。
“我记得那个人叫纪勖,不过确实挺奇怪的,失窃那么多东西,他都没去派出所或者所属分局了解过情况。”
程可立敲了敲桌面,指着他道:“就是这个道理。从失窃到现在,已经超过了六周了,他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袁斯年立刻接口道:“失窃的不止他一家,但是失窃物品至今未曾找到,有人打电话投诉了?如果投诉的话,派出所肯定会去了解情况或者回访,那——”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抗议,他悄悄吞了口口水,“回访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派出所两名同志去到他家门口,但是他不开门,只用可视门禁沟通。派出所的同志发现他神色有异,想要进屋,但迫于没有搜查令不能进屋。后来他们回去和所长汇报了这件事情,这个所长——”他停顿了一下,嘴巴抿得紧紧的,似有一种恨铁不成钢气愤,“这个所长胆子很大,当夜就派了一个线人翻墙去查看,在纪勖家的花园里找到一根断指!”
“!”袁斯年瞪大眼睛,他倒吸一口气,“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