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李衾不动如山,这会儿给东淑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弄得双臂微颤,脊背上酥酥麻麻的。
他盯着东淑半开半闭的眸子:“你、你再说一遍?”
东淑却仿佛困倦乏累极了,长睫掩映,蝴蝶翼翅似的扇了两下,便又缓缓合了起来。
此刻萧宪赶上来:“怎么了?”
李衾转头看向萧宪,暗自深吸一口气:“没什么。”然后他重又把东淑抱紧了些许,迈步向内而去。
一直送了东淑到内室,将她放在榻上,李衾才退后。
萧宪却不避嫌疑地坐在床边上,因为他出来的急,身上都没有带帕子,便跟甘棠要了一条帕子,浸了水,自己亲自给东淑擦拭唇边的血渍。
从来都是别人伺候着他,何况他最怕这些血啊,伤之类的,如今却心甘情愿,动作温柔的令人心悸。
李衾在旁边看的清清楚楚,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东淑的脸上。
他的脸色沉静如常,但只有李衾自己知道,他的心跳的多快。
李衾想要靠近,可又死死地自制着。
这种感觉……或许有点儿类似于“近乡情怯”。
室内,因为有萧宪亲自护着,甘棠也帮不上忙,就只站在旁边等候吩咐。
明值趴在床的另一边,看东淑并没有醒,忍不住问萧宪:“萧大人,姐姐是怎么了?”
萧宪的手势一停,然后道:“放心吧,没事儿,我已经派人去传太医了。”
“谢谢萧大人,”明值刚才也看见萧宪给东淑擦拭血渍的动作,此刻不由道:“萧大人,你对姐姐真好。”
萧宪看了这孩子一眼,他的心情极为复杂。
不多时太医到了,入内给东淑诊了脉。
太医说道:“夫人的脉象虚弱细微,是天生的元气不足,加上失于调养,导致体弱多病,之前大概又是遇了事,惊怒急攻于心,导致血不循经。”
萧宪只问:“有没有大碍,如何调养?”
萧宪跟李衾两个人都在,这太医很不敢怠慢,躬身行礼道:“回萧大人,应该是没有大碍,只要别再受什么惊吓之类的便好。另外,这种症状,宫内新出的‘宁坤丸’倒是适用,另外下官再开两幅调剂的药,外加食补上用心,不出七天就能起效,三两个月便可转好。”
萧宪见他说的详细,那颗心才定了,又问:“那现在为何还不醒?”
太医道:“之前血气上涌,心燥气乱,所以会觉着疲乏无力,神智昏沉,睡一会子倒是没有坏处的。”
萧宪才道:“既然如此,且快去拿药!”
等太医去后,萧宪又忙走到床边细把东淑看了半天,暗暗地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等他转身的时候,却见李衾站在门边上,静而不动。
萧宪从进门开始,满心都在东淑身上,竟没有留意李衾。
此刻对上他的目光,才醒悟原来他一直都在这里。
萧宪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会儿,便走到门口,对李衾道:“跟我出来。”
李衾默不做声,尾随着他到了外间。
萧宪本是病中的,可为了东淑,身心都扑在她的身上,哪里还记挂自己的伤痛。
何况认定了她就是妹妹,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越发不在意那些病恙了。
萧宪扶着桌子想坐下,却又站住,回头问:“……那药方子你看过了吗?”
李衾道:“看过了。”说着就也从怀中将那张纸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萧宪瞥了一眼:“那你觉着怎么样?”
李衾沉默。
萧宪道:“怎么不说话?”
“我觉着,这字不像是伪造或者模仿能写出来的。”李衾才说道。
萧宪的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却又敛了光芒,问道:“是吗?你这么笃定。”
李衾扫了扫他。
面对“江雪”这个人,李衾的确不敢判断真伪,因为人是活生生的,哭笑喜怒,变幻莫测,而且面对这样一个跟东淑相貌相似的人,难保他们这些亲人都先入为主,给“江雪”左右。
可是字不一样,字就是字,一笔一划,落笔于纸上则不会再变,但实际上那笔画之中却自然带着主人的习惯,那是多年练就的风格,平常之人或许看不出玄妙,但李衾跟萧宪自幼学习舞文弄墨,书法皆是上上之选,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玄机。
何况,之前抱她进门的时候,她突然唤的那一声……
李衾看着萧宪,忽地问道:“你是不是相信了她就是东淑?”
萧宪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轻轻地咳嗽了声,避重就轻地说道:“不管她是不是,总之我不会再让她离开。”
李衾深深地看着他,并不做声。
萧宪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李衾才一笑:“没什么,只是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我也有些乱了阵脚了。还有你……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可见真的是关心情切啊。”
萧宪眼神闪烁:“那,你呢?”
“我?”
“你是不是也相信……”萧宪才要说,又改口道:“你觉着她是不是东宝儿?”
李衾苦笑道:“你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人人都会以为萧大人疯魔了。”
萧宪问:“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李衾垂眸,半晌道:“我还要再想一想。”
萧宪眉峰微动,却一笑道:“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我一个疯魔就足够惊世骇俗了,连李大人也疯了,如何了得。不过,我还要多谢你今儿帮了我这个忙。”
李衾道:“这也是应该的。”
萧宪见李衾眸色幽深,每一句都透着凝重,竟有点吃不准他此刻心中想什么,于是他道:“已经劳烦了你许久了,你兵部的事情又不比别的地方,每一刻都紧急非常,这儿又没有其他事了,李大人可以自便,别耽误了正经大事才好。”
李衾闻言微微一笑:“多谢萧大人提醒。那我……稍后得便再来。”
萧宪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李衾要走之时,又转身看向内室门口。
萧宪瞧着他的动作,忽然竟有些许紧张。
幸而李衾并没有入内,只是向着他拱手行了礼:“萧大人留步,对了,也不要忽视了自个儿的身体才是,保重。”
说完之后他就大步往外去了。
萧宪目送李衾离开,才慢慢地吁了口气,脸色缓和,忙拐到里间去了。
甘棠跟明值还在床边守着东淑,萧宪看见榻上那张令他心生欢悦的脸,眼神在刹那便温柔下来。
他轻轻咳嗽了声,吩咐甘棠道:“如今已经回来了,你去收拾一下小公子的房间,安顿起来。”
甘棠只得答应,萧宪又对明值道:“你且先跟着去吧,把原先带上的行李等都卸下来,好好看着别叫他们弄差了。”
明值听说有事儿干,何况东淑还在睡着,萧宪又不是坏的,这才跟着甘棠去了。
等两人都打发了后,萧宪才忙扑到床边。
他在东淑身边坐了,脸上的笑就像是在春风里给吹了很久的花骨朵,一下子就忍不住笑开了。
但是他才一笑,看着东淑有些憔悴的脸色,那笑容中又飞快地透出了一半的感伤。
“东宝儿,”萧宪握住东淑的手,不住的摩挲着,一边低低的呼唤:“是哥哥啊,你醒醒看看哥哥。”
东淑却仍是毫无反应。
萧宪眼中泪光闪烁,柔声说道:“之前是哥哥不好,以后……有哥哥在,哥哥会护着你,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一丝一毫,谁也不能。”
他像是发誓一样,又情难自已的俯身,捧着东淑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上,眼中的泪便无声地滴落在她的掌心。
太医紧急回宫调了些宁坤养血丸,又叫小厮按照开的药方熬好了药汁。
萧宪不知疲累,亲自捧着把药丸捏碎了喂给她,又亲自喂她喝药,擦拭淌落的药汁,体贴入微,毫无不耐烦之意。
这日晚间,明值都熬不住去睡下了,萧宪还坚持守在床边,虽然浑身酸痛,又不住打瞌睡,却还是舍不得离开。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他怕自己一错眼,或者离开的功夫又出什么意外,必须要亲自守着才好。
是夜过了子时,萧宪正迷迷糊糊的,便觉着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有个微弱的声音试探着唤道:“哥……”
“唔。”萧宪半梦半醒中应了声:“东宝儿,哥哥在呢。”
“哥……”那人又叫了声,耳畔窸窸窣窣的,像是靠了过来。
萧宪心头一震,猛然惊醒。
他定睛看去,却见东淑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挨在他身边,见他醒了,她睁大双眼,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四目相对,萧宪的唇动了动,声音微弱而颤抖:“东宝儿?”
在他眼前,东淑的脸上慢慢地浮出令他又眼熟、又心动的笑。
她笑着叫道:“哥哥……哥!”
对于东淑来说,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简直离奇。
那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时而清醒时而迷惘,她是江雪,也是萧东淑。
甚至东淑几乎有点儿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哪一个人。
马车里她猛然惊醒,在听甘棠说起她梦中唤“子宁”的时候……就像是一个信号,突然把她之前那些梦境中所见都引了出来。
太多的记忆,埋藏了太久,此刻蜂拥而至,失去控制。
就像是烈烈的马蹄声都在脑海中纷至沓来,连绵不绝,让她无法承受。
她记得自己给萧宪抱入怀中,她隐约听见萧宪呼唤的声音,她的心怦然跃动,悲欣交集。
她记得李衾抱着她进门,那会儿她以为……是巡边而去的李衾,终于如他所言般“凯旋而归”了。
她在现实跟回忆的深沼之中挣扎翻滚。
直到子夜醒来,看到萧宪守在身旁。
她艰难的起身,打量面前的这张脸。
萧宪的脸上还是有些病容的,东淑临行的时候还在为了他的病担心,现在才知道原因。
这是她的骨肉同胞啊,心灵相通的,自然牵挂。
此刻相见,就如同失散许久忽然重逢。
昔日在家里兄妹相处的种种亲密,瞬间也都在眼前闪过。
东淑想抬手摸摸萧宪的脸,又实在没有力气,便尽力靠在他身边:“哥哥……”
她低低的唤着,齿颊间咀嚼着这个称呼,心里又苦又甜。
第二天早上,甘棠跟明值早早来了,东淑因为困倦又睡了一觉,朦胧中听见低低说话的声音,半睁开眼睛,才见是明值两个。
早上初醒,昨儿又过的那么跌宕起伏,乍看到明值跟甘棠的时候,东淑几乎以为昨天的种种又是自己的梦了。
明值却高兴的很:“姐姐真的没事儿了,萧大人跟李大人果然没骗我!”
东淑望着明值:“萧大人跟李大人?”
甘棠道:“少奶奶不会还不知道吧,昨儿咱们出城,你忽然……”
她便把昨儿东淑呕血昏迷,萧宪跟李衾及时赶到,带了回城的种种都飞快说了。
甘棠见屋内无人,又小声道:“当时萧大人口口声声的叫奶奶‘东宝儿’呢!是不是又把你当成他的妹妹了。”
东淑笑道:“多半是了。对了,萧大人呢?”
“这萧大人也是很不易,昨儿晚上在这里守了整整一宿呢,”甘棠道:“之前萧府派了人来,他不得不见才出去了。”
东淑想起昨夜梦回,跟萧宪相认的情形,心缓缓踏实下来,又有种奇妙之感。
甘棠又去捧了燕窝粥来给东淑喝,她正饿了,便也吃了半碗,又叫明值也去吃。
此时萧宪走了进来,见她靠在床边上,神色比昨天看着好多了。
“觉着如何?”萧宪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又探她的额头温度。
“没有什么事。”东淑回答,因明值跟甘棠都在外间,她便看着萧宪,小声唤道:“哥……我现在会不会还是在做梦?”
萧宪觉着妹妹可爱之极,便垂首在她的手上亲了一下:“胡说!”
东淑觉着痒,笑着要缩手回来:“都多大了,还这么胡闹。”
萧宪是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恨不得把她抱紧在怀中不要放开,正是因为还有一丝理智才只亲了一下而已。
东淑问:“府里来的人……找你做什么?是不是有事?”
萧宪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却笑道:“没什么,不过我因为先前病了几天没去吏部,挤压了很多事情,待会儿我要出去一趟。”
“别耽误了你的事,你不如快去吧。”东淑忙道,又问:“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萧宪半是嗔怪半是宠溺的看着她:“昨儿追上你的时候,急得出了一身汗,身上却轻快很多,想必已经好了。”
东淑抿嘴道:“这却歪打正着了吗?”
“你向来知道怎么治我,哪怕是无心之举,”萧宪感慨般说了这句,便又握紧她的手:“好歹回来了,从此不许离开我身边。”
东淑笑道:“有了哥哥,我为什么还要离开?”
萧宪一阵窝心:“这才是我的东宝儿!”一时感动的眼睛泛红,又道:“都说老太太糊涂,叫我看,老太太才是最洞察精明的……当时她跟你和李子宁说的那些话,我就觉着奇怪了,必然是老太太火眼金睛,早认出你了!”
东淑听他提到周老夫人,心里也是一阵熨帖。
可又听见“李子宁”三个字,心头微震:“哥哥,昨儿是不是、子宁跟着你……”
她下意识中唤了无数遍“李子宁”,可此刻是清醒的,忽然又叫出这个名字,竟感觉很异样。
萧宪听她提起,便道:“是。他是跟我一起的。”
“那他、那他是不是知道……”东淑试着问。
萧宪明白她要问什么,便道:“我试探过他的口风,他倒是讳莫如深的。”
东淑听了这个答案,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
萧宪看着她,却忽然问道:“东宝儿,你之前是不记得自己的真正身份吗?”
东淑点点头:“我完全都不记得,只是听甘棠跟明值说起,我以前时常在睡梦中唤‘子宁’……才忽然轰雷掣电般想起了很多。”
萧宪听了这句,微微迟疑,却又笑道:“不打紧,好歹总归相认了。以后要如何,慢慢来罢了,只是你不要多心多想,横竖有哥哥在,哥哥会替你谋划妥当的,你只管先把身子养起来,知道了吗?”
东淑将头靠在萧宪肩头:“知道了。”
萧宪叮嘱过东淑后,才从内宅出来,走到二门,便把近身的侍从唤来,吩咐:“调派些人手过来,要谨慎可靠,身手出色的。”
又叫了府内管事来,道:“门户都看好了,一应闲人都不许放进来。”
他很少这样肃然下令,管事忙领命。
萧宪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倘若是李大人来了,只说我不在,也不许放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