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日。繁花碎尽,山骨儿细细,枯树落叶坠。造化均万殊,秋雾褪了群色。傲天庄外树林潮湿凄清,深处岑寂无声,栖息其中的是冷云泽雉,丘墟荒草。上官透独自一人来到南面的别院。推开别院大门,几只黑鸦惶恐地振翅而飞。天已快要黑尽,此间荒凉偏僻,满院落叶,刚进来,门便吱嘎一声关上。但再拉大门,已岿然不动。上官透点亮了黄色灯笼,灯笼上挂着大红穗儿,白玉坠儿,在宽朗的天地间,亮成了一片星火。
进入第一个房间,但见满屋陈设破旧,却空无一人。穿过此房,进入回廊,直面一排房间,红木房门都紧闭着,中间则是半敞着的石制大门。上官透进入那个房间。房间很宽敞,通向另一个方向的几扇门大开着。窗边,木框纱边的米色方笥中,插着几枝梅花。秋风凄惨阴森,扬起房内的黑色轻纱。纱很薄,薄到不经意看,还道是无色。轻纱后有一张红木床,床两侧挂着梅花古木雕刻,中镶圆形纱窗,由黑线刺绣,后面燃着澄黄火光。床头床脚挂着黑色厚帐,帐前各有一个灯柱,柱顶置放乳白透明薄玉灯盏。床前有一个大理石棋局。棋盘散乱,黑白子在灯光下盈盈发亮。此时此刻,床旁的轮椅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深紫衣裳,头披同色轻纱。他低垂着头,正口吐棋子自弈。奇妙的是,他功力之深厚,竟可做到不破坏棋局,颗颗击中精准位置。过了片刻,他柔声说道:“现今上官公子武功盖世,神采倾城,也难怪有那么多的女子,为你神魂颠倒。”
他话音刚落,一个侍从从黑帐后掐住一个人的脖子,将她扔出来。上官透定睛一看,居然是消失了多日的柳画。柳画浑身被捆绑,躺在地上,如拔掉翅膀的苍蝇般扭动,却不忘小声道:“你快走,快走啊。他们要杀你——”
“臭婊子,给我闭嘴!”那紫衣人大声道,吐出一颗棋子,刺穿了她的耳朵。她的耳朵脱落下来,血肉横飞。
柳画惨叫着在地上翻滚。上官透蹲下,原想要为她包扎,紫衣人却道:“想救重雪芝,便离她远点!”
上官透只好罢手:“宇文慕远在何处?”
“放心,见公子之前,我们先为上官公子准备了见面礼。请随我来。”那紫衣人很快恢复柔和,令人推着轮椅,押着柳画,走到另外几扇门外面。
上官透跟着他前进,发现那扇门外,有一个悬空木桥,下方是幽幽河畔与枯树林。几只小船停泊在岸,船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小白灯笼,均由麻绳串联。木桥直通一个丹甍小亭,亭柱上,惠风翻动白纱。亭中站了两列头戴斗笠的侍从,中央坐了一个老和尚,正敲木鱼,左右两侧,各放置了一大一小的棺材。紫衣人轻声道:“那便是礼物。”他转过身来,朝上官透微微一笑。
他的脸令上官透不由得感到错愕。那是一张被伤疤覆盖的脸。在灰暗的天色中,深陷皮肤的疤痕狰狞可怖,不堪入目,已全然认不出他的模样。可是,结合他的武功路数和说话腔调,哪怕不曾见过他这番模样,上官透也猜到了他是谁:“夏公子?”
“哈哈哈哈……”夏轻眉仰头大笑,“上官公子如此开心见诚,无所隐伏,令夏某有几分受宠若惊。”
“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些年承蒙令妻照顾,夏某衔戢殊深,需得亲自道谢。遗憾的是,令妻无趣得很,除了让我弄了点银子走,也不曾告诉我太多重火宫内机密,真是令人头疼。”
上官透沉思片刻,眼中渐渐透出一丝不可置信:“莫非……这七年,你都在重火宫冒充我?”
“残秋卧疾残花香,七年秋光情自伤。白云高台君去远,旧雨重逢月凝霜……令妻在窗边天天念着这诗呢。”
上官透诧异不已:“你为何要这样做?”他一时思绪混乱,回想先前雪芝望着自己的种种表情,以及自己对她做出的冷酷无情之事,一颗心已凉得彻底。
夏轻眉微笑道:“夏某不过是遵循宇文公子的指示。”
“雪芝在何处?”
夏轻眉扬了扬下巴,指向棺材:“她在那里面呢。”
上官透一颗心悬了起来,已准备挥剑杀人:“……你把她怎么了?”
“呵呵,慌了?放心,她还没死。”
说罢,夏轻眉吹了个口哨。释炎立刻站起来,掀开棺材盖,提着雪芝的头发,将她拖起来。雪芝被捆绑得和柳画一样,正冲着上官透拼命摇头。释炎抽刀,指向雪芝。夏轻眉道:“你向前走一步,她便挨上一刀。”
“夏公子,我真不明白。你分明什么都有,为何还要修炼邪功,为虎作伥?”
“为虎作伥?在这江湖之中,有恩怨情仇,却从未有过是非黑白。你们觉得我奸污了紫妹,是我的过错,可你们是否有想过,是她错在先?我小时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第二任、第三任丈夫又接连病死,母亲从此守寡。从此我寄人篱下,天天夹着尾巴度日,还是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我百般隐忍,永远都是笑脸迎人,力图讨每个人喜欢,这种痛苦,你这种公子哥儿,又如何会理解?”
“我不懂,这与林姑娘又有何关系?”
“我自小便喜欢她,可她非一般娇纵。当我第一次对她说,我想娶她为妻,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回答我的?”他闷声苦笑道,“她说:‘嫁给你,会不会像你娘一样嫁三次啊?’说这话当日,我娘便去世了。从此往后,我在这世间,再无依无靠。每次想到母亲的死,我便会更加恨奉紫,越恨她,便越想得到她。而她每拒绝我一次,我的恨便会越多一层。”
上官透沉默地听他说,只见他原本丑陋的脸上,更是露出了扭曲痛苦的神情:“你们觉得宇文公子是错的,我却不这样认为。开始我也恨他,恨他夺走了我紫妹的爱。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他与我是多么相似。真心对待我们的人,都已从这世上消失。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个凉薄的人间……”
“阿弥陀佛,夏公子,你说的太多了。”
释炎的双目半睁着,静静地看着夏轻眉。忽然,他将雪芝扔到棺材里,扣盖提杖,足下轻点,飞向上官透。上官透将手中的灯笼往桥下一扔,火焰在纸灯笼中燃烧,很快被流水吞没。他踩在绳索上,白色身影滑行数米,又飞起来,徒手与释炎交手。与此同时,随着兵器碰撞,桥梁歪斜地摇摆着。雪芝躺在漆黑的棺材中,隔着厚厚的木板,依然能听到外面的打斗声。她相信上官透的身手,但这一回释炎不必隐藏内里,他又赤手空拳和他们搏斗,晚些还会多个宇文慕远,他能赢吗?她的心几乎快要跳出胸膛。她用力挣扎,却被木板上的钉子刺中。黏稠的血液从手臂上流下,她咬牙忍痛,将绑住双手的麻绳在钉子上蹭。很快,棺材摇晃一下,她知道这是上官透的掌风。接下来剑声响起,她听到上官透的闷哼声,更是满头大汗地摩擦麻绳。
在绳索快要蹭断时,雪芝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因为木头太厚,听不出来叫声是谁的。她飞速挣脱麻绳,掀开棺材盖,坐起来。然而,眼前的一幕,却令她惊愕得说不出话:上官透站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中间是柳画,柳画后面,是紧紧掐住她肩膀的夏轻眉,夏轻眉后面才是释炎。上官透手持夏轻眉的剑,浑身是血。柳画的胸膛已被贯穿,这一剑直指向夏轻眉的胸口。雪芝原以为,是上官透夺走夏轻眉的剑,夏轻眉和释炎又用柳画来抵挡攻击。而柳画奄奄一息,望着夏轻眉,眼中含泪:“夏郎……你妒忌上官公子,我爱慕他……我曾想过,你的妒忌,可否与我有关……”
夏轻眉也受了重伤,此时正抚着胸口,百般错愕地望着她。她吐出一口血,咳了几声,说出最后一句话:“而一切终究不过是捉风捕月……一枕邯郸,一生荒唐……”
雪芝将棺材推翻,重重摔倒在地,握住地上的刀,斩断脚上的麻绳,提刀冲出去。侍从们纷纷上前阻拦,除了其中一名高挑者无动于衷。释炎和夏轻眉见状,脸色大变,竭力阻拦上官透。这时,一个声音从上方响起:“手持人质,居然都能让她跑掉。养两条狗,也比你们有用。”随后阴风四起,一道黑影在亭前蹿过,划出圆形弧线。上官透上前,却没能拦住他。他已挡在雪芝面前,一把将她揽到怀里,以剑指喉。
上官透怒道:“放开她!”
宇文慕远道:“挥剑自裁,否则,我会亲手杀了她。”
“不是今日要与我一决雌雄吗?拿一个女子作要挟,你还算是个男人?”
“上官透,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颇有君子风范。我自小在重火宫长大,只以完成任务为己任,不择手段。”宇文慕远双眸漆黑,毫无感情,“我数十声,你若不死,便是她死。而后,我们再一决胜负。十。”
上官透看他一眼,又看看雪芝,整个人都已僵住。雪芝道:“不要,不要听他的!哪怕你死,他也不会放过我!”
“九。”宇文慕远冷漠地数道,“八。”
上官透如何也想不到,如今他已变成了天下第一,居然还会遇到七年前的窘境。为同一个人,又受同一个人胁迫。这一刻,他不是不能冒险去救雪芝。他看了一眼宇文慕远上方的砖瓦,知道只要以掌力击中那里,此地变回坍塌,化作废墟,他们会统统落入水中。只要他的身法足够快,或许能救回芝儿。
“七。”
雪芝急道:“透哥哥,不要做傻事……你走吧,不要管我!他不会杀我的!!”
上官透又看看雪芝,那把剑正牢实地靠在她的脖子上。他确实可以尝试救她,但万一宇文慕远一个冲动、一个手滑,真的一剑下去,芝儿便会……
“六。”
雪芝哭出声来:“快走啊!”
上官透已无力感到愤怒,或去做出任何冒险的事。尤其是在现下,他已知道雪芝对自己的情意,哪怕只有一成的危险,他也不愿尝试。他知道,如果自己死去,宇文慕远断不会杀她。因为,这人想要的不仅是她的重火宫,还有她本人。可是,自己可甘愿这样,又一次与芝儿错过?
“五。”
他记得那一年,大雪飞扬。他与她尚且年少,她自风雪中跑来,伤痕累累,逃入他怀中,轻轻念道,似月君心,东昨西今。不悲落花,悲妾痴心。会那样望着他的芝儿,又怎可能会变心?他恨自己对她不够信任,才会导致此刻的局面。既然如此,苦果也该是他来受。他握紧剑柄,将它慢慢举起。
“四。”
雪芝面色苍白,声音颤抖:“上官透,你若是敢下手,我便随你共赴黄泉!”
上官透笃定道:“你舍不得,你还有适儿。”
“三。”
“上官公子,若我是你,便不会照他的话去做。”听闻此言,三人均朝声音方向看去。这时,那个一直不曾行动的高挑侍从走出队列,斗笠下的面容虚虚实实。宇文慕远只是顿了顿,终究不为所动,继续道:“二。”
听见这个数字,上官透焦虑道:“为何?”
“因为,他对雪芝用情之深,怕是不亚于你。”
上官透蒙了,不理解为何一个小小侍从,说话会如此沉稳笃定。倒是宇文慕远,被人踩了尾巴般提高音量道:“胡说八道!重雪芝是我仇人的女儿,我对她有意?这怕是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若你想报仇,早可动手,为何要等到今日?”见对方语塞,这侍从又道,“若你只是想慢慢折磨她,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勉强过她,甚至绑走她的这段时间,连她的手指都不曾碰过?”
“你是什么人?你又如何知道我没碰过她?”
“那你下手杀了她看看?”
宇文慕远目光寒冷,扫了一眼释炎和夏轻眉:“你究竟是谁?为何会混入此地?”
“我是这丫头的父亲。”
宇文慕远先是一愣,而后恢复清醒:“不可能。林宇凰比你瘦,也比你矮。释炎,去把他斗笠摘掉。”
释炎刚前进两步,那人已缓缓道:“如你所愿。”而后,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也是同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停止呼吸,错愕地望着这人。此地,水声激越,有金羽之木,龙鳞之石,黑鸦在苍穹中盘旋,歌出一首枯萎的金秋。任谁也不会料到,在这荒凉之地,这样一个打扮朴素的人,会有这样一张俊美到不真实的脸孔。最讶异的人,莫过于雪芝,她倒抽一口气,泪光闪烁地望着他。宇文慕远则似被抽了魂魄般,手一软,松开了她。雪芝被放开后,即刻狂奔过去,停在那人面前,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结结巴巴道:“骗、骗人啊……”
那美男子笑道:“多年不见,头一句话便是‘骗人啊’。芝儿的脾气,真是过多少年都不会改。”
听见熟悉的声音,雪芝猛地扑到他怀里,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看见这一幕,旁人都傻了眼,上官透尤甚。重逢这段时间,雪芝都从来不曾对他如此依赖撒娇,这男子和她到底是……他原是满腔醋意,再抬头看一眼男子的脸孔,骤然发现,原是和她有八九分相似。果真,他听见她哭道:“爹爹,爹爹!您居然还活着,这肯定不是真的,我肯定是在做梦!”
“芝儿乖,晚些再说我的事。”男子望向宇文慕远,“远儿,如今你已知道所有事,可是想找我复仇?”
宇文慕远久久不语,四周只有鸦鸣凄惶。终于,“当”的一声轻响,他落了剑,跪在地上,垂下脑袋,哽咽道:“义父,远儿不敢……”
释炎作为老一辈人,早已认出了这男子的脸。而听见雪芝一声“爹爹”,宇文慕远一声“义父”,夏轻眉也顿时明白,这男子便是名满江湖的大人物——重莲。他才刚出现,公子便已被降伏,接下来恐怕情势不妙。他拽着释炎,小声道:“快逃。”语毕,一起跳入水中。
然而,他们动作剧烈,人数过多,木桥突然从一端断裂,所有人急速下坠。柳画的尸体第一个落入河中。重莲拉住雪芝,雪芝拉住上官透,几人往上一跃,跳到岸边。雪芝还没站稳,脚已被一双血淋淋的手拽住。她低头一看,夏轻眉化作来自地狱的恶鬼,用一双幽幽的眼睛看着她。她恐慌至极,惊叫了一声。可是很快,夏轻眉便被另一只手拽住,拖到了河中。桥身依然贴着岩壁摇晃,下方河水不知几时起,变得颠委势峻,荡击益暴。
见上官透探头去看,重莲道:“穷寇勿追。”
上官透这才转过头来,谨慎又有些怯意地对重莲拱手:“见过岳父大人。”
“谁是你岳父,你都已经休了我。”雪芝挽住重莲的胳膊,一脸不悦,“爹爹,都是他害我吃这么多苦。我们还是来聊聊您的事吧。”
重莲微笑道:“好。”
迟光落下舂,湿雾裹住树木,太阳泱漭的余晖洒满大地。有毛毛细雨飘落,清云深灰掺金,团团游走抱岩峭,离地面这样近,顷刻间覆盖整片天下。这天夜里,光明藏河岸边,因过度寒冷和伤痛,夏轻眉睁开双眼。他茫然若失地看着河岸、湍急的河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柳画的尸体早已不知被冲到了何处。然而,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却是再也忘不掉:“一切终究不过是捉风捕月……一枕邯郸,一生荒唐……”
此刻,释炎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你醒了。”
夏轻眉吓了一跳,勉强撑着身体靠坐在岩石上。只见释炎盘坐在篝火旁,闭着眼,正在练功打坐,燮理内息,金色袈裟闪闪发亮。夏轻眉道:“你为何不回少林寺?”
“老衲走火入魔,再活不了多久。”
“所以呢?所以你要拉我陪葬?”
“那自然不会。老衲是息心客,必当忘怀狎鸥鲦,摄生驯兕虎[ “忘怀狎鸥鲦,摄生驯兕虎”:出自刘宋·谢灵运《过瞿溪石室饭僧》。
]。阿弥陀佛。”释炎缓缓睁开苍老的双眼,“况且,公子仍年轻气盛。虽然相貌上有些缺陷,但以前也是个地道的貌美公子。”
夏轻眉默默地看着释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样古怪的对话,他无法继续。
“美公子甚善。”释炎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假胡子,那光秃秃的脸在火光下更显皱纹叠起,他声音越来越怪异,“没有《莲神九式》也好,老衲便乘四等观,脱三界苦,只是,要有劳公子替老衲实现最终心愿。”
“什么心愿?”夏轻眉微微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颤抖地往后缩,“不,不,你让我死。”
“老衲可舍不得。”释炎想了想,将那张苍老却故作妩媚的脸转过来,朝着夏轻眉微微一笑,“不,是人家舍不得。”
夏轻眉颤声道:“你杀了我,杀了我,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火光在释炎的脸上跳跃,同时也将大片鹅卵石染成金色。在这金色鹅卵石上,一个高大却佝偻的光头影子站了起来。影子被拉得很长,下一刻间,便将蜷缩在地面的影子覆盖……
既然爹爹回来,与上官透的恩怨,也暂可抛之脑后。雪芝和重莲、宇文慕远一起回到重火宫,路上详谈过后,才知道,原来当年爹爹确实命在旦夕,也不愿死在重火宫内,为他们徒增伤痛。他把所有人都支出去,便自行出离重火宫,投身江河。然而,他却被一名无名老僧所救。这名老僧说,反正你是将死之人,不如与我同行。他同意了,便与老僧一同离开华夏境内,去了西海仙山。原来,老僧是世外高人“西海摩尼”,淹通奇门净心之术,用奇术暂时缓解了他的病情。但《莲神九式》对身体损伤巨大,波及心肺,在后来的十多年里,他都时常发病,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想到回来随时可能再死一次,会令雪芝和宇凰更加伤心,他便未试图联络他们,告知自己的下落。直至这两年,病情逐渐稳定,确定十年内再无性命之忧,他才总算决定回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林宇凰都得了失心疯般,对重莲温柔体贴,百依百顺,是放在胸腔里怕被真气伤了,捧在手里怕被刀光剑影闪了,其肉麻程度,让雪芝都看不下去。同时,经过长年累月的吃斋念佛,重莲对武林之事更加寡欲,连回宫之事,都不愿张扬,只愿与林宇凰长相厮守。一天下午,重莲看见雪芝为宫内要务忙得焦头烂额,禁不住感慨,时过境迁,现在芝儿都成了大姑娘。林宇凰道:“老实说,要不是怕大美人觉得无聊,我还真想到永州山野买块地,每天种菜喝酒过逍遥日子。”
闻言,重莲眼睛弯弯地笑道:“耦耕园蔬,舂秫以作芳醪,旧谷以做菜,酒熟与君酌。天下至幸之事,莫过于此。”
林宇凰望着他半晌:“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少爷听不懂你那文绉绉的一套啊。”
雪芝迄今不明白,为何肚子里墨水差这么多的两个人,可以这样长久地在一起。最令人费解的是,他们俩都是绝世高手,却还真的放下一切,到永州买地种菜去了。
因为重莲归来,宇文慕远也放弃了复仇,却也在心中有了打算。
这天夜里,重火宫庭院内,繁花落尽,只剩下樱花树的残骸。宇文慕远站在庭院中,长发垂落,背影美若水墨画。他像从出生便在这里一般,会一直在那里等待,等上一世。庭院中空荡荡的,空气冰冷,呼吸都会觉得鼻尖发疼。雪芝拿着几件衣服,一步步走向他,没有出声。她知道,他感觉到她来了,只是脸都没有侧一下。直到她把衣衫披在他的肩上,他才半侧过头,声音低如冷沙:“宫主。”
这些年,他大多唤她“雪芝”。这个疏远的称呼,已经变得很是陌生。他素来很有自知之明,这样唤她,想来是已经知道二人结局如何。这样轻微的转变,令雪芝不由得心酸,垂下头道:“慕远哥……”
他没有答话,只是从方才便一直在看路面的一个石缝,想问问她:雪芝,你还记得那个缝吗?
她小时靴子曾经卡在那个缝隙里,然后摔倒,摔得满腿都是血。她没有哭,可是靴子拔不出,却急得哭起来。后来,所有人都被她的哭声引来,林宇凰拽着她的胳膊提她出来,说真替她丢人。雪芝却跟他大打一架,涨红脸说都是穆远哥的错,是他没照顾好我。林宇凰当然继续揍她,说她又赖账到远儿身上。但那一刻起,他便第一次感到,肩上有负担:他穆远,生来的职责,便是保护少宫主。那时候的雪芝小小的,他也比她高不了多少。可是看着小雪芝,他还是不敢靠过去——她一直都是那么凶,同时那么耀眼,那么可爱,不是他能碰触的。高高在上的少宫主,他从不敢奢求。
直到重莲去世前,交代了他一些事。从那以后,雪芝不再那么胡闹,却依然令他不敢接近——只要一靠近她,他的心便会跳得很快,也越来越不敢和她多说话。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他几乎快要忘记。他只记得,雪芝一直是个爱笑的坏脾气姑娘,是顶着两个冲天炮横冲直撞的小丫头。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个在自己面前满面哀愁的美丽女子,是他发誓要保护好的小雪芝。他一直在努力,想要让她开心。但是,他终究不是那个人。
漫天星斗化作凄清的光,荡漾在重火宫的碧波中,也把重火宫的飞檐反宇照成一片银白。空气寂凉,风中充满枯叶潮湿的气味,那是一个个梦游的人,在黑夜中孤单地飘摇。雪芝站在夜空下,雨露被风吹开,化作一片片小刀,割伤她的皮肤:“慕远哥,我知道你依然有心结,可是,这些年我也吃到了苦果。我多希望,我们能冰释前嫌,能像从前那般……等你消气,便回重火宫,好不好?”
宇文慕远半侧过头,没有回答,继续转过头去。迄今为止,连义父都看透的事,她却傻傻看不透,抑或是,她假装看不透。他所有的转变、愤怒、复仇,都是从几时开始,因何而起……他不愿细想,只是悲哀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但愿还有这一日。”
星光洒满整个庭院。他纵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中。
之后,雪芝留在重火宫,处理门派内务。她惊异地发现,原来在这四年,重火宫一直处于银库亏空状态,学徒的学费、兵器交易、比武擂台收入等也不翼而飞。新来的弟子有的很有钱,学费最多交了十年的,还包括了住宿费和伙食费,这些银子也毫无踪迹。她知道这些都是宇文慕远默认夏轻眉干的好事,但还是气得脸发白,隔了很久,才命属下不要外传,挥挥手让他离开。原来,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宇文慕远。她立即派一批高手,去参加近日的擂台比武,再亲自赶到京师,去寻找司徒雪天,赊账找他进了一大批铜铁矿。接下来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守在重火宫的工房,监督梓人铁匠锻造大量兵器,一件件亲自检查后,卖给各城最大的兵器铺。重火宫从来不大量出售兵器,也很少将“重火境”三个大字标在剑柄上。这一回雪芝如此做,很多人冲着标志,都愿花高价买下兵器。原本重火宫卖给兵器铺价格已极高,那些店铺卖出去的价格,竟翻了三四倍。
很快,她收回了第一笔银子,数目不小。只是四年对一个门派来说,绝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莫说恢复以前的财力,就现在的状况,想要还清拖欠的薪金,都难如登天。据说近期内,几个叛变的手下还以重火宫的名义,接了几笔大的保镖买卖,对方看是重火宫的名号,只象征性地要了一丁点儿押金。但最后货物被莫名卷走,没了下文。赔偿了护镖的损失后,雪芝才发现今番欠的债,根本是个无底洞。于是,她做了杀鸡取卵的事。
几个月后,兵器谱大会排名巨变,月上谷黑帝剑拿下第一。只是,武籍比武进入前十角逐,月上谷突然弃权。于是,第一依然是重火宫。明眼人都看出来,上官透不想得罪重火宫。可是,月上谷这几个月声势扩张惊人,武功也已是泰山北斗,不必多说。在财力方面,又是鸿商富贾的聚集地。人们实在猜不透上官透的动机。大会结束之后,整个武林沸沸扬扬地传出一个消息:重火宫高调出售《天启神龙爪》和《飞花心经》的秘籍。只卖给有威信和有声誉的门派或者个人,价格面议。
雪芝方才放话出去,朱砂已找过雪芝谈话:“宫主,不管我们的财务再如何糟糕,您都不该把看家秘籍卖出去。这样一来,我们缺的便不仅仅是钱财,还有我们的威严……”
雪芝笑了笑:“威严?谁说卖秘籍便是有失威严的事?你究竟是想重火宫继续存活,流芳百世,还是用两本秘籍,换回以前的威严?”
“可是,可是……总有别的方法啊。”
“你说,还有什么方法?”
朱砂欲言又止,一直缄默。确实,这几个月以来,雪芝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再抬头看看她,她不曾同时管理过重火宫的内外物役,连续不分日夜地操劳,让她整个人瘦了一圈。朱砂更说不出一个字。雪芝道:“重火宫所有招式心法都是相辅相成的。除了《混月剑法》,你不能通过只修炼任何一本秘籍,而到达高手的境界,这也是我们至今依旧神秘有力的原因。《天启神龙爪》若无《帝念诀》的辅助,只是普通的掌法。而《飞花心经》是为《混月剑法》而谱写的心法,光会内功有什么用?”
朱砂垂头:“我知道了……”
“既然银子可以再赚,秘籍也可以再写。”雪芝说得自信满满,不容抗拒。
很快到了各大门派前往重火宫议价的日子。人比雪芝预期的要多,预设的三四十把椅子远远不够用。但是,无论整个大厅多么拥挤,站在最后一排的六个人周围总是空荡荡的,无人靠近。那六人当中,带头的正是身穿白衣,头戴黑面具的七樱夫人。只是这一日,上官透没有来。两名童子一人捧着一个金线宝箱,站在雪芝身旁。宝箱的盖子打开,崭新的秘籍簿子静静地躺在红丝绒上。一阵客套话过后,雪芝道:“先是《天启神龙爪》,请各位出价。”
“五千。”
“五千五百。”
“五千七百。”
“五千八百。”
“六千。”
“一万二。”
最后那个声音一出,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气。然而七樱夫人只是嘴角微微扬起,等待着别人的发言。
“一万三。”
“一万三千五。”
“一万四。”
“一万五!”
七樱夫人道:“三万。”
一阵沉默后,有人大声道:“三万五!”
七樱夫人道:“七万。”
这下人们窃窃私语,目光都投向月上谷来的六个人。这已经远远超过雪芝的预料。她之前的打算是三万,可裘红袖喊价的方式是那样特别,每次都翻一倍,让别人无话可说——难道他们是上官透派来捣乱的?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依然无人出声。雪芝道:“好了,七樱夫……”
“八万!”一个略微发颤的声音响起。
七樱夫人则是淡淡一笑:“十八万。”
这时,她身边的一个血樱子低声道:“女人,二八一十六。”
“哦,对。”七樱夫人回头,也压低声音道,“唉,叫都叫出来了,别让我丢人可好。”
半个时辰后,七樱夫人让人搬了六个装满银两的巨大箱子入门,将两本秘籍纳入囊中。人群渐渐散去,付了银子之后,裘红袖摘下面具,叹了一口气:“一品透真是越活越不洒脱。妹子,当年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儿,单纯得让我们都担心,你会被他欺负。但我如何都不会料到,真正厉害的人是你。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你都很成功。”
仲涛只走到雪芝面前,拍拍她的肩,道:“一品透很想见见他儿子。”
雪芝原想问,那他为何不直接过来见?但想想俩人多年未见,距离已离得太远,她在太虚峰上说,想和他重归于好,他的态度也难以琢磨,所以宁可一人挨着寂寞之苦,也不愿再向上官透低头。刚好,适儿时常没日没夜念着要回到爹爹身边,她也感到头疼。她让人将适儿送到月上谷,下定决心,再想他也不会在三个月内让他回来。上官透会知道,这些年她一点也不好过。
这之后,重火宫里的一切都有了明显的起色,不过有两次小插曲,让雪芝感到不好意思,又很不愉快。一次是护镖的事。虽然试图弥补过,但经过宇文慕远之前的折腾,重火宫的信誉有了一定影响。可是突然一日,有人上门拜访,主动送来了个大生意:从苗疆护送一批珠宝到洛阳,薪金过万。条件是最少让四大护法其中两个当镖师。这么多银子,雪芝当然同意。但等货到洛阳,两个护法回来以后,却带回来珠宝商说的话:“开始我原欲让月上镖局护送,但苗岛主说近日人手资金紧缺,让我们找重火宫。结果很是满意,替我多谢雪宫主。”另一次是月上谷闹事。一批月上谷的弟子喝醉了借酒发疯,砸了重火宫安阳的武馆,还伤了好几个学徒。雪芝听了这个消息,只说叫他们赔偿,但刚放话出去不多时便已后悔。很快,苗见忧亲自拜访了雪芝,赔礼道歉后说,因为谷内缺钱,所以不能赔银子,只好赔几段布匹以谢罪。看着那几车以寸计价的洛阳福氏锦缎,雪芝断然拒绝。苗见忧笑盈盈地说,宫主这样和我们撇清关系,是打算与月上谷过不去?雪芝说当然不是。苗见忧转身便走。
发生了两次“不经意”和“不小心”的事,雪芝少走了不少弯路。可是,上官透这样刻意疏远她,又在她面前摆阔的气势,令她的自尊很受挫。她磨墨提笔,准备写一封信去狠狠骂他一顿,结果这一写,便是一个晚上不眠不休,扔了满屋的废纸团。可到最后,满满的长篇大论都被她尽数删去,只剩一句话:“上官谷主去了何处?还我儿来。”
她怕上官透回信冒失又被人发现,那之后便日日到驿站候着,但凡有长安来的信,便会去查个彻底。然而,等了近十日,除了门派事务信函,她并未收到任何长安人士的来信。到第十一日,她却收到一枝来自苏州的樱花枝条。花枝下面扎了一封锦书,打开一看,熟悉的飘逸字迹尽显眼底,却也如她惜字如金:
芝儿如晤:
折花逢驿使,寄予禹都妻。姑苏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改编自北魏·陆凯《赠范晔诗》。此处意为:折花时遇到了信使,寄给禹都登封的妻子。苏州没有什么可以送的,且赠一枝春日樱花聊表我的思念。
]
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