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落梅面具

事实证明,男子都是一个样。虞楚之今宵的温柔,都给了赫连飘飘和重适。他微笑着举杯,回敬赫连飘飘。

“早已听闻虞公子美名,英雄大会上的比武,至今仍被人们传作佳话。今日一见,方知公子星目云发神清绝,人间迥别。”赫连飘飘又举杯,“虞公子是真正的英雄,小女子再敬公子一杯。”

“英雄一名担当不起,不过多谢赫连姑娘。”虞楚之依然是微笑着饮酒。

“小女子绝非过誉,公子武功独步九域,无人能敌……”一长串美誉过后,赫连飘飘再次举杯,“虞公子请。”

是人都看出来,赫连飘飘在灌虞楚之酒。可是,任何男子都不会讨厌如此醉酒,虞楚之也不例外。转眼俩人十多杯下肚,均面不改色。雪芝有些担心。她知道赫连飘飘是千杯不倒,却没考虑过虞楚之的酒量。看他现在的模样,好像一点事儿也无,依然口齿清晰,笑容温和——看不到他的脸,这是最要命的。

喝了好一会儿,待人们不再看他们,赫连飘飘凑近道:“小女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公子。”

“姑娘请说。”

她看了一眼七樱夫人,又巧笑低声道:“为何公子要一直戴着面具?是七樱夫人的命令吗?”说罢她用眼角瞥了雪芝。雪芝朝她竖了个大拇指,继续喝鲜鱼汤。

虞楚之转眼看了看她,眼角露出点笑意:“这是秘密。”

“那公子可否告知,面具上的樱花何解?”

虞楚之依然笑着,摇摇头。不管他再怎么拒绝,被这样一个美人纠缠,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是开心的。他们对话内容如何雪芝不关心。只要挨到宴会结束,让赫连飘飘一举攻陷他,用尽所有招数让他销魂蚀骨,柳画那边自然便可以先放放。她盘算着,起码可以延长一个月。一个月,可以做很多事……当她尚在暗自计划,突然看到虞楚之站起来,走向七樱夫人,跟那个壮阔的血樱子说了几句话,那血樱子摇摇头。虞楚之又回来坐下。然后,雪芝听到赫连飘飘娇滴滴道:“你跟他说的柳画,是什么人呀?”

“是我未婚妻。她到现在都还没来,我担心她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肯定不会有事的。她若真来,反而有些了无生趣呢。”

“不会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这里陪着不好玩吗?”

“当然不会。赫连姑娘谈吐风趣,人也很可爱。”

雪芝这才松了一口气。当一个男子说女子可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对她很有好感。第二,她不够漂亮。很显然,赫连飘飘不是第二种。但才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虞楚之便又走过去,跟那个血樱子说话。那血樱子点点头,便出去了。赫连飘飘捻酸道:“又是找你那柳画,真没劲。”

两个人又聊了半天,那个血樱子回来,跟虞楚之说了几句话。虞楚之又转而跟赫连飘飘说了几句话,便打算站起来。而赫连飘飘拉住了他的衣袖,又看向雪芝。看来虞楚之打算离席,去找柳画。雪芝几乎要冒出冷汗,朝赫连飘飘点点头。赫连飘飘颦着眉,样子娇弱美丽至极:“你叫他们去找找便是。飘飘在此,虞公子便这样走了?”

虞楚之果然吩咐另一名壮阔的血樱子去,自己留下来。但接下来,他一直心不在焉,几次赫连飘飘和他说话,都半晌才回神。赫连飘飘又回头,无助地看着雪芝。想来这是她头一回被人这样对待。

事情不好办,虞楚之和柳画的感情比雪芝想得要深。雪芝看着虞楚之,思虑许久,最后终于伸出食指和中指,放在下巴上,做出手语暗示。赫连飘飘先是一愣,朝她使了个“你确定吗”的眼色。雪芝抿着唇,沉重地点头。赫连飘飘咬唇,她知道自己是恪守本职的。她的魅力绝对不只这点,本来这种杀手锏她不屑使用,可是看这情况,确实不用不行。她的双手轻轻搭上虞楚之的手臂,胸脯往前挪了挪,若有若无地蹭了蹭虞楚之的手肘:“虞公子……我家后院里有几株玉梅,花蕊芬芳。这腊月间开得很是旺盛,娇艳欲滴,不知道公子可有兴趣去赏梅饮酒?”

虞楚之回头看看她,有短暂的停顿,但很快又微笑道:“今宵时辰不早,改天吧。”

赫连飘飘震惊之至。她确定,虞楚之那停顿时别有深意的眼神,说明他是听懂了的。但她又在怀疑,他是不是没听懂——怎可能有人会拒绝她?难道说,他是手头很紧……她再试探道:“赏花是不要钱的。若是虞公子……折花也不用钱。”

虞楚之还是柔声道:“花枝何堪折?还是远观勿亵渎之来得好。”

赫连飘飘虽恪守本质,但自尊心特别强。听到虞楚之这句话,她的脸由白转红,狠狠一拍桌,起身欲去。但她刚一转身,手便被雪芝拉住。雪芝对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别忘了你收了多少银子,坐下。”

赫连飘飘也压低声音道:“这虞楚之根本就是个太监。他连和尚都不算,和尚看了我也会动心的,你说他是不是——”

“坐下。”

赫连飘飘瞪了一眼雪芝,才不甘不愿地坐回去。雪芝提起裙摆,坐到虞楚之的右侧,想了想道:“虞公子,瞧瞧这左府外的夜,晚月亭畔,阑边红梅,分明有天上好景做伴,何故一晚心神不宁?”

虞楚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有心事。”

“左四爷大喜的日子,我们也不必想太多,将烦恼放到天亮后吧。”雪芝抬眼,举杯,对他浅浅一笑,“来,我敬你。”

虞楚之看了她许久,才举卮,仰头一饮而尽。雪芝正准备饮酒,手臂却被不明物体碰了一下。一些酒水洒在虞楚之身上。

“啊,抱歉。”

雪芝忙从腰间拿出手帕,准备递给虞楚之。可就在她伸手的瞬间,桌下有一只手绕过,在她背部轻轻一拍,位置恰到好处。她整个身体往前扑过去,不偏不倚,趴在虞楚之身上。这下,周围已安静得让她汗毛竖起。同时,她闻到一股很淡的香味。这个味道很熟悉,却又陌生得让她想不起来。她只想着赶快坐直身子,脱离这窘境。哪知道身子还没直起,那只手又在她的腰际轻拍一下。接下来,虞楚之的樱花面具和一双琥珀色的瞳孔,便放大了呈现在她面前。她看到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可已经来不及。她的脸离他很近,他稍微一偏头,便吻上了她的唇。

“唔……”只是轻轻一碰,雪芝便敏感地后退。

但,和她唇瓣相贴,他先是故作惊讶地睁大眼,像因美人突如其来的热吻而感到惊喜,笑意更深了一些。他非常“配合”地双手捧住雪芝的头,手指插入她的长发间,身体贴近她,舌尖灵巧地撬开她的唇,探入她的口中。

不是这样。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和周围人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她不想吻他,她不想靠在他身上……她更不想张口回应他!可她武功远远不及他。在他放开她之前,自己什么都不能做。雪芝挣扎着,用力地捶打他的胸口。可是她的手臂被他压着,抬不上来。放在下面,又被他的衣服和桌子挡住……

直到她已经无力反抗,疲惫地瘫在他的怀中,他才放开她。周围人眼睛瞪得圆圆的,也是意料中的事。赫连飘飘惊得微微张口,烟荷的下巴可以掉到桌子上,而左阳手中拿着一根筷子,另一根筷子已经掉到了地上。再解释已无用,也再无颜待在这里。雪芝站起来,快速冲出大厅。在她走到门口时,虞楚之站起来道:“雪宫主,无妨,在下知道你已喝醉……”

这都是他的诡计。雪芝擦着嘴唇,羞愤地往左府大院外跑。然而,一道白色身影倏然闪过,停在她的面前。

明月已盈如团扇。雾烟玲珑,月露云端。虞楚之挡在她的面前,只穿了一件薄衫。他身后是花瓣飘零的梅树,粉色花瓣带着夜色的清冷幽寂。雪芝眯着眼看他许久,突然一拳朝他击去。他一掌接下,像接了少女的绣花拳头。雪芝怒道:“我和虞公子有何深仇大恨,何以如此害我?”

“你不乖。”虞楚之带着抹温柔却冷漠的笑意,“三番五次让赫连飘飘纠缠我,是出于何种目的?”

“那是她自己对你有意,与我无关。况且,你不是清心寡欲得很吗?既然什么都没发生,又有什么好说的。”天很冷,雪芝后悔不穿外衣便跑出来。一边说着,她一边强忍不让牙关打战。

“我不是清心寡欲,而是色心太大。在见过重姑娘这样的人间绝色以后,她那样的庸脂俗粉怎能迷倒我?”

“是吗?”

“很冷吧。”虞楚之将她另一只手也握住,放到胸前捧着,“靠到我怀里来。”

雪芝狠狠将他推开:“你有病!”

虞楚之道:“对了,听说你前几天才带人去了琼州?”

“是又如何?”

“那里怎样?”

“还可以吧。你没有去过吗?”

“没有。”

“我是去办事的,不过之前去过很多次。琼州风烟如画,海浪壮观,而且一点儿也不冷。”刚说完她便觉得不大对,怎么跟他闲话家常起来?

但她正准备和他翻脸,他又道:“哦,我家老爷子上个月也去了琼州,打算去那里过年。但是前两天发了病。”

于是,她又不忍打断他:“怎么回事?病情严重吗?”

“过世了。”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竟让雪芝鼻尖一酸:“对不起。”

“无妨。只是有来岂不疾,良游常蹉跎[ “有来岂不疾,良游常蹉跎”:出自晋·谢混《游西池》。

]。景是如此,人亦是如此。”

雪芝摇摇头:“我也失去过亲人,我知道你的感受。而且,我失去的亲人很多,到现在为止,便只剩下适儿和二爹爹。爹爹,我的另一个儿子,还有我的丈夫……他们都离开我了……”

虞楚之一直沉默着。或许是喝得太多,她说得太多。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她立刻抬头强笑道:“不过还好,现在的丈夫和我感情很好,以后肯定会好起来。”又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多余。真是越说越多,越说越错。

许久的沉默后,虞楚之突然道:“你想杀了公子,是吗?”

“是。”

“那若你现在的丈夫便是公子,你会怎样?”

“那是不可能的事。”

“若是真的。”

“这样的假设不成立,穆远哥不可能是他。”

“那我告诉你,现在我已经有九成的把握,穆远便是公子。”

“那事实一定是那一成。所以,你说什么都一样。”

“我会找到证据。”

“我不需要你的证据。我自己会找到公子,杀了他,然后和穆远哥白头偕老。”

虞楚之又半晌不语。许久,他从怀中抽出一个东西,扔在雪芝怀中,冷冷道:“你就是靠这种东西,来找你所谓的证据?这样下去,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事实真相!”

雪芝接住那个物事,翻来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一个迷香,用了一半,上面有蝴蝶纹路。这个迷香是鬼母观特制的,但换了一个瓶子,所以全天下就这么一瓶。这也是海棠用来迷晕柳画的那一瓶。她不可置信地道:“你……早已知道柳画在何处?”

“是。”

“那你今晚在宴会上是什么意思?”

“我就想看看,你可会将那可笑的计划实施到底。而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傻头傻脑坚持了一个晚上。”

雪芝恼道:“可笑的计划?被你看穿计划是你聪明,我认输,也自认倒霉。但柳画确实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我不从她身上下手,根本无路可走!”

“既然已经死心塌地跟了穆远,为何还要替以前的男人报仇?到最后发现穆远是自己要杀的那个人,岂不更痛苦?”

“无论你如何挑拨,我都不会相信你,更不会背叛他。”

“若上官透没死呢?”

“上官透已死。”雪芝顿了顿,呼吸有些颤抖。

虞楚之握紧双拳。在冷寂月夜中,他的面容显得更加苍白。他的手指在发抖,声音却平静得有些可怕:“你不会背叛穆远,是吗?”

“是。”

虞楚之突然握住她的手,将那个迷香凑到她的鼻口前,用拇指轻轻一拨,盖子便掉了下来。雪芝当下意识到了这一点,头往一旁拧去。虞楚之拧回她的头,把迷香强制按到她的鼻下。她屏住呼吸,倔强地和他对视。但很快,她再憋不住,吸了一口气,然后身体一软,倒在虞楚之怀中。这迷香并不会让人完全昏睡,她还是有意识的,只是略微混乱。所以,接下来虞楚之对她做了什么,她完全知道,却无法反抗,甚至无法动弹:他将她抱到了左府的客房。她看到自己的衣裙被一件件脱去,最后还剩下一件兜子,她的手无力地挡在胸前,却被他连带兜子一起拽到床上。

“不……”她发出细若蚊鸣的声音,“不……不要碰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嘴唇已经被他的吻堵住。非常粗暴的吻,便如同他的动作。双腿被拉开,架在他的腰间。她闭上眼睛,承受着被直接进入时的痛苦。眼前的景象在摇晃。红木窗的缝隙中,梅花芬芳偷浸入房,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刺鼻。从未尝试过如此疼痛的床事,疼痛得一丝快感也无。平时多少表现出些许温柔的虞楚之,根本没有把她当人看,她却连抬手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为何要这样对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因为我恨你。”

“你会死的。”雪芝雪芝恨恨道,“羞辱我……你会死的。”

“等着你来杀了我。”

他发泄完,将她扔在一旁。雪芝迷糊地伏在床上,因为寒冷蜷缩成一团,却连覆衾的力气都无。很快,她又被他翻过来,毫不怜香惜玉地占有。累积了多年的恨意,在这一夜化作无穷无尽的欲望。她不记得他要了多少次,多久,只是到最后,她困了。疲倦到在承受着这样的剧痛之时,都会睡着。

当她再睁开眼,文窗绣户已经打开。梅花花瓣被寒风吹得乱飞,清香是水的波纹,荡漾在房内。她看到梅枝嶙峋,花瓣飞舞,琥珀色的眼眸,还有在她身上索求无度的男子。她睁不开眼,世界是模糊的,却像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她忘记了撕裂的痛苦,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挣扎着,轻抚他的手:“透哥哥……”

身上的人动作突然僵硬。很久没有动。

“透哥哥,是你吗?”她用尽了全身最大的力气,才将手抬起来,放在他的脸颊上,“我又做梦了吗?还是……我已经死了?”

那人却示威般,继续不留情地刺伤她。她的眼神涣散,并看不清他。但她知道,这个味道,这个身体,融入她身体的感觉……是上官透。

这是虚幻之梦,又是真实之境。

她尽量配合他,用他最喜欢的方式讨好他。她闭着唇,呻吟便从鼻中发出。而身上的人疯狂又无情地肆虐,似乎没有停过。但她可以忍。毕竟,她已梦到他太多次。每一次,她都奢求能在梦中得到他一个吻,但往往两人方才拥抱,他便灰飞烟灭,或是梦醒人去。惊醒过后,她也只能呆呆地坐在窗边,守着空床,但见明月无尽,巷中情思,念妾断肠。

好不容易能有这般亲密,无论是怎样的痛苦,她都能接受。和很多年前他们的初夜一样,她搂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双唇。他身体一震,僵硬了很久很久。终于,他再无法残忍下去,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彻底溃不成军。他离开她的身体,怜惜地将她紧搂在怀中,深深地回吻着她。

寒冬腊月,疏梅弄影。眼泪缓慢无声地流下,是一段持续了七年的思念。

第二天,有两大消息传遍洛阳:第一,洛阳首富福景然在琼州旧疾复发去世。其遗嘱指明财产留给外孙上官透,可是上官透音信全无,他的子孙们便开始攘权夺利——听到这个消息时,雪芝第一反应便是虞楚之才告诉她,老爷子在琼州去世。这么说,虞楚之和上官透还很有可能是亲戚。第二,左四爷女儿的满月宴上,重雪芝色诱虞楚之,二人在左府花前月下,韩寿分香。

然而,最令雪芝感到震惊的,不仅于此。

天落小雪,寒烟四起,她在左府中四处走动,忍着身上的不适和疼痛,用衣领遮掩颈上的红点,还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最后,她在南苑中找到血樱六子。他们似乎是在等待七樱夫人。雪片自上空旋转坠落,静静缤纷。一身白衣的虞楚之站在树下,穿着狐裘大氅。他身边站了几个男子,都是名门巨富。他们将虞楚之团团围住,神色玩味,似乎在聊着有趣的话题。

“昨夜滋味如何?”

虞楚之苦笑道:“对雪宫主,我感到愧疚。这事原不该发生,但昨天实在喝多了些……”

“这可不是虞公子的错。我们都看到,是重雪芝先勾引虞公子。哪一个男子能拒绝主动上门的软玉温香?大家说是吧。”

此言引来一片附和声。虞楚之居然还假惺惺道:“此事令人很是尴尬,毕竟在下有未婚妻。”

“若是重雪芝引诱,没有男子能拒绝才是。你未婚妻能理解……”

“虞楚之!你……你满口假话,还在此间危言耸听!”

听到这个声音,虞楚之周围的人都惊恐得不敢回头。而虞楚之则是一脸泰然,直直地看着重雪芝:“见过雪宫主。”

“这样诋毁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诋毁你?”虞楚之走近一些,轻声道,“昨天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你强迫我的,你用了迷香,你、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雪芝气得浑身发抖。

“雪宫主,你这牌坊立得有些无理。若大家都没看到,我还可以帮着你,可昨天在满月宴上——”

“给我住嘴!”雪芝一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这耳光来得又快又狠,连虞楚之都未曾料到会被击中。而掌风强劲,同时击落了他身后梅树的花瓣。只听见“铿”的一声惊响,白色樱花面具顺势脱落,掉在地上。花瓣纷纷扬扬,幽香轻漏。虞楚之的脸被重重地打偏到一边去。他捂着脸颊,梅花花瓣落在他乌黑的长发上。

“是,你觉得无所谓,反正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后面的话,被彻头彻尾的惊愕淹没。雪芝看着虞楚之的面容,睁大双眼,重重后跌两步。

花在雾中,雾在花中。大院只剩下花枝下的孤影。而吃惊的不仅仅是雪芝,还有虞楚之身边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原来虞楚之竟长得这样……无可挑剔。从他的下颌可依稀看出,他是个美男子,但见过整张脸后才知道,这真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雪花混着梅花,细碎轻落,缓慢凄绝,满园初发。摘了面具以后,他的肤色,连带他的衣服、短靴,还有落在他肩头的白梅花瓣,都是纯净的白。那一头黑发,又是触目惊心的美丽。

对他们来说,这一幕美丽得不真实。

对雪芝来说,这一幕却是不敢相信的事实。

“没想到,没想到啊,虞公子是如此俊美无双……既然生得如此,为何要戴面具?”

“真的,我都大吃一惊,太令人意外。”

“虞公子,雪宫主,你们都怎么了?大哥,大哥,你怎么也不说话了?”

“……这……这是……”

“大哥他怎么了?”

这几个晚辈后生并不认识虞楚之这张脸。这位“大哥”认出来,却因为太不现实,不敢说下去。

“昨晚,果然不是做梦。”雪芝哽咽着,扑到他的怀中,紧紧搂住他,“……透哥哥……你回来了。”

没有回答,也没有人说话。路过的人也停下来,看着这一幕。七樱夫人忽然捂住嘴,回头擦拭眼角。那个和虞楚之身高相仿的血樱子轻轻抱住她。雪芝闭上眼,泪水却止不住顺着脸庞落下来:“你终于回来了……”

重逢之梦,已做过几百次、几千次。她甚至不能确定,是否会在眨眼之后,便发现自己又醒了,而现实依旧是梦断初醒,人去楼空。只是,浮生若梦,说不定梦做多了,便会变成现实。一切又会回到从前。

“你已忘记当年的事。”他的声音突然变了,是她熟悉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每一个音都低沉而年轻,便是天下最美的清谣结心曲。

雪芝根本无法回答他的话。她在倾听他的声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努力感受他的存在。

“我在外面有孩子,是为了你爹的秘籍才接近你的——现在,我又借助他的秘籍,自创剑法,练就了现在的身手。”他一字一句道,不带一丝感情。

“我不在意。”雪芝声音沙哑,“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在意。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便好。”

“我马上便要和柳画成亲。”

雪芝身体一僵,抬头看着他,良久。最后,她眼眶湿润,却在微笑:“我不介意。”

“不介意吗?可是我介意。”

“……什么?”

上官透淡淡道:“我介意你改嫁,和穆远鬼混在一起。所以,不论如何,我们缘分已尽。若你尚有自尊,便多想想昨天说过的话。”然后,他推开她,扣紧大氅,转身走掉。

雪芝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她望着地面,一时间找不出任何理由,替自己解释。毕竟,他说的都是事实,她无法解释。她确实心甘情愿和穆远在一起,她确实说过那些话……随着上官透离去,庭院中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满园空空,只剩下傲然怒放的梅和没有生命的雪。一片片白色落在雪芝的头上,落了满头银丝。

上官透的去向,其实没几个人知道。有人以为他死了,有人以为他“入赘”重火宫,隐退江湖,有人以为他抛妻弃子,跟着高人巡游四海,当然也有人知道他成了废人,被终生供养在重火宫。七年后的今日,还有很多人记得上官透,但都只记得他是月上谷谷主,身手不凡,是一个权运双全的贵公子,被很多女子爱慕,是重雪芝的第一个夫君。

春来秋去,江湖日新月异,风云万变。每一个传奇、每一个历尽沧桑的故事、每一段惊天动地的历史,或许会载入无尽青史,但也可能被人遗忘。如今,相对于上官透,人们更加关注七樱夫人和血樱六子——确切地说,是关注七樱夫人身边的虞楚之。如今,虞楚之影响了武林人士的审美。他的面具、黑扇和黑柄宝剑变成了京师最流行的物事。很多女子认为乘龙快婿,应如虞公子,外表秀美白皙,实则叱咤风云,回天转日。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夜之间独步九域的血樱子,真名是上官透;血樱六子另外五个人,竟是月上谷的太白岛主苗见忧、荧惑岛主杜枫、辰星岛主仲涛,以及他身边的两个金牌杀手汉将、世绝;而七樱夫人,则是上官透不会半点武功的好友,苏州女子裘红袖。

上官透消失多年,又重出江湖,察觉沧海桑田,也懂一叶知秋,不再刻意追寻身外之物。这一回,他轻松笑傲天下,克服阻碍如振落叶,以电火行空之速,登上武林巅峰。然而,却少有人知道,他被封锁在冰窖中,整整七年。七年中,冰室极寒,没有阳光,没有生命,没有日夜。七年中,他不仅练成《沧海雪莲剑》和《三昧炎凰刀》,还琢磨出重莲两本秘籍的真理,自创《黑帝七樱剑》,练就绝世身手。

如今的天下,上官透若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而月上谷,这七年前没落的门派,也在短时间内苏醒,且来势更猛。在上官透的带领下,血樱六子已化作一群猛鬼,在重火宫、少林、武当、灵剑山庄、峨眉中独占兵器谱鳌头,成为傲视一切强大门派的杀戮组织。

然而,只有上官透知道,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出自晋·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

]。

月上谷原本地势偏僻,时常万籁俱寂,颇有紫荆仙岛的腔调。可雪芝再度追随上官透去月上谷,发现谷内稠人广众,比起京师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往来者不再只是谷内的弟子,更多的来自别的门派,其中有很多熟悉面孔,不乏武林名士、江湖豪杰,甚至花魁名妓。尤其进入月上楼后院后,她被里面吵嚷的女子声震住。除了在青楼,她很少看到那么多女子聚在一起,而且,还个个花容月貌,身形丰润,一个例外也没有。只是,这些女子包围的人不是上官透,而是另外三个男子。这三个男子中,还有两个长得很是古怪,便是神算破阵巩大头、盗墓王屠飞燕。容貌正常的那一个,是轻功高手钱玉锦。只有毒公子孤零零地站在一旁,一脸冷漠。

上官透则是置身事外。他躺在一个豹皮长椅上,身边点了薰香,腿上搭着白兔毛毯,绒毛边软软垂在地,上面满是凋落的梅花瓣。仿佛那四个人都不是他的客人,而是园子里会动的四棵树。他的面色依旧雪白,香烟寥寥,模糊了他的容颜。有两个童子站在他身侧,一个正在替他捶背,一个捶腿。他半闭着眼,似乎在小憩——离开了冰窖后,任何地方都变得太温暖。以至于他每时每刻都想躺下来,都想睡觉。

柳画站在他的身边,是第一个看到雪芝的人。她低头对上官透说了一句话。上官透睁眼,和雪芝四目相对。然后他站起来道:“来人,带四位大侠去前院走走。”立即有属下前来,将四个人和大部分烟花女子带出去,留下了几个被冷落的女子。上官透闭着眼,轻轻道:“雪宫主,别来无恙。”

雪芝开门见山道:“我有事想要请你帮忙。”

“呵,想得倒是很轻松,说得也很轻松。”上官透轻哼一声,“我为何要帮你?”

“这事关重火宫的生死存亡。”

“重火宫与我何干?”

“适儿毕竟是你的儿子。重火宫的前途便是他的前途。”

“你是说重适吗?那和我上官透有什么关系?”

“上官透,做人不要太绝情。”雪芝上前一步,说话的语气放软了很多,“不管你如何恨我,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都与适儿无关。不要让我们的乖离不合,变成他的负担好吗?”

“我的儿子,便是我妻子生的孩子。你是我妻子吗?”

雪芝尚未说话,柳画便笑道:“透,不妨听听雪宫主有什么要求吧。”

上官透道:“说得也是。雪宫主请讲。”

周围的烟花女子们看看柳画,再看看雪芝,满目同情。无名的怒火在胸中燃烧,雪芝道:“你说穆远是公子,还说能找出证据。这些是真的吗?”

联想这些年发生的事。先是在她成亲时,穆远对她说的莫名之言,再是显儿的死,再是上官透的残废,再是听说上官透的死讯,再是嫁给穆远……雪芝来之前便意识到,自己从不曾了解过穆远。穆远是否有野心,身世究竟是怎样的?多年前他消失了很久,再回来性格大变,又是因为什么?有太多的事她不知道。

“这个恐怕我们谷主无从得知。”柳画说话声音毫无起伏,却上前两步,侧身坐到了上官透的腿上,“雪宫主自己门派的事,怎好叫我们处理?”

“嗯,我确实不清楚,和我没有关系。”

雪芝死死地盯着柳画缠着上官透颈项的手,极力令自己听上去不太过于咬牙切齿: “公子是害你的人。你若不找他报仇,岂非一点自尊都没有?”

“哦?他害了我什么?”上官透接过丫鬟端来的茶盏,拨了拨盖子,喝下一口茶。

雪芝张口,却半晌说不出话。害他丢了性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失了武功?变成废人……好像这一刻,都已不成立。他不仅活得好好的,武功大增,还是如今江湖的北斗之尊。至于妻子和儿子,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会有一点点在乎吗?雪芝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当我不曾说过。虞公子,后会有期。”说罢,她转身。

谁知,柳画却在她身后唤道:“雪宫主请留步,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雪芝背对着他们:“你说。”

“相较你这个武功卓绝的女魔头,我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你从来看不到我的存在。”说到此处,柳画冷目自若,柳叶眉略微一动,细微得难以察觉,“但是,你却输给了我。你是否觉得,输得很不甘心?”

听闻此言,那些烟花女子看着雪芝,眼神更加怜悯了些。雪芝静思片刻。若上官透不在,柳画已死。可是上官透在,在自己不是他对手的情况下,她只能选择发脾气,或者平静。等待片刻,雪芝转过身去。她看到上官透的手护在柳画身上,仿佛在防毒蛇猛兽。终于,她只是微笑道:“若赢得男人你便觉得人生完满,那么我在此恭喜你,终得毕生所求。然而,我们并非一类人,实乃憾事。你跟了他之前,我已放弃了他。现在他只是我孩子的父亲。”

她看着上官透冷峻秀美的面容,想起他搂着儿子时温柔的表情。那个会说“孩儿,你娘不愿意嫁给爹,爹可如何是好”的人,真的已经死去。雪芝看着他的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况且,现在的虞楚之,根本便是另一个人。我爱的人,早已在七年前,逝于少室山光明藏河。”

上官透还是沉默,神情也无一丝变化。但是,周围的人已不敢多言,包括柳画。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叮叮咚咚的陶瓷碰撞声。这声音是从他手中的茶盏发出的。上官透道:“不是说不要证据,全然相信他吗?怎么,现在又对穆远动摇了?”

雪芝朝他拱手:“多谢上官谷主,我会静候谷主的佳音。那么,我先离开。告辞。”

她刚一转身,上官透又道:“慢着。”

“谷主还有何指教?”

“你住在月上谷,等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去。”

“抱歉得很,我在重火宫内还有事要办,改日再登门拜访。”雪芝脚下没有停。

上官透瞳孔渐渐紧缩。这一刻,诸多不愿提及之事,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七年前,他被释炎打了几百拳,踢了几百脚,最后趴在地上爬不起来。释炎一脚踩在他脸上,公子站在释炎的身后。他看不清公子的脸,只听到冷冽刺骨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让重雪芝彻底讨厌你,和你分开,无论你用什么方法。”

“你认为我可能去做吗?”他喘着粗气,冷笑。

“若你不在意你的命根子,还有她的性命,当然可以不做。”

良久的沉默后,他轻声道:“你要我怎么做?”

“你可以让她知道,你是为了她父亲的秘籍才接近她。”

然后,他偷走了雪芝的秘籍,又在愤恨中等来了公子。他忍着怒气道:“这样你满意了?”

公子暴躁道:“不够。告诉她你和其他女人有了孩子,说不爱她。你最好做得彻底一点,我的耐心没有这么好。”

“我会照你的话去做,但你要答应我,不能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