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公子楚之

七月的长安,炎风溽暑,菱角荷叶,葳蕤生辉。天空是一片白,长安城内车马骈阗,空中飘散着层层尘埃。烈日高悬在尘埃上空,祝融、回禄[ 祝融、回禄:均是上古火神。

]点了金色火箭般,直射到地面,将皇城烧成个大窟窿。光芒又化作一道道利剑,直挺挺地刺入人们的皮肤。这个月,每个人都成了油炸猢狲,心浮气躁。

这一日,朱砂带着几个重火宫弟子,来长安接平湖春园一批货。因为马车坏了,他们便将碰头地点从白虎门改到东市长安春饭馆。饭馆门前人来人往,门内宾侣如云。只是这一日,挤在门外的,却有不少老客人。掌柜的一边跟客人赔礼道歉,一边解释里面坐的是个人物,实在惹不起。这时,一具尸体从二楼飞出来,被飞驰而过的马蹄踩得稀巴烂。掌柜的摸摸脖子,缩到一边叹息:“华山不是才死了个掌门吗,怎么这么快又派人来送死?”

“不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吗?陆掌门这火熄得也太快了些。”

“我想也就只有重火宫能上三楼了吧。”掌柜的抬头看向骄阳下的红窗。

朱砂带着弟子径直走入饭馆。小二连忙上前,挡住朱砂:“客官,今儿个我们店满人,不接待客人。客官请另寻……”

话未说完,掌柜的已经一算盘打在小二头上:“胡叫什么!”又对着朱砂便媚鞠恧,“原来是朱砂女侠,我们这实在没空,改日一定登门——”

朱砂眼睛长在了掌柜的脑袋上,直接进去。随后掌柜的来了劲儿,向四处大喊道:“重火宫的人上去了!”

人们密实地围过来。说饭馆满人,实际上大厅里除了一些小厮,一个客人也无。二楼楼梯口有两个樱花面具男子,虎背熊腰,少说比朱砂高了两个头。其中一人坐在楼梯旁,另一个长胡子的笔直地站着。坐在楼梯旁的男子四肢有寻常人的两倍大,正捧着十来个银锭子和几个小铜板,一个个放入口袋。但一个不小心,一个铜板掉进了墙角缝。他伸手去掏,但掏不到——其实缝隙不小,是他的手太大。但他却没向旁边男子求助,一拳打穿墙壁,把里面的铜板捡起来,擦擦塞到口袋里。

朱砂看了他们一眼,直接在一楼坐下。站着的那人道:“我们主子在上面,请离开。”

朱砂道:“我们在一楼吃饭,与你们何干?”

“我们主子包了。”

朱砂根本不予理睬:“小二,上菜。”

话音刚落,一把小钢刀从她脑后飞来。她头一歪,躲过了暗器,迅速后空翻,同时,四把钢刀“啪啪啪啪”刺穿了她对面的墙壁。重火宫的弟子冲上去,朱砂也拔刀,准备迎战。她和那胡子大汉交手不出十招,几名弟子已倒在地上。最后一个冲上去的,耳朵被那大手大汉活生生拧下来。朱砂错愕地看着这俩人。虽然她今日带在身边的,不是一流高手,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越是这样想,她越气愤,怒吼道:“你们可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动手?”

没人回答她。

“你们出去!”她对那几个重伤弟子吼道,“立刻出去!”

接下来要对付两个人。从他们的装束她看出来,他们是血樱六子中的两个。那么,在三楼用膳的,定是七樱夫人。在武艺上,她并无十成的自信,但是力道一直是她的强项,很多男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可对这两个人来说,她的力气简直可以被忽略。她被狠狠撞倒在地,口角流血,却仍不甘心。她足下轻轻一点,飞到二楼的栏杆,纵身跳到三楼。那两个大汉的轻功也不弱,很快追上来。胡子大汉捉住她的手臂,她几乎被拉扯下去,及时一脚踹中那人要害,一头砸进三楼包厢的门。

然而,里面的情景却让她傻了眼:薰香四溢,房内站了八个男子,躺着一个女子。女子穿着薄薄的纱衣,白得就像蒸鸡蛋的蛋白,躺在宽敞的虎皮椅上,身材饱满匀称,让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半露的乳房和雪白的脚。她戴了遮住眼部和半边鼻梁的黑色面具,面具上有一片红色樱瓣,面具下方,一张鲜红欲滴的丰唇半张着,满是撩人风情。她身后站着四个男子,两前两后,均戴着白色樱花面具。前面两个一个身材清癯,正替她扇风;另一个矮小,拿着算盘和账本。而后面两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同,他们的身高、身材和下颌,都很夺目,尤其是右边那个。光是看看他宽阔的肩,高挺的鼻尖,还有黑亮及腰的长发,朱砂这大龄妇女都觉得胸有小鹿乱撞。不过古怪的是,在这样的天气中,他竟披着狐裘大氅。而且,穿着这么厚的衣服,他面不改色,一滴汗都没流。

很显然,这便是七樱夫人和血樱六子。

血樱六子都挺拔而精神,同时有些冷酷。倒是躺在躺椅上的七樱夫人,看上去温柔可人,甚至笑容可掬。仿佛下令杀掉外面人的不是她,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外面两个大汉追进来,却站在门口不动。七樱夫人拾起盘中的樱桃,丢到口中,细嚼慢咽,吐了核,轻描淡写道:“看什么?杀了呀。”

“慢。”那个容貌最出众的血樱子说道,“夫人,这个人是重火宫的护法。”

“重火宫的?”七樱夫人透过面具,眯着眼看了看她,挥挥手,“带走。”

朱砂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人,而是她蒙住了。一直到那两个大汉把她扔出长安春饭馆,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因为,那四个人她都知道是谁,而且见过两个。但七樱夫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以及拥有何等力量,才会把这四个人聚集到一块儿:第一个是身带剧毒且百毒不侵的毒公子。相传,任何触碰他皮肤的生物,都会在短时间内死亡,即便是自带剧毒的蛇蝎。第二个是武林轻功第一人,灵剑山庄第十一代弟子钱玉锦,自前任庄主去世后,他便选择了淡出江湖,云游四海。第三个人个子矮,四肢小,脑袋大,额头比鼻梁高,眼睛的位置很是偏下,看上去就像是个南极老人星。长成这样的人非常罕见,而长成这样,又穿了一件垂地红大褂,胸戴八卦镜,便只有一人——神算破阵巩大头。这天下没有他解不开的数字猜谜,也没有他破不开的迷阵。第四个瘦成了竹竿,佝着背,肤色白得骇人。和那白肤血樱子不同,他这是灰白病瘘,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僵尸,连表情都已僵化。看见他只剩下半截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朱砂便确定,这人是“江北盗跖”屠飞燕。据说,屠飞燕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刚开始盗墓时,他挖过一个千年古墓,手指被卡住,提起手却看到手指被一个头骨咬着。他受惊过度,硬生生把手指拉断才发现,咬住他的不过是个青铜骷髅。从那以后,他彻底失去面部表情。这四个人都不易寻找,尤其是毒公子和屠飞燕,一个住毒窟里,一个住坟地里,也不知道这七樱夫人是怎么把他们揪出来的。

这时,那个手大脚大的血樱子走出来。他一出现,便是凭空一座泰山落下,吓跑了所有人,也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他向朱砂说了一些话,便打道回府。接了货,朱砂回到重火宫。

“那刚出道的七樱夫人,可以把大名鼎鼎的朱砂伤成这样?”重雪芝在大殿尽头踱步数回,又道,“你确定没有遇错人?”

“宫主,我敢以我的项上人头保证,就算那个七樱夫人是刚出道的,那两个彪形大汉也不会是新手。”

“罢了,武林中高手云集,既然此事已过,不必再多计较。再过一段时间,便是英雄大会,不可以再惹出事端。你好好养伤,最近多休息,少走动。”

“可是宫主,现在整个长安都知道,重火宫的弟子落败于七樱夫人,若我们不出一口气,重火宫颜面何在啊?”

“他们若出现在英雄大会上,我们有的是机会。若英雄大会都不出席,也无竞争力可言。”

“可是……”

“不要可是。”

“宫主,他们说轻薄你的话啊。”

“什么?”

“那个很贪禄嗜货的血樱子跟我说,他们六个人里,有一人打定主意,要把宫主弄到手。”

“是吗?”

“他还说叫你打扮漂亮洗干净了,等那血樱子的临幸……”

雪芝冷笑:“胆子不小。”

“不过说实在的,若他说的是我看中的那一个,那宫主如果没有大护法,还真可以考虑考虑。”

“下次再看到,杀无赦。”

朱砂“嗯”了一声,陶醉在那血樱子的美貌中:“那人真是迷人,即使站在人群中,都很出众啊……不过,真不理解他是什么意思,大夏天的,穿个裘皮大氅。”

雪芝忽然看向她:“那个人是不是皮肤很白,个子很高,还戴了玉扳指?”

“宫主为何知道?”

“没事,你先休息吧。”

朱砂说的人十有八九是虞楚之。江湖上总是新人辈出,美男子亦不例外。可是,能让雪芝印象如此深刻的人,还真没有几个——她不曾见过虞楚之的脸,也不曾听过他的声音,但那种浑然天成的优雅贵气,涵养礼法下的清冷,非寻常人所能及。

转眼便是秋季。奉天城郛中,大雁低鸣,拂陵阙高台,万里清霄,明净无云。白昼时间减短,阳光不再盛气凌人,将大地万物都镀成金色,连带街边树上的小叶。江上归舟出远雾,落叶飘零,浮在清明如镜的沈水上。原是有些感伤的季节,城内却热闹非凡。英雄大会期间,来的人不仅仅是正派邪门、枭雄奸雄、大侠盗客,连带全天下的奸商黑贩,都欢聚一堂。赌场、酒馆、武器铠甲大出血、黑市、一流二流三流的药店、二手大会入场券……都在一夜之间化作野火,燃烧了整座城。

重火宫依然占着奉天客栈的上房。入住后,雪芝便听说,七樱夫人早已订好上房,且比她提前到了客栈。因住房紧缺,血樱六子被拒在门外。他们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嚣张,而是直接离去。她想,这七樱夫人并非暴发户。她深谙武林规则,行事低调。直到晚上,她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多虑——七樱夫人早已在奉天买好房子。她去任何地方,都是征服领地的皇帝,会在当地买房挂旌旗,还留下部队驻扎。回到房间以后,雪芝又在枕边看到一枝樱花。她拿着花枝,走到隔壁,敲了敲穆远的房门。待他开门,她晃晃手中的花:“多谢穆远哥赠花。”

穆远瞳孔微微紧缩,并未接话。雪芝道:“你可真是点石成金的神仙,这季节也能找到樱花。”

“花不是我送的。”穆远扬了扬眉,“雪芝,你这是想告诉我,除我之外,还有男人仰慕你的倾国之色吗?”

雪芝望着花,愣了一下:“不是你,那……可能是先前的客人留下的。”又察觉到穆远眼神冷冽,她往后退了一步,“既然如此,穆远哥早些休息,我、我先回去。”

“若江湖上有人知道,我穆远娶了妻,居然到现在还分居,恐怕会是个笑话。”

雪芝的心凉了一下。他们成亲以来,她从不敢直视这件事,穆远也不曾主动提过。果然,她无法一直装傻下去。她垂下头,蹙眉道:“天还未完全凉下来,我看琉璃和长老他们挤一间多人房,定会有些闷。若明天的事成,穆远哥可以把房间让给他们住。”

见她一脸勉强,他漠然道:“我不过说的玩笑话,你不必如此当真。”

“此事自然得当真。我,我会尽好妻子的责任。”说罢,她抬手轻轻摸了一下穆远的脸颊,见他有些羞涩地别过头,看向别处,才勉强挤出微笑,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其实,她心中深感负罪,因为她知道,她并非徒有妻子之责,更多是想要穆远把事情办好。毕竟她已等待多时。现在,她要快刀斩乱麻,一拳击碎黄鹤。

英雄大会上,同时出现了两个醒目的女子:一个是美得让人不敢逼视的重雪芝,一个是美得让人想入非非的七樱夫人。天渐冷,七樱夫人披着豹皮薄披肩,可是胸前雪白饱满的肌肤,还是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引来无数男子注目。而她没有一丝不习惯,似乎还很享受。她被血樱六子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和在长安春饭馆一样,两个壮汉站在最前端,一瘦一矮站中间,身材出众的两个站在她身后。他们都穿着单薄的浅色绫绮,戴着刻有红樱花瓣的半边白色面具。虞楚之最为古怪,披着不合时节的白裘大氅,戴着汉白玉扳指的手,居然还拿着一把黑色折扇。烟荷盯他许久,忍不住道:“那个血樱子有病,穿毛皮大氅还拿折扇。既然这般热,便不要穿这么厚啊。他是嫌自己不够引人注目吗?”话音刚落,那虞楚之还真的打开扇子摇了摇。虽然他肤白如新雪,看上去一点都不热。

朱砂按捺不住,笑出声来:“烟荷,你也在看他?我看他好久了。”

连木头人砗磲都禁不住感慨:“我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人。”

琉璃道:“我只看球。”

朱砂脸红道:“色鬼,你龌龊!”

“都安静。”雪芝回头道,“琉璃,你记得准备出场。”

琉璃面部扭曲:“一定要我去吗?宫主,让那个老和尚对我意淫,当真恶心。”

“不过拖延时间,不必在意。”

琉璃看了她许久,终于露出了决绝的表情。

人们常言,感到有炽热的目光注视自己,并非假话。英雄大会会场上,人数成千上万,雪芝却感觉到虞楚之的目光一直锁在她身上。只是,并不炽热,她觉得浑身冰凉。一个上午,重火宫和七樱夫人都没派出一个人。好容易挨到了中午,太阳高照。在华山现任掌门与少林老和尚交手后,琉璃才上场。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他并未立刻挑战释炎,而是挑战了正准备下去休息的华山掌门,接下来,他连战三次,才提了释炎的名字。释炎接受挑战上场,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琉璃只觉得难以言喻的反胃。而释炎看着琉璃的眼神,在惊讶后,竟有一种诡异的温柔。不明白的人看去顶多是怪异,雪芝却明白,这无异于少女怀春。重火宫众人都对琉璃面露同情之色。雪芝决定,琉璃回去以后,一定要重赏他。

琉璃绝对是一等的高手。不过以他的实力,挑战如今的释炎两百个回合,是绝无可能之事。若释炎不隐藏他的实力,在场大部分的掌门,都会在三招内被他击败。释炎和琉璃做出备战的动作。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两个人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前三十个回合,俩人的比武一直很保守传统。释炎一直使用菩提刀法,琉璃则使用混月剑法。

三十个回合到八十余回合之间,招式便开始混乱,且变幻多端。

八十回合时,太阳高悬于会场上空。

烈日炎炎下,琉璃的剑法依然稳定。释炎开始使用他最拿手、也是最容易控制的燃木刀法,但已明显有些急躁。然而,这些细微变化,并未引起别人注意。到一百招时,释炎的身法已明显开始转变。他知道雪芝在想什么,也知道这样坚持下去,会是怎样的结果。可是,他不仅是成竹在胸,还觉得有些不舍。因为,眼前的琉璃,这身着青衣的重火宫护法,竟真有一双琉璃盏星点的眼……雪芝一手紧握红木椅扶手,双目盯着这俩人。她同样知道释炎的挣扎。这个年过七旬的老和尚,正在压抑着欲望,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们都在赌。

刀剑交错之声,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却感觉比一个时辰还漫长。到一百二十招时,释炎只防守,不进攻。旁人更感到奇怪。雪芝心想这样不妙,释炎很可能会认输。可这时,琉璃嘴巴动了一下,似乎对释炎说了什么。接下来,释炎的眼中突然露出愤怒又期待的神情。至一百三十招,释炎的攻击突然变得强势。他还是用着燃木刀法,招式中却透露出了一丝妖娆——修炼过“莲神九式”,再正气的武功,都会变得邪气。他终于藏不住了。

雪芝捧着茶杯,盖与杯间碰撞出轻微声响。生死存亡,便在这一瞬。可也是这一瞬,一阵强劲的风,从人群后方呼啸而上。雪芝迅速站起来——不好!情况非常不妙!无论它是向着谁的,计划都会失败!

但,掌风太快,她再无时间阻止。释炎和琉璃被掌风击开,弹到擂台的东西两侧。大家尚未摸清头脑,一把细长黑柄宝剑横空劈落,重重插入擂台中央!也是眨眼的瞬间,又一阵掌风冲上来,击中宝剑。左右快速振动几十下,宝剑后的释炎受到重击,狠狠后退几步,摔倒在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擂台东侧响起:“公子,不是已决定不杀方丈大师吗?为何又要改变主意?”

听到这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七樱夫人——没错,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她身后的虞楚之。可是,这句话是对空气说的,没人回答。雪芝看着他那令人迷惑的面具,意识到虞楚之叫的人是公子。若此公子乃彼公子,事情便有些骇人了:公子在英雄大会会场。而且,他还想杀了释炎。如此,只有两种可能性:一,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公子的监视中。二,重火宫内有叛徒。她找不到答案,只是感到有一丝害怕和气愤。害怕不能表现出来,气愤却不知是为谁。最初的计划到底是毁了。

也是这时,虞楚之出现在擂台上——之所以称为“出现”,是因为没有人看清他的身法。林寒下叶,残叶纠缠旋转,落在擂台中央,他披着那么沉的大氅,却跟这残叶一般,无声无息地落在琉璃对面:“久闻琉璃护法身手了得,不亚于几位长老,还望赐教。”

琉璃疑惑道:“你是?”

“血樱六子虞楚之。”由于面具的遮挡,虞楚之下半脸的微笑与自信更加显眼。

沉沉清商,寂寂黄草,他的黑发和白衣猎猎翻飞。习武之人,很少有他这样的长发。他的头发鬒黑如云,与面具、衣裳、肤色形成强烈对比。很显然,擂台中央的黑柄宝剑是他的。可他依然抱着胳膊,挺拔地站着,手握黑扇,扳指透亮,浑然一副出尘之姿。虽然掩面,但看肩宽骨骼、举止动作,这人绝非少年。他方才挡下疾速掌风的一剑,也非“高手”二字便能概括。七樱夫人身边无庸才,他又是从未出手过的血樱六子之一。所以,琉璃比和释炎决斗前还要警惕。不光是他,重火宫和在场所有人都不禁屏气敛息。

但很快,他们便知道,这紧张是多余的。因为,比武的铜锣敲响后,回音还在万里清霄中荡漾,他们听见响亮的收扇声。虞楚之冲着琉璃一拱手,微微笑道:“承让。”

琉璃人已倒在擂台下。

能一招摆平,不会使用第二招。这是七樱夫人的行事风格。可没人想到,这所谓“一招”,还真就是毫不夸大的一招。此刻,虞楚之的大氅上,甚至一个褶皱都没有。众人哗然,面面相觑,连释炎都露出了错愕神情。在大家都低声讨论时,慈忍师太纵身,跃上擂台,抽出长剑道:“贫尼来与虞公子一较高下。”

虞楚之依然风度翩翩,飘然若仙:“请。”

意料外,又是意料中,铜锣敲响之后,慈忍师太和琉璃的结果一样。接下来,又上去了少林释平、武当书云、蜀山狐轩……结果统统一样。这么多场比武过后,人们都低声抗议,认定虞楚之在使用妖术。沉默的人,偏偏是那些和他交手过的人。他们知道自己是如何败的,也知道虞楚之确实出过手。但是,没人看清他用的是哪派招式,修的是哪家心法,更别谈武功路数。七樱夫人黑色的面具下,是一张丰腴撩人的唇,那张唇对虞楚之弯成好看的形状。虞楚之回头对七樱夫人微笑,透露着凌厉中州、顾盼生姿的傲然。不过,回头的刹那,却轮到了他惊讶。

莺背色的擂台,兔黄色的落叶,火红的裙裳,重雪芝站在他的正对面,握着长剑,长剑指地:“虞公子,请赐教。”

虞楚之并未立刻回答。片刻惊讶之后,他露出了玩味的笑意,而后脱下裘皮大氅,将之抛落在擂台下。奇怪的是,大氅居然发出了激越清响,但无人留意到这个细节。因为,和许多人猜测他身材有缺陷截然相反,他有一具堪称完美的身体。秋风初,孤雁南翔,失去了大氅的压制,他的长发和白衣如东流海浪般,狂舞飞扬。浑身唯一无变动的地方,便是那美满幽香的樱花面具及清冷若水的微笑。金风刮得井梧碎,沈水雾落,青浪飞吐。近有箫鼓伴雁鸣,远有山烟断画舸,这是奉天一年中最为凄美旖旎之景,被虞楚之这淡淡一笑,也难免沦为寡淡绿叶。

“苍天大地啊!”朱砂捧脸道,“这、这当真是嚼蕊饮泉的凌霄天仙啊……”

琉璃沉思良久,道:“何故我觉得这话耳熟得很……”

铜锣敲响,虞楚之对黑柄长剑的方向用力一握,剑竟脱离擂台,飞到他的手中。雪芝不是江湖小虾米,却对他深不可测的内力一无所知。这样关键的时刻,她脑中突然闪过很多年前的一幕。

有一次,裘红袖又从江湖上听来一些小道消息,对上官透道:“‘风度翩翩,蛇蝎心肠。仪表堂堂,赛胜女郎’。一品透,你知道这是说谁吗?”

上官透道:“不是说我,故而不关心。”

“你最大的本领,当真是装聋作哑,掩耳盗铃。武功、名利、自由、容貌、钱财……这些凡人毕生追求的东西,你都有了,你活着不腻吗?或者说,你不觉得自己会短命吗?”

上官透摇摇扇子,回头看向她:“你觉得这些东西便够吗?”

“你还不知足?一品头,虑澹物轻,惬意无违啊。”

“有点道理。”上官透摇着扇子,“不过,思虑营营,因此无为庚桑楚[ 庚桑楚,庄子的徒弟,曾教导南荣趎勿思虑营营。

]也。”

雪芝晃晃脑袋,不知自己怎会想起那已故的人。只见翻卷的落叶、枯黄的落叶、片片分明的落叶,在金阳下,融成一团,又在剑气中破碎,化作蝴蝶、樱花,翩翩起舞,团团旋转。虞楚之明明使着黑剑与黑扇,手中却永远只有一柄武器,攻击对方的武器,又永远都有两柄:他持剑攻击时,抛出的折扇便会在空中打开,旋转着,旋回到他的手上;当他换了折扇,剑被无形锁链套住,在空中自由挥动。落叶飘舞,剑扇交错,他有昆山仙人的绰约风姿,雪白袍带在浮云秋风中翩跹……在场的任何人,都没见过如此轻灵飘逸的身手。他所有的动作,每一招皆是致命一击,却在下一招出手时巧妙连接上,连贯到接近完美无瑕。像是看透了她不过想求个结果,他刻意放慢了动作,让雪芝看清他每一个动作,如此惬意随性,不过像在陪小孩子玩竹马游戏。她却有些恼羞成怒,身法如电掣,剑击如雷鸣,次次使尽全力,便是想试探他的虚实。令人费解的是,他看上去悠闲自在,优雅如烟,却总是能躲过她敏若流星的攻击。

她的裙裳是赤红烈火,他的衣袂是高岭白云。她是浓艳,他是淡雅。二者原应水火不相容,却在擂台上分分合合,纠缠交错。每当看见他从自己身侧擦过,还是落下轻蔑的笑意,她便更加愤怒,更加拼劲儿出击。最终,他让了她三十余个回合,总算玩够,轻松地击败她。

雪芝用眼角看了看抵在自己喉间的折扇,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武功?”

出口以后才发现,这句话问得实在太外行,甚至有些掉价。而且,无论她说什么,虞楚之都不会给她正确答案。他道:“剑法名字很重要吗?雪宫主必然没有听说过。”

“我没听过,却觉得眼熟。”

“是吗?”在听到主持人宣布胜负后,虞楚之收回折扇,摇了摇,身形一闪,又出现在七樱夫人身后。

其实,重火宫的人都觉得他的剑法十分眼熟。只是看出来他武功路数的人,只有两个:重雪芝和穆远。他们之所以觉得眼熟,是因为重莲的秘籍——虞楚之使用的剑法,竟和穆远修炼的《沧海雪莲剑》,还有雪芝修炼的《三昧炎凰刀》是同一种套路。这种修炼方法是重莲开辟的新派武学,除了她和穆远,无人知道。这两本秘籍需阳性内力修阴性招式,阴性内力修阳性招式,二人同时修炼配合,才能发挥功效。可是,她感受不到虞楚之的真气。或者说,他的体内有两股真气,在他使用招式时,便是阴阳内力交错着。

武学的最高境界,是同时拥有阴阳内力。在此等情况下,一个人可同时拥有两脉内力的招式和身法。合二为一,并不等同于两个人的实力,而是大大超越两个人的实力。若此人是个武学功底深厚的奇才,便可能成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下第一。不过,这是理想境界。同时拥有两脉内力的人,结果不是走火入魔,便是武功尽失。《莲翼》是突破这一理想境界的秘籍。但人们也都说,这两本秘籍是神仙鬼怪修炼的,以凡人的体质去练,结果还是一样。所以,虞楚之有双重内力的设想可以排除。

不管如何燮理内息,虞楚之对他的剑法熟练程度,已经超过雪芝。也就是说,他比雪芝更早修炼。她不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有人谱写出同样套路的剑法。唯一的可能性,便是秘籍外泄。究竟是几时发生的事?她心里很乱,想不明白。

雪芝败阵之后,短时间内便再无人上台挑战。台上的虞楚之似乎也不急着下去,而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等待。穆远握住剑柄,上前走了一步,雪芝却拦住他。他回首看她一眼,三思后退回原处。他理解她的意思:他上台挑战,或许能弄明白虞楚之的武功路数。但虞楚之摸清的,会是重火宫的底细。虞楚之不是他们的敌人。即便是敌人,他们也犯不着去当其他门派的磨刀石。

最后,虞楚之理所当然地成为英雄大会第一。

英雄大会第一,在大部分人的眼中便是天下第一。人人都想当天下第一,大会的竞争也是一届比一届激烈。而这一次的虞楚之,不仅赢得没有悬念,他横扫群雄的盛况用“不动声色”来形容,都不足为过。

自此,七樱夫人名声大振,并将虞楚之与重雪芝交手的招式名字公布于世——黑帝七樱剑。招式如其名,分七剑:戒日剑,大昊剑,炎汉剑,水帝剑,元帝剑,六宗剑,九皇剑。很多人都以为,血樱六子加上七樱夫人总共七人,每个人会黑帝七樱剑的其中一剑。但实际上,除了虞楚之,血樱六子中无人会黑帝七樱剑,包括七樱夫人。当然,知道这一事实的人并不多,整个武林不会超过十个,雪芝已是其中一个。所以,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去掩饰,也藏不住一个秘密——虞楚之,才是真正的“七樱夫人”。

是夜,薄雨轻点沈水,泊舟轻荡,轻鸟划过涟漪。雪芝倚在奉天客栈窗旁,面前茶盏中龙井浓至发黑。茶苦,却不知其味。她眺望对岸灯火与热闹街市,已有两个时辰,却不曾留意,楼台下有人一直在眺望着她。她蹙眉,强逼自己喝下一杯浓茶。她撑着下巴,闭眼听对岸楼阁琵琶女戚戚独奏。她那美丽历稔不曾改变,却平添忧伤的双眼。她又饮下一杯浓茶。每一个转变的瞬间,都是褪淡茶香与秋梦。

有人敲门,她应声后,便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她猜到他会来,却没猜到他会直接走过来,穆远环绕过她的颈项,将她紧紧搂住。他沉声道:“若再不抓住你,你是否便会跟着那个人走?”

“穆远哥可是指,今天送上珠宝的洛阳古董商?”

“我是说虞楚之。”

雪芝很明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穆远远比她更了解自己。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努力避免回想让她伤感的东西。可是,看到虞楚之后,她努力让自己去想上官透,像是在强迫自己。难道,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容易对击败自己的男子心生神往?虞楚之分明什么都没有做。

“我能容忍你心中有上官透,毕竟你和他的羁绊太多。”穆远的发一丝丝落下,擦在雪芝的耳边,“但是,我不能容忍其他人,尤其是在我之后出现的人。”

她摇摇头,轻声道:“我不会,没有人能取代穆远哥。”

“雪芝,我已经等了太久。”

她沉默。

“我已经不能再等。”穆远的声音变得有一些喑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

她的话音刚落,耳垂便突然被穆远含住。她低呼一声,握住他早已游入自己衣襟的手,微微后仰,倚在他的怀中。他顺势关上窗门,吹熄了蜡烛。而后,他将她翻过来,推到墙上,极尽细致地吻着她。她没料到,穆远居然也可以如此热情。他们拥吻了很久,那白衣人却一直站在岸边。直到街上的人渐少,最后难见一个人影。直到对面的灯盏渐熄,只剩河边莹莹纸灯笼,及沈水上形影相怜的光晕。

直到这一刻,他都不敢相信亲眼看到的事实。这一切都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夜深天冷,虞楚之反而只穿了一件薄衫,站在岸边一动不动,更像不敢动弹。任呼啸的秋风吹乱他的长发、衣摆。在那雪白的面具上,樱花瓣绽放出一抹触目惊心的殷红。还记得几个月前,那个女子曾问他,现在你最想要什么?他平静却坚定地说,杀了穆远。而此时此刻,他没了方向。他坐在地上,靠着河岸边的石柱,大笑起来。

那笑声如此苍凉孤单,她却没有听到。不知过了多久,她抱腿坐在墙角,口中是流落的咸咸的泪。她看见那被穆远狠狠摔上的门,又重新被风刮开,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无助。到最后,她还是无法接受其他人。分明答应过穆远的事,她却无法做到。究竟要到何时,她才能走出来……

“透哥哥……”她哽咽着闭上眼。

若你还活着,那该有多好。瞧瞧这悠悠江水,玉杵秋空,哪一样不是美若秋梦,又有哪一样,不是冷若秋梦?君可知晓,若是可以,妾愿用余生阳寿,来换与君一宵重逢。然妾饮尽断肠之酒,尝遍相思之苦,却不过换来漫长的徒劳。连盼君回春入梦来,都已是天大的奢念。

奉天客栈外有沉沉十里长街,深邃如故人之眼。她望不尽画堂灯火,望不尽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