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血樱六子

兵器谱大会很快到来。碧草如裙裳,白云如衣带。少室山树木染上绿意,白花雪般落满杪头。九莲山顶拂来阵阵春风,送上石坊内早春丹荑的清香。说到最适合比武的季节,还是兽肥草短的春季。释炎大师站在擂台中心,主持大会的开场。这些年来,他的武学造诣登峰造极,越发仙风道骨,德隆望尊。然而,这一届参加兵器谱大会的人士格外多,不是因为释炎,不是因为华山掌门,不是因为林轩凤,也不是因为从不缺席大会的慈忍师太或者丹元道长等,而是因为静坐一隅的门派——抑或是这门派的主人,那中间黑发红衣的妩媚女子。

重雪芝今年二十六岁,在江湖中,不过年轻而又生涩的年纪。可她静坐在座位上,只手撑着侧脸,双目倦怠,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却似一统天下的女皇。她肌肤白皙,朱唇若丹,黑发绸缎般落了满座,整个人都似由白雪、烈焰、黑夜糅合而成。不管台上打得多么激烈,总有那么一些人,会被她的一颦一笑夺走注意。而她身边,温孤长老按捺不住火气,用力一拍桌:“不杀释炎?为何不杀释炎?他盗窃了我们的武学秘籍,处处与重火宫作对,还令上官公子成了废人,若这狗贼不该死,其他人也都该被赦免!若说以往杀不了也罢,现在宫主和大护法联手,未必打不过他!现在是拆穿他的假面具的最佳时刻,你们却——”

穆远打断他道:“长老,宫主如此做,自有她的安排。”

“我不能理解宫主的安排,我们已经忍了太多年。”

雪芝浅笑道:“释炎不是不争强好胜的人,也不是不能每一届比武都拿第一。只是,他为了那个人,也为了不暴露自己修炼《莲神九式》的真相,一直在忍。杀了释炎,便无法杀掉那个我真正想杀的人。”

“宫主想杀什么人?”温孤依然意气用事。

“那个能让他如此忍辱负重的人。”

“那是何人?”

“很快便会知道。这人,我也不会立刻让他死。”雪芝轻轻摆弄着一绺发梢,嘴角上扬,“人活着,未必就比死了开心。”说罢,她又拍拍烟荷的肩,“丫头,待会儿上去赢得漂亮些,别老跟以往一样,打得丢三落四。”

烟荷用力点头:“是,宫主!”

雪芝顺着发梢一直往上摸,摸到缠着发根的几缕小辫子:“小涉,后天你一定要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雪白的手指穿在流水黑发间,笑容艳丽,却双瞳湿润,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兵器谱大会持续四日,兵器和武籍分别持续两日。先是兵器榜的比武,一流门派很少第一日便上场,重火宫却在第三场比武便派了烟荷,让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然而,当烟荷连续几场,都在反复使用麒麟剑,便有人看出了重雪芝的野心——大会规定,一个人无论在一场比武中使用多少种兵器,获胜后,定会选取使用最多的那一把。穆远已连续三年拿下混月剑榜首,他一个人也无法拿下两个排名。而对重雪芝来说,榜上只有混月剑远远不够。第一日下来,重火宫的麒麟剑首次入榜,便进入前十名,水纹剑、火焰剑、星轺剑进入前二十名。但到最后一场,慈忍师太坐不住出场,将麒麟剑击退至第十一名。

到第二日,高手角逐。雪芝漫不经心地观看比武,每次重火宫被击败,群众的目光总会不约而同转向她的位置,可她神色悠然,一点要出场的架势都无。于是,剩下的只是排名不断往后挤和人们的一次次失望。

这一年,第一个挑战丰城的人还是满非月。满非月败阵下来,玄天鸿灵观被华山狠狠甩在后面。雪芝并不喜欢满非月,但见她一直想替她最心爱的弟子报仇,却不由得心生感激。近日丰城老来得子,意气风发得很。看着他在擂台上故作谦虚地拱手,笑得无比张扬,雪芝几乎就要冲上台去,和他对抗,可是她要忍。重火宫的人也知道,她的目标不仅是杀了丰城,还要继续夺取双榜桂冠。只是,要在兵器谱大会上不留痕迹地杀掉丰城,确实难如登天。

丰城从擂台上下来,雪芝转眼看向了他。丰城下意识回头,和雪芝四目相接。然后,她对他露出微笑。这样百媚横生的笑容,所有男子都无法抵挡。只是丰城看见她的笑,受宠若惊之余,竟流露出一丝恐慌之色。毕竟,千年狐妖的笑是美艳的,同时也是致命的。

最终,穆远手持混月剑上了擂台。一直到最后一场结束,他都没有下来过。兵器榜角逐告终,南墙前一年的大红榜被揭下,墨迹未干的新榜贴了上去:

第一名,重火宫,混月剑,穆远。

第二名,少林寺,双节棍,释炎。

第三名,武当山,太极剑,谭绎。

第四名,灵剑山庄,虚极剑,林轩凤。

第五名,重火宫,星轺剑,海棠。

…………

从头至尾,重雪芝都没上场。不少人失望而归,不少人大呼上当,却有更多的人津津乐道,谈论这雪宫主的美貌。他们都说,重雪芝只是重火宫的摆设,真正的宫主是穆远。雪芝对这些事不关心。马上便是武籍榜的角逐,她有些激动,甚至,有些紧张。

云霞收夕霏,人群渐散。她挽着穆远的手,正准备离去,却看到逆人潮而来的林奉紫。奉紫没有变,依然弱柳扶风,身姿轻盈,只是看到雪芝和穆远挽着的手,目光变得格外沉重:“姐姐,我爹爹说你会来参加大会,一定是有想要弭除的人。”

雪芝微笑:“这与你无关。”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变了很多。”奉紫垂着头,并不敢直视雪芝,“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说你是大魔头,将来定会引起腥风血雨。”

“妹妹,现在说未免为时过早,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收手吧,我不愿看姐姐这般堕落。”

“明天我还有事要做,告辞。”

奉紫上前一步,拦住雪芝:“你究竟打算怎样?你要杀的人,很可能都是好人!无论他们因为怎样的差错,得罪了你雪宫主,他们毕竟也是有亲人、有喜怒哀乐的大活人,你怎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明显感到怒气上升,雪芝还是微笑道:“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我不想多说。”

“你……只是因为对上官透厌倦,便开始唯恐天下不乱了吗?”

一听到这三个字,温热的液体便直直地往眼眶涌。雪芝攥紧穆远的袖子,努力保持镇定:“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你管。”

“我曾因你们的感情流泪过无数次,可是你最后还是背叛他了——”

“再说一次,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奉紫痛苦至极,她抬头看着穆远,又看看雪芝,“这么多年,我一直……我一直……你又知道些什么?”

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奉紫尴尬地站在原地发呆,然后转身跑掉。直到奉紫走远,雪芝才如梦初醒一般看着穆远,一脸惊慌:“难道……难道奉紫现在还是对你……”

“自然不是,雪芝想多了。”穆远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发。

次日,武籍比武大会正式开始。若说兵器榜排名代表一个门派在江湖上的实力,那武籍榜排名则代表这个门派在历史上的地位。相较激烈的兵器榜比武,武籍榜比武更加稳重,且危机四伏。作为新门派,画剑庄在兵器榜上拿下二十多名的成绩,已是东南竹箭。柳画并未就此收手,前几场比武频频出场,且一直盯着重火宫的位置。然而,一整日下来,雪芝依然没有出手。

最后一日,重火宫又突然恢复了以往的活力。四大护法轮流上场,与少林、峨眉、武当、华山、灵剑、蜀山等大门派混战连胜八场,终于过了午时,压轴的掌门都纷纷出场。撑到最后的重火宫护法是海棠。她顺利击败蜀山掌门、华山副掌门,终于,丰城足下一点,跳到擂台上。这些年,丰城武功突飞猛进,海棠不是他的对手。外加海棠奉命使用金风化日手,招式局限令俩人刚交手不出十招,便把海棠打入弱势。烟荷握紧双拳道:“这下不好,大护法,快救急啊!”

雪芝摇摇手:“不急,先看。”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华山派泰古长剑胜了重火宫金风化日手。丰城剑锋不偏不倚地指着海棠的下颌,傲慢地说了一句“承让”。海棠回以拱手,下了擂台。正午,阳光刺目,照得擂台大山般突怒偃蹇。人们汗水直流,也有人离开会场。而不过眨眼的工夫,一道红影闪过,落在擂台中央。许多人还没有回过神,雪芝已握住金柄长刀,冲丰城微微一笑:“丰掌门,请赐教。”

“华山派丰城对重火宫重雪芝。”释炎在台下高声道。

最后三个字,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春日艳阳下,长裙似火,烧红了空气。黑发是颤动的旌旗,迎风飘舞。雪芝的红衣猎猎抖动,却笔直地站成了一尊神女雕塑。随后,铜锣敲了一下,两下。丰城如何都不会料到,这一日会和她对上。原本按照惯例,对手是女子时,他会让对方三招。可当第三声铜锣响起,他不受控制般,小心地后退一步,而后奋力出击。相反,雪芝成为让招的人。她左躲右闪,游刃有余地避开他的所有攻击。刀身一如秋水,刀尖回挡时剧烈震颤。

她的笑意和从容让丰城不安。起先,丰城只是打得匆忙。但是,她轻盈绕过他身后,说了一句话,才让他明白,自己的恐惧不是多余:“不想简单地杀了你。可是,我有太多的事要做。”

她化身为修罗,向他索命来了。

咚、咚、咚!三声沉闷巨大的声响,丰城的长剑刺向雪芝,次次直击要害。锐利的剑锋铁钉般,深深扎入擂台木柱上。毫无剑法可言,他早已自乱阵脚。相反,雪芝的刀法却舞得出神入化。刺、斫、收,回斩,利索到位,如云披雾裂,霹雳掣电,快得令人心惊,数度令丰城产生万马奔腾、红莲灼烧的幻觉。她袖袍翩跹,如蝶如烟,仿佛在跳一支远古时期的白纻舞[ 白纻舞,最早出现于三国时期的吴国。吴国出产纻布,织造白纻的女工,用一些很简单的舞蹈动作,来赞美自己的劳动成果,创造了白纻舞的最初形态。

],芳姿艳态妖且妍。然而,也如白纻舞,她身法由缓至急,一如自九天降落的火凤凰,无声在擂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看得在场人士均全身紧绷,忘了呼吸。虽说如此,她却无一招击中要害,像一只正在和小老鼠玩耍的猫。丰城打得满头大汗,却面色发白:“这……这是什么邪功?”

“蜉蝣辈焉知龟鹤年,丰掌门还是别多问。”说这话时,雪芝连大气也不喘一下,却已挥刀十六次。

“莫非这是……‘三昧炎凰刀’?!”

雪芝只是笑,不答话,反倒加深了丰城的恐惧。

没错,她修成了“三昧炎凰刀”。这些年,穆远和雪芝分别修成“沧海雪莲剑”和“三昧炎凰刀”。其实,重莲早已告知过穆远修炼条件:将重火宫所有心法都修至顶重,而且刀用阴内力,剑用阳内力,交错使用。这样修炼发挥的效果,只领悟皮毛,便已笑傲武林。也正因如此,重火宫又轻松回到武林霸主的地位。重雪芝不曾问过穆远,为何他不提早告诉自己,她只知道,用这炎凰刀,她可以杀人。

是人都看出来了擂台上的气氛不对,但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宫主打算下毒?”朱砂看了看琉璃,“可是,她和丰城交过手,若查起来,人家定会怀疑她。”

琉璃无奈道:“宫主做事欠考虑,我已习惯。即便她现在在台上斩了丰城的脑袋,我也不会吃惊——呃,下雨了?”

他摸摸自己的头,有液体落在自己的头上。他看见了朱砂等人惊愕的表情,又看看手心——黏稠的鲜血顺着手心滑落。他随众人再次回头,只见擂台上,雪芝持刀的手高高举过头顶。宽大的红色衣袖滑落至肩,露出雪白的手臂。她头顶刀光闪闪,未沾上一点鲜血。可是,她对面站了个无头人,颈处鲜血火花般四处飞溅,下了一场血红的大雨。

“啊,我手一滑,就……”雪芝故作惊讶地收刀,后退一步,“丰掌门的头呢,谁看到丰掌门的头了?快快装回去。”

不过多时,人群开始涌动,中间传来女子的尖叫声。丰城的头颅皮球般被人们抛来抛去。那颗头颅上,神情依然惊恐。随后,擂台上,丰城的尸体轰然倒下。

这一日,很多人都知道雪芝会杀人。包括柳画、释炎、林轩凤、奉紫还有重火宫的部分弟子。但是,没人知道丰城的撤瑟方式竟是这样。全场混乱中,人群里传来白曼曼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不——!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重雪芝!她这个人尽可夫的小贱货,她这个恶贯满盈的女魔头——”

雪芝站在高高的擂台上,看见白曼曼一身华衣,跪在地上吼叫,金钗珠玉狼狈地落了满地。白曼曼身边的奶娘,还抱着丰城刚满月的儿子,她咂咂嘴,摇了摇头,却不觉得后悔。

“阿弥陀佛。”释炎站出来,闭眼道,“雪宫主,今日你在少林残杀丰掌门,应自知后果……”

“重、重雪芝——你疯了?”慈忍师太语无伦次地道。

林轩凤道:“雪芝,无论你和丰掌门有何过节,你也不应该——造孽啊。”

雪芝背对着重火宫的人,击掌三次。海棠端着一个盒子走上来。雪芝将盒子放在擂台中央:“诸位理应知道,丰城登上掌门之位,是因他的兄长丰业暴毙,方才取而代之。而这害死丰业、强娶逼死嫂子、挑断侄子手筋脚筋、在其成年后将之残忍杀害的,也是丰城。这些都是重火宫找到的罪证。这些年,丰城与邪教勾结,出卖华山的事也做了不少,他甚至还偷学邪功,在华山的地下通道中存有大笔金银珠宝,妄图东窗事发,便携妾私逃。若诸位武林豪杰对我今日所作所为仍有所不满,请随时来重火宫讨伐,我必亲候大驾。”

实际上,丰城做过怎样的坏事,这武林究竟会变成什么样,重雪芝一点都不在乎。只要她愿意,在释炎默许的情况下,也可以让丰城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她之所以要去调查这些事,不过是想让丰城身败名裂,更凄凉一点而已。仲春四月,繁红嫩绿,花香早已将血腥味覆去。各大门派已派人着手调查丰城背景。兵器谱大会继续进行,圆满落幕。大黄武籍榜上沾满了鲜血,很快又被少林弟子揭下去,换上新的。第一名是重火宫的“沧海雪莲剑”,后面紧跟穆远的名字。

白曼曼跟着奶妈走到雪芝面前,无视旁人的目光,用虚脱的声音说道:“我不管你杀丰城究竟为何,我不管他做过什么,做错什么,他是我的丈夫,他才从丧子之痛走出来,我们才有了孩子,你便让我丢了相公,让孩子丢了父亲。重雪芝,你今天若不杀了我和我儿子,以后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向你索命!”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雪芝撑着下巴,嘴角微扬:“随时奉陪。”

那孩子看见眉目如画的雪宫主,睁大双眼呆了很久,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如此可爱,如此纯真,好像刚才身首分家的只是一棵树,或者一个玩具。在这会场上,除了这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无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白曼曼走后,再看看四下沉默散开的人们,还有一双双惶恐的偷瞄目光,雪芝突然想起穆远曾说过的话,她轻轻笑了:“穆远哥,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真的做到了。”

“什么事?”

雪芝摇摇头,褰红裙而起,离开坐席。兵器谱的大红大黄榜上,字体未变,墨迹犹新,血迹也行踪杳然。如此崭新,与过年贴的喜庆窗花,并无不同。那记忆,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她还不认识上官透,甚至还不认识小涉。夏轻眉还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少年,原双双还是一个挑剔刻薄的中年美妇。而她,只是一个有些愤世嫉俗又充满憧憬的小姑娘。那时她那么讨厌奉紫,却又忍不住一次次看她,偷偷地羡慕她。那一年,她对世事一无所知,在她的眼中,天下是广阔新奇的,如早春三月的阳光。那一年,上官透出现在英雄大会上,那超凡脱俗的浅浅一笑,深深刻印在她少女的记忆中。

那一年,在英雄大会上,重火宫吃了很多亏。但是,穆远的一句话,令她振作起来:给我十年,我还你一个当年的重火宫。

不管是否沧海桑田,不管这中间她牺牲了多少,失去了多少。重火宫,终究是回来了。

如今,她的第一个目标已经完成,却不能立刻杀释炎。杀了释炎,“公子”便会很难对付。虽然完全不清楚公子的底细,但雪芝深知,要与此人对抗,不亚于陷落刀山火海。这人手中掌握着的人命,不计其数,释炎、上官透、柳画、丰城等人的性命,均任他摆布。所以,和“公子”对抗等于拼命,甚至送命。

一直以来,“公子”的身份都是个谜。雪芝只知道两点:一,他暂时没有除掉自己的打算。二,他通过释炎,操纵少林、华山。

虽然“公子”的武功很可能比雪芝认识的任何人都高,且一点线索都没有。但只要是两个人知道的事,便不算秘密。只要有人知道释炎的行踪,他便不算无迹可寻。

接下来要做的事,是等待英雄大会。因为,“莲神九式”有一个不算缺点的缺点:修炼这一武功的人,在阳光下和体热时,能将功力发挥到极致,但同时也会难以控制内力。英雄大会,释炎必然会参加。虽说英雄大会不限制武功招式的路数,但他也不会傻到用“莲神九式”击败对手。他还会努力隐藏这一邪功的内力。以释炎的功力,不是做不到的。但是,任何人在长期的搏斗下,都会忍不住使用自己最擅长的招式。十月正是秋阳高照的时节,若到时天气够好,让释炎暴露真实内功,势在必得。只要释炎暴露了内功,全武林必讨伐之。那时候“公子”是谁,也不难知晓。

只是,要与他深厚的内力长时间搏斗,便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很难做到不两败俱伤。唯一的可能性,是双方刻意延长比武时间。释炎不是傻子,不可能被人白抹了油嘴。除非有致命的威胁或者诱惑。在雪芝看来,释炎就是个怪物,并无太多想要的东西——除了自己当一个儿子的娘。同时,还得找个孩子的爹陪他玩这游戏。

她大概知道该怎么做。

兵器谱大会结束后,雪芝和众人一起下山,准备上马车,回重火宫。雪芝踏入车门时,突然看到山脚光明藏河旁,走来两个人。原只是不经意瞥那俩人一眼,却禁不住再次回头——其中一个一身青衣,头戴黑色斗笠;另一个身披大氅,垂落的绒毛帽檐,将半张脸都盖住,只露出挺拔的鼻尖。对于戴斗笠的人,人总是会下意识多瞧几眼。可是,雪芝看他们的原因却不是斗笠。而是这样的情景。如此春色,山脚又有飘落的樱瓣。是刚下过一场红白相间的大雪吗,樱树上尽是细碎的花瓣花朵。而光明藏河明媚湍急,吞没了所有人的脚步声。

不由自主地,她记起当年苏州岸旁的往事。上官透一脸闲逸,仲涛却从来闲不住,绕着圈圈转悠。上官透摇着扇子,劝他静下来坐坐,赏赏景,喝喝酒。仲涛说肚子饿还赏景,一个太阳有什么好看的,想餐风饮露、成仙飞升吗?上官透只道:“狼牙兄,其实闲来忘却江湖事,买个扁舟,半斟佳酿,周旋江北,历览江南,何尝不欢快自在?”

当时,雪芝一脸神往地坐在上官透身边,双手托着下巴看他:“周旋江北,历览江南?”

上官透将扇子一合,笑道:“青山绿水白云间,中流一壶逍遥游。芝儿可知其中意趣?”

不知为何会回想起那一幕,雪芝回过神来,晃晃脑袋,又扶着车门,打算上去。与此同时,那青衣人走上前来:“雪宫主请留步。”

雪芝回头看向他:“足下是?”

那青衣人揭开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干净的脸。他看了看雪芝,又看看她身边的朱砂和海棠,笑得有些腼腆:“我们少爷已经留意宫主很久,特地叫小的将这个送给宫主。”说罢,将一枝樱花递给雪芝。

雪芝接过樱花枝,有些诧异,又恢复平静,将花枝送回去:“我已为人妻。”

青衣人并未接下:“少爷知道,这也是他不亲自送花的缘故。少爷只是一个赏花人,对美丽的花朵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望雪宫主不要介意。”

雪芝握着花枝转了几圈,喃喃道:“你们少爷叫什么名字?”

“长安虞楚之。”

她再看看那虞楚之,当真是仆从周身珠玳,裘马也轻肥。他自个儿却打扮古怪。分明已是四月,他却披着狐毛镶边的豹皮大氅,帽檐上的珍珠快赶上荔枝大小,可谓身披千金。雪芝道:“虞公子穿那么多衣服,是什么意思?”

“少爷体质特殊,素来畏寒。”

“那他为何要送我樱花?”

青衣人不确定地回头看一眼虞楚之,见虞楚之点头,才转过来道:“梅花谢后樱花绽,浅浅匀红。试手天工。最美的花,理应赠给最美的女子。”

又是千篇一律的赞美。雪芝面露疲色。

“而且少爷说,每次宫主看到樱树时,总是会有一些失神和伤感。既然与樱花有不解之缘,便应该拥有它。”

听闻此言,她又想起七年前,那个花红如云的下午。在阳光下,那人白衣黑发青腰带,瞳孔是淡淡的琥珀色。他仰望她,抱起她,呼唤她的名字。他对她说,以后每天我都为你摘一枝花,放在花瓶里,摘一百年。她说,一百年以后我们都死了。他说,那等你转世以后,定要嫁给那天天在你窗台上插花枝的人。

雪芝望着樱枝。枝干嶙峋如峰,花瓣温润如玉,清香四溢。只是,暮樱尚不待时,落花又能几芳?她低声道:“替我谢谢虞公子,此花零价亦无价。”她抬头看向河岸边,见虞楚之朝她轻轻一拱手,文雅周到。

她只能看见他的下颌。他皮肤雪白,如他手指上的汉白玉戒。一般男子很少生出这样的肤色。雪芝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虞楚之那双白而修长、骨节劲瘦的手。看过之后,才觉得这行为真是幼稚又多余。她转身,对朱砂道:“大护法呢?”

“大护法和海棠还在山上,说过一会儿下来。”

“嗯。”说罢,雪芝又下意识瞥了岸边。那青衣人还在,虞楚之却不见踪迹。而观望四周,只有一望无际的河和马路,并无拐角、船只或者灌木丛。

与此同时,少林寺外,穆远倚墙而立,正在静静等待。方丈室内,释炎正背对正门闭目打坐,海棠站在他的身后。窗外人来人往,习武声、钟声、吆喝声、法鼓声此起彼伏。释炎不紧不慢道:“是谁派你来的?”

“是大……”海棠想了想,穆远在门口嘱咐过,不可暴露其行踪,又道,“是宫主。”

“替我转告雪宫主,老衲眼望灵鹫[ 灵鹫,指山名,佛祖所在地。

],心念净土,不与女子做交易。”

“方丈不如先听了再作决定。”

“请说。”

“方丈只需在英雄大会上让重火宫两百招,我们便可替您完成最想实现的事。”

“两百招?施主请回吧。”

“方丈并非无欲无求,我们宫主可是很清楚您最想要什么。真的不考虑?”

释炎犹疑片刻,额头上渗出薄薄的汗液,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滑。他知道重雪芝了解自己的愿望,也曾数次后悔自己说出来。但一想到可能实现,他便开始心跳加速,沉默片刻道:“是什么人?”

问这句话时,释炎居然显得有些拘谨。海棠从未看过他娘娘腔的模样,居然还是有一种翻江倒海的反胃感。不过,她还是很镇定,微笑道:“会在英雄大会上和你动手的人。”

“雪宫主想要利用老衲,查出公子的真实身份吗?替老衲转告她,用一点高明的方法可好?”

少林寺的和尚成百上千。果然,没有一点脑子的,不可能当上方丈。海棠微微叹息:“唉,我原本以为释炎大师是天下第一,却未料到连让重火宫两百招都不敢。”

释炎冷笑:“激将法对老衲无用。”

“我这不是在激方丈,不过是感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海棠又叹了一口气,拱手道,“这便告辞。”

刚走两步,一道黄色的身影便闪到海棠前面,身法快到她无法看清,甚至吓了她一跳——若此时他想要杀她,小指头都不用动。而他只是面颊红润,露出了羞涩的神情:“老衲只让两百招。”

“成交。”

回到重火宫已是晚上,雪芝将窗台上干枯的樱枝扔到窗外。这么多年来,这习惯一直未变。不论有多忙,定不会忘记在春天换樱枝。但第二天,她在自己的窗台上,发现了一枝樱花。她觉得奇怪,但第二天晚上继续扔掉花枝,第三天还是有一枝新的樱花静立在花瓶中。她出去嘱咐过所有人,不要换窗台上的花,却无人承认。然后,第四天、第五天依旧如此。到第六天,雪芝通宵未眠。她躺在床上不出声。但是到天完全亮,都没任何动静。等她终于忍不住起床以后,发现花还是被换过,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第七天,她实在坚持不住睡着,又做了一个梦。梦中来换樱花枝的人,竟然是上官透,可是他换好了花便离开。正准备起身赶上他,她又醒了。

这一次,她醒得很早。她已经做过无数次亦真亦幻的梦。在惆怅失望中坐起,她听到窗外有簌簌的衣料摩擦声。她立刻下床,却看到停在窗前气喘吁吁的穆远。她道:“穆远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穆远看看樱花枝,又看看雪芝:“没事。”说罢,跃下窗台。

一个时辰以后,穆远照例端来药汤给雪芝,还亲手喂她喝。雪芝喝下几口药,还有些咳嗽,穆远拍拍她的背,欲言又止。雪芝笑道:“其实你是想告诉我,换樱花的人是你,对吗?”

在晨光中,她的皮肤散发着柔光,纯粹雪白与深黑的发,成强烈的对比。穆远看着她失了血色的唇,皱了皱眉,还是没有说话。雪芝的眼却弯了起来:“谢谢。”突然感到没来由的心酸。她捉住穆远的衣领,在他还一脸疑惑的瞬间,轻轻吻在他的唇上。

也是同一瞬间,穆远手中的药汤打翻在地。在这之前,她对他的感情生活毫无了解。但今番亲吻之后,她心中一直在暗笑。因为,在她亲了他很久以后,他好像都不知道如何回应。直到她用舌尖轻轻卷着他的唇,他才有些生涩地张开嘴,谨慎地与她缠绵……

“穆远哥,这是第一次吗?”之后她这么问他。

穆远还是沉默。不过,沉默中带着些尴尬。他的武功那么高,脑子这么好用,理智得像个怪胎,却连接吻都不会。多年来,雪芝第一次因为脑子里的奇怪想法笑出声来:名扬天下的穆远,居然未经人事。这和当年那因下流把她吓哭的昭君姐姐截然不同。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所以,即便她和穆远在一起,也不算是将他当代替品。或许,真的该忘记上官透了……

距离三年一届的英雄大会,仅存数月,雪芝求神拜佛,盼这期间不要再出岔子。然而,在这杀机暗涌的江湖中,即便是一个时辰,也可能会有千百条冤魂到阎罗王那报到。每一日都有新门派建立,也有门派衰亡乃至销声匿迹;每一刻都有无名小卒初出茅庐,或有人一夜间驰声走誉,成为大侠或者盗客,同时,也有武林英豪退出江湖,被人们淡忘,甚至彻底遗忘。

近日,江湖上又多了个名人,七樱夫人。想要成名,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杀人。想要验证一个人是否成名,只需要知道想杀他的人有多少。七樱夫人成名的速度快得有些惊人,这便意味着,她杀了很多人。而且,想杀她的人也不计其数。

七樱夫人出没江湖,确实杀了不少人,但也杀得干净利落。不该多杀的人不会杀,能一剑解决的人不会用两剑。若一件事必须要一千两银子才能完成,她不会吝啬一个铜板,也不会多浪费一个铜板。她的追随者不可胜算,但长期跟在她身边的只有六人,也可以说是她的随从,加上她总共七人,他们出入任何场合,都会戴上面具。只不过那六人戴的是白色面具,七樱夫人戴的是黑色面具。七个人的面具上,都有红色的樱花花瓣,这也是她名字的来头。实际上,没人知道她的真名。

七樱夫人身边的六个随从合称血樱六子。六人都是男性,身形差异巨大,有两个特别高大强壮,一个特别矮,一个特别瘦。另外两个,都是标准的身材。有人说,血樱六子并非人人都会武功,因为,会出手的只有三个人。不过,有更大的可能性,是另外三人根本没机会出手。因为,这三人其中任何一人杀人,都没机会用第二招。

至于七樱夫人本人的武功,从未有人见过。就算见过,也只可能是死人。

对于江湖上这些新鲜事,雪芝多年前便已不关心。但她没想到,这七樱夫人居然会惹上重火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