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张女哀弹

薄烟罩树林,繁花飘落。迷人的樱花雨,是俦侣轻柔的眼波。重火宫朝雪楼的花林中,一个红色的身影飞速穿过:艳红罗纨,银白弯刀,女子长发轻扬,舞出极其阴柔飘逸的剑法。纷繁的樱花瓣中,若隐若现的,是一双深黑的剪水瞳仁,眼角微扬,一如最为妩媚的狐仙。乱刀舞起,闪烁的却是剑影。凛冽的光芒向前方直劈,隔着一棵完好无损的樱树,一片石林轰然坍塌。同一时间,树林中响起了掌声。女子握紧宝刀,看着前方的树林发怔。她长发浓密稠黑,其间系着几缕泛黄的小辫子。

她一直出神,直到身后的声音响起:“宫主好身手。”

“穆远哥。”雪芝深吸一口气,回头见穆远的身影出现在樱树下,便一刀劈去,将挡住他面容的花枝砍下。

穆远右手端着一碗药汤,左手伸手接住樱花枝:“拨开便是,为何砍了它?”

“这院子里的樱花总是开得太旺,不摘掉一点,结不出好果。”雪芝接过他手中的花枝,轻声道,“这两日都去了哪里,为何不来看我?”

“不是帮你办华山的事吗?”穆远垂头在她的发侧轻轻一吻,搅拌着手中的药汤,“有人来找你,你猜是谁?”

“柳画。”

“真乃上智之人。宫主是如何猜到的?”

“释炎肯定着急。依华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分一杯羹,还是极力维护丰城,他想要做出决定。”

“先养好身体吧。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穆远语气中有一丝谴责,不过还是很温柔地将勺子送到雪芝嘴边,“小心,别烫着。”

雪芝喝下一口,把玩着手中的樱枝,轻轻转了一圈,接过汤药:“我自己喝吧。你先去,我很快便来。”

穆远离开。她将药汤倒在地上。

六年前,她瑶翠坐自伤,大病一场,一躺便是几个月。大夫说她是久痗卧床,旧疾复发,且病情严重,若不好好调养,会落下病根,须按时服药和调养内力。所以,这六年来,穆远一直在悉心照料她,督促她吃药休息。不过也不知是何原因,雪芝病情一直没有好转,还经常会胸闷咳嗽。她自己并不在意。只要不死,怎样都行。

雪芝足下一点,跃到二楼,踩在房檐上,将青瓷花瓶中的旧花枝拔出,换上新的。春日阳光明媚,洒落在她鲜红飘扬的裙裾上。窗内,床旁放着一根淡青色的杖,杖顶的宝石闪烁着冰蓝的光。站在高耸楼台,下面是满目花红如云。庭院空空,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阳光虽然不刺眼,雪芝却明显感到眼睛疼痛灼热。她闭上眼,快速离开了朝雪楼。

嘉莲殿外,侍女罗列作两排,蔓延到阶梯下方,鱼梁尽头。在碧瓦飞甍和白衣女子中,雪芝的衣裳是一团火焰,一路燃烧至大殿。大殿正中央站着一名粉衣女子。听见脚步声,她慢慢转过身来。她的眼角微微下垂,两鬓别着兰花发簪,看上去亲切温柔。她冲着雪芝微微一笑:“未料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才经过这么些时日,便恢复得精神奕奕。果然是重火宫的宫主。”

“多谢。雪芝忝不敢当。”雪芝皮笑肉不笑,“柳姑娘坐,请用茶。”

柳画坐下来,端起茶盏,小酌一口,脸立刻拧起来:“好苦。”

雪芝看了看自己的茶,道:“似乎放错了茶。这一杯才是柳姑娘的。”将自己的茶盏递给柳画后,她接过柳画的茶递给烟荷,“烟荷,去把这个倒了,给我重沏一杯。”

柳画抬头,表情有些不自然:“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替释炎大师传话。”

“但说无妨。”

“方丈只想知道,雪宫主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分明是来替释炎大师套话。雪芝笑道:“我不理解姑娘的意思。”

“自然是关于丰城。”

“我想,只要少林不干涉我做的任何事,姑娘很快便能知道。”

柳画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雪芝。雪芝接过拆开,快速扫了一遍,又将它叠好,放入护法手中,令其谨慎收好,而后命令道:“新进的有武功基础的弟子,带一部分给柳姑娘。走之前,请他们务必留下书信,写明自己从何而来,正去何处。”

“是。”

柳画一脸不甘,却看见雪芝美丽的面孔渐渐靠近:“放心,只要在我重雪芝的眼皮下,该活的人死不了,该死的人,自然会死。”

柳画嘲道:“这么说,上官透在你的眼里,算是该死的人?”

她分明看见雪芝的眼神闪烁。但,雪芝说的却是:“既然他死了,他便该死。”

“雪宫主,你又何必逞强……”

雪芝迅速站起身:“来人,送客。”

“不必。”柳画站起来,轻轻笑道,“我和方丈都会静候雪宫主佳音。告辞。”

柳画背影婀娜,消失在整齐的侍女队伍中。雪芝忽然轰地一拍桌,背对四大护法道:“烟荷,我的茶呢?”

烟荷端着茶盏,支支吾吾道:“宫主,茶虽好,但浓茶伤身。一次放这么多莲子芯叶,恐怕……”

“给我。”

烟荷垂着头,无声递给雪芝。雪芝饮酒般将茶水一饮而尽。浓重的涩味充斥了舌尖口腔,脑中所想,却是那个人淡淡的笑容:“我并不偏爱浓茶。只有香味若隐若现,才叫真正的茶香。芝儿这样淡雅可爱的女子,应该更适合淡茶。”

雪芝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适儿呢?适儿去了哪里?”

“娘。”一个尖尖脆脆的童声传入嘉莲殿。

雪芝忙转过身。一个小男孩捂着手肘,跛着脚走过来。前一年,雪芝带他和上官透回京师探望国师夫妇。所有见了他的人都说,这孩子远看很有上官透的模子,近看五官却有八九分像她。因为显儿的去世,适儿成了重火宫唯一的继承人,所以,雪芝将他的姓氏改为重。重适确实有着上天赐予的漂亮脸蛋,性格却比小时还要让人无法接受。

“娘,有人打我了!”重适提高音量道。

他一走近,雪芝便跪在他面前,将他紧紧搂住。靠在他小小瘦瘦的胸脯上,雪芝轻声道:“谁欺负你了?”

“没有关系,一点也不痛。”重适骄傲地扬起小脑袋,“他们真是蠢死,竟不知我是少宫主。我还了手,他们比我伤得严重多了。”

雪芝检查了重适胳膊上的伤口,又摸了摸他的脸:“儿子,你记得,下次人家伤了你的手,你便把他们的手打断。他们若断了你的手,你便断了他们的命。知道吗?”

“孩儿谨遵娘亲教诲。那,倘若人家要了我的命呢?”

“没有人能要你的命,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雪芝极其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适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要天下人陪葬。”

重适早就长成了个小魔头,仅六岁便养成了比同龄人冷酷十倍的性格。可是,听到雪芝如此说话,还是下意识感到些许害怕:“娘……”

雪芝的声音依然柔软如润雨:“娘一直在这里,无人能伤你。”

平淡温柔的一句话,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恨。依稀记得当年,上官透随便说一句话,便可以让她哈哈大笑,他只要稍微一点不对劲,她那一点儿不值钱的眼泪便哗哗落下,也只有他心疼。可是事到如今,她已无泪可流。她只想忘记一切。只要想到上官透,她便会努力转移注意力。因为,哪怕多想一刻,都无法承受,都会觉得呼吸也是疼痛。

他等了她一百天,她守了他五年。一直以来,她不曾为自己感到不值。世间有很多事都是这样,要论孰是孰非,也无人能辨。当初上官透彻底沦为废人,她在绝望中度过了数百个时日。四个月后,他的伤病复原,意识也相对清楚许多,她天天与他说话,不论他是否听得懂。即便伤口愈合,他的脸也依旧惨不忍睹。除了绫绮和发冠被她打点得照例考究,无人能认得出,这个成日坐在轮椅上的厉鬼,便是当年潇洒风流的一品透。她曾想过找释炎和丰城报仇,也想过要练成绝世身手,闹得天下大乱,以天下人的痛苦来补偿上官透。但是最终,她总算想清楚,她要做的,是守好自己所拥有的。

对一个女子来说,常伴意气风发的夫君左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常伴一个落魄无望的废人,堪比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出自北朝·庾信《拟咏怀·其一》。

]。可上官透是早已种入她生命的一棵树,即便没了刹那燃情,没了仰慕之情,他依然根深蒂固地伴随着她。她就这样日夜照顾他,与他同榻而卧,抵足而眠。每至夜深人静,她能听见山涧泉声涓浍远扬,山鸟展翮喧哗,却再听不见他的温言软语,感受不到他强有力的拥抱。那等寂寞,时常令她彻夜难眠。直至达旦入梦,终于她殷勤归故时,他又回到当年英雄大会擂台上,白袍翩翩、如仙如画的模样。便为此梦,也聊胜于无。

她原想独倚这棵残缺的树,了却此生。如今,却不得不将这棵树拔出来。

“娘,娘,你把我抱得好疼。”重适轻声哼道,“我快不能呼吸了。”

雪芝怔了怔,松开他,拍拍他的肩:“傻儿子。”

穆远走过来,也蹲下,看着重适微笑道:“雪芝,我看你在重火宫内也待得够久了。离兵器谱大会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带适儿出去走走?”

“去哪里?”

“当然是宫主说了算。”

雪芝眺望窗外,仿佛可以越过千万重树枝花叶,看见天边缅然之地。她一直沉默不语。穆远顿了顿,摸摸重适的头,全无失望之色:“不想去也无妨。我们确实该留下来为大会做准备,毕竟这是你复出后第一场。”

“江南。”

穆远倏然抬头:“什么?”

“我想去江南。”

穆远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她的拒绝,他早已习惯,且绝对不会透露情绪。但听到雪芝说这句话,他竟显得有些兴奋——来回走了两圈,转过身道:“那我们早些出发,我这便叫人去准备行囊。”

“嗯。”

是夜,雪芝走到朝雪楼南厢房门前,轻轻款门,后推门入内。冷月无声,寒光幽照回廊。厢房内,茶香飘逸,画卷器具精致而孤独。寒月挂高岭,清风疏竹林,一个男子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月色沐浴了他一身柔光。想来他常年幽居独处,能聊以解慰的,也只有室外鸣琴声。

“我马上要出远门。”雪芝走上前一步,想了许久,“会让人照顾好你。”

上官透不语,只是半侧过脸,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她亦回望着他,眼带笑意。在她看来,那样恐怖的脸孔,却是世上最美的事物。她笑着,快步走到他面前,蹲坐下,轻伏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他修长却残破的手指:“你是不是想说,换季了,让我注意身体?我当然会注意。”

万事难并欢,这一花香虫鸣的夜,温暖却又寂寞。她变成了一只黏人却安静的雪猫,在他的膝上轻蹭。这样清冷的月夜,她却像拥有了全天下最大的幸福。上官透眨眨眼。那一双眼睛在月光中是如此明亮,却很快通红。他用手背回蹭着雪芝的脸,眼泪落在她浓密的发间。她感受到,却未表现出一丝伤感。她只是闭着眼,微笑道:“透哥哥,不要难过,芝儿一直在这里。”

看着她半睁着的漆黑瞳孔,他吞了吞唾沫,却发不出一个字,只任凭她在这里静陪自己了一个时辰。后来,她到别的房间去收拾东西,前脚刚出去,便有一道身影后脚飞入房间,闪电般落在他面前。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交代过多少次,你只要老老实实当个活死人便好,休得在她面前流露感伤之色。”不待他说话,那人已冷冷道,“否则,我把你眼睛也挖出来。”

杪春时节,疏花暗香。重雪芝抵达苏州的一日,清旦的雾气,在片片吹落的柳树红药中游走,挂上薄纱,透明细白,朦胧一片,把柳树枝条勾勒得更加嫩绿。远处楼房早已湮没在大雾中,一如为屋顶纱窗挂上了绮幕。窗台红花恬静仰头,花骨朵儿是团团白雾的红晕。天方亮,十里春风吹拂苏州,梦和雾连成一片。两岸红楼碧瓦中,雪芝望见一栋酒楼上的菱形酒牌:仙山英州。春阳淡柔,照映在这木制牌匾上。大红四角灯笼也被朝阳照得一如新制。

这个时段,酒客不多。裘红袖接到锦书,一早便站在岸边静候雪芝,艳丽胜似两岸的七里香。只是,当她真的看见雪芝过来,态度却冰冷得很:“雪宫主,有何贵干?”

雪芝掀开珠帘,从船上下来,轻身跃到岸上:“红袖姐姐。”

“进来坐吧。”裘红袖看了一眼随后上岸的穆远和重适,冷笑一下,话还未说完,便转过身去。

“穆远哥,你先带着适儿去逛逛好吗?”

穆远点点头,摸摸重适的头,抱他骑上自己的肩,逛街去了。而后,裘红袖命人替雪芝沏茶,又冷冰冰地问她要吃什么。她摆摆手问仲涛去了何处。裘红袖一句“他死了”便完事。雪芝哭笑不得,想了半晌,还是起身道:“我不过路过此地,想来看看红袖姐姐,既然姐姐安好,便不多打扰。”

上官透重伤时,裘红袖和仲涛是最先赶来看他的。他们每几个月便会登山临水,长途跋涉,赶到重火宫一次,再忙也会发信函询问上官透的近况。但是,自从雪芝和穆远成亲,他们就与雪芝断了联络。雪芝完全理解他们,便是有朝一日,他们带大批人马上门劫人,她也不会感到意外。所以,她也早便猜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

“慢走不送。”裘红袖双眼飘到了窗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但茶还没下肚,胸膛已剧烈起伏,直到雪芝走到门前,她终于忍不住,狠狠一拍桌,站起来道:“重雪芝,你回来!”

雪芝站住脚:“红袖姐姐还有何指教?”

“既然咱们都是多年的姐们儿,有的事便不要遮遮掩掩,开门见山谈谈。”裘红袖冲到她面前,怒道,“你知道吗,狼牙听说你要来,一大早便出城,说等你走了再回来。你说,光头变成那样,你便嫌弃他了?好吧,我承认,他变成那样,确实配不上品貌双全的雪大宫主,可你改嫁了也罢,还弄得天下皆知,你这样对得起一品透以前对你的一往情深吗?”

“我自然对不起他。”

她这么一说,反倒让裘红袖说不出话。裘红袖摇摇头,冷静了许多,态度也软了下来:“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见她看着自己没说话,又道,“确实,你还年轻,要跟个废人这么过一辈子,是谁都受不了。姐姐不是不理解你,只是……那人是一品透啊。”

雪芝淡淡笑道:“我知道,我欠他的。”

“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们夫妻还有谁欠谁的?只是,改嫁以后,千万不要丢了他。他这人我最清楚,有什么不高兴的,全部都往心里搁,死都不会说出来。更何况他现在也说不出……”

“他死了。”雪芝打断道。

“所以我才说——什么?”裘红袖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愣愣地看着她。

白雾苍茫,春日的苏州失去了鲜明的色彩,轮廓也变得模糊。满目红楼化作海市蜃楼,不再秀美,不再明媚。裘红袖反应很快,笑得有一丝轻蔑:“你是在为自己改嫁找借口吗?”

雪芝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又一次重复道:“他死了。”

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情,没有表现失态。只是在说出这三个字时,一颗巨大的泪水从眼眶中落下,毫无预警地。她认定自己能够平静地诉说这一切,她也已经做到。看着裘红袖的面容在瞬间变得悲恸不已,她不是没有受到影响。只是,她不能继续哭。若她哭,大概真的会做出很多傻事。她还有自己的安排。

最起码,要为上官透和显儿报仇。

裘红袖和雪芝聊了一整个白天。景落阴峰时,雪芝刚离开不多时,仲涛便随着回来。他为裘红袖摘了她最喜欢的桃花枝,也做好准备,花枝会又一次被她无情地扔到一边。把花枝递到裘红袖手中,他还顺便板着脸道:“我还真是看到姓重的丫头走了才回来,怎么样,她跟你说了什么?”

裘红袖看着花枝发呆,眼睛肿肿的,妆也有些花。仲涛这才发现她的异样,急道:“她欺负你了?红袖,红袖,你不要吓我。”

微风徐徐,摇动了仙山英州的酒牌。斜阳洒落万点殷红,水木湛清华。当四个飘逸的大字摇摆,裘红袖的发丝与金钗也已微乱。她突然扑到他的怀中,紧抱住他,大哭起来。

一直以来,裘红袖都是刚毅坚强的女子。她与母亲自小被父亲抛弃,便认定了男子都是往骨子里的贱,她同男子花前月下,却从不愿意把心交出。初闻上官远噩耗之时,她并未考虑过仲涛。直到雪芝回来前,她都未打算给仲涛什么答复。一直对仲涛若即若离,不过害怕他得到自己后便跑掉。可是,心爱之人的死亡和离别,还是前者更令人害怕。

栖栖世事,难以预料。她不愿意像雪芝那样,她不愿意后悔。他们不会是雪芝和上官透。她呜咽道:“狼牙,我们成亲吧。”

“哦,好。”仲涛养成了习惯,随口答应,而后大叫一声,“什么?!”

此时此刻,雪芝站在对岸的小船中,掀开帘子,走到重适和穆远身边,指着儿子怀里一堆木制玩具道:“哇,穆叔叔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

“是啊,这是关羽,这是张飞,这是刘备!”重适摇晃着手中的木偶。

雪芝笑着应了一声,坐在他身侧和他玩游戏。很快,船夫临流叩枻,她偷偷回头掀开纱帘,看到了对岸的仙山英州,还有站在夕阳下旁若无人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她知道,红袖姐姐是重情之人,一直把上官透当成亲弟弟看待,才会哭成这样。不过,也因为这事,她成了个好红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微微一笑,静静颙望着他们。雾散了,在一片宁和中,苏州的繁华之夜悄然升起。大红灯笼被点亮,游船缓缓前进。岸上的两个人的身影也在视野中缓缓缩小,被来往的人群和灯火替代。末了,她什么也听不到,只听见岸边有人轻弹《张女》[ 汉乐府曲《张女弹》的省称。《文选·潘岳〈笙赋〉》:“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张铣注:“曲名也,其声哀。”

],流悲绕城郭。

悲伤时,谁都是会哭的。可雪芝不能哭。

因为,能够让她停止哭泣的人,已经不在了。

四年前,在少林的支撑下,柳画自创门派画剑庄,规模实力日甚一日,并且在这两年和重火宫数次交锋,争夺买卖与吞并门派。当时,柳画重回江湖,引起不少人的猜疑,但有释炎这强力后盾,她很快恢复了正常生活。她擅长一切女子擅长的东西,但在门派争斗方面,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几次在大场合与重雪芝碰面,雪芝都不大留意她。这让她很懊恼,决意要与重火宫以及雪芝分出个高下。

去岁腊月,她来找过雪芝。数年未见,雪芝几乎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岁月催人老,形迫杼煎丝,不长不短的五年过去,柳画的外表依然秀丽温柔,却早已不是当年水嫩如豆腐的模样。柳画说话一向语速很慢,因此,她慢吞吞诉说的故事,也比任何事都来得折磨。她离开过后,雪芝不记得任何事,只记得她说的两段话。

第一段是:“或许,你早已听说了我和上官透的事。他背后的那个女人便是我。我和他早就有了孩子。我曾经要上官透休了你,他说会考虑。不过我想嘛,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大概都不会跟你提及此事。但我比你幸运。我在怀孕期间,便听说公子打算杀掉上官透的消息,当机立断,了结了肚子里的婴儿。不然,这孩子也该跟你的适儿一样大了呢。”

上官透变成废人对雪芝的打击太大,她几乎忘记了上官透写休书之事。她一心认为,这是他让自己远离危险的借口。总而言之,在她觉得快要失去他时,他的一切都是好的。不管他曾做了多少对不起她的事,她都不能再抛弃他。可是,她情绪尚未调理好,柳画已告诉了她第二件事:“与你寸步不离、和如琴瑟的那个人,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因为,上官透早死了。”

苏州下起毛毛细雨,落了满城薄雾轻埃。再过几日便是兵器谱大会,城内人声喧嚣,城门车马如龙。然而雨水缓慢虚弱,连倾注的力气也已丢失。水道城门处,雪芝、穆远还有重适在船上静坐,排队等着出城。岸上的抱怨声、谈笑声,仿佛离她有几十里远。其实最开始,她拒绝相信柳画说的任何一句话。但静下心来想,她不是没有发现上官透的异样。尽管如此,她依然拒绝相信——直到她鼓起勇气,与那废人谈了话。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上官透?”她如此问他。

那废人明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水花。他久久地沉默,令她感到越来越恐惧。直到最后,她受不了了,站起来,发狂地摇晃着他的肩,问他是不是上官透。可他沉默着,一直沉默。

这一回轮到雪芝去找柳画。柳画大方告诉她,那废人是自己的安排。当年,释炎大功修成,并且接到“公子”的命令,上官透不可能活下来。然而,为了让方丧幼子的雪宫主不至于太绝望,她把活死人“上官透”留在了光明藏河河畔。后来,雪芝问了柳画很多问题。例如上官透的尸体在哪儿,他们为何要杀上官透,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公子”是什么人。但柳画都只是一直笑,笑靥如花,同时残忍狂妄。之后,雪芝连续几日不吃不喝,将自己封锁在小房间里。那段时间,重火宫的人都以为她有轻生念头,她却突然振作起来,宣告复出江湖。

人活着,便一定有想要的东西。她要除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丰城,一个是释炎。

另一个,是“公子”。

虽然,她在明,他在暗,她随时可能死在他的暗箭之下。虽然,她甚至连此人是谁,都不知道。

前方是漫漫悠长的河道,身后是名城苏州的锦绣胜地。珠帘声在微风细雨中碰撞,清脆空灵。雪芝打着油纸伞,坐在船头,听见重适和穆远在一旁聊天。

“我觉得苏州很好玩啊,穆叔叔,为何我们不多留几日?”

“因为过几日,我们便要去兵器谱大会打坏人。”穆远声音低沉,在船篷中轻轻响起,“若你喜欢,等兵器谱大会过后,穆叔叔便带你回来,如何?”

“嗯!”

两岸画梁红窗已消失在视野。满目徒留柳枝烟树,青草香荷。雪芝觉得有些累,轻倚在船舱旁,闭眼休息。睡意越来越明显,意识越来越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摇她的肩。

“芝儿。”

“我很困,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她扭扭肩。

“芝儿,别在这儿睡,会患风寒。”

这个声音,她已多年没有听到,是非常年轻动听,却不浮躁,令让她心跳不已的声音。隔了很久,她才突然意识到这是谁的说话声。她立刻坐起来。可是,周围没有人。细雨依然无声飘落,她的面颊和睫毛上,都是融融的雨点,四周灰蒙蒙的,圻岸灯光泱漭,与行船擦身而过。她失望地靠回去,却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芝儿。”

这一回她反应很快,立刻站起来四下观望,但还是没有人。她站起来,掀开珠帘看船篷内,穆远和重适不知去了何处。她再转过身,看到了站在船头的上官透。他依旧一袭白衣,外面披着狐裘,连襟白绒帽低低半掩青丝,及腰的长发在风中轻摆,一如落凡谪仙,一如十年前,他初次出现在她面前。

雪芝捂住嘴唇,几乎尖叫出声。朦胧春景中,他对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加快脚步,直奔过去,却站在他的面前,不敢轻举妄动。她生怕这是梦,她要有所举动,梦便醒了。然而,他却轻而易举地将她搂入怀中。闻到熟悉的味道时,雪芝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紧紧回抱着他,呼唤着他的名字。这不可能是梦,梦不可能这样真实。她大哭出声:“我想你,我真的想你。透哥哥,我可是在做梦,你终于回来……”

喊到此处,她被自己的哭声惊醒。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她仍旧满脸泪痕。只是,她依然坐着,而船头没有任何人。她懵懂地环顾四周,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一切都已中断,唯独眼泪不受自己控制,不停流下。此间,还是那艘船,还是那条河,还是这片天下。思念也一如既往,潮水般吞没她的世界。

只是,他不在了。

从来不曾有这样真实的梦。真实到梦断人醒,她都觉得他方才来看过自己。春雨过后,空气潮湿。雨霁夜空繁星闪烁,甚是高远清冷。船只在河中轻摆,河面一片玄青,岸边小圆红灯笼在上面投落团团光晕,又被行船溅起的水花荡开。空气清冽,身体如从薄冰中穿过。雪芝抱着双腿,坐在船头。

“雪芝。”穆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嗯。”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却哽咽沙哑,未能止住胸中刺骨的疼。

一阵沉默之后,穆远走上前来,坐在她的身边:“可能你不知道,莲宫主去世前,曾经交代过我一些事。若你生活困难,便让我来照顾你。”

雪芝缩紧脖子,轻声道:“你一直都很照顾我。”

“他的意思是,要我娶你。”

雪芝怔了怔,又道:“你已经娶了我。”

穆远又一次陷入沉默。过了许久,雪芝才麻木地说道:“你是想说,我们没有圆房吗?”

“不是。”穆远立即回答,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可能在你看来,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或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莲宫主叫我那么做而已。”

“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

“雪芝,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怎能停滞于此?往事固然可贵,但也是时候向前看了。”

“我也想忘记他。他已经走了,我不管那是什么理由,他丢下了我。现在我再难过,他也看不到。若是可以,我也不愿再想起这人。可是,你觉得我能够做到吗?”她转过头,眼眶和鼻尖都已红肿,“穆远哥,我能做到吗?”

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水声。穆远伸手搂住她:“你不用忘记他,也不应忘记。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难过下去。”他半睁着眼,双瞳漆黑透亮,在长长的睫毛下泛着点点水光,“无论多久,我都会陪着你。”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虽然你不嫁给我,我也会帮你报仇——”发现怀中的雪芝身体僵硬,他抚摸她的背脊,柔声道,“可是,既然我们已经成亲,我便会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那些上官透答应你、却没能做到的事,我会努力替他完成。”

雪芝脑中一片混乱。自从知道上官透的死讯,她便让自己忙碌起来,拼命练武,这样她便不会太难过。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她有怎样的变化。只是,羁鸟尚且恋旧林,池鱼亦会思故渊,他曾是她的港湾,说要忘记,又谈何容易?已很久不曾这般放纵自己,去思念那已故的夫君。她想起自己对他心动的种种。从最开始的仰慕,到难以察觉的动心,到爱恨交加,到单纯的爱慕,到现在……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原来只是单纯的相思,也可以如此苦涩钻心。只要一想到他已不在这天地间,她与他今世缘分已尽,哪怕靠在穆远怀里,她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桃花纷飞的下午。上官透说自己梦到了她爹爹,还说了许多哄她开心的话。当时,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她,抚摸她的长发道:“你爹爹在梦中说我是平平无奇的男子,配不上他女儿倾国之姿,破军之慧。当时我可不高兴,说莲宫主,虽然我配不上你女儿,但这可是你在托我照顾她一辈子,也不好太亏待我。不如这样,这辈子她嫁给我,到下辈子、永生永世……我也会一直守着她。即便她不喜欢我,我也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人欺负,或者孤单一人。”

也不知道是那一日的阳光太温暖,还是飞舞的桃花太多情,她记忆中的上官透笑颜淡雅又温柔,美好得不属于这个世界。

上官透,他可真是个骗子。

莫提来生如何,他连此生的承诺,都未做到。

他只是从她的生命中,这样无声无息地,永远地消失。便如这盈盈水光中,船只渐行渐远留下的涟漪。她知道,到头来似月多变的是他,悲如落花的也是她。年年岁岁,容华弹指间尽,唯妾心不变,卑微地留在那远去的旧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