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芝终于想起,当时燕子花死掉,身上有少林寺的檀香味。原来那人能自由出入少林寺,是因为他根本便是少林寺的方丈!而那脂粉味……她看了一眼释炎,顿时醍醐灌顶。她道:“重火宫的正宗武学和《莲神九式》没有丝毫干系。而且,‘莲翼’确实是邪功,我父亲早逝,也是因为它。所以我也奉劝方丈就此放弃,以免将来……”
“闭嘴。”释炎打断她,“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们都无法修成,而老衲修成了。”
雪芝正待反驳,上官透却上前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多打扰。告辞。”
“慢走不送。”
待他们关门,脚步声渐远,柳画乖巧地替释炎拿出眉笔,放轻声音道:“娘。”
“乖女儿,什么事?”
“公子命娘杀的人,是上官透吧。”
释炎接过眉笔,一笔笔勾勒着眉峰:“问这么多做什么?”
“明天便是六月。你放他们走,是想按照公子说的话去做,明天杀他们,对吗?”
“不是‘他们’,只是他。”释炎哼了一声,“若不是公子不允许,我第一个想杀的人,还是重雪芝呢。上官透嘛,老衲也不想杀他。可是女儿你要知道,公子叫杀的人,便一定得死。”
“我知道。上官透死了固然可惜。”柳画笑笑,“不过,我还有公子,不是吗?”
释炎画到一半,手突然不动了:“果然是我的女儿,好眼光。”
雪芝如何也料想不到,他们便这样被释炎放出来。二人在离开少室山的路途中,无法描绘释炎带给他们的震惊,都在沉默。光是说起来,分明是很滑稽很不靠谱的事,但见到释炎用那种别扭的态度,说要一统天下,雪芝还是明显感到恐惧。过了很久,她疑虑道:“我们已经知道这么多事,释炎为何还会任我们离开?”
“因为我们说出去,恐怕没人相信吧。而且,他既然愿意以这样的面目见我们,想来是有了十成把握,说不定还有别的事……”
“有事发生?什么事?”雪芝突然站住脚,见上官透的脸色也白了下来,“适儿、显儿、二爹爹……他们都还在月上谷!”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想得太多。半夜抵达月上谷,刚到青神楼门口,他们便看到林宇凰正抱着俩孩子摇来摇去。雪芝加快脚步跑过去,接过孩子,紧紧抱住。林宇凰满脸疑云地看看上官透,上官透点点头。当晚雪芝一直守在两个孩子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直到午夜过后,才留意到上官透已离开。等很久不见他回来,雪芝有些焦急,抱着孩子在谷内寻找他。只是五个岛都走遍,还是没找到。她有些累了,回青神楼打算把孩子放回去再通知人,结果刚一进门,便看到上官透坐在床边,一脸疲惫之色。
“透哥哥,”雪芝走过去,把孩子放床上,“怎么出去都不说一声,我到处找你。”
“你爹写的两本秘籍,给我一下。”
“怎么了?你不是知道放在哪里吗?”雪芝从枕头下拿出《沧海雪莲剑》和《三昧炎凰刀》。
“先给我保管吧,毕竟最近不安全。”上官透接过两本秘籍,也不正眼看雪芝,直接走到门口,“你先睡吧,我在门口待一会儿。”
“慢着。”
上官透站住脚。
“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上官透径直走出去。
这一走,便是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到家时他喝得烂醉,无视一路追问的雪芝,一句话都没说,便倒在床上。雪芝坐到床旁,问他到底怎么了。他梦呓几句,便睡死过去。雪芝凑过去,在他身上嗅了嗅,一股浓浓的胭脂味从他身上飘出。隔了很久,她都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她推了推他:“你起来。”
可他全无反应。那一股陌生而刺鼻的异香,刹那间唤醒了上官透与春容缠绵的记忆。想到此处,雪芝脑中先是一片空白,而后提高音量,脸颊通红:“上官透,你给我起来!你去了哪里?去见了什么人?起来说清楚!你不起来我抽死你!”
上官透还是没有反应。雪芝坐在地上,伏在床旁,一直持续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分,上官透醒来,便看到雪芝正在脸盆中搓洗帕子。她拧了帕子,替他擦脸:“肚子饿了吗,我叫厨子给你弄点吃的?”
她垂着头,皮肤依然白皙细腻,但一双眼睛却明显红肿。上官透轻声道:“你哭了?”
“没有。”雪芝用力摇头,拽住他的九华锦衾,“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
雪芝转身拿了一件衣服,替上官透披上:“来,伸手。”
“芝儿……你这是做什么?”
“作为一个妻子,我很不合格。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脾气还特别不好。最近我也只顾着孩子,忽略了你的心情。”雪芝替他穿好衣服,整理领子,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他,“以后我会学着做妻子该做的事,也会乖乖听你的话,可以吗?”
上官透的眼中有水光闪烁。他立即转过头:“芝儿……对不起。”
雪芝怔了怔,又强笑道:“无妨。只是这一次,下次不可以再犯,知道吗?”
“对不起。”
雪芝的笑容渐渐褪去:“什么意思?”
“我早有孩子了。”
雪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晃晃脑袋,又问道:“你说什么?”
“我早已跟其他女子生了孩子。”上官透面无表情地看着床帐,一字一句道,“她也等了我很多年。”
毫无疑问,这句话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雪芝的脸上。她脸上时红时白,佯装平静,声音却颤得不像自己:“……所以?”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夫妻。”
“上官透,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上官透从怀中拿出一封休书,放在雪芝手里。雪芝握紧那张纸,双手发抖,指甲划破了纸张:“因为跟别的女子有孩子,你便要休了我?七出里面,我犯了哪一出?”她将休书揉成团,砸在他的身上,“你简直是疯了!”
上官透侧过头,双目空洞,淡漠道:“寒光婉转,时岁欲沉。红颜之盛,终将零落。芝儿固然有倾国之色,也不臻足我。”
这一刻,她的心是碎了。想到自始至终,自己待他如亲人,现在更视他为一生追随的丈夫,他最终送给她的,居然只有一句“不臻足我”。她苦笑道:“对你而言,我重雪芝的意义,都不过是一‘色’字?那你为何骗我?”
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她又道:“说啊,为何骗我?”
认识上官透之前,她便听说过,他初入江湖放话说,重火宫的武功才是正宗武学。之后,他又一直跟着林宇凰习武,然后……她不敢再想下去,捂住头,憋住即将落下的眼泪,哽咽道:“是为了我爹的秘籍,对吗?”
“……对不起。”
排山倒海的作呕感涌上喉咙。雪芝干呕着,迅速站起来,离开床铺,走了几步,却不小心踢到桌脚,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蜡烛与烛台也滚落在地,火光熄灭。上官透迅速下床,想去扶她:“芝儿!”
玄色烟丝在空气中盘绕。雪芝坐在地上,大哭着往后缩:“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上官透只得站在原地。因为两个人的吵闹声,小床上的适儿和显儿被吵醒,都大哭起来。雪芝强压着哭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到床旁,准备去抱两个孩子。这时,一道强风刮过,吹开了窗户。房内最后一根蜡烛也在瞬间熄灭。一个黑影从窗口蹿入,不过眨眼工夫,两个孩子已经被抱走。雪芝惊慌道:“适儿!显儿!”
那黑衣人停在窗上,慢慢转过身:“看样子夫妻俩正在吵架,不知这是否会妨碍我们的计划?”
又是这声音。雪芝一下跪在地上:“方丈,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他们是我的全部。求你!”
上官透却突然激动地吼道:“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能满足?!”
“老衲的要求很简单。麻烦上官公子明日来光明藏河上游的河心亭中,老衲会亲自去接你。”释炎眼睛一转,看着怀中的孩子,又看看上官透,“记住,只能是上官透。其他人来,或者上官公子不来,恐怕孩子都要保不住。”
“好,好,你们好得很。”上官透神色极为痛苦,“我记住了。”
“就怕你记不住。先还你们一个。”说罢,释炎一掌打在上官显的身上。
鲜血从孩子的口中涌出。
“不!!”雪芝和上官透凄惨的叫声传遍了整个岁星岛。
两个孩子的哭声,突然只剩了一个。释炎将上官显扔给雪芝:“老衲会在河心亭敬候上官公子。阿弥陀佛。”
释炎转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适儿的哭声亦消失在夜风中。雪芝抱着上官显,浑身发抖:“显儿,显儿,娘在这儿,你不要怕,娘立刻带你去看大夫……”
上官透坐在地上,大树被抽了根基般,轰然坍塌。
血腥味弥漫在空中。从初入江湖到现在,雪芝见过不少残酷血腥的场面,但没有哪一次,在热血流淌在自己身上时,她会像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一如被斩了食指的疼痛。她抱着上官显,一路往外奔跑。孩子早已不再哭泣。两只紧紧握住的、馒头一般的小拳头,也松松地垂落在空中,软软地摇晃着。
月白风清的夏夜,晚风微凉。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着粼粼波光,木船随波荡漾。雪芝抱着上官显小小的身体,用力砸殷赐的门。没过多久,殷赐便打开门,略显吃惊地看着雪芝:“雪宫主,你这是……”
“行川仙人,我、我儿子,他被人打中一掌,伤得很重……求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虽然我很想治,”殷赐眯着眼,看了看雪芝怀中的上官显,“但我也说过,不治死人。”
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从未有哪一夜,像今宵这般绝望。她抱着显儿的尸体,坐在岁星岛的河岸边,想起了很多事。在适儿和显儿尚未出生时,她和上官透整天为了自己坚持的名字争吵。孩子们出生后,他们又为了谁聪明谁笨争吵。显儿是一个刚出生不多时便会叫爹娘和哥哥的聪明孩子。虽然她嘴上总说适儿好,但她知道,长大以后,显儿一定会很有出息。她每天都在幻想着他们一岁的样子,两岁的样子,三岁的样子,读书习武的样子,成人的样子,长成男子汉的样子,娶亲的样子……看着他们天真而又纯净的大眼睛,不厌其烦地做着相同的梦,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们,是上苍给她最美好的恩赐。而那大而明亮的双眼,此时紧闭着,再也睁不开。
这时,淡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地面。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上官透提着纸灯笼,在雪芝旁边蹲下,伸手,轻抚显儿茸茸的头发。灯笼光芒微弱,照映在河面,莹黄的波光一起一伏,俩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上官透的声音压得很低:“芝儿,显儿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救适儿。”
雪芝没有回话,晚风扬起她两鬓的碎发、轻飘的衣角。上官透道:“这一回释炎叫我去,必定是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去送死,也未必能救回适儿。”
雪芝没有听到般,只是有节奏地拍着显儿的背。她淡黄色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融为一体。
“所以,我们不能莽撞行事。明天我们都起早一些,去搬救兵。午时三刻,我们在光明藏河上游集合,然后我一个人去河心亭。若发生什么情况,你便带着人冲上去,知道吗?”
雪芝依然拍着显儿的背。
释炎来之前,上官透对她说的话,她记得。他还会关心适儿吗?她的嘴角轻轻扬起,笑得很是嘲讽和尴尬。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愿意想任何事情。她没有回头看一眼上官透,风声也将他声音中的异样盖住。晚风微动,夏草似青袍。她看不到,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
“芝儿,”他在岸边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写了一行字,再轻轻用手擦去,然后他道:“我走了。”
将灯笼往前拢了拢,起身悠尔而去。脚步声渐渐消失,雪芝面颊贴着显儿的额头,热泪大颗大颗落在他的脸上。天星河清澈深邃,是一首低沉的挽歌,写满云山树影,春秋枯荣。夏风清凉柔软,是一场惆怅的梦境,带走了雨露,带走了薄沙,还有他写下的、她永远也看不到的“愿妻莫相忘”。
次日天方亮,少林寺方丈室中,释炎脱下夜行衣,换上袈裟。柳画捂着适儿的嘴,想方设法让他安静。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窗外传入:“事情办得怎样?”
“孩子已经到手。”
“怎么只有一个?”
“另外一个杀了。”
“什么!”那万年不变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杀了另一个孩子?”
这还是释炎头一次听出他的情绪,不由得担忧道:“老衲怕上官透想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还是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可话未说完,人被一掌击到墙上,震碎墙面。紧接着,一道黑影闪电般蹿过,眨眼的刹那,释炎已被桌子击中胸口,陶瓷壶、木鱼、念珠等物事砸在他脑袋上。那些飞落的硬物撞了他满头血,不曾停止,直至柳画抱着孩子挡在他面前,急道:“公子息怒,现在可万万杀不得他!”
那身影停下来,四下静谧,只剩后庭竹林清响。良久,窗外没了声音。释炎捂着头上的伤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
“娘,”柳画一屁股坐在罗茵上,皱眉道,“我一直觉得……公子有些护着重雪芝,但按理说,不应该啊……”
释炎忍痛站起身,来回踱步数次,又一次换上夜行衣:“罢了,还是先去河心亭等着。”
雪芝一宿未眠。也是同一时间,她跑遍了整个月上谷,发现上官透连自己门派的人都没通知,只好将前一夜发生的事大致交代一下。林宇凰还在熟睡,她不忍告知父亲这一消息,便带着一部分弟子,匆匆赶向灵剑山庄。林轩凤听说经过,百般诧异道:“释炎大师杀了你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真是令人无法相信啊,雪芝,你确定其中没有误会?”
“林叔叔,我怎可能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雪芝丧子之痛未散,满眼悲怒,“释炎练了《莲神九式》。”
已无时间再等他们做出决定,余晷只够叫上林轩凤而已。林轩凤相信雪芝,却又觉得释炎修炼《莲神九式》太过荒谬,便带上弟子和雪芝一起往重火宫赶去。
与此同时,光明藏河上游,河心亭中,释炎背对着上官透,轻笑道:“上官公子可真早。没想过来得越早死得越快吗?”
露寒风狂,震梧叶芭蕉,亦吹得上官透满袍风片水丝。他面有疲色,但站得笔直,气势毫不输人:“在下会不会死,还说不准。”
“哦?在这般境况下?”释炎慢慢转过身。
他怀中抱着上官适。上官透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来。释炎道:“你笑什么?”
“释炎大师枉为武林至尊,对付小小的上官透,竟要用孩子作要挟。”
释炎哑然片刻,忽然把孩子扔过来。上官透连忙跃起,接住上官适。释炎笑道:“给你,只是因为老衲知道你逃不掉。武林至尊这种头衔,老衲可是再不稀罕。”
“你若不稀罕,又为何做尽恶事?”
“这也算恶事吗?上官公子果真年少单纯,把世界想得太美。你可知道,老衲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见上官透沉默不语,他又笑道,“老衲出身寒微,曾入赘到亡妻家中。亡妻对我百依百顺,但她那出身武林世家的爹,却很是瞧不起老衲,数度在众人面前殴打老衲,根本不把老衲当人看。老衲卧薪尝胆多年,离间各大门派,挑起斗争,才终于杀了她全家,让其灭门。你说,这事究竟算是谁的错?”
上官透想起一段武林中的血腥往事,愕然道:“莫非,你是当时灭了达摩教的……”
“正是老衲。你想问为何现在无人得知,对吗?要知道,少林寺可是中州最大的避难所啊。只是,出家当和尚着实无趣,老衲那蠢蠢欲动的野心,哪怕是在庙宇佛堂中,也难以磨灭。于是,老衲杀了方丈和所有同门劲敌,到底是当上了方丈。上官公子,切莫如此看老衲。后来老衲得到了一切,方丈之位,天下第一,备受武林人士敬仰,反而真觉得一切皆是空。直到修炼了《莲神九式》,才终于得知,做什么英雄好汉,都不如当一位母亲来得有趣……”
看见释炎脸上又露出小女儿情态,上官透一脸嫌恶:“住嘴,真是恶心。”
“你可千万别觉得恶心,上官公子。你这般出尘如仙,若愿答应老衲一件事,老衲便可饶你不死……”
上官透觉得更加反胃,将适儿放在岸边大石后,抽出寒魄杖,做出备战的动作:“什么要求我都不会答应你。你可杀了我的儿子,动手吧。”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释炎挥舞着手中的大刀,“上官公子,来会会我这《莲神九式》下的燃木刀法。”
火焰刀者,非金非铁,无形无相,纯以体内真气感应天地间三阴之真气,依五行生克之法而摄炼[ 出自《少林拳谱》(2010年版),人民体育出版社出版。
]。同上官透、雪芝成亲那一日的夏轻眉一样,释炎舞的是燃木刀,出招却完全不似燃木刀,少林纯正的阳气被他邪气的招式扭曲得不成形。只是,与夏轻眉不同的是,释炎的内力一点也不紊乱,相反,强得让人不容忽视。上官透接招接得很吃力,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寒魄杖已被乱刀斫出无数个缺口。最终,释炎一个快刀令他措手不及,又被其一掌击倒在地。释炎闪到上官透面前,拳头砸中他的腰部,一打便是连续几十拳。上官透面色惨白,释炎的动作又快到让他眼花,最后,他接住了释炎的攻击。释炎从背后抱住上官透的腰,将他扛起来,用力一扔,人被摔在身后。上官透捂着后颈,表情痛苦至极。释炎又一次将他拎起来,高高举在空中:“如此英英玉立的公子,死了真的可惜啊。”
话音刚落,便将他扔出去,在上官透落地之前,纵身一跃,一刀划在上官透胸口,鲜血满溅金井楼台。
雪芝一剑划开面前挡路的藤条。她跑得很快,若不放缓脚劲,同行的人根本追不上。其实她的身子尚未调理好,跑这么快,必然有弊无利。只是其余人知道显儿的事后,都不敢多话。林轩凤道:“雪芝,我已经派人通知峨眉派、武当派还有华山派,他们应该晚一些便能到。待会儿和上官公子会面,你要提醒他,若和释炎对上,定得拖延时间。”
雪芝却渐渐感到不安。她觉得,可能……她不会在上官透所说的地方遇到他。她急得满头大汗,一脚踹开路边的木块:“朱砂,你说的这条路,真的是捷径吗?为何我完全找不到方向?”
此刻,光明藏河的河心亭中,上官透连滚带爬翻进亭中央,踢腿踹飞了椅子,以此攻击释炎。释炎同样伸腿一踢,将椅子从亭栏踢飞出去。他向前一跃,搬起桌子,砸在上官透的腰上,上官透与桌子一同被踹出凉亭。释炎的额头和胸口流了很多血。他按住伤口,咳了两声:“没料到你居然能伤了老衲。看样子,老衲得拿出看家本领了。”
他压了马步,双掌合十,运气,再一用力,连黑衣里的锦缎也都跟着碎裂,露出没长胡子的怪异的脸,还有流着血、结实却与那张脸全然不配的上半身。上官透捂着胸口,努力止血。那一刀并未伤及要害,但按常理说,他已不能再战。这时,释炎的刀法突然变得秀气起来。刀身在空中划过,断断续续,变幻出绚丽刀影。上官透从未见过这样诡秘华美的刀法,还有翥凤翔鸾的曼妙身影。虽说如此,配合着释炎怪异的外观,又显得极度恶心。只是,还未看清释炎的步法,上官透的手臂、大腿、小腹已经连中三刀。刀口很细,鲜血却汹涌而出。
上官透勉强撑着后退两步,不愿倒下。释炎拽着他的后颈,把他的头直接往岸边的岩石上砸。惊涛拍岸,浪花方才冲湿岩石,又一波涌上,将他的鲜血混入河中。眼前万物已在旋转,上官透头晕眼花,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只知道,释炎提起他的双臂,往反方向一扳,骨头碎了。最后,释炎挥动大刀,又一次舞起凌乱的刀法。他只见鲜血从头上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这一回朝他袭来的,是几百条刀影……
雪芝等人赶到光明藏河上游时,此地空无一人。唯有流沫成轮,然后徐行。烈日骄阳烤烫了河岸的鹅卵石,雪芝踏着石路,眺望河心亭数次,都没等到上官透。林轩凤刚开始还问一下情况,但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华山的人都赶来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雪芝再忍不住,一个人悄悄靠近河心亭。然而,越是提心吊胆,一路上越是寂静得诡异。鱼戏荷动,鸟散花落,天地万物宁静,似无边的坟墓。终于,她离河心亭近了,河水咆哮着流过。在这湍急水声中,她依稀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亭中什么人也没有。原本亭台附近有一座石碑,上面记载了一部分佛经的内容。但此时此刻,石碑碎了一地。满地都是残缺的木块和破损兵器。河边的大石旁趴了一个人,婴孩的哭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雪芝眯着眼,看清那人:染满血的衣服已看不清是什么颜色,散乱的长发间,有几片残破的孔雀翎。
分明已怕到周身发冷,但她还是咬住牙关靠近,告诉自己那人不是上官透。可是,他怀中紧紧搂着的孩子,正是上官适。上官适还好,除了身上粘了血渍,毫发无损。除了他的亲爹,谁还会这样拼死保护适儿?雪芝又看了一眼那趴在地上的人,顿时觉得呼吸困难。上官透四肢都在流血。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入鹅卵石缝,流入湍急的河水。
“透哥哥。”雪芝立刻跪在上官透身边,轻轻推了他一下。
还好,他依然有体温。她大松一口气,却又更加担忧地扶住他的双肩,将他翻过来。
也便是那一瞬间,空气迅速凝结,世间万物都停止了运转。鸟鸣撕碎云层,便是那把刺穿她心脏的利剑。一阵天旋地转过后,雪芝捂着脸,惊声尖叫。她的叫声引来了林轩凤和丰城,还有其余门派的弟子。然而,抵达她身边的人,无一不是震惊至无言。上官透瘫软无力,面孔已经被划得血肉模糊。不是说五官不分明——若别人不说,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雪芝捂住鼻口,一边发抖地望着那人手上的块状血肉,一边连滚带爬地后退:“不,这、这人是谁……”
林轩凤虽然脸色也不好看,但相较冷静许多。他在上官透身边蹲下,检查他的伤口,又捏住他唯一完好的下巴,左右摆动看了看:“他手筋脚筋已断,眼睛瞎了,嗓子哑了,至于耳朵……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我们说话。”
上官适像是听得懂他们说话,哭得更加厉害。雪芝试探着靠近,轻声道:“透哥哥,你还听得到吗?”
上官透动了动脖子,喉间传来古怪的声音,却再说不出话。
“他究竟是被何人所伤?怎么这样残忍?”丰城走过来,也禁不住皱眉,“这样……他完全是一个废人了啊。”
雪芝原本想说出释炎,但一想到可能会令上官透更若枯鳞,便咽下要说的话。一阵狂乱的心跳过后,她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刚强:“废人也好,起码他没有死。现在什么也不要再说,赶快带他回月上谷,找最好的大夫替他诊治。总会有办法。”末了,轻轻握住上官透的手掌,“你一定会恢复的,要坚持住,知道吗?”
上官透又发出了啊啊的声音,像是在答应她。雪芝吃力地将他拖到自己背上,坚持将他背回去,任何人要帮忙,都被她拒绝了。林轩凤帮忙抱着上官适,却一句安慰她的话都找不到。
他们离开时已是黄昏。云归日西驰,远峰隐半,夕阳化作濒死赤龙,游弋天际,渐为黑暗淹没。
回到月上谷,雪芝立刻找来了殷赐。在殷赐给上官透诊治的阶段,她放走了满非月,命重火宫和月上谷的弟子们加强防守,一有风吹草动,便来通知她。林宇凰还不知道这件事,但也快瞒不住了。因为,事情远比雪芝想象的要糟:上官透在激战中失血过多,现已失明哑言,四肢残废,内力武功全失。殷赐说,或许他的耳朵还有救。但是痊愈后定会毁容,其余的伤残也好不了。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生育能力。
雪芝一直麻木地听他说着,心也渐渐麻木。
上官透背叛了她,负了她,但这一刻,她却再恨不动他。她只知道,她是他的妻,铭记着他曾说过,不将回首,是因永不言弃。待人终散去,她筋疲力尽地跪下来,轻握他包得牢牢的手:“如此也好。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害怕失去你。君心似月,妾却固若磐石,愿日日与君好,此生白头到老……”她闭上眼,两行泪水骤然滑落。
岁暮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
一晃眼,岁月匆匆,便是六年。
六年后。
三月,大地回春,垂柳千条。新燕剪尾,桃李飘香。原是最为惬意的时节,武林气氛却格外剑拔弩张。眼见一年一届的兵器谱大会即将展开,正儿八经在讨论这事的人,又没几个是光明正大的。
长安——
“大哥,兵器谱大会,你去吗?”
“不去。”
“以往你不是最喜欢参加这些比武大会的吗,怎么这两年都……”
“还能因为何?重火宫啊。他们去了谁还愿意去?”
洛阳——
“今年兵器谱大会,不知道排行会怎样?”
“我知道。兵器第一,重火宫混月剑;武籍第一,重火宫沧海雪莲剑。”
“重火、少林不是一直对抗得很厉害吗,何故重火宫势力发展得如此快?重雪芝不是根本没有在江湖上露面吗?”
“有穆远出面便够,非要让那女魔头出来掺和你才高兴不成?”
“九域不安,人心惶惶啊。”
苏州——
“狼牙,重火宫这两年可真是如狼似虎,让人担心啊。”
“不过是恢复以前的样貌,有何大惊小怪的?”
“可这一点也不像雪芝妹子的作风,莫不成是一品透要不好了……”
“乌鸦嘴!瞎说什么,他都那样了,你还诅咒他!”
正如江湖人所说,在重雪芝继承宫主之位之后,重火宫的声誉有所转变,开始渐渐被世人接受。但是,这一份平和却未持续多年。“地狱阎殿,人间重火;神乃玉皇,祇为莲翼。”这早已淡去的十六个字,如今又一次被人们广为流传。夫君残废后,重雪芝逐渐淡出江湖。然而,第六年年初,她却突然改嫁穆远,性情大变,复出江湖,吞并了二十余个大大小小的门派。如今,江湖上能够牵制重火宫的,除了少林以及几个联盟的大门派,再无他者。
重雪芝与穆远成亲后一个月,林奉紫下嫁武当三弟子蔡诚。蔡诚曾在雪夜邀雪芝共饮,却遭到拒绝,且他妻子早逝,林奉紫的婚礼多少显得有些委屈。这一日,武当例行议会结束后,蔡诚回到家中,心事重重道:“华山……恐怕要撑不住。”
林奉紫立刻上前端茶送水,在一旁替他削苹果:“怎么说?”
蔡诚依然如以往般举止贵气,面如美玉。他喝过茶,喃喃道:“丰掌门传了话,说已确定副掌门叛变归顺重火宫。现在华山有两成的弟子投靠了重火宫,五成和重火宫交往甚密。”
奉紫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声音也是软软的,只是顿时冷了个调:“官人说的这些事,奉紫是一句也听不懂。”
“总而言之,若华山垮台,武当也将不远。”
“官人可憎恨姐姐?”
蔡诚一时哑然,略显尴尬。奉紫哼笑道:“姐姐一直是这样。无论她犯了多大的错,做了再多不可饶恕的事,总是有那么多人向着她。即便此时的她已经成了武林公害,官人却依然对她念念不忘,不是吗?”
“当然没有。”蔡诚揽住奉紫的肩,柔声道,“我现在心中,只有你一个。”
“倘若姐姐此时再来找你,说要跟了你,你会不要她吗?”
蔡诚怔了怔,又笑道:“自然不会。”
“如此甚善。”奉紫把削好的苹果往笥箧里一扔,站起来,“我先回房歇息。”
六年前,上官透残废,她亲眼目睹了重雪芝的痛苦。雪芝一天到晚抱着适儿发呆,失神地问自己,为何当初不对上官透和显儿好一些,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应该包容才对。奉紫还亲眼看见雪芝亲吻上官透那惨不忍睹的脸,只觉得又恶心,又深深震撼。在这风生水起的江湖,有太多的不确定,谁也不知将来如何,谁也不知是否一个明月良辰后,便失去了重要之人。终于,奉紫鼓起勇气,向穆远告白。至今她还记得,那天风很大,翻卷了整片枫林。叶片丹红,是熊熊火种,烧尽了重火境。穆远自枫林深处走来,黑发披散而飘逸,面容干净而俊美,身形却是一抹暗夜的孤影,敏捷又危险。她素来自恃清高,面对他却失态又语无伦次,却总算令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他不是装傻的人,亦不懂得婉转地同姑娘说话,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对你无意。但你是宫主的妹妹,我还是会善待你。”说完便离开,不给她任何还价余地。
虽然他不给她承诺,甚至说得残酷而傲慢,奉紫却相信,这是因为他人品高尚,如圭璋明月,不愿占自己便宜。只要他不讨厌自己,她便还有机会。接下来的六年,她一直陪伴他。为了他,她曾经与父亲大吵数次,离家出走数次,在找到穆远后,他却数次以“还有事要做”这样简单的理由,将她冷落在街头。她从小娇生惯养,受不了这样的待遇,想要放弃。但是,他只要稍微温柔一些,她便会缴械投降。她甚至为了挽留他,曾放弃过矜持,想要委身于他。可是,她的美貌在他面前形同虚设,他一直无动于衷。她原本以为,最糟也不过如此,却没料到第四年岁末,雪芝态度稍微一转,穆远便迅速与她定下婚约。
奉紫知道,雪芝不爱穆远,完全不爱。因为这些年,她时常探望雪芝,雪芝一直跟上官透同居一室,无论去了多远的地方,都会在半个月内,回重火宫照顾他。最开始她情绪不稳,常年自责悲伤。但是渐渐地,她开始习惯上官透新的模样,并且决定重新开始,与他平平淡淡地生活。可是,去年年底,她再去看雪芝,发现雪芝精神不好,整个人都病恹恹的,还瘦了一大圈。只要一提到上官透,雪芝便会转移话题。到了年初,她突然和穆远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