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孩子名字产生分歧之后,雪芝对上官透的恨意与日俱增。因为大儿子很黏自己,所以雪芝特别喜欢他,上官适这名字理所当然给了他,上官显则变成了弟弟。哪知孩子才出生不到一月,奇迹发生:上官透捏着弟弟的小手摇晃,又指了指雪芝说“娘”之后,小儿子居然嘴里蹦出个“娘”字。上官透摇摇他的手,指指上官适,说“哥”,小儿子又模糊不清地叫了“哥”。所有人都说,很少见到这么聪明的孩子,都为上官透和雪芝感到高兴。雪芝却暗地里越来越敌视上官透。因为,她也学着上官透的方法,让哥哥叫上官透爹爹,上官适发出来的却是“啊啊啊”。都说双胞胎很少能力齐平,总有一个聪明一个笨。看样子,她偏袒的适儿便是笨的那个。
兄弟俩刚生出来后第二天,皮肤由白转红,皱巴巴像猴子。雪芝以为他们病了,还特地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这很正常,过十多天后,孩子便会变漂亮。果然,半个月之后,上官显皮肤渐白,越发有他爹娘的轮廓,而上官适却一直像只小猴子。娘自不嫌儿丑,雪芝别扭地天天抱着小猴子,还喜欢得不得了。这一日,国师府内,上官透抱着显儿,雪芝抱着适儿,聊以后孩子的前途,雪芝终于忍不住问,以后适儿会不会是笨蛋?
上官透笑道:“这还一个月没到呢,适儿当然不会说话。很多男孩一岁都不会叫爹娘呢。显儿如此聪明,已是我们的福分。况且,就算适儿真的不那么聪明,他还有个厉害的弟弟,不是吗?”
雪芝想想,点点头,靠过去看上官透怀里的上官显。宝宝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雪芝用食指抠抠他的鼻尖。上官显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伸出小馒头般的白嫩小手,握住雪芝的手指,紧皱着眉,像在向雪芝宣战。雪芝终于禁不住笑出声,喜道:“儿子实在太可爱。”然后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这一亲,上官显的眼睛居然眯成一条长缝,大大的瞳仁在睫毛的缝隙中闪亮闪亮,像极了在鄙视亲娘。雪芝佯怒道:“好啊,居然敢小瞧你娘亲。”说罢把适儿也丢给他爹,袖子一挽,开始挠显儿的痒痒。显儿立即眼角儿弯弯,咯咯笑出来。雪芝道:“还敢不敢小瞧娘?小笨笨,还敢不敢?”
玩了好一阵子,她才察觉到,上官透一直没说话。她下意识回头看他,却见他满眼温柔地凝视着自己,十分享受这一幕。雪芝有些尴尬:“我很没娘亲样……对吗?”
上官透却把俩小孩都晾一边,搂住雪芝的腰便吻上去。二人太久不曾独处,在有些陌生又激烈的亲吻下,有那么一瞬间,雪芝感到心跳停止,但很快缠住上官透的颈项,热情地回应他。上官透将她压倒在床上,紧握住她的手。雪芝另一只手却特不安分,偷偷溜到上官透的衣襟下。只听见“啪”的一声,上官透捉住她的手,停止接吻,喘着粗气道:“胡闹。”
“嗯?”雪芝眨了眨眼睛。莹黄的灯光下,那双眸子犹如皎镜,清澈无冬春。
“芝儿,你是才生了孩子毫无兴趣,我可是闭境自守太久,你能否不要故意……”
“故意什么?”她无辜地看着他。
上官透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还没恢复好,大夫说,最近都不可以行房事。”
“嗯。”她又轻轻点头,“我听你的。”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上官透直接坐起来,用力捶捶头,长长吐了一口气。雪芝在后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都没发出声音。她也坐起来,从背后抱住上官透,放软了声音:“官人,你不想要,人家是不会要的。”
上官透身子僵硬很久,猛地甩掉她的手,不悦道:“我去沐浴。”
雪芝在床上肆意翻滚,尽情享受着报复的快感。
与此同时,华山。夜已深,墙上的火把噼啪燃烧着。丰城在大堂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安地擦拭额上的汗液。随后,有弟子冲进来道:“掌门,西边已经仔细搜过,没有看到四师兄。”
“怎么会没有?再去东面找!”
“是!”
一个女弟子道:“掌门,下午我似乎在全真阁附近看到了四师兄。”
丰城道:“我知道他下午在那附近啊。可是,现在他去了何处?”
“不,当时四师兄就在全真阁后面的小屋里小憩。会不会是他睡沉了,一直到现在都没醒?”
丰城突然浑身僵冷。
“全真阁?”另一名弟子接道,“师妹不知道?下午全真阁起了焚炀赫烈之灾,我们花了半个时辰,才把火扑灭……”说到此处,看到丰城的脸色,再不敢说下去。
“什么,不可能的……”丰城踉踉跄跄地跑下阶梯,直往门外奔去。
他如何都不会想到,原以为已被自己烧死的人,已经溜回了玄天鸿灵观。翌日早上,丰涉还硬和满非月杠上。路过的弟子都投来唯恐天下不乱的目光,还有人煽风点火说两句。满非月用带毒的巴掌抽过去,毙掉几个,便无人敢再多话。最终她忍无可忍,对丰涉怒道:“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丰涉毫无惧意:“我父亲是什么人?”
“我说了多少次,我不知道!”满非月情绪激动地怒吼。
“圣母是知道的。”
“你别再问,我什么都不会说。”满非月转身走开。
“丰业。”
一听到这个名字,满非月瘦小的身躯微颤一下,站住脚步。这两个字也像强力的催泪弹,在丰涉提起的瞬间,彻底模糊了她的眼眶。
“我生父叫丰业,华山前任候选掌门,丰城的亲兄弟,对吗?”
“我们不要在这里说。”满非月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满非月对自己的定义,从来都是女皇。女皇可以享用很多个男人,却不会爱任何一个。也只有提到丰业时,她才会露出感伤之色。
当年,丰城和丰业曾一起被送到华山派习武,都是上一代辈分高的弟子。丰城是块天生的练武料子,却只想学成离开,逍遥江湖。而丰业资质不高,却对华山敬慕,勤劳习武,发愤忘食。几年后,满非月加入华山派,成了最小的弟子。起初,同门师兄弟们都以为她个子矮是因为年幼,可三四年后,她身高丝毫不变,大家便都嘲笑她,除了丰业。她因身高限制,许多招式练得很辛苦,丰业会耐心教她,并且严厉制止同门开她玩笑。又过了两年,满非月因修炼毒功,被逐出门派。她自建玄天鸿灵观,研习独具一格的武学心法。丰业依然经常去看望她,和她叙旧。
很快,丰业和丰城同时看上了貌美的大师姐,大师姐欣赏丰业忠厚,俩人成了亲,隔年产下男婴,取名丰涉。从那时起,丰城便对丰业积怨,只求夺取掌门之位,将他们赶出华山。但是,兵器谱排名丰城发挥失常,丰业却大展身手,前任掌门决定让丰业来继承掌门之位。被夺走了掌门位置和心爱女子,丰城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开,到最后竟动了邪念,开始设计杀丰业。刚好满非月对丰业新婚之事又爱又恨,轻信丰城,以为他只想杀大师姐,而非丰业,便给了他毒药。
然而事与愿违。死的人是丰业,而非他的妻子。丰城挑断了丰涉的手筋脚筋,以他威胁嫂子,让她隐瞒秘密,并嫁给自己,不然便会要了丰涉的小命。大师姐忍辱负重嫁给他,几次谋杀丰城失败,惨遭毒打,终于忍无可忍,把丰涉托付给满非月,自己一头扎进江中喂了鱼。之后,丰城收敛了性格,为人处世反倒圆滑世故起来。一年后,丰城又纳了个妾,叫白曼曼。他对白曼曼宠爱有加,却从未考虑让她当正房。人人都说丰城一心只念大师姐,对他格外尊重。
又过了许多年,丰城知道满非月不仅收养了丰涉,还将丰涉的手筋脚筋以蛊接好,心中害怕他来报仇,便私下放出消息说,丰涉是自己抛弃的儿子。因为只是谣言,他自己又不承认,别人也不便多问。
当然,满非月并未告诉丰涉,她对丰业的爱慕之情。只是在说这些故事时,她虽没表情,却一直在流泪。这个青肤的古怪小姑娘,第一次真正露出了符合她年龄的眼神。而丰涉从头到尾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到满非月说完,他才轻声问了一句:“我父母,都是怎样的人?”
“你的父亲,是个光明磊落、侠气寡言的人。偶尔……也会有很温柔的一面。”满非月揉揉眼睛,苦笑道,“你的母亲,脾气有些急躁,但说一不二。虽然我一直不喜欢她,但她是真正配得上你爹的人。”
丰涉点点头,不再多言。
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的,竟是林宇凰和重雪芝在一起吃饭的画面。雪芝一边吃饭,林宇凰一边往她的碗里夹菜,夹的刚好都是她最不喜欢吃的。雪芝耍赖皮放下筷子不吃,林宇凰却理都不理她,将一个胡萝卜塞到她的嘴里。她勉强吞下去又使劲拍打他,他才跟仆人似的讨好说,爹这是关心你啊。当时丰涉看着自己空空的碗,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似乎从没有人替自己夹过菜。
又一日过去,丰涉赶到长安去见雪芝和上官透。
见客厅里丰涉满身都是熏烟,神情却一反常态,冷漠到无一丝起伏,上官透刚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便摆摆手道:“你要转告芝芝,丰城和圣母私下勾结,似乎打算逐一吞并门派一统天下,我看过他们合并门派的名单,最后一个是玉镖门。但是,他们都不是幕后操纵人。我想了想,若真有这么个人,那一定修炼了‘莲翼’,是个男的,所以才需要圣母去送壮阳药保持男人特质,她才能活到现在。若你们要查出这个人,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囚禁圣母,那突然在江湖上消失的人,十有八九便是主谋。但是,你们一定要小心,若他们没做不利于你们的事,先别轻举妄动。若大功已成,那恐怕,恐怕……”
上官透耐心听他说,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先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商量对策。”
“时间不多,我有事要先走。”
丰涉匆匆走到门口,却听到雪芝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怎么这么快便要走了?”
回头一看,她正抱着两个儿子,笑盈盈地望着他:“不多坐一会儿吗?看看你的两个侄儿呀。”
“侄儿?”丰涉愣了愣,“已经出生了?”
雪芝点点头。丰涉走过去,轻轻接过适儿,适儿却紧捉住他的衣襟,浑身紧绷。雪芝忙解释说他离开父母会紧张,但不会哭。上官透道:“丰公子,发现了吗,人出生时总是握紧双拳,撤瑟时又总是松开双手。”
“哟,很有经验嘛?”雪芝用手肘撞了撞他。
上官透不理她。丰涉看着适儿两只小小的包子拳头,轻声道:“倘若人生可以重新来过,我不会做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
雪芝和上官透互望一眼,不知如何接话。雪芝道:“小涉,你遇到了什么事?”
丰涉将孩子放回雪芝的怀中。糊里糊涂地活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清自己,也第一次有了非常想要做的事。他道:“芝芝,可还记得你答应过,要替我做两件事,还欠我一件。”
“说吧,但不许敲我竹杠啊。”
丰涉把腰间的葫芦取下来,递给雪芝:“这个你收下。”
雪芝莫名其妙地接过葫芦:“然后呢?”
“没了。”
“就是收下这个?”
“嗯。”
丰涉转身走了两步,停下来,从腰间掏出匕首,将头发右侧的几根小辫子全部裁下来,拿给雪芝:“这个你也收下。”
雪芝又莫名其妙地接过。她和上官透面面相觑,却如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丰涉只说自己要重新做人,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他们也不便多问,便由他去。直至晚膳时间,雪芝才察觉情况不对,料想丰涉去找了丰城,便扔下筷子,拿了武器,不顾上官透阻拦,出去找丰涉。
华山西峰,清风徐徐,天地修且广。苍天古木上悬着一轮明月,月下山脉峰峦起伏,悬崖深不见底。在弟子的带领下,丰涉来到此地。坐在古木下乘凉的,是他的亲叔叔丰城。丰城手中握着未出鞘的宝剑,身后放着一个巨大的棺木。听闻脚步声,丰城擦拭着剑鞘,头也不抬:“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是又一次自个儿送上门。说说,你今日又有何目的?”
“决斗。”
“哦,决斗。怎么个决斗法?”
“死斗。”
“很好!这是你说的!”丰城猛然站起,一脚踹开棺盖,“今天,我便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全喂给我儿子吃!”
丰涉咬牙切齿,面露凶色:“你杀我父母,断我筋骨,要被千刀万剐的人是你!”
刹那间,俩人的长剑同时出鞘。碧华冰冷,狂风呼啸,高山上只剩俩人漆黑的身影,阴寒闪烁的剑光,囤积西峰的白云曾阿,以及白云掩盖的万丈深渊。
华山山脚,上官透和雪芝策马而上。雪芝坐在后面,紧搂住上官透的腰,长长的大衣在风中翻卷。忽然,一个人影蹿到前方的道路上。上官透收住缰绳,青骢嘶鸣。一名女子站在淡若流水的月光中,她慢慢转过头,对着两个人浅笑道:“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丰涉今天死定了,何必再搭上两条性命?”
“柳画?”雪芝和上官透异口同声道。
黑夜宵月下,柳画抿了抿唇,红唇似血制的胭脂:“我不过好心提点,你们若是不信,便前去送死好了。”说罢她优雅地欠身,闪入树林。
柳画会出现在此处很是奇怪,但他们却没有犹豫,以最快之速赶上山,虽有不少人阻拦,但一看是上官透都不再多说。抵达西峰时,丰涉和丰城还在决斗。丰涉受了重伤,连续数次被打倒在地。他的武功远不及丰城,从头至尾,也只是在靠满腔仇恨拼命。起码,他还活着。雪芝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她高呼一声:“住手!”但丰城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雪芝正准备冲上去,却被上官透拦住。
“我去。”
他朝那俩人跑去,可是才走了几步,一个高大的黑影便挡在他面前。然后,这人击了他一掌。雪芝看得很清楚,那人并未使出大力。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上官透被人一掌打倒。不仅如此,他跌倒在地,还向后滑了一段。他不可置信地捂着胸口,有鲜血涌上咽喉,却被他憋住,硬吞回去。狂风摇乱了古木的枝叶,沙沙作响。同一时间,丰涉被丰城一脚踹到悬崖边缘。石块顺悬崖滚下。
黑衣人往上官透身边走了几步,背对着丰城道:“搅乱的人来了,速战速决。”
雪芝怔怔地看着那黑衣人。这声音她是记得的——在华山,在丰城的密室中!那个说话男女难辨的声音!
“是。”丰城上前一些,又一脚踹在丰涉身上。
丰涉半个身子掉出悬崖,他双手紧攀住悬崖的边缘。这时,山崖底部,才响起石头落地的回声。
“小涉!”雪芝再顾不得别的,往前奔去。
那黑衣人一转身,又一掌击来。眼见雪芝就要被打飞出去,上官透却挡在她面前,又一次被击倒在地。这一回,他吐出一口鲜血。
“透哥哥!”雪芝扑到地上,抱住上官透,“你为何要——”
“打不过的。”上官透强忍痛苦,握住雪芝的手,“这个人,我们联手都打不过……”
雪芝倏然抬头,大声道:“丰掌门,求你,放了他!”
丰城尚未回应,那黑衣人却冷冷道:“贱女人,江湖上的人美誉几句,你便找不着北了。”说罢,拽着雪芝的领口,将她提起来,“孩子都生了,还不守妇道。瞧你那逐渐憔悴衰老的脸,还想迷惑男人?”
雪芝再无力气与这人争辩,一口咬在他手上。黑衣人吃痛松手,她无视上官透吃力的呼唤,立刻朝着悬崖跑去。可是,她根本没来得及靠近,仅差那么十几步的距离,丰城将丰涉提起来,扔在地上,一剑刺进他的胸膛。
“小涉!”
伴随着雪芝呼唤的,是丰涉绝望的嘶吼。接下来,雪芝每跑几步,丰城便会在丰涉身上补上一剑。最后,她软软地跪在丰涉面前。古木树影的缝隙中,月光苍白,锋石横仄。血液暗红,蜿蜒成一条小河,染红了雪芝的白衣。
“小涉——”雪芝搂住他的脖子,试图将他背起来,但眼前的少年,早已千疮百孔。她甚至不知从何下手,才能不碰触他的伤口。
丰涉神情痛苦,只是侧头看雪芝,就已经耗尽他的生命:“芝芝……我还是没能替父母报仇。”
“什么意思?”
“丰城……”丰涉指了指站在雪芝身后擦剑的丰城,“他杀了我的父母——丰业夫妻。”
“你明明知道打不过他,为何还要来?”
“我这辈子都打不过他。”
“胡说,胡说,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会变成旷世奇才……你现在这样,根本就是送死!”
“圣母给我接的蛊,其实只够我支撑到二十九岁,而且……十八岁以后,身体会越来越弱。”丰涉轻轻动了动手指,“我……已二十岁。”
听见那句“已二十岁”,雪芝眼眶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捂住他的嘴,闭着眼:“噤声。我带你去治伤。”
她将他背起。鲜血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裳。丰城看了他们一眼,又握紧长剑。那黑衣人却道:“放他们走。”
“可是,她都听见了。”
“没有人会相信。”黑衣人不男不女的声音变得格外低沉,“放他们走。”
丰城只好坐到一边,朝着雪芝笑了笑:“你非要他死在你身上才甘心吗?很不吉利的哦。”
雪芝狠毒地看着他:“丰城,你从未想过自己的下场吧。”
丰城一脸不屑:“那倒没有。”
“以后我会告诉你。”
雪芝背着丰涉,扶起重伤的上官透,吃力地往山下走去。刚一走出西峰,上了马,她便半侧过头,道:“小涉,我不管你能活多久,起码你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我一点也不后悔,真的。”丰涉虚弱地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伟大,第一次觉得……自己肩负重任……”
他比雪芝高出半个头,此时却像个婴儿一样,无助地将脸颊贴在雪芝的后脑勺上。他的嘴唇因失血而变得惨白,呼吸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但他还是笑着,低低说道:“芝芝,其实,我还是会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这个残酷却快意的世界。
这个抛弃了我、也被我抛弃的世界。
这个有你的世界。
他流的血太多,淌了一地,以至于雪芝大颗大颗的泪水混进去,也没能留下丝毫痕迹。她只感到他最后一丝力气在背上消失。她知道,背上有一个仅活了二十年的年轻生命,正如这东岭素月般,无声无息地走了……
三人到山脚时,正好迎上玄天鸿灵观的人。满非月从车上下来,看到躺在雪芝腿上、有着婴孩睡颜的丰涉。雪芝靠在上官透的肩上,整个眼眶乃至鼻尖都变得通红:“都是我的错。我若早一点赶来,小涉便不会有事。都是我的错……”
上官透默默不语,只轻轻搂住她。而满非月更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虽然清楚他不会活太久,但她不曾想过,他会这么快便去做如此鲁莽的事。她轻抚他右鬓断开的发,发现上面的小辫子已经不在了。她记得,丰涉小时,她很喜欢为他编辫子。他起初还觉得挺好看,但自从跟她去了一次京城,回来便不肯再编,说只有女孩子才会编辫子。她骗他说,男孩子其实也编辫子,不过长大了都把辫子剪了,送给喜欢的女孩,这样女孩子才肯嫁给他。你看,你有这么多辫子,以后可以娶好多个老婆呢。小丰涉听了以后数了数辫子,兴奋地说,那圣母再给我多编几个。长大以后,丰涉识破了她的谎言,也逗弄过不少姑娘,但一根辫子都没送出去过。
此时此刻,他的辫子没了,紫色绸缎也拆了,散着发,衬着清秀而年轻的脸,像是在熟睡。满非月再难控制悲痛的情绪,伸出短小的胳膊,用力搂住他,大哭起来。可是哭到一半,哭声却停止了,她才意识到,是上官透点了她的穴。
“得罪。”上官透将她扔到马背上,对她身后的鸿灵观弟子说道,“借你们圣母一用,很快归还。”
上官透吃了黑衣人两掌,一直卧床了四天,才能正常走动。四天内,雪芝一直细心照顾他,喂他喝药,就像他以往对她那般温柔。只是她一直不说话,即便两个孩子在身边,也很少露出笑容。上官透看着她发间多出的几缕小辫子和紫绸缎,知道她的心已被那小小的葫芦带走,也不敢再提伤心之事。其实,最令他担心的是那个黑衣人。他不能确定那人是否练成了“莲翼”,但他从不曾如此被动和弱势过。他和雪芝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在那人面前,却是恒河一沙。
满非月一直被关在月上谷的地牢中。上官透命人照料好她,却不给她半点自由,连出恭都要人守着。不论满非月如何愤怒、如何不解,他都只是淡淡地说,我只是想等一个人。满非月说,你这叫守株待兔。他并不给予回答。他知道自己在守株,但等待的,却不是兔。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果然,五日以后,满非月开始着急。她命人传话给上官透,说自己快要死了,说自己研制出了长生不老蛊,说可以传授上官透最厉害的毒功……都被上官透驳回。第七日,满非月在地牢里撒泼,大声叫骂。上官透还是没回应。第十日,满非月已经开始大哭,说再这样下去,她小命不保。依然没有回答。十日过后,她不再挣扎,只是坐在牢里发呆,时不时提起丰涉。时机差不多已经成熟。上官透请人全天下发请帖,邀请各大门派和武林豪杰来月上谷,参加他两个孩子的满月宴。
满月当日,邀请的人里,除去满非月,只有两个人没来:释炎和林轩凤。宴会后,雪芝和上官透特地在月上谷辰星岛弄了个擂台,让各派英雄切磋武艺,他们俩则在底下仔细观察所有人的武功脉络。确认过这些人都无异后,他们知道,问题便出在林轩凤和释炎二人身上。
“不可能是林叔叔。”雪芝摇摇头,“他是我两个爹爹的好朋友,不可能偷学重火宫的武功。”
“你的意思是,方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雪芝一想起释炎胡子花白的模样,又道:“这,好像更不可能。会不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人?”
“不管怎么说,先去拜访他们。”
次日清晨,二人便将两个孩子交给裘红袖照顾,叫着林宇凰东南下去灵剑山庄。结果三人到了灵剑山庄,大门都没进,便被赶了出来。雪芝和上官透脸色大变。难道……真的是林轩凤?他们正准备暂离商量对策,林宇凰破门而入,满脸不悦:“我孙儿满月宴他不来,现在我上门他也不见,林轩凤这东西当年欠我恁多人情,居然还有脸躲我!不出来我就把他以前的丑事写成书,印了到处卖。让他给我出来!”
下属传话过后,林轩凤终于缩在一个小会客室里接见他们。林宇凰刚一进门,说了一句话,林轩凤便被茶呛到:“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
“咳咳,咳咳,宇凰,你在胡说什么?小辈们在这儿,你说话注意点。有话直接问吧。”林轩凤放下茶杯,站起来指了指椅子,“都坐,都坐。”然后又拿起茶壶,慢慢喝一口。
“你练《莲神九式》了吗?”
此话一出,林轩凤、雪芝、上官透都呆住。雪芝愕然道:“二爹爹,你知道我们来这儿是打算……”
“芝丫头安静。”林宇凰凑近林轩凤,用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练《莲神九式》了吗?”
“自然没有。你看我像练过的吗?”
“那便行,二爷相信你。”
林宇凰站起来,本想带着女儿女婿跑路,雪芝却把他硬留下来,与林轩凤叙旧。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她有了不好的预感,不愿二爹爹和自己一起冒险。然后,她与上官透一起飞鞚前进,赶至少室山。
少林寺,天下第一名刹——只是站在山脚,颙望这历史悠久的武林大派,便能感受到通透的正宗武学气息。至此,她坚信是他们误解。释炎要练了《莲神九式》,那得有多么荒谬,可能性根本是零。但上官透说,既然都走到这一步,还是去看看,让自己安个心也好。他们一起上山,向弟子通报要求见方丈,弟子离开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便回来道:“方丈最近身体不适,请雪宫主和上官谷主尽快结束探访。”
雪芝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
上官透道:“劳烦大师了。”
在僧人的带领下,穿过法堂,抵达方丈室门前。雪芝别扭地看了上官透一眼。上官透无视她的存在,只轻轻敲门:“请问方丈在吗?”
释炎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后,请施主关门。”
二人推门进去,上官透再把门带上。进入眼帘的,是墙壁上的佛门八大僧图、达摩一苇渡江图,以及东侧巨大的弥勒佛铜像。神像前,数百支红蜡烛罗列整齐。释炎穿着袈裟,双手放在身前,面对香火,背对他们。与这佛门净地格格不入的是,他身边还坐了个女子。
雪芝又被吓了一跳:“柳画?你……何故会在此地?”
柳画笑道:“女儿跟着娘一起,不可以吗?”
“娘?”雪芝不解道,“你娘在这儿?在少林寺?”
“她的娘,便是老衲呀。”
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很动听,很中性,正属于那个不男不女的黑衣人。只是,雪芝和上官透都万万不会料到,此时发出这个声音的,竟然是背对着他们的释炎。而他,正慢慢转过身来。
看到释炎面容的刹那,雪芝捂住鼻口,几乎呕吐——不,她根本不愿意,也不敢相信,这人是少林方丈释炎。她更愿意相信,是一个妖怪吃掉了释炎,穿上了他的袈裟,拿走了他的锡法杖,待在方丈室冒充他。眼前的人,虽苍老依旧,却没有花白的胡子和沉静慈祥的面容。他的眼睛弯起来,面颊上擦了浓浓的粉,粉厚到他稍微动一下,都会扑簌簌掉下来。在这样一张爬满皱纹、涂了白粉的脸上,甚至还有两团红红的胭脂。他身后是一面雕花铜镜,上有秦女携手登仙。方才他背对着他们,双手放在前面,原来是在对镜梳妆打扮。他的手中还握着胭脂片儿。
“好久不见,雪宫主……上官公子。”
释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同时翘着兰花指拿起胭脂,含在嘴上抿了一下。大红的嘴唇,堪称精致细长的眉,便这般出现在一个年过知命的老和尚脸上,怎是别扭突兀所能描摹!相对雪芝,上官透显得冷静了很多。他朝释炎拱拱手:“见过方丈。”
“上官公子有礼。”释炎依然翘着兰花指,对柳画抬抬手,“女儿,给他们上茶。”
柳画端上飘着花瓣的茶,递在他们手中:“放心喝,无毒。”
接过茶杯,雪芝没喝,上官透喝了。释炎看着雪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贱丫头,还是对我敌意颇重嘛。”
雪芝彻底惊讶,不知如何回答。释炎不屑地对着镜子,用小指擦擦嘴角:“女人真是麻烦。成日只知道吃醋、钩心斗角。我若想杀你,还需要下毒吗?如今老衲大功已成,不高兴看见的人,都可以送去会阎罗王。”
上官透道:“敢问方丈,是什么武功?”
释炎对着镜子大笑起来。那样的笑颜若放在一个半老徐娘的脸上,怕是千般艳丽,万种韵味,只是,这人是释炎。雪芝被他吓得不轻,已握住上官透的手。释炎笑着把玩胭脂:“上官公子这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当年莲宫主该有的特征,老衲现在全有。你说,老衲练的是什么武功?”
重莲练过《莲神九式》,确实是雌雄同体。雪芝至今还记得,某一日重莲喝醉的模样。他衣衫半解,星眸半张,躺在后山温泉中,提着热酒往喉间倒。头发似浓稠的黑丝,大片大片漂浮在水面。然后,他把喝空了的酒壶往地上一扔,便在温泉中仰头大笑着唤林宇凰。林宇凰刚一过去,便被他拽到了水中。最后,还是她和二爹爹一起把他扶回房内。他一路笑着,一路胡言乱语,吟诗作对,那样盛极的眼角眉梢,处处都勾着十足的风情……虽然第二天重莲非常后悔,也努力表现得无所谓,但那一幕雪芝再也忘不掉。她是打头一次知道,原来男子也可以用“媚”描述。也是从那一刻起,她自认雌雄同体便是同时有女子的妖柔,又有男子的刚硬,是一种矛盾而无上的美。
但是,看到释炎时她才知道,她的想法大错特错。尤其这老和尚还拿自己与她爹爹相提并论,她气得浑身发颤:“你……你简直是在侮辱我爹!”
“什么?”释炎眯着眼,手指掐碎了胭脂,“你,再说一次看看?”
上官透连忙拽了拽雪芝,朝她使了个眼色。雪芝怒气尚未平息,释炎倒先放软了态度:“雪宫主,老衲完全能够理解你。莲宫主去世,带给你难以言喻的悲痛,只是,你不能总是活在过去。要看清楚现在的江湖,谁才是当下的王者,谁将要一统天下。”
“王者?那请问现在的王者,你有可能以真实面貌面对世人吗?”
“练此神功,自然会给身体带来不利之处。就像老衲的胡子……”释炎摸了摸光秃秃的粉白下巴,“若不是你们把青面靖人关起来,老衲也不会这般难堪。”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和以前无甚区别,“当然,若老衲愿意,也可以用这样的声音和别人对话。”说罢,又提高音量,“只是,老衲实在很喜欢现在的声音,且有一个很是伟大的理想,你们想知道是什么吗?”
听他声音时高时低、时男时女,雪芝一时间无法接受,只用力摇头。
“老衲想要一个自己的儿子。”释炎微微一笑,抿了抿大红色的嘴唇,指着柳画,“不是跟以前一样,随便找个妓女生出这么个东西。老衲不想当父亲,只想要当娘亲。”
柳画面露尴尬之色。不光是她,雪芝和上官透也都尴尬了。终于,上官透道:“方丈,请不要忘记你是息心客。”
“息心客,哼哼。”释炎喉间发出不阴不阳的笑,“你们可又知道,老衲当年可不是自愿当的息心客。”
等了许久,他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便仰首大笑:“无所谓啊。大千世界是多么美妙,老衲很快便会离开这座无聊的山,回到俗世红尘,享受人生。”
雪芝冷冷道:“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即便是俗世也无法接纳你。”
“谁说他们无辜了?他们该死。像燕子花,老衲杀了她,是因为她四处说‘莲翼’是邪功。这也算是间接在维护你,雪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