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过去,整个重火宫已被春季换上新装,朝雪楼后院满是飘落的樱瓣,大朵小朵,连成一片粉红,撒落在阶前月下、房檐楼顶,犹似泪沾红兜子。第二天,雪芝静养便满了百日。这一日,上官透心情大好,尽管依然客套过头,但一整日脸上都带着笑意。他亲自下厨做晚饭,还弄得格外丰盛。雪芝却没吃多少,心事重重,很早便回了房间。
这个夜晚,春寒料峭,烛光半笼,青瓷花瓶中装了满满的樱枝,花瓣粉红,多到几乎挤出花瓶。雪芝有些不解,回头看着正端着汤药进门的上官透:“为何今天花这么多?”
“后院的樱花开得太旺盛,摘掉一点,果子才会结得更好。”
雪芝点点头,接过碗,喝完了药,便早早睡下。这是她睡得最早的一日,也是睡着最晚的一日。而上官透并未守在她身边,只借口说出去逛逛,便再没回来,直到她睡着。身上的伤虽已痊愈,但心伤却与日俱增,想到要和上官透分离,再摸摸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不禁悲从中来。
三月早春,春服既成,百鸟啼鸣。次日清早,雪芝被鸟叫声吵醒,揉揉眼睛,坐起身,一颗心却突然坠落——床前并不是只留了空椅子,而是椅子已经被搬走。房内是空空一片,窗前那个插了百日红花的青瓷花瓶也不见了。雪芝恍惚地从床上走下,随便披着一件衣服,便坐在窗前发呆。
到底还是走了。
原本以为会有临行前的道别,但现在,连一封留在桌上的信笺都没有。房间空旷得像从未有过这个人。这段时间,她鲜少离开房间,就算出去,也会穿上宽松的厚衣服,来遮掩自己的小腹。而这个早上,腹中的孩子像是能感受到窗外的十里阳春,又在她肚子里顽皮地踢她。她却完全没有为人母的雀跃,只是觉得分外心痛,孩子尚未出生,她已亏欠了他太多。不是不知道她有身孕,他还是走了。她需要面对的却又太多:父亲、妹妹、属下、重火宫,以及整个天下。接下来的日子,她该怎么过?
鸟鸣杂英覆春洲,在这渐暖的三月,宫中处处有侍女攘剔新枝,拾掇落英。她抚着自己的小腹,伏在案前,压抑着喉间的呜咽,任泪水直直落下,却不敢放声大哭。她哭了很久很久,觉得口干舌燥,双耳嗡鸣,有些掌控不了重心。走了两步,踢翻了一个椅子。她呜咽着蹲下来扶椅子,却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芝儿。”
雪芝顿时僵住,一动不动。底下的人继续唤道:“芝儿,你醒了?快推开窗门看看。”
雪芝还是不敢动,生怕自己听到的是幻觉。那人又催促道:“不要赖床,不然起风,那便再看不到。快快开窗!”
雪芝快速站起来,推开轩窗。春风暖,寒樱香。水浮天际,花红如云。远处有山泽溪水、文鲂弱湍,近处有楼宇沉沉,樱花鸣鸥。而朝雪楼宽阔的后院中,有一朵巨大的雪花。雪花是以樱花花瓣拼凑而成,占了大半个庭院。站在雪花中央的人一袭白衣,他的黑发碧带,正在春风中飘摇。他原在整理地上的花,闻声负手转过身来,抬头望着她:“喜欢吗?”
雪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芝儿!”
“啊,啊?”
“芝儿,”缓缓重复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是世上最动听的字眼,然后他微微一笑,“我们成亲吧。”
雪芝明显反应不过来,只是靠在窗棂前,呆呆地看着下面:“……什么?”
上官透笑了笑,足下一点,身姿轻盈地飞到二楼窗前,打劫一般将雪芝打横抱起,再越过楼台,轻飘地落在雪花的中央。他们的衣袍是一片雪色的云烟,为风而舞。她抬头看着他的面容,正对上那双琥珀色的双眸。见她睁大眼,大颗泪水无声落下,他擦擦她的眼泪,轻吻她的眼角:“我知道这百日来,你一直对我有怨。其实,我也忍得很辛苦。那大夫说你中了怪毒,解开后情绪不能起伏太大,尤其不能激动。不然,非但康复不了,还容易发热。”
被他这样一说,雪芝如醍醐灌顶,却嘴巴一扁,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芝儿乖,不哭不哭,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哄孩子般抚摸她的头发,“待你嫁了我,便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不管你以后打算做什么,透哥哥都会陪着你,好不好?”
“我才不要!”雪芝抬头,眼泪还没流完,已露出凶神恶煞般的表情。
“我是说真的,就算你打算把重火宫发展成魔教,你变成了女魔头,我也会陪着你一起下地狱。”
“谁说这个了?我才不要嫁给你!”雪芝拍掉上官透的手。
“不嫁?”上官透若有所思地琢磨着这两个字,然后一脸委屈地低下头,摸了摸雪芝的肚子,“孩儿,你娘不愿意嫁给爹,爹可是好?”
雪芝忍不住扑哧笑了。上官透继续对着她的肚子道:“看,你娘笑了。她明明很喜欢爹,还不肯嫁。”
雪芝板脸:“不嫁!”
“嫁。”
“不嫁!”
上官透站直身子,又一次霸道地将她揽回怀里:“重雪芝,你听好。我说我们成亲,不是在问你,你也不用回答‘好’或者‘不好’。你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对我说‘官人,我好高兴哦’。”
“做梦!”
上官透却轻轻凑到她的耳边,柔声道:“娘子,我也爱你。”
“肉麻。”雪芝浑身打冷战,“好恶心啊。”
“娘子重伤时的告白,我可是至今都牢记心中。那是一点都不肉麻,一点都不恶心,反倒令我分外怜惜。”
雪芝的脸唰地红了:“不准想!”
“忘不掉。”
雪芝仰头,双手捏住他的双颊,没什么肉还揉两下:“就知道耍嘴皮子,大夫说我不可情绪激动,你还故意气我,还不理我。”
“你看,你的伤不是已经复原了吗?我们的宝宝也很好。”上官透笑得有些忧伤,“况且……我要真这么了解你的心思,也不会错过你三年。”
雪芝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你还好意思说……方才我看到窗台上没了花,还以为你又走了。”
“原来你喜欢那些花。你若喜欢,以后每天我都为你摘一枝,放在花瓶里,摘一百年。”
“一百年以后我们都死了。”
“那等你转世以后,定要嫁给那天天往你窗台上插花枝的人。”
“放心,我肯定会忘记的。”雪芝侧过头去。
“可惜娘子的话,我却忘不掉。”见她眉尖细细,唇似寒天樱红,上官透不由得轻声道,“似月君心,东昨西今。不悲落花,悲妾痴心。昔日缘尽,相思无凭。既不回首,何须留情……”
她涨红了脸道:“那时我神志不清,作不得数。而且,我、我只说了一次,你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不将回首,是因永不言弃。”
虽早已知他情重,但听闻此言,雪芝还是忍不住身体一震。此时,春风吹落华,和风度青山,卷起地上百片花瓣,树木更是蓊郁。他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她的眼是一汪不见底的醴泉。他不曾察觉自己在微笑,只是一手揽她的腰,一手捧住她的头,纵情吻下去。
红窗画帘,雪楼飞宇。他们在花影花香中相拥,世界骤然变小,小到只剩下一个楼阁的后院。
这一年的春天,是一场繁华的梦境。
数日后,开帏对景是灿烂春日,少女巧弄禽鸟飞雀。廊亭间,迎春花开出片片金色。然而,这一切朝气勃勃的美景,都入不了原双双的眼。雪燕教的练功房内、窗上都蒙了黑布,她只穿着一件素衣,发随意盘成个髻,满头是汗地打坐,面色苍白。她已多年不曾这样不修边幅,失去妆容的遮掩,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无情地绽放。这段时间,她是前所未有的憔悴。不论她如何劳神费力,都很难神功大成。此时的她,根本无法做到秘籍上所写的心凝形释,与万物冥合。只要一个人待着,她脑中便有纷杂画面交替出现。一边是那桃花眸子弯弯的笑,一边是无数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肮脏痕迹。久而久之,她便不知哪边是真实,哪边是虚假。这时,有人轻叩房门:“教主,该用膳了。”
外面的人又叫了几声,原双双突然暴怒道:“滚!统统给我滚!”
嘎吱一声,一道细长的光从门缝中漏入,随即传来女子的声音:“师姐,别去……”
这时,一个极为柔软纤细的声音传来:“教主怎么了?”
听到这声音的同时,原双双死而复生,倏然站起,一边往门口跑,一边唤道:“奉紫,奉紫,我的奉紫啊,快进来……”
这时,大门打开。一个高挑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林奉紫背光而站,春色将她笼罩,她的脸上有初春的年轻、春花的美丽。原双双几乎当场落下泪来。她又想起丰城曾说过的话。他问她,为何她十七岁未嫁便已不是处女身,为何她一直不愿成亲。这问题的答案她自然清楚,却永远无法对人言说。有谁能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名门闺秀,一旦被抛入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她也曾如眼前少女这般,出淤泥而不染,蕙质兰心。可是,待她终于能融入江湖,终于爬到林轩凤的膝下,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因此,初次看见林奉紫,她并非不曾心生忌妒。甚至可说,她忌妒到怒火中烧。她在林奉紫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但这小姑娘,却比她幸运千万倍。所以,后来她才默认了夏轻眉轻薄奉紫。然而,林奉紫方从昏迷中醒来,那懵懂受伤的模样,她怕是这辈子也忘不掉。此刻,原双双揽过林奉紫的手,将她拉进练功房,硬邦邦地关上门,把她身后的女弟子都视作空气。奉紫轻声道:“教主,为何脸色这么差?”
眼泪顺着脸庞落下,原双双扑到奉紫怀中:“奉紫,我对不起你……”
这是她不曾料到的转变。明明默认夏轻眉毁掉奉紫的人是她,但知道奉紫真的被玷污,她却比谁都心痛。像是自己也回到了年轻时,又把那肮脏之路走了一遍,又把少女时的自己玷污了一遍。
奉紫疑惑道:“教主在说什么……怎么我听不明白?”
原双双使劲摇头,依然只是默默流泪,但是双手却一直在奉紫手背上摩挲。奉紫被她摸得浑身不自在,便轻轻抽了手,道:“师妹们还在等我,我先出去。”她刚走两步,原双双又一次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她将头发盘起,几缕青丝落在两鬓,颈项美玉般细腻光滑。她是如此可恨,又是如此可爱。原双双情难自禁,在她的后颈上吻了一下。奉紫浑身僵直。极端的恐惧化作瘟疫,迅速蔓延,笼罩了她的世界。
门外传来师妹们的嬉笑声。她们并不是在笑奉紫,奉紫却惊慌地推开原双双,快速朝外走去:“要用膳了……奉紫先行退下。”
同一时间,月上谷翔鸾阁中,苗见忧、杜枫、仲涛三个岛主,以及裘红袖坐在上官透和雪芝的左右侧。汉将、世绝则是巨钟一般站在上官透身后。只见满桌佳肴珍馐,雪芝面前却放着一大碗馄饨。苗见忧和杜枫从不和谷主一起用膳,但这一日,所有正事都摆上了餐桌。苗见忧道:“最近江湖是非多,银子也多。光这个月入门的弟子就有二十几个,累积三个月赚的银子够开四个武馆。不过,上次筹办擂台可害死人。很多人都慕名而去,结果关键时刻,谷主去了华山。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还有人扬言说,谷主不去便退票钱。好在杜岛主临时找到了花大侠,才压住了场,不然我们可亏大了。”
上官透直接跳过擂台一事,道:“江南京师一带我们的武馆已够多,多开无益。再往西又太远,暂时不往那边发展。在洛阳东南方设个镖局吧。”
“是。”
仲涛道:“光头,洛阳的月上镖局你还嫌不够大?又设一个做什么?”
“东南方离嵩山近,以后镖银和重火宫二八分。”
雪芝本在喝水,险些呛死:“咳咳,咳咳,什么?”
仲涛道:“你直接把镖局设在登封,银子赚了都往重火宫送得了。”
上官透接过苗见忧递来的账本:“不妥。离登封最近的门派是少林、武当和玄天鸿灵观,没什么生意。要么靠近洛阳,要么靠近苏州,灵剑山庄也可以……”
雪芝放下筷子:“昭君姐姐,重火宫再是落魄,也不至于要你们来救济。”
上官透拿起她的筷子,夹了一个馄饨,喂到她嘴里:“我只是想给未过门的妻子一点零花钱,你有问题吗?”
雪芝含着馄饨,模模糊糊道:“可是,我真不想……”
“不要跟我见外,好不好?”
雪芝扭扭脖子,很不是滋味地把馄饨咽下肚:“好吧,那你别忘记要陪我去鸿灵观。”
“嗯,成亲以后便去。”
“不行,这事比较紧急。”
上官透凑在她耳边道:“宝宝就要出世了。”
雪芝的脸又红成了个番茄,拿过上官透的筷子夹馄饨,夹了半天都没夹起来。上官透笑着说了一声笨丫头,然后又喂了她一个。周围一圈的人都看着他俩,上官透似乎没觉得不适。岛主们都不敢多话,汉将是万年翁仲,世绝完全无视钱以外的东西。只有裘红袖终于忍不住一拍桌:“老娘受不了,太肉麻!”
肉麻的日子似乎没了底。雪芝完全不会针线女红,却也开始学做小衣服。也不知是否和即将当娘有关系,虽然依然在操劳重火宫内外务,但对江湖上的事关心越来越少,每天只要看到上官透,心思便飞到九天外。睡觉时也是相当简单,往他怀里一钻,便很快甜甜入睡。每天早上醒来,不论是谁先起,不论另一人是否睡着,醒来的都会先吻对方一下,才开始忙碌的一日。
收了红定,回了莺帖,上官透开始安排俩人的婚事,大婚地点定在傲天庄。傲天庄一向是武林高手打擂台、切磋论剑的地方,举行婚礼还是头一遭。外加新婚夫妇声震四海,很快,消息便传遍大江南北。而与此同时,一个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夏轻眉修炼了《芙蓉心经》,因而必须手刃至爱。他原想在新婚之夜杀了柳画,却让柳画逃了。为何会有这种消息放出,以及消息从何而来,无人知晓。江湖原已动荡不安,此时更是人心惶惶。
直到这时,雪芝才清醒一些,开始研究《沧海雪莲剑》。然而,又是连续数日挑灯苦读,得来的结果还是和《三昧炎凰刀》一样。虽然她不愿意相信这秘籍里真无内容,但她也禁不住设想,这两本秘籍根本便是爹爹放出的烟幕弹。他大概想告诉世人,这世界上真正的武学,便是最基础的东西,只要学好,定会有战胜邪功的方法。所以,钻研秘籍这条路行不通,还是得去调查。
第一个需要拜访的人,自然是满非月。近些日子,江湖上发生的大事看似相离甚远,实则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雪芝还没付诸行动,便有旧识登门拜访。丰涉刚被请入月上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指着上官透,对雪芝说道:“我的芝芝,你居然真要嫁给这采花贼。我心碎了。”
雪芝刚接过上官透沏的茶,便怔怔地看着丰涉,一时哑然。上官透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淡笑,在雪芝身边坐下:“欢迎丰公子参加我与内人的婚宴。”
“我是来看芝芝的,你们的婚宴我没兴趣。”
“那现在看完了?公子请便。”
“透哥哥,怎么这样对我的客人?”雪芝不悦道。
“我只是顺着丰公子的话回答而已。”
“我从进来便没有跟采花贼说过话。”
绚烂的雷电在二人之间噼啪闪过。雪芝知道丰涉一直很崇拜上官透,就是死鸭子嘴硬。所以,干脆站在他们中间打断道:“好了,小涉,你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专门赶来,是有话要说吧?”
“圣母最近非常奇怪。”
“怎么说?”
“她经常不在鸿灵观。以往她要去什么地方,一定会跟大伙儿交代下,而且身边总是会跟几个人。但是,最近她总是独来独往,还会带走很多稀奇古怪的药材。”
“是什么药?”
“好像是……”丰涉勾勾手指,雪芝凑近后,他才神秘兮兮地笑道,“壮阳的。”
雪芝哧地笑出声来:“这,满非月,不大可能吧。她的身体不是和十岁女童一样吗?要这做什么?”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而且,我知道她和丰城反目,一直在伺机报复,但这些事又跟丰城没关系。”
“慢着,她和丰城?”
“是,他们之前有过交易,丰城拿了什么我不清楚,圣母的要求是她挑中的男子,要丰城给她送去。”
“果然是满非月。”
“不过,她最后一个看中的人,似乎是丰公子。你也知道丰城最宝贝他的儿子,断然拒绝。圣母不高兴,说她又不非礼他儿子,没什么好紧张的。丰城还是不同意。圣母恼羞成怒,告诉我她决定弄死丰城,叫我把林奉紫的东西放在夏轻眉的房间里。最近,她还让几个兄弟到处散播夏轻眉修炼‘莲翼’的消息。”
“消息是玄天鸿灵观放出来的……原来如此。”雪芝蹙眉道,“只是,夏轻眉和丰城……似乎毫无关联。”
“便是这一点我想不通。毕竟丰城和我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我好奇,才来问你。我也曾问过圣母,她笑得特吓人,说这背后的事多着呢,什么荒谬的人和事都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不是死了,便是憋死了。她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因为手中有个大把柄。还说局外人少问点,活久点。”
这时候,上官透突然道:“我猜接下来不久,原双双的义父母会亡故。”
“透哥哥猜测她修炼了《莲神九式》?”
“是。”
“这回是你猜错。一年前我在奉紫的生日宴上遇到她,她便已经说过,她父母身患怪疾,命不久矣,所以……”说到这里,她的面色变得苍白。
上官透微笑道:“所以?”
雪芝摇摇头。这个设想太可怕。因为爹爹也是以弑父的代价,修成了《莲神九式》,但他是被爷爷设计了才误杀了爷爷。可她不曾想过……此刻,丰涉已经替她把这想法说出来:“既然她打算练《莲神九式》,又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自然要在一年前便设好局。这样就算哪天老两口突然没了,她也方便掩人耳目。”
雪芝觉得胃中一阵翻腾:“那可是她的再生父母,怎可能……”
丰涉眨眨眼:“这样的事,有什么稀奇?”
上官透看了一眼雪芝,不愿她知道太多这种事情,于是转而道:“丰公子,这些事你都说出来,不怕满非月知道后杀了你吗?”
“我已经发现,她永远不会杀我。”
雪芝道:“为何?”
“不知道,她气愤起来,可以打断我的腿,也经常以杀我为要挟。但是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下杀手……”
就在这时,一个月上谷的弟子进来:“谷主,各大门派的掌门均已收到喜帖。”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但是原教主不能来。”
“为何?”
“她义父母方因重疾去世,此时正在举行丧事。”
雪芝和丰涉对望一眼,都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齐刷刷看向上官透。上官透还是万年不变的淡定,令那人退下后便道:“原教主还真是孝思不匮。”
雪芝却握紧十指,轻声道:“透哥哥,陪我出去走走可以吗?”
朝丰涉点点头,上官透带着雪芝到了小院中。满院桃花飘零,空气凛冽。确认四周无人后,雪芝才靠在上官透的胸前,紧紧搂住他。上官透拍拍她的肩,温言道:“芝儿,不要怕。”
“都是世上最亲的人……为何他们便下得了手?”
上官透在她发间轻轻一吻:“放心,我们不会遇到这种事。我会一直陪着芝儿,直到我死。”
“不准乱说!爹爹也说要永远陪着我,可他还是,还是……”
“其实有一天我做梦,梦到你爹爹了。”
雪芝猛然抬头:“然后?”
“他说芝儿从小孤苦伶仃,过得很辛苦,他很想补偿你。所以跟我有一个协议。”
“什么协议?”
“他说,他会在天上保佑你,而我便在人间守护你,时间是一辈子,谁也不能改。”
雪芝呜咽起来:“爹爹……”
“但是我就觉得吃亏。守一个人一辈子,那多辛苦。”眼见雪芝红着眼眶瞪自己,上官透连忙搂着她,“所以……我跟他商量说,要你当我的妻子,如此我便愿意。可是他却说,我的女儿有倾国之姿,破军之慧,怎能下嫁你这平平无奇的男子?”
“平平无奇的男子?”雪芝破涕而笑,“这是上官透说的话吗?”
“嘘……这不是我说的,是你爹说的。”上官透抚摸着她的长发,微笑道,“当时我可不高兴了,说莲宫主,虽然我配不上你女儿,但这可是你在托我照顾她一辈子,也不好太亏待我。不如这样,这辈子她嫁给我,到下辈子、永生永世……我也会一直守着她。即便她不喜欢我,我也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人欺负,或者孤单一人。”
说到这里,雪芝又把头埋在他怀里,眼眶莫名发热,想要流泪。
“不过条件是,这辈子若她不喜欢我,我就算是靠抢,也要把她绑进门。”上官透坏笑道,“你爹很爽快,说小透啊,其实芝儿性格这么暴躁,我想也就你敢要。立刻便把你卖给我。”
雪芝又不哭了,一拳打在他胸口:“你要死,爹爹才不会说这种话!”
于是,反反复复,雪芝在又哭又笑又悲又怒的情绪中度过一个下午。
重雪芝和上官透婚礼前几日,奉紫约好姐妹们,一起去杭州替雪芝挑贺礼。春季的杭州,花红柳绿。柳叶低垂,是摇摆的青罗,挡住明镜止水的西子湖。湖面扁舟似叶,自画中驶出般,朦朦胧胧,淡若点墨。奉紫和姑娘们手中提着新货,沿河行走,拨开一簇簇花枝,赏景谈心。其中一位姑娘道:“其实上官公子看上去很高傲,也不知同样高傲的雪宫主是如何跟他好上的。”
另一姑娘道:“雪宫主一点也不高傲,性格随和得很。上次在兵器谱大会上我横着走路,不小心撞到个人,一看到是重雪芝,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小命不保。可是她竟然很温柔地说,不碍事。当时,我是死也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国色天香’四个字,便是为雪宫主造的吧。”
“原来,上官公子以前风流成性,是因为没遇到最美的女子。一遇上,还不是被拴得牢牢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道他成亲以后会不会又……”眼见身边的人在清嗓子,并且猛丢眼色示意奉紫在,姑娘立刻改口道,“据说前几个月,此地有一家兵器铺生意惨淡,但后来老板改行当说书的,生意是一天比一天红火,说的似乎便是上官公子。”
“我知道,我去听过,他们都说那老板姓卓,是个疯子。”
“我也听——啊!”
走在最前面的姑娘踢到一个东西,险些绊倒,所幸身后的奉紫伸手扶住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话方说完,低头便看到她脚下坐了个人。她们走在柳荫下,本来那人极不易被发现,垂柳还挡住视线,完全看不清面孔。但奉紫看得到他蓬头垢面,衣着褴褛,口中还念念有词,像在梦呓。原本以为是随街行乞的叫花子,但他只哼了几个字,她便认出了是什么人。他们认识太多年,原本是很和睦的同门师兄妹关系,他却成了她人生中最不可原谅的人。此时,他念的是:“爱的谁?杀的谁?我娘她是无辜的。”
奉紫被他说的话吓了一跳。但她还是没忍住,挑开柳帘,看着他。他也是立即抬眼看向奉紫,双目呆滞,却依然不停念着:“我杀谁?要爱谁?我娘她是无辜的。我爱谁?要杀谁?我娘她是无辜的。我杀谁?要爱谁……”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的单边酒窝,还是会深深地陷进去——这小小的酒窝,曾经引起灵剑山庄十来个女弟子打得簪飞玉碎。此时此刻,酒窝陷入他的脸颊,犹如一道残忍的伤疤。看见夏轻眉这样,一个曾为他茶不思饭不想的女弟子,全然没认出这是谁,只拽了拽奉紫的袖子,强行把她拉走。夏轻眉并未追上去,只是眼神一直随着奉紫走,嘴里仍旧念叨着同样的话语。
修炼《芙蓉心经》,夏轻眉却没能手刃至爱,还是走火入魔了。奉紫想不明白,也忘不掉这柳树下的场面。以往她遇到困难,总是喜欢找原双双解决。因此,哪怕她已诚惶诚恐,却还是走向了原双双练功房门前。正在犹豫是否敲门,练功房里面便传来了一个声音:“进来。”
奉紫又一次被吓着。这声音……她完全听不出是什么人。若不是这房间只有原双双一人在住,她准会以为里面住的是个男的。原双双的声音何时变得这样粗?只听见里面的人又道:“奉紫,进来。”
既然都叫出自己的名字,奉紫再无理由逃跑,只有硬着头皮,推开门。里面的人确实是原双双。她背对奉紫,在运功打坐。奉紫缓缓走到她身后,轻声道:“教主是因为操劳义父母的事……中风寒了吗,声音为何……”
原双双用低沉的声音哼笑两声,又道:“最近确实重疾缠身,所以不曾外出。你且勿虑,我自会调养。”也不知道是否声音变化的缘故,奉紫觉得她说话的口吻,也跟以前截然不同。正在感到纳闷之时,原双双回头看着她,朝她微微笑着。
而这一刻,奉紫再看不到任何东西,她只留意到原双双的眼睛。
“我听说,你要去参加上官透和重雪芝的婚礼大典。路上小心。”原双双用那双深紫色的瞳孔看着她。
转眼四月到来,大红日子,素雅的傲天庄张灯结彩,也被大红染了个彻底。满园丁香婉约绽放,花团锦簇,白紫相映,饱满而鲜艳,在春风的吹拂下,蝴蝶般翩翩起舞。而园中景象,用“人海如潮”四字形容,绝不夸张:武当星仪道长、少林释炎方丈、灵剑山庄林轩凤、峨眉慈忍师太、花大侠、酿月山庄段庄主、紫棠山庄司徒雪天……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前来捧场。坐在父母坐席上的,却是非常格格不入的三个人:上官行舟、福月兰、林宇凰。林宇凰身侧空着的座位上,放了重莲的灵牌。林宇凰很少穿华贵的衣服,这一日他打扮得不仅体面十足,连眼罩都换上了镶金的。乍一眼看去,还真有几分大派掌门的味道。雪芝还夸了他,二爹爹你简直是俊美无双。林宇凰居然理都不理她。女儿要嫁人,这当爹的已经别扭了好些天。
雪芝在马车中看这情形,却不敢出来。成亲似乎没她想得轻巧。若不是亲眼见到,她都忘了上官透身后还有一帮高爵厚禄的哥哥、嫁给今上的姐姐。这一回来参加婚宴的,不只国师夫妇,还有上官透的大姐、二哥、三哥和小姐姐。这四人都是前几天便赶到月上谷的,都说要看看小弟未过门的妻子。前三者对雪芝赞不绝口,唯独上官透的小姐姐对雪芝有些冷淡,私底下说雪芝长得有股狐媚子气,不像好人家的姑娘。裘红袖却说,小姐姐,照你的说法,重雪芝长得妖气,那我不是长得骚气了?她忙说没这回事,裘妹妹自是风情万种。仲涛忙补充说,雪芝妹子那是狐狸精的脸,白蛇精的心,刚说完便跟上官透打了一架。当然,这些雪芝并不知情。
春风动繁花,傲天庄中兰蕙清渠,风光幽丽,下了一场丁香雪。雪芝站在马车后,一身大红云裳。她将凤冠珠帘拨到耳后,垂头看着地面,紧张得动也不敢动。这时,一双黑红相间的靴子出现。她抬头,只见眼前的男子身着红纹黑衣,却面白如玉,鬒发如云。雪芝一时间竟没认出是什么人。
“宫主,”那男子唤道,“还在这里?”
“穆远哥……为何看去不大一样了?”
“哦,你是说头发。”他转过头,指了指压住长发的蝶形黑色发冠,“前两日刚成年。”
以前,穆远一直都将长发束在头顶,留下一侧刘海,因此依然带着少年的稚气。此时,他将头发散落,顿时显得成熟不少。而有那一缕刘海的衬托,居然俊美得有些邪气。雪芝道:“啊,穆远哥的冠礼……我真是糊涂,都忘了这事。”
“无妨。人生大事更要紧。”
雪芝也笑道:“是不是有一种嫁妹妹的感觉?”
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柔和浅花更烘托得他玄衣如夜,身姿挺拔。穆远眼望着她,却不说话。她感到有些不自在,正准备找点话题,穆远却抬手,顺着她头上鸣金清脆的步摇摸下,脸上露出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答非所问道:“你原本应是我的。是我的失误,只想着大局,分了心,让你跑了。”
雪芝微微一怔,往后退去,躲开他的手,僵硬地笑道:“成亲只是个形式。即便嫁了人,我依然属于重火宫。”
“成亲只是个形式,此言甚善。即便嫁了别人,我也可将你夺回,是吗?”
穆远哥今天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会说出这般荒唐的话?雪芝更加尴尬,不知如何回答。也是同一时间,媒人高声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拜堂了,去吧。”穆远拍拍她的肩,“别走太快,小心身子。”
上官透一身红衣,正站在大堂门前等她。她放下珠帘,在几名喜娘的搀扶下,进入大红轿子。穆远的笑容不同以往,让她觉得害怕。若不是因为有身孕,她还真的很想跑开。
花轿靠近礼堂,乐师们开始奏乐。轿停,出轿小娘上前迎接。隔着珠帘,雪芝隐隐看见前面英气勃发的新郎。每次靠近他,她便不会再惧怕任何东西。出轿小娘搀着她跨过朱红马鞍子,踩着红毡子,缓缓朝前走去。直至走到他的面前,站在他的右侧,之于她,所有人都已消失不见。在花香流溢的空气中,喧闹喜庆的奏乐中,他们彼此对望一眼,嘴角都勾起一抹会心的笑意。大堂中,各大门派的掌门弟子都坐在客席上,静静看着二人走向赞礼者和双方父母。园中繁花似锦飘扬,穆远站在很远的地方,丁香花枝下,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
赞礼者高呼道:“一拜天地!”
二人随着主香者,朝门外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又朝着林宇凰、上官行舟和福月兰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林宇凰笑脸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二人,如身侧的国师夫妇一样,笑得像个菩萨,只是多看几眼雪芝后,便会揉揉眼睛看向别处。
“夫妻对拜!”
祥烟瑞气轻绕,香烛氤氲。二人转过身,面对彼此。隔着珠帘,雪芝仍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曾经一路跟着取笑逗乐的昭君姐姐,她难过时对着撒娇赖皮的透哥哥……如今,已是她的夫君。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不真实,幸福,却又有些惆怅。上官透接过金制秤杆,挑开雪芝面前的珠帘。雪芝低垂着眉眼,睫毛在眼下投落深影。隔了片刻,她才抬眼看着他,轻轻吸气,朝他微微一笑。接过喜娘端上的茶水,二人分别向父母敬茶。朝着国师夫妇敬茶时,老两口完全把自己儿子忘了,只无比错愕地看着雪芝,福月兰对林宇凰道:“我说林大侠,你说的何止是不夸张,简直是太不夸张。我们这儿媳妇还真是……倾国倾城啊。”
上官行舟道:“透儿,你这孽子,从小没让我省心过,今日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上官透含笑低声道:“爹爹教训得是。”
雪芝捧着茶,高高举过头顶:“请公公婆婆用茶。”
两位老人接过茶盏,眉开眼笑地饮茶。然后,二人又在林宇凰和他身边的空座前跪下。上官透和林宇凰早已熟络,客套起来,都忍不住笑。他敬茶过后,雪芝捧着茶杯,轻声道:“二爹爹,请用茶。”
林宇凰接过雪芝的茶,还是笑得没心没肺,但眼中有水光闪烁,手已发抖。那个在他怀里撒娇的、软软白白的奶娃娃,早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的大姑娘,而在这时,就要嫁作人妻。他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的一日,重莲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试图掰开她死抓住他食指不放的小手,唤道:“芝儿,芝儿,别抓二爹爹。二爹爹最喜欢你,哪里都不会去。”
明明是简单而又平凡的一件小事,却令他此时热泪盈眶。
雪芝又朝重莲的灵牌捧上茶盏:“爹爹,请用茶。”
香烟环绕,无人言语,重莲的灵牌是一座置放了千年的古碑。雪芝将茶水倒在椅子上,纵然有千言万语,满心的思念,都只能化作深深的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