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似月君心

“丰……掌门?”雪芝被吓得不轻,说话声音都抖了一下。

渐渐地,丰城的身影从黑暗中出现,手中握着一把冰寒凛冽的宝剑。他捋了捋胡须,笑得别有深意:“雪宫主果然心明眼亮。要知道,我小妾和儿子们都未曾发觉这小房间。只是,重雪芝啊重雪芝,你如此貌美如花,又冰雪聪明,为何就有个愚蠢至极的爹呢?”

“休得侮辱我爹!”

“枉费世人称他‘武霸天下’,枉他深悉天下第一邪功——连一本二流秘籍都谱不出来的废物,如何配得起‘武霸’二字?”

“那是你自己愚昧,练不成他的武功!”

“说得也是。所以,雪宫主还是老实把秘籍交出来,让我再回去琢磨琢磨。”丰城摊开左手,右手又持剑晃了晃,“你最好不要试图接近身后的兵器架,不然,我这手中的剑可不懂怜香惜玉,难保一冲动,便让你那颗美丽的小脑袋和身子分了家。”

雪芝站在原地不敢动:“你……你不能杀我。”

丰城又捋了捋胡子:“呵呵,雪宫主知道得太多,我是杀还是不杀呢?”

“求求你,我现在真的不能死。”

“求我?一点诚意都没有。跪下求啊。”

空寂的练剑场中,烛影摇红。雪芝立刻跪下,声音软若蚊鸣:“求求你,丰掌门……开春后我要为爹爹烧香上坟,我答应朱砂姐姐,为她带杭州的小吃,我、我还那么年轻,也还没有嫁人,我不想死……”

丰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张狂而不可一世,几乎将雪芝所有的声音都盖去:“想不到名满九域的女中豪杰重雪芝,死到临头,想的还是小女儿的心事。就你这般,如何接管你爹的大业?”

雪芝低垂着眉目,显得那么卑微,那么渺小:“王者霸气只属于像丰掌门这样的男子,女中豪杰这样的称呼,不过是用来敷衍我们这种逞强的小女子罢了。”

“哈哈哈,到底只是女子!”丰城笑得比方才更狂,而后,又突然阴恻恻地道,“想把我当猴耍?奉承的话我听多了,就你这点小伎俩,不痛不痒,能改变什么?虽然,我也舍不得杀了你这美人胚子,但是——”

阴寒的剑指向雪芝的颈项。她下巴被剑锋抵住,被迫抬头,大红风帽随之滑落。长发乌黑稠密,衬托着一张艳丽至极却又楚楚可怜的脸,雪芝眨了眨眼,泪光在睫毛上颤抖闪烁:“丰掌门……”

有那么一瞬间,丰城脑中只剩空白。他表情没变,眼神却很明显:他下不了手。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听到这个声音后,雪芝也跟着失神了片刻。因为,这声音略显中性,柔和却低沉,像是少妇,又像男人,实在太特别,只要听过的人,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然而,这个声音说的却是:“丰城,杀了她。”

声音从南秘道中传来。雪芝眯着眼看去,只看到一片黑暗。她突然不寒而栗:这人,莫非是从她进来时,便已经在那儿?也就是说,她根本无法察觉他的存在。而他便这样,眼睁睁地看她来来去去,却不动声色……直到丰城赶来?此刻,丰城一时怔住,似乎不知如何回答。那人又道:“若说这女人没野心,怕只有蠢猪才信。她装模作样,也就只有你这头蠢猪才信。”

丰城想要反驳却忍住,显得十分尴尬。

“若非我现在不能动,她早已是尸体。”那人冷冷道,“动手。”

丰城又一次握紧宝剑,回头看向雪芝。雪芝仰头望着他,轻轻蹙眉,一直摇头:“丰掌门,不要,不要……”

剑柄已被汗水打湿,丰城不知所措。终于,那人恼怒道:“你听好,今天不杀她,便是养虎为患,日后只待她杀了你。丰城,你可别忘记,她的身份是什么。更不要忘记,你偷学的是什么武功——杀了她!”

丰城突然目光坚定许多,他高高举剑。然而,雪芝却以双手握住他持剑的手,声音如黄鹂般动听:“丰掌门,得到以后再摧毁,岂不更好?”

就这样,丰城滑稽地定了格。里面的人已勃然大怒:“丰城!”

与此同时,雪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他腿上重重点了两下。丰城腿一软,跪倒在地,宝剑也跌落了。再没时间走回开始的秘道,雪芝拉开小门,冲了出去。她刚出去,便有一块小石自南面的秘道中弹出,解开丰城的穴道。丰城这才如梦初醒,拾起宝剑,追杀出去。

小门外又是一个暗道,上方还没有打洞,只能摸黑前行。雪芝方才跪了很久,此刻头晕脑涨,跑得熬心费力。所幸不远处有光亮,且空气越来越冷,应是通往室外的出口。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雪芝心跳加速,更加卖命地往前跑。离出口近了,她才看清,光是透过密集枯藤洒进来的。还有数根枯藤顺着墙壁蔓延入内,从上方垂落。她冲上前去,拉扯枯藤,但藤条纠缠在一起太多,根本无法拉动。因为过度用力,她手指已经开始流血,却都是无用功。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杀气越来越重。一定有机关,一定有什么地方……对,藤条!雪芝开始试图拉扯上方垂落的枯藤。先从最长的开始。不是。不是。不是。每一根都试过,都没用。她已听到丰城的喘气声,一时慌乱,便左右拉扯藤条。终于,往右拉时,有一点动静。她持续拽扯,原来这藤条是个仿推门,往旁边拉开以后,道路豁然开朗。她冲出秘道,观察四周。原来,这是华山半山腰的树林。前方一里外,便是盘旋而上的阶梯。

已入夜。冰天中,寒风松下歇,山泽中楼层若隐若现,白雪遍覆楼盖,悄倚窗前。天地间一片苍茫,只有远处屋脊上挂的灯笼和破旧对联,红艳而夺目。她直奔阶梯。身后,丰城穷追不舍,却一言不发,令人更加心慌。眼见阶梯近了,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往上,还是往下?上面是丰城的地盘,人数众多,但若林轩凤等人尚未离开,她便逃过一劫。但若他们已经离去,她恐怕是此生休矣。天色已晚,下方山脚人烟稀少。她有孕在身,身体虚弱,哪怕手持利器,也未必能抵得上丰城三十招,何况手无寸铁。若被他追上,依然是凶多吉少。她急需做出判断。可就在这时,她被一块厚雪淹没的巨石绊倒,摔在雪地中。爬起来的须臾间,丰城的脚步声已在她的脑后。然后,耳边传来尖锐的剑风声。紧接着,鲜血溅落在白雪上,满地猩红。背后皮肉像已与骨头分离,雪芝发出凄厉的悲鸣,却不得不忍着剧痛,步履踉跄地向阶梯冲去。

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满脑子都是上官透。若他在自己的身边,她一定不用吃这么多苦,不用冒这么大的险。若他在,一定会保护她。若她死去,最遗憾的事,一是未能承担起肩上的重任,另一个……便是他了吧。这一瞬,她对上官透所有的恨,都化作虚无。她只想见见他。若他在她面前,她定不会再隐瞒任何事。她不愿意到死还不让他知道,自己有了他的骨肉。

挥剑声又一次在身后响起。她急速转身,徒手接住丰城的攻击。剑十分锋利,她双掌接下剑身的刹那,手上流满鲜血。她原已被抽空了力气,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强。即便用尽最后的力气,她也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他们的孩子。

夜色凄清。雪芝大红斗篷上沾满雪粒,鲜血又洒了满地。这冰冷的人间,也只剩下了红与白。她就快要死了,而她又忽然改变了主意——或许,她不会告诉他自己有孩子。如果她死,他一定会悔恨终生。而她对他日夜思念,不愿他难过。她想,她会告诉他……

丰城后退一步,高举宝剑。同时,杂乱的脚步声靠近。阶梯转角处,视线的尽头,一行人点着火把,自山上走下。大雪纷飞,几乎淹没火把。带头的人一袭白衣,狂风鼓满他的白色大氅,帽檐被风吹下,只见青丝乱舞。

“芝儿……”上官透愣了愣,不由得惊诧道,“芝儿?!”

丰城看向他们,也愣住了。他并未蒙面,撤退得比谁都快。眨眼之间,他便逃入树林,消失不见。雪芝跪在地上。上官透飞奔而来,扶住她,她才没有整个人埋入雪中。他也跪在雪地中,将她紧紧搂住:“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雪芝满手是血,只能用指尖碰碰他的脸。他对身后的人喊道:“你们快去追!那人朝西边逃去了!”

人群纷纷从他们身侧擦过。雪芝急得拽紧上官透的衣襟:“别,你不要去。”

“你都伤成这样,我去做什么?”他将她横抱起来,大步朝山上跑去。

她是不是要死了?对,她记得,有话要对他说。鹅毛大雪化作万千碎玉,凌乱升空。她往他的怀里靠靠,吃力地呼吸:“透哥哥……”

“噤声。你有伤在身。”

风雪中,丹甍间,黄灯笼的灯芯隔纸燃烧,纸窗后是一片莹黄,明晃空蒙。在这万籁俱寂的天地间,雪芝只听见他的心慌张地跳动。她低声道:“……似月君心,东昨西今。不悲落花,悲妾痴心。昔日缘尽,相思无凭。既不回首,何须留情。”她闭上眼,依然能感受他身体变得僵冷。冰冷的空气流入喉间,她咳了两声,眼已被热泪填满,嘴边却挂着浅浅的笑:“还是少年时最好。奉天沈水,英雄大会,有位翩翩君子落入我心……”

此后,雪芝一直昏迷了三天,才在第三天晚上醒来。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大夫离去的背影,以及第一时间冲进来的三个人:穆远原本第一个进门,但林宇凰足下一拦,险些将他绊倒,再飞奔到雪芝身边。而在最后的林奉紫,则是一脸殷忧,踏着小碎步跑来。林宇凰坐在床上,双手拽住雪芝的头发,无比激动:“芝儿,我的宝贝闺女!你可终于醒了,你以后可别再跟上官小透那死小子到处跑,每次你受伤,都跟他有关系,老子想把他大卸八块啊!”

雪芝这才意识到,为何林宇凰要拽着自己的头发——自己的后背和手上均有剑伤,此时她正双臂前伸,以痛苦扭曲的姿势趴在床上。她环顾四周,有些失落:“那,上官透他……回去了吗?”

奉紫道:“没有,他还在熬药呢。”

穆远看了看雪芝,察觉到她双目亮了一下,便一直保持沉默。奉紫则是蹲在床旁,抬头仰望着她:“姐姐,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人,为何在华山那样安全的地方,都会被人行刺?”

雪芝锁着眉,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事:“……二爹爹,我记得你说过,爹爹的剑谱是被人抢了,对吗?”

林宇凰点点头。

“那人可还对你撒过毒?”

“对,不过没用。”

雪芝点点头,转而陷入沉思。丰涉带她去玄天鸿灵观的要求,是让她和上官透做一件事。最初他并未想好,但等他们从观内出来以后,丰涉便说她赴约的时间已到,要她去灵剑山庄,转移守卫的视线,好让他把兜子和香囊放入山庄。这事必定是满非月交代的。之后原双双发现此事,便和夏轻眉决裂。满非月做这件事的目的,自然是陷害夏轻眉,或者是挑拨原双双和夏轻眉的关系。雪芝道:“二爹爹,施毒之人是女是男?年纪多大?”

“他穿着夜行衣,又是晚上,无法判断年纪。但是我确定,他是个男的,比我矮了半个头。”

能够打败二爹爹的,必然是个高手。既然她在丰城那里发现了《沧海雪莲剑》,很可能劫秘籍之人便是丰城。丰城和原双双有奸情。原双双身边有林轩凤,且她对林轩凤有意思,不然不可能对他的女儿如此殷勤。也就是说,原双双勾搭上丰城,定另有所图。所以,原双双和满非月可能私底下也有来往。只是她依然不明白,让夏轻眉身败名裂,究竟对这背后的关系有何影响。丰涉对这件事多少有些了解,上官透也许也……

说话间,上官透端着药碗进门。见他用汤勺拨着碗中的药,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雪芝立即想起自己重伤时,那番怨妇般的胡言乱语,顿时觉得手足无措,想要钻进被窝,把整颗脑袋都罩住。在林宇凰灼热尖锐的目光下,上官透硬着头皮舀起一勺汤,递到雪芝嘴边。雪芝不自然地笑笑,张嘴喝下。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道:“芝儿,你脸上的掌印是怎么回事?好几天了还没退。”

雪芝用手指轻碰脸颊,摇头道:“我不清楚,是原双双打的。”

“原双双!”林宇凰一脸愤怒,“她为何要打你?”

“不知道。她的性格阴晴不定,又哭又笑。她把我关在厨房里,还威胁我做一些奇怪的事,不做她便放毒蛇来咬我。”

穆远道:“这么说,追杀你的人也是她?”

“不是。”

“那是谁?”

雪芝看了看在场的人,沉声道:“我没看清楚,那人身手太快。”

一阵沉默过后,林宇凰道:“那原双双叫你做什么?”

雪芝又看了看上官透和林奉紫,摇摇头:“我……我有点不舒服。”

上官透立即走上前,替雪芝掖了掖被子:“你看看你,受了伤,便不要多言。被子盖好,不然中了风寒有你受的。”

雪芝望着他,嗯了一声,侧过身躺好。林宇凰拍掉上官透的手:“脏爪子拿开。”

“林叔叔,我这是关心芝儿。”

“芝儿不要你关心!”林宇凰站起来,凑在上官透耳边压低声音愤懑道,“混账东西,天下没人配得上我的宝贝女儿,我本来死都不让你追她,看你确实喜欢她,我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你真是好样的,转眼便追了奉紫,我叫你别太痴情,不是让你去祸害她。好在芝儿没说喜欢你,不然,你便是有了老婆,也得立刻给我休了娶芝儿!”

奉紫撑着下巴,对雪芝笑道:“姐姐,这几天上官公子住在重火宫,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问‘芝儿醒了没有’,你起来第一句话又是问上官透。你们俩啊,不成亲真是可惜。”

林宇凰道:“小紫别乱说话,他是你未婚夫啊。”

奉紫站起来,使劲摆手:“没啊没啊,上官公子说和我成亲,只是为了套一些人的话,是对姐姐有帮助的。没看这事都没传开吗,我们才不会成亲呢。”说罢,又看看穆远。穆远毫无反应。

上官透放下半边床帐:“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芝儿的身体最重要。很晚了,都回去休息吧。林叔叔也一样,你已三天未睡。芝儿这里我守着。”

林宇凰扔下一句“不准轻薄我女儿”,便带着另外俩人离开。穆远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宫主大概也知道……现在状况特殊,要爱惜身体。”

看着穆远离去的背影,想了想他说的话,雪芝突然想起最关键的事——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跌倒无数次,会不会,会不会……她失措地看着上官透,他不紧不慢地吹灭两盏灯。她道:“上官公子……”

上官透重新坐在她的身边:“怎么了?”

“我,不,大夫有说什么吗?”

“他说你手上的伤还好,半个月便能完全康复,但是背上的伤很重,伤着了骨头,痊愈起码得要一百天。所以,这几个月你都得在重火宫好好养伤。其余的事,交给我或者属下办便好。”

“不是的,我是想知道,我的……我……”这时她才意识到,开口说出这件事,比她想象的要难上千百倍。

“是说秘籍吗?已帮你放好。”

雪芝只好言不由衷地点头。他搬来了椅子,将另一边床帐也放下,自己坐在外面守着她,又道:“……孩子也很好。”

她大松一口气,过后又觉得似乎还不是高兴的时候:“那我爹……”

“我让大夫保密,他们都不知道。”

烛影摇摆,夜色已深。隔着床帐,她看见上面他的身影模糊如烟。交代清楚事情后,他便拿过一本简册翻阅,似乎不过在守着一个陌生的病人。她先前曾经幻想过,他知道这件事以后,是否会有一点点雀跃,或者是,冷冰冰地告诉她,这孩子不是他的。可是,他就只是坐在这里,温柔地告诉她,孩子很好。就只是这样。炉火烧得很旺,房间温暖如春,胸腔却被巨石压住,她感到有些窒息。不一会儿,床帐后传来上官透的声音:“睡不着吗?”

雪芝摇摇头。隔着床帐,她依稀看见他放下简册,吹灭了最后一盏灯。于是,房内只剩下残留的星光,还有黑夜中熟悉而模糊的身影。上官透道:“好些了吗?”

“嗯。”

“明天想吃什么?”他突然这么一问,把她吓了一跳。

“想吃肉。什么肉都可以。”

“好。”

之后,她悄悄用小指勾开了床帐的一角,从小小的缝隙中偷偷往外看。视野变得清晰许多,只是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靠在椅背上,翘着靴尖,腿修长笔直。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鼻梁、嘴唇的轮廓……他的侧面在一片幽暗中勾勒出好看的线条……与初次在英雄大会上见到的他,并无不同。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出自汉·乐府《古相思曲》。

]。她昏迷前那番话,当真是发自肺腑的……

雪芝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次日一醒来,上官透便把新鲜滚烫的羊肉泡馍,送到她的房间,一口口喂她。泡馍肉散汤浓,肥而不腻,只是看着他那贴心却疏远的样子,咽下去还是觉得很是苦涩。下午上官透有事离开,烟荷一脸花痴地冲到雪芝旁边说:“宫主宫主,早上你吃的羊肉泡馍对吧?你不知道,上官公子天还没亮便出去了,特地跑到长安为你买的呢。轻功真好,大冬天跑那么远买回来,汤居然都还在冒热气。”

雪芝依然无法平静,侧着身子,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上。烟荷撑着下巴,满眼神往地看着窗外:“真羡慕宫主,唉,何时我才能有这样好的运气,遇到个这么爱自己的人啊……”

“烟荷,我有些困。”

“啊,打扰宫主了吗?那烟荷先退下。”

从那一日起,上官透对她一直很好,无微不至到仿佛换了个人。但也是从那一日起,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更不要说习惯性一脸温柔地摸她的头。他此时的表现,她就算再傻,也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一直小心呵护着的孩子,居然还未出生,便成了父亲的负担。她身负重伤,每天除了躺在床上休养,形如废人。她试图跟他谈谈,但每次看到他平静如水的样子,她害怕自己开口后,他会说出她完全无法接受的话。直到十日后,她的伤口不再那么疼痛,并且能下床稍微走动,他才主动对她说话。

“昨天夜里有人偷袭重火宫。”他坐在床沿,为她削梨。

“什么人?”

“不知。但是这人不是来杀人的。”

“他是来偷窃《沧海雪莲剑》的,对吗?”

“我猜是。他一直往你的房间跑。身法很轻,连海棠都不曾发现他,还是旁人起夜时,不小心撞见的。这人似乎也很怕见人,那弟子一叫唤,他都没试图杀人灭口,便逃之夭夭。按理说,他敢一人闯入重火宫,往朝雪楼跑,身手不可小觑。”

“何止不可小觑!”雪芝坐直了身子,双手发凉,“独身夜袭重火宫,海棠都不曾发现,还能全身而退……秘籍呢?”

上官透伸手探入枕头,抽出秘籍以及几张铺平叠好的皱纸:“在这儿,还有你带回来的纸团。”

雪芝翻了翻秘籍,确认未被调包,松了一口气。上官透切下一小块梨,喂了雪芝:“芝儿,那天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在何处找到了秘籍?”

她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上官透有些怔忪:“竟是丰城。”

“你怎么看?”

上官透沉声道:“没想过丰城也会掺和这件事。我只知道,原双双和夏轻眉有一人,或者俩人,都拿到了‘莲翼’。”

雪芝讶然:“拿到了‘莲翼’?那是哪一本?”

“若有一人,那暂时还不清楚。原双双拿到的可能性很大。若俩人都拿到,那便是一人修炼了《芙蓉心经》,一人修炼了《莲神九式》。不过,他们都还没修成。”

“为何?”

“记得在少林,原双双揭露夏轻眉吗?”

“嗯。”

“当时我偷听到他们的对话。似乎是夏轻眉接近奉紫,令原双双动怒,所以原双双和他翻了脸。那时,原双双便已按捺不住,但夏轻眉软硬兼施,让她暂时平定下来。后来,有人在夏轻眉的房间放了奉紫的东西,原双双便和他翻脸了。”

“你如何知道是别人放的?”

“为何原双双偏在那样的时刻,发现了奉紫的东西?必然是有人转告。何况,当时我听见他们说话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什么人?”

“丰涉。”上官透又喂了雪芝一块梨,“所以,极可能是丰涉放了奉紫的东西,再告诉原双双。”

她梨还没咽下去,便含糊道:“聪明,就是这样的!”

“你知道?”

她又把丰涉之事告诉他。他喃喃道:“再简单不过。原双双和夏轻眉很多年前便呼群结党,暗自谋划夺取‘莲翼’。只是,现在夏轻眉羽翼丰满,不再受原双双摆布,又对林奉紫想入非非,才逼得原双双和他反目。”

“很多年前?”

“是。”

原来,当年上官透还是灵剑山庄弟子时,急于求成,偷学了山庄最顶尖的剑法《虚极七剑》。灵剑诸多秘籍都需要提前修炼内功心法,他却越过这一步而行,因此,修炼的过程中,他身体不适,经常感到呼吸不畅,在灵剑山庄四处走动。某一日,他误闯别院,听到原双双和夏轻眉在私密商量,要把“莲翼”弄到手,以便称霸武林。他逃离后,似乎并未被那俩人发现。但是过了几日,上官透开始神志不清,即便停止修炼《虚极七剑》,也无法控制内息。一次昏迷过后醒来,周围已站了好几个人,他正与昏迷的林奉紫衣冠不整地睡在一起。偷学武功,玷污庄主女儿,他理所当然被赶出了灵剑山庄。当时他并未细想,自己只是个初涉江湖的少年,武功自难与原双双相抗。他偷听了他们说话,如何又会不被发现?只是知道他和奉紫被这俩人设计陷害,是在少林寺听到他们对话之后。

雪芝道:“当年,原双双大概没想到,夏轻眉真会趁机对林奉紫下手,所以她为此记恨了他很多年?”

“我倒认为,当时是原双双刻意令夏轻眉出手。只是,她最近才开始反悔,也开始对夏轻眉积怨。不然,他们这样的状态,不可能忍这么多年。”

“为何是最近才反悔?”

上官透顿了顿,道:“你不觉得……原双双对林奉紫好得有些古怪吗?”

雪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便是亲娘宠女儿,也没这样严重。”

“罢了,现在不聊这些。不论如何,一切等你身体好了再说。”上官透站起来。

“慢着。”见他停下来,她焦虑道,“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有些事情说清楚比较好,你不必因为我是病人就……”

“等等,我去把这个扔掉。”上官透晃了晃手中的梨核,也不等她回话,便转身出去。

然后,他这一天都未再回来。

日子是指缝间的流水,转眼便过去两个月。大年三十夜,雪芝过得很不痛快。那一日,整个重火宫的人都欢聚一堂,上官透还把裘红袖、仲涛,以及月上谷的重要部下都带了过来。可以说,那是这些年来,重火宫最热闹的一夜:裘红袖和仲涛对雪芝的美貌赞不绝口,但对她和上官透的事只字不提;穆远一直很安静;上官透替她添饭夹菜,不时会和大家说笑,除此之外,还是不冷不热;四大护法一直有说有笑,连海棠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满面悦色;林宇凰则是大家的开心果前辈,把大家逗笑到人仰马翻……也不知为何,雪芝看这一切却不顺眼,非常不顺眼。林宇凰发现她心情不好,便为她倒了一杯酒,说要和她划拳。雪芝没有划拳,便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上官透慌得冲到她身边,抢过她的酒杯,还斥责她说伤口没好怎么可以喝酒。林宇凰拍拍上官透,让他放松,说喝适量的酒无妨。上官透话在心口难开,便叫朱砂和自己换位置,要坐在雪芝旁边。雪芝挣扎了几次,都被他严厉地拦下来,便不再碰杯子,拧过头去埋头吃饭。

不多时,烟荷端来了糖醋鱼,笑嘻嘻地说:“这是某人亲手为宫主做的。”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独处,在场的重火宫人都心知肚明,上官公子和他们宫主有了点小苗头。林宇凰清了清喉咙说:“一个从不下厨的男子为一个女子做菜,那是为何?”而后大家都跟着笑起来。上官透还是分外低调,为雪芝夹了一块鱼。雪芝吃了一口,吐了,撇撇嘴道:“一点都不新鲜,难吃。”

在场的人几乎都愣住了。片刻过后,烟荷和朱砂还使劲朝雪芝使眼色,生怕她伤了上官透。林宇凰也打圆场道:“闺女,最近过年,渔夫都不打鱼,鱼肉虽放了几天,但都在冰窖里,绝对不会坏。上官小透是有错,但这鱼没错,你说是吧……”

上官透只淡淡道:“那吃点别的菜吧。”

“我就想吃鱼。我不吃了。”雪芝扔了筷子,搬了凳子自己坐到一边去。

上官透不说话,也放下筷子,默默出去。大家面面相觑,气氛尴尬起来。林宇凰对她小声道:“这鱼你爹我是吃了,上官小透比不过名厨,也是个贤惠好夫君的料,闺女你这明摆着是挑事嘛?就算有脾气,也别今天发好不好?今天是大年夜啊,你就是不喜欢他,如此不给他台阶下,也不大好吧?”

雪芝直接转过身去背对他。林宇凰无奈,也不和她多说,回去继续用膳。随后,她还听到俩小丫鬟窃窃私语,说宫主最近越活越娇气,真难伺候,情绪因此更加烦躁。不知过了多久,大家吃完饭,正商量着出去放鞭炮,上官透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条鱼。他把鱼递给朱砂,低声交代她找厨子赶快做,一定要新鲜的。看见他白皙的手已经被冻伤,还有不少被划伤的血痕,雪芝眼泪夺眶而出,嘴上说的却是:“你出去!”

这下裘红袖都看不下去了,说:“妹子你怎能这样刁蛮,别因为一品透喜欢你便胡作非为,行吗?”仲涛也跟着应和说:“雪芝妹子这便是你不对,怎么说这也是光头的一番心意不是?”然后,上官透没走,雪芝先行离席。当晚她发了高烧,烧了两天才好。上官透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但一如既往,与她保持着距离。几天后,奉紫来拜年。雪芝一看到她那张以前分外讨厌的小脸,居然更觉委屈,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结果又莫名其妙地发了烧。上官透总算有了点反应,把为她看病的大夫叫来,声色俱厉地训斥一顿。但是,一回雪芝的房间,他又变成之前那个模样。

雪芝想,上官透会这样情绪不安,大概是因为她的伤好不了,他脱不开身吧。从那以后,她再没发过脾气,只是在默默等待痊愈的一日,也很配合周围的人,按时吃药休息。但是,每一天睡前依然会期待的事,便是第二天起来,床前的椅子不是空的。

转眼间又过了一段时日,冬末春初,梅花凋零,几枝寒樱淡红,在屋檐下露出花苞。雪芝手上的伤已完全复原,背上的伤口却时常隐隐作痛,她发现,只要心情不佳,伤口便会疼得格外厉害。所以尽管情绪浮躁,她还是会努力保持平静。她的窗前,有一个青瓷花瓶,原是插着红梅,而现在,上官透每日都会换上一枝新的寒樱。春节方过,窗纸也换成了大红色。她已能下床走动,但还不能出门,也不能吹风。于是,每天她都会隔着大红的窗纸,看着窗外樱花倩影。眼见暖春将至,上官透温柔的冷漠却冰封了一切。

这个早晨,上官透进门,带来一个消息:柳画和夏轻眉成亲的洞房花烛夜,柳画逃了。雪芝正在拨弄花瓶中的樱枝,只轻轻嗯了一声,对此并不关心。上官透道:“一百天将至,想来芝儿的伤也快好了。”

“是。”雪芝漫不经心地摘下一片樱花瓣,蘸了点水,将它贴在窗纸上,浅浅笑道,“对上官公子来说,这一百天恐怕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百天吧?”

上官透没回话。

雪芝也不再多说,只是将整枝樱花从花瓶中抽出,推开门扔了出去。

翌日,花瓶中依然换上了一枝新嫩的寒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