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雄宝殿中,群雄讨论着关于“莲翼”的事,重雪芝目光涣散,时不时瞥向月上谷那一边。上官透一来,奉紫便站过去。他们之间气氛尴尬显而易见,鲜少交流,也因此引来更多注目。上官透知道雪芝在看他,所以努力转移注意力到别处。令他纳闷的是,林轩凤和原双双都未来灵剑山庄,夏轻眉和柳画却来了。他们并肩站在丰城后面,有说有笑,柳画时常踮起脚尖,在夏轻眉耳边私语,夏轻眉凝神点头,又笑着握握她的手。这俩人每次出现在公共场合,都是亲昵如新婚。若非上官透见过夏轻眉另一面,定会觉得他们年初成婚,都太迟了些。
这些事全被丰涉看在眼里,他垂头对雪芝悄声道:“可怜的雪宫主,情郎被妹妹抢去,还得哑巴吃黄连,让本少爷来安慰你吧……”
“再多说一个字,将你五马分尸。”
“还是如此泼辣,难怪人家不要你。”
雪芝的剑刚抽出一半,丰涉便抢先道:“好了好了,等等听释炎大师怎么说。”
这时,一个小厮偷偷溜进来,在夏轻眉耳边说了几句话。夏轻眉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点头,拍拍柳画,便离开大殿。他出去后半晌,上官透也跟着出去。原本是不想引起别人怀疑,才这么晚出去,但是夏轻眉跑得太快,上官透找到他时,已经错过了关键对话。冬季树木都已干枯,夏轻眉和一个女子站在小院中,那女子声音压得很低,却愤怒至极:“没什么好说的,你今天等着身败名裂吧!”
“干娘,您不能这么对我,我也只是一时糊涂,现在事将大成,您不能因为一点儿女情长便……”
“都是狗屁!不必再多说!”
脚步声渐近。上官透正待移步,又听到夏轻眉道:“你做事之前好歹也想想,这样对她损害会有多大。”
上官透依然是一头雾水。那女子很久不语,夏轻眉道:“既然都已不可挽回,为何还要做损兵折将之事?干娘,您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议论她未婚便与两个男子有染,不守妇道,人尽可夫吗?”
“夏轻眉,你好样的,你够狠,够绝!”
到这里,上官透才听出来,那是原双双的声音。夏轻眉笑了两声:“玳瑁玉匣柏梁台,难换玉娥未嫁身。干娘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你……你给我闭嘴!从今以后,不许靠近奉紫半步,否则难保我会做出什么事!”
“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听到此处,上官透心中渐渐有了底。这时,身后有人说话:“啧啧,原双双果然非一般女子,真骇人。”
上官透立即回头,本想出手,却见丰涉正笑盈盈地站在后面,眼睛大而亮,手中抛玩着一个小瓶子:“不知道五道转轮王金丹吗?”
上官透刚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丰涉便笑道:“勿虑,我来找骇人妇女。”
此时,院内的夏轻眉已经喝道:“什么人?”
“玄天鸿灵观丰涉,有事想要请教原教主。”
里面突然安静下来。丰涉又转眼看向上官透,声音放得很轻:“上官公子果然是君子——虽然君子从不帘窥壁听。”
上官透道:“你是站在芝儿那一边的吗?”
“当然。”
“既然如此,有劳足下。告辞。”
“你不想知道真相?”
“真相我已猜中八九。而且,此地不宜久留。”上官透身形一闪,往大殿赶去。
大雄宝殿外,几枝红梅初绽,花影重重,飞鸟绝迹,更显雪景苍茫孤冷。殿内青烟四起,众人依旧意见相左,纷纷不一。上官透一进来,便忍不住望向雪芝。她靠在椅背上,红衣黑发,身上裹着一条雍容的白狐裘,眼帘低垂,艳丽得如同修仙下凡的红狐精。此刻,他很想立即过去跟她说他的猜想,但终究是克制住。什么都没有确定之前,他不忍再让她失望。随后,他刚坐下来,夏轻眉也跟着回来。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丰涉才跨入殿门。只是留意丰涉的人很少,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太多心。除了丰城,他看了丰涉几眼,眼中有些许迟疑、些许局蹐,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两个时辰后,华山、峨眉以及武当总算达成共识,打算确保不干涉彼此门派中事,互相调查。同时组织一个帮会,云集各门派高手,专门追寻“莲翼”的下落。其他门派亦纷纷效仿。最终,释炎走到大殿中央,道:“阿弥陀佛,老衲与诸位掌门已定下最后的……”话到此处,忽然看向门口,“既然雪燕教也来了,还得听听原教主的说法。”
众人的目光转向门口。原双双带领雪燕教的数位弟子,站在大殿门口。她握紧双拳,咬牙切齿地看着夏轻眉。夏轻眉一对上她的目光,脸色大变。几条树枝因受不住凌寒冰冻,断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之后,万籁俱静,红梅兀自盛放。原双双道:“我今天来,不是讨论‘莲翼’一事,而是来替林庄主捉走他的不孝徒弟。”
释炎略微迟疑,道:“原教主说的是……”
“夏轻眉!”原双双长吐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现在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你大可说清原委——当年的淫贼,到底是谁?”
林奉紫蓦然抬头。夏轻眉面色苍白,却还是保持着风雅姿态:“原教主怕是问错了人,此事轻眉如何知道?”
在场的人,均一脸疑惮。原双双快步走进大殿,扔出一个兜子,还有一个剑穗,统统砸在夏轻眉脸上:“你做过那种苟且之事,便想嫁祸到上官公子身上?这些东西,都是我从你房间里搜出来的!”
林奉紫看向那兜子,不过多时,血气便冲到脸上。夏轻眉反复看了看那两件东西,错愕道:“我不知道!这肯定是别人嫁祸于我!我和画画马上成亲,我怎么可能……”
雪芝睁大双眼,看向他们,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不可能?”原双双扔出一个彩色脸谱,“那这又是什么?!”
那是霸王的京剧白面脸谱,主色调是黑红白三色,额心有六个红色小圆,一个大圆。脸谱面容僵硬,显得有些狰狞。然而,看到面具后,反应最大的不是夏轻眉,而是林奉紫。她捂住嘴,还是没控制住失声尖叫。夏轻眉面如土色,看着原双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所有人都在惊诧与迷茫之中,唯独上官透,只是静观夏轻眉和原双双的眼神交流。他们之间一定还有秘密。此事一旦大白天下,夏轻眉将身败名裂。既然如此,他若有原双双的把柄,一定也会毫不犹豫撕破脸反击,但他没有。剩下只有两种情况:一、原双双没有把柄在夏轻眉手上;二、原双双并没有使出最后的杀手锏。若是第二种,那对夏轻眉这样的人来说,没了名誉,剩下的也就只有命。究竟如何才能逼出真相?他们一定有软肋。
原双双虽面露忧愁之色,走向奉紫,却是一脸怜惜:“我的孩子,我们都错怪了上官公子,这个奸贼的过错让大家来讨伐,你父亲也会替你讨回公道……”
奉紫捂住双耳,紧闭双眼,埋下头很是痛苦,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原双双一边试图拉下奉紫的手,一边柔声道:“教主这便带你离开,以后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教主都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咱们这便回去……”
“请留步。”年轻温润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庭院中,寒风呼啸,雪花数千点,卷落枝头。上官透站出来,缓缓道:“我与奉紫的婚事,还请教主应允。”
此事完全在意料之外。雪芝觉得脑中一阵黑,险些站不稳脚。随后,便只能听见杂七杂八的议论声。
只是奉紫反应太激烈,对此事提都不能多提,也只能暂时压下。当夜,雪芝收拾好东西,带属下们出了少林寺,打算打道回府。灯笼映着火光。雪芝裹着白狐裘,火光荡漾在她白皙的面孔上。等了许久,有一排提着灯笼的人走近。走在最前端的白衣翡翠冠傅粉何郎,丰神俊秀,文质彬彬,是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典范。这样的公子哥儿时常流连花丛,对女人无比了解,说话多少都会自负过度。但是,面对这重火宫的新任宫主,他却有些局促:“在下武当蔡诚,敢问雪宫主可是要离开?”
雪芝淡淡道:“是。”
蔡诚抬眼望了雪芝片刻,轻声道:“雪宫主,您看今夜天寒地冻,风厉霜飞,怕是不宜远行。不知可否能留得卿一夜,赏诗品雪,把酒畅聊?”
“多谢蔡公子,只是此时天色已晚,我又有随从相伴,改日吧。”
“既然如此,请宫主收下这个。”
蔡诚递给雪芝一封书信。她接下后,他便拱手告辞。这已是当日收到的第六封书信。她打开匆匆扫了一眼,便扔给了身边的人。内容果然都是大同小异,只是蔡诚比其他人要开诚相见些,金声玉振些。雪芝抱住双臂,不断告诉自己,不管情势如何,以后也要嫁给心仪之人,以免抱憾终生,又不由得想起上官透和奉紫离开大雄宝殿的情景。倘若此时来人是上官透……
雪芝想起自己对他说过的那些很荒唐的话。那样微小的愿望,竟也无法实现。天气极冷,在雪中踩过,脚下不断传来雪花碎裂的声音,清脆却又沙哑。雪芝垂头,缓慢地踱步。又有稳而轻的脚步声靠近,这一回是个高人。光听脚步声,她便知道是谁。也只有遇到他时,她才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以前这样的事发生过不少次,她从他话语里听出了暧昧,但是因为胆怯,选择了装傻。而且,她总是希望他会将心中所想,直白地说出口。此时她很后悔,当初若她勇敢一点、胆大一点,或许会有不同结局。而这一回,她装傻同样是因为胆怯。害怕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直到来人走近,她才有些猝不及防地回头,看着他。
上官透的面容几乎隐没在黑暗中:“芝儿。”
“什么事?”雪芝被心跳声扰得说话颤抖,双手也更冷了些。
“我有事想和你聊聊,方便说话吗?”
“嗯。”
他带她走到寺院角落的亭子里。外面飘着雪,亭子撑起白色的伞盖,罩住了亭下微小的世界。雪芝朝手心呵气,声音依然发抖:“说吧。”
上官透立刻解下大氅给她,她往后退了一步:“多谢,我穿得很厚。”
他却无视她,强硬地将大氅罩在她身上:“你脸色苍白,别逞强。”
“到底有什么事?”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雪芝也顾不得。只知道整个人像被重物压住,连思考都困难。
“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芝儿能否答应。”
“你说吧。”
“我说要和她成亲是有理由的,但是现下情势紧张,我不能多说。等事情差不多办完,大概要五个月。待到春暖花开,我定会回来找芝儿……可否多等我些时日?”
刹那间,雪芝死灰复燃,眼睛都变明亮许多。她差点扑到他的怀中,一边流泪一边撒娇,向他说明孩子的事。但是,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事情办好后,若你和奉紫成亲,打算拿她怎么办?”
“我不会碰她。”
“别人会信吗?”雪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上官透,你绝不可以辜负她。”
上官透怔了怔,道:“我不会做对她有害的事。既然说要娶你,总不会让人留下话柄。”
“上官公子真是胸有成竹,一口咬定我会等着你。”
“你什么意思?”见雪芝一脸漠然的笑,上官透也不禁吃起醋来,“是因为蔡诚吗?他对你甜言蜜语几句,你便信了他?他是有家室的人,你知道吗?”
其实,她根本不在意那蔡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她只是对上官透满腹愤懑。她道:“若是等你五个月,你也一样是有家室的人。”
“你知道我对你是认真的。”
“他也是认真的。他在信中提到,只要我点头,他立刻休妻娶我。”
“荼毒笔墨。他的话你也信?”
“不信他,难道信你?”
“别胡闹。上次丰城那事还不足引以为戒吗?”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何况,你不是快成亲了吗,我也快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他微微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原来芝儿是想要嫁人。放心,透哥哥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做不到是小狗。”
雪芝扭过头,躲开他的手:“我没时间等你。不管是什么人,我会很快成亲,然后生孩子,稳定下来。”
上官透笑得满眼狡黠:“芝儿可知道要如何才能有孩子吗?”
“知道。”
“那还可以跟别人成亲?”
上官透原本以为雪芝会呆住,然后满脸通红地骂他下流。但是,雪芝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可以。”
脑中浮现出雪芝依偎在其他男子怀中,交颈如双鹄游青云的情景,上官透俨然道:“此话以后不可再说。”
“那个蔡诚就不错,可以考虑。”
脑中男子的脸又换成蔡诚的脸,无名的火气直往脑海上涌,上官透禁不住嘲道:“就这么缺男人吗?”
这话一说,雪芝也愤怒了,她往前站了一步,几乎举手抽他的耳光。但是她还是克制住没动手。上官透笑道:“怎么,不动手了?不是最喜欢打我吗?”
“我从来不动手打恶心的人。”
“那恶心的人可是会欺负你的。”猝不及防地,他垂头吻了她。
只是轻轻一碰,雪芝便非常激烈地捂住嘴:“走开!”
“偏不走。”上官透单手握住她的双手手腕,顺势将她推到墙上,另一只手不安分地穿过厚厚的狐裘,红色的衣裳,隔着最后一层里衣抚摸她的胸部。他素来笑不至矧,怒不至詈,不曾做过如此损君子仪容之事。雪芝倒抽一口气,差一点哭出来。若换作别人,可能早已发生血案。但他是她心仪之人,很快要和其他人成亲。而这时,她已有了他的孩子,却说不出口。
雪下得很大,凉亭犹如沧海一粟,为世事忘却。雪芝已忘记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她只记得上官透看到她的表情,立刻赔礼道歉,还一直哄她,但她跑得很快,生怕自己多留一刻,便再也走不开。出去以后,她依然裹着上官透的大氅。嗅到他熟悉的味道,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何那么多女子一提到他,总是爱恨交加,却假装无事。她捂着肚子,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热泪,带着重火宫的人离开了少林。
之后,夏轻眉被逐出灵剑山庄,柳画也跟着离开,还说不计前嫌,依然希望与他白头偕老。人们都说柳画是个好女人,可惜跟错了人,颇是遗憾。接着,满非月终于把丰涉招了回去。丰涉临走前,反复叮嘱雪芝要注意身体,他会很快回来照顾她。“莲翼”没什么下落,节外生枝倒不少。最后,丰城邀请了林轩凤和原双双去华山,重新交代群雄的计划。林轩凤令人快马加鞭送锦书给雪芝,让她也去一趟。
雪芝到了华山,却如何都没想到,会和上官透重逢。她前脚刚进入正厅,一行人便后脚雁行而入。坐在主人位置上的丰城一脸喜色地站起来,大步迎去。走在最前面的是衣着淡雅的林轩凤、林奉紫,穿金戴银的原双双,还有一身素白的上官透。上官透衣着素来考究,即便是雪白的大氅,边上镶的也是貂绒,然而颜色单一,外加面孔清俊,从不显轻浮。相反,他自风雪中走来,大氅翻飞,还带着几分桃源公子的飘逸。只是这样飘逸的一个人,却令雪芝失望透了。林轩凤、原双双与丰城互相寒暄过后,丰城笑道:“看样子林庄主已和我们上官小透冰释前嫌,实在可喜可贺。”
“哪里,那是庄主海涵。”上官透拜揖道,“见过丰掌门。”
“哈哈哈哈,表弟多礼。”丰城转眼看向雪芝,“雪宫主也在这里,你们可以探讨探讨……”
上官透转过身,对雪芝微微一笑:“雪宫主。”
即便在人多的场合,只是看看他,都会觉得心如鹿撞。此时,他突然对她说话,她措手不及,紧张得几乎失态:“啊,这,上官公子……”
一旁的奉紫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林轩凤大笑道:“雪芝,你知道我今天为何要叫你来?”
雪芝窘得面颊微红,故作镇定道:“不知。”
“我想,宝贝闺女还是多留在我身边几年好些,和上官公子的婚事,还是从长计议。”
原双双道:“是啊是啊,几年前我就看出来,雪芝和透儿两小无猜,庄主可不要乱点鸳鸯谱,棒打真鸳鸯啊。”
雪芝更是羞得无地自容,想要辩解,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上官透一直凝视着雪芝,眼中满是柔情蜜意。雪芝却连正眼都不敢看他,清了清喉咙只是低声跟奉紫说些有的没的。然而,上官透却道:“庄主,即便如此,奉紫玉貌花容,也不应嫁给夏轻眉那种败类。还请庄主允了我与她的婚事。”
虽知道他或许有苦衷,雪芝还是脑中一片空白。所有人都傻眼了,尤其是林轩凤和原双双。他们原本都认为上官透是为负责,才答应婚事,现在洗雪冤屈,还特地商量好演一出戏,给上官透台阶下,结果,他完全没有配合之意。原双双道:“可是,可是,你这样要雪芝怎么办……”
奉紫连忙跑过来,握住雪芝的手,低声道:“姐姐,你听我说,上官公子他对你绝对是一心……”
雪芝甩甩手,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原教主有所误会。我和上官谷主不过道义之交。我们还是讨论正事要紧。”
上官透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紧缩,一直朝着雪芝使眼色,期待她能看自己一下。可是,雪芝再不看他。还是丰城第一个出来圆场:“雪宫主说得没错,该讨论讨论正事。”他笑逐颜开,身后的白曼曼却咬牙切齿。
一行人坐下来讨论了许久,雪芝一个字没听进去。过了片刻,原双双突然站起来,柔笑道:“前些日子去洛阳买了一些东西,想要送给雪芝。”顿了顿又道,“都是女儿家的东西,也不知道雪芝是否肯赏脸,随我出来?”
雪芝只想时间过快一些,早点离开此地,二话不说跟她出去。拐过几个回廊,到了一个小别院门口,几根枯树旁,原双双突然转身,朝着双手呵气:“天真冷,我们到那个小厨房里说吧。”
雪芝迟疑了一下,跟着她进了别院的废弃厨房。见原双双关好房门,雪芝提高警惕,笑道:“究竟是什么宝贝礼物,需要跑这么远才送?”
“只是小玩意。”原双双从腰间掏出一条手帕,捉住雪芝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这印染青底的花帕,雪宫主应该不会陌生。”
雪芝翻着丝帕看了看,右下角以金线绣着一个“福”字:“是福家的东西。”
“没错,洛阳第一布商福景然,这可是块金字招牌。”原双双笑笑,轻轻抚摸着那个“福”字,“福景然心疼女儿,整个洛阳都知道,乃至于他喜欢外孙多过家孙。他的儿孙要么闲游京华,要么在外地成了亲,只有小外孙会时常回去看他。所以几个外孙里,他又最喜欢这幺孙。这些年福景然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估计离仙去不远矣,所以一直催促自己小外孙找个媳妇儿生个胖曾孙,也算圆了他四世同堂的梦。所以京师洛阳那一块儿的姑娘们都疯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慢着。”雪芝打断道,“教主跟我说这些,是否找错对象了?”
“当然不是。”原双双笑道,“我想说的是,上官公子这一回是认真的。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对你有意,可是他却突然说要娶奉紫。你和他之间若有何矛盾,还是早些化干戈为玉帛较好……”
“我和他没有任何矛盾,是教主误会了。”
“雪芝,你想想看,他们若是成亲,定会弄得天下皆知,到时候就算你们小两口和好,这面子我也不知道往哪儿搁……”
“原教主叫我来,便是想说这些吗?恕我不奉陪。”
雪芝正欲离去,原双双挡在她的面前:“雪芝,你听我说。其实想要得到一个情郎,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要知道,男人是这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以你的美貌和青春,没有什么男人到不了手。”
雪芝打算绕道走,却又一次被她拦住:“重雪芝,听我说——你只是个女人,女人想要在这江湖打拼,只是自己厉害,是远远不够的!要成为一流的女人,便必须依靠一流的男人!”
见她的情绪分外激动,雪芝禁不住眯眼道:“……你有病吗?”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上官透都是辅佐你称霸武林的最好人选,你若错过了他,以后便再难找到更好的!”
喜欢上官透,便是单单纯纯的喜欢,不曾想过这么多。雪芝哭笑不得:“称霸武林?从未想过。我真的要走了。”说罢,雪芝推开她,想要强行出去。
就在这时,雪芝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那耳光来得又快又狠,别说闪躲,雪芝甚至还没看到,便已被重重抽到地上。她捂着脸,面颊滚烫,焊了烙铁般疼痛。原双双神情凶恶狰狞,化作一只爪毛吻血的苍鹰:“贱丫头,你跟上官透早已不是清白关系了吧?还在这里装什么无辜,装什么清高?滚回去把你情郎管好!”
雪芝错愕地看着原双双:“你……为何如此在意此事?”
“因为他不能娶奉紫!”
“为何不能?”
原双双略微呆了一下,又提高音量,指着雪芝:“不为何!若他娶了奉紫,你和他——都得死!!”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他们的事我绝对不会管。”雪芝站起来,扬手便还了她一记耳光。
也是这一瞬间,原双双有一个微小的动作被她发现:一耳光下去时,原双双闪了一闪,但是又站直,硬生生挨了这一耳光。雪芝的武功早已不同于当年,身法之快,闪开又再硬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正感纳闷,却又被原双双的举动吓着。原双双扑通跪在地上,双目通红地哀求道:“雪芝,我的好雪芝,算我求你,回去跟上官公子和好。他真的不能娶奉紫,他们要是成亲,我便完了,我便真的完了。”
她这反复无常的样子当真有些可怕,雪芝不安道:“你、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原双双一边擦眼泪,一边摇晃她的腿:“他们不能成亲,雪芝,快找上官公子和好,答应我好吗?好吗?”
“不行,我做不到……”雪芝突然觉得身体不适,按住额头低声道,“你……不要逼我。”
这时,原双双垂着头,不动了。翻江倒海的反胃感涌上来,雪芝捂着嘴,压抑着想出去,原双双却轻声道:“那你……”
雪芝蹙眉道:“什么?”
“就去死吧!!”原双双尖声叫道。雪芝还没站稳,她便已经飞速站起来,一拳朝雪芝击去。雪芝下意识护住肚子,侧身,背脊被打中,略微错开了一些,却整个人朝墙壁弹去。几乎是瞬间的事,她失去了意识。
华山正厅,上官透端着丫鬟刚沏好的茶,用盖子拨了拨茶叶,若无其事地对重火宫护法说道:“铁观音,你们宫主不爱喝吧?”
烟荷抢先道:“当然不爱。宫主说铁观音样子太难看,味道又太重,喝起来像喝药。”
上官透淡淡笑道:“她喜欢蒸青绿茶,对吧?”
“对。宫主说,绿茶有三绿:色泽翠绿,叶底鲜绿,汤色碧绿。她说茶品似人品,她很崇拜的一个人便是喜欢淡茶。还说,喜欢淡茶的人性格同样淡如茶,澈如水,晴云秋月,志行高洁。”
上官透继续拨弄着陶瓷盖子,却半晌没有喝下一口茶。
三年前,当她还是个小丫头,喜欢穿着大红棉袄叫他透哥哥时,对品茶真算一无所知。有一次,他坐在窗边喝茶,她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说透哥哥真是大人。他问为何,她说,在她看来,只有经历过事的人才会静得下心来喝茶。他笑说这是她的感觉,有的孩子五六岁便爱喝茶。她说,可是茶太苦。他将茶冲得很淡,沏了一杯给她,说自己便不是很喜欢浓茶,只有香味若隐若现,才叫真正的茶香。
“可是宫主近些日子都不爱喝茶。”烟荷又补充道。
上官透这才回神,道:“为何?”
“宫主身体不适,每天卧床远多过走动的时间,饭都不大吃,更不要说喝茶。”
手中的茶微微一颤,上官透抬头道:“她生病了?”
“是,已有一段时间。”
“是什么病?”
“这……烟荷不知。”
“她生什么病你们都不知道?”上官透面有愠色,“怎么当的护法?”
“我们问过她,很多人都问过,可她就是不说,也不让问……我们都快急死了。”烟荷看一眼上官透,“上官谷主,不要怪烟荷多嘴——这时候您正忙着和别人定亲,完全不理她,您、您也没资格这么说!”
旁边的重火宫弟子用手肘撞了撞烟荷,低声道:“烟荷!”
“我并非不理她,如此做自有原因。”上官透放下茶盏。然而,过了许久,丰城重新入座。上官透看看身侧空着的位置,微微敛神道:“芝儿怎么还没回来?”
在场无人知道,废弃的厨房中,雪芝刚刚恢复意识。她吃力地抬手,揉揉眼睛,方才头撞在了墙上,此时还微微嗡鸣。外面天色渐黑,她慢慢支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晃着走了几步,拉了拉房门。房门摇了一下,又弹回去。她背上一凉,再用力拉了拉,发现门已被锁。她不理解原双双这样做有何目的。原双双将她带出来,这会儿她不见人,重火宫自然会找原双双要人,就算是打算要挟人,这样做也未免太胆大了些。正想到此处,门外传来了女子的声音:“贱丫头,你醒了?”
“原双双,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快放我出去!”
“答应我的事,会做到吗?”
原本雪芝可以先骗骗她,但一想到她要求的事是向上官透低头,又想到自己腹中有他的孩子,他却要娶别人,不禁怒从心头起。她使劲砸门,怒道:“放我出去!”
“我知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外面安静了一阵子。雪芝努力无用,只能靠在墙上等待。突然,两扇门之间开了个缝,缝隙间是原双双阴笑的脸。她的视线往下一转,雪芝随之看去。只见原双双放了个东西进来,雪芝立刻浑身僵冷——那是一条蛇。玄色头颈,全身都是黑黄相间的条纹。对毒物有点了解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什么:金环蛇,量少,带剧毒。名满天下的毒药十步断魂散、毒镖金环扣、毒功金环追风破,都是自此蛇酿取毒汁。
雪芝护住腹部,缓慢站起来。而金环蛇正在摇摆头部,吐着芯子,向她的方向游走而来。它爬得很慢,似乎还没发现她。但是,这蛇只要用牙齿轻轻碰一下她,她就会当场毙命。整个厨房的空间在刹那间变得过于窄小。她站在冰冷的炉灶旁,死死地盯着毒蛇,额上渗出细细的汗液。分明已无路可退,她依然在往墙角退,恨不得在墙上打一个洞钻进去。
“贱丫头,想通了吗?”门外传来原双双悠悠的声音。
雪芝连出声都不敢,只是轻轻捂着肚子,求生意志在任何时候都不曾如此强烈过——此时的她,还背负着生育另一个生命的重任。她一边朝墙角靠,一边准备妥协。但这时,身后的墙忽然松动。确切地说,是墙上的炉灶,在她不曾留意的情况下,朝着里面凹陷进去。也是同一时刻,金环蛇发现了她的存在,化作一道金色闪电,蹿向她。雪芝只好孤注一掷,用力往后撞。当金环蛇蹿到她的脚下时,她却发现炉灶竟是一个机关,带着她旋转了一圈。她被机关带入了一个秘道,在地上滚了一圈。抬头一看,炉灶的一面已经朝向这个秘道,而机关边缘刚好把金环蛇的头夹住。金环蛇还在朝她吐芯子,并且在一丝丝往前滑行。她飞扑过去,推挤机关。只见金环蛇的七寸刚好被夹断,头掉了下来。紧接着,鲜血流了一地。
雪芝从衣服上撕了一块布,包住它的身子,将后半段拖进来,把炉灶又推回原来的位置。她坐在地上,靠在墙上,还隐隐听见原双双在外面喊叫。此地比平地要低一些,应是废弃厨房东边的地道。上方每隔一段都有一个小孔,能勉强看得到路。秘道的空间非常狭窄,地面潮湿,她在里面走,都需要低头,才能往前挤。丰城个子和她差不多,身材也很瘦,这空间似乎刚好够他往前走。若是换作上官透,估计弯腰都会吃力。看样子,这秘道或许是丰城开凿的。她顺着秘道一直往前进,不过多时,便依稀看见一个明亮的敞间。前方有灯火,但似乎无人。屏息往前走,敞间比她预料的大。四面墙壁均无窗,但每个墙壁中央都有一条秘道,包括雪芝走出来的那一条。面前的墙壁上刻着千百个小人舞剑的浮雕。西北角落处,有一个兵器架,上面挂满长短不一的宝剑。南面墙壁左侧还有个小门,似乎是另一个出口。
原来,这里是一个练剑场。雪芝看了看那小门,再看看另外三条秘道。究竟是去一探究竟,还是早些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她朝小门走了两步,但又站住,扣上风帽,快速轻巧地蹿入北秘道。显然,这秘道比最初的短,走了几步,她便进入另一个房间,又是一个练剑场。不过,与方才宽阔空旷的石室相比,此处是一片狼藉:墙上满是长短深浅不一的剑痕,满地断裂生锈的铁剑、石像碎片、大大小小的纸团。雪芝随便捡起一团摊开看,上面画了舞剑的小人,线条简单,上面有一个大叉。又捡起几个纸团看,都是同样的小人,姿势有细微区别。雪芝拾起几个,放入怀中,又四处观察,发现并无异常,便走回秘道。
这一回,她进入了东面的秘道。这秘道相较前面的长一些,底部房间比前一个还要小,同样十分凌乱,似乎是一个秘籍书库,只是正前方两个并排书柜上没剩几本书。地上倒是散满了书:摊开的、撕成碎片的、翻得破旧不堪的……她蹲下,翻了其中一本,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飞花心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到处翻了几本,分别是《焱莲拳》《明光大法》《九耀炎影》《清寒化月》《赫日炎威》。这实在令人惶然,此地怎会有重火宫的秘籍,又怎会被人弃如敝屣?她抬起头,看见书架旁边的小石座上,放了一本最破旧的书,上面写着五个字:沧海雪莲剑。
《沧海雪莲剑》!雪芝惊喜交加。林宇凰遗失的、她寻了多年的秘籍,竟会在这样偶然的机遇下找到!
只是,为何《沧海雪莲剑》会出现在此处?她翻了翻秘籍,随便扫了几行字,字迹浑然飘逸,一看便知是出自重莲之手,再看看内容,又觉得招式分外眼熟。她带着满腹疑虑,从怀中掏出那几个纸团打开,发现小人舞剑的姿势,与书上前几行描写的一样。只是,每一张纸上都画了叉。莫非雪莲剑和炎凰刀一样,都只有三重,也都是平淡无奇的招式?修炼之人大概是被这秘籍逼疯,以至于反复画图研究剑法,却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雪芝将雪莲剑的秘籍放入怀中,迅速撤离了房间。回到练剑场,她原想去最后一条秘道,但身上带着如此重要的东西,她实在不敢再冒险。最后她决定,从来时的秘道回去。但她刚踏入秘道,前方便传来了一个声音:“雪宫主,对这里可还满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