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风雪离人

此时此刻,倘若站在月上楼门口的是别人,这说法恐怕要贻笑大方。但是,这人是穆远,是重莲的养子,现下重火宫第一人,和宫主实力、势力相当的大护法。于是,情势大逆转,雪芝成功脱身。她原本寻找穆远很久,看到他,理应很兴奋或是生气。但在这种情况下,她特别想逃离此处。燕子花被穆远气得满面通红,但又接不上话,又转头看了看柳画。柳画依然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用尖尖的下巴指了指门口。燕子花气愤至极,不得不离开大厅。

燕子花刚一出去,原双双便也带着柳画离开。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摇首咋舌,就连丰涉都有些不可置信——他所处的世界中,什么样的肮脏事都见过,他一直以为上官透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他是误落软红的谪仙,虽生性风流,却是个真君子,所以一直对他心生尊敬。因为,欣仰几分,便有几分失望。

上官透看看雪芝,再看看穆远,一脸愕然。其实惊讶的人不只是他,还有林宇凰。虽知道重莲一直偏袒穆远,但不知他把宝贝芝儿都许给了穆远。

上官透一直在等待。他在等雪芝出面解释。但雪芝抬头,微笑道:“这些小事,实是无须在此提及。大家还是多讨论如何查出‘莲翼’的下落为好。”

窗棂幽暗,什物朦胧。冬季愁惨,把天地间的水,还有人的心,都冻结成冰。与此同时,镇星岛正南方,月上谷漆黑一片的入口处,只有几个浅色的人影反射了月光的微芒。惊天动地的耳光声响起,回荡在两个山壁之间。燕子花捂着脸,低声抽泣:“教主,这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你不想要命。”原双双冷冷道,“我让你去揭发上官透,谁叫你把奉紫的名字也说了出来?”

柳画道:“教主,这确实不是燕子花的错。若不说出名字,怕难以服众。”

原双双道:“我说过,林奉紫是我最宝贝的女儿,谁伤了她,我要谁的命。燕子,你在峨眉当细作多年,也算辛苦。我不杀你,你自己了断吧。”

燕子花连忙跪下来:“教主,求您!我也是为了您好!”

“你为我好?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为我好了?”

“我、我……”

“你说啊。”

燕子花一时语塞,双手发抖地往腰间的长剑摸去。这时,柳画突然盈盈一笑:“教主,林奉紫再嫁不出去,便会永远陪在您身边。这样还不够好吗?”

燕子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原双双也慢慢回头看向柳画:“好你个柳丫头,果真厉害。”

柳画又笑道:“况且这时,您若再去安抚林姑娘几句,替她抵挡点流言蜚语,恐怕她对您会更加感激不尽,不是吗?”

原双双莞尔一笑:“说得没错。”

燕子花连连磕头:“是啊,教主,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好。”

原双双一脚踹到她的脸上:“你这小婊子,滚。”

这时,月上楼正厅。穆远拍掉身上的冰粒,脱下厚厚的大氅,走向重火宫的座位。把大氅交给小厮,他和雪芝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抬头道:“我对开始大家的讨论大概有了了解。诸位一直在犹疑不定的问题,其实很容易解决——重火宫一定会竭尽全力铲除那个盗走秘籍的人。等‘莲翼’回来以后,大家只要找回我派《沧海雪莲剑》,在下可以当着天下所有人的面,将之摧毁。”

雪芝看一眼穆远,低声道:“这样妥当吗?”

穆远在底下朝她摆摆手。众人思虑片刻,星仪道长道:“这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穆远道:“要铲除属于重火宫的‘莲翼’,未免更不公平了些。”

星仪道长沉默。最后,丰城站起来鼓掌:“哈哈哈哈,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啊。这件事,华山派同意便这么办。今次讨论到此为止,我内人早煲了汤,也该回去看看火候。告辞。”

华山派撤离大厅。其实是人都知道,上官透和丰城是亲戚,丰城笑得豪爽答应得快,全然是因为在这里坐不住。然而,接下来几个门派也都纷纷表示赞同。很快大家决定,几日后在少林聚集,正式开始调查“莲翼”与修炼者的下落。之后,人已走光,室内只剩下两个冰雕一般的左右手,以及失措的几个岛主。而上官透,依然一个人靠墙坐在地上。

雪芝走时,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倘若当初他不偷练武功,不因走火入魔阴阳内力无法调和,失去神志,便不会铸下大错。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太晚。到后来,他赶走了所有人,自己一个人静静坐在谷主的座位上。大厅夐不见人,茶盏水果散落在方桌上,有一种曲终人散的苍凉。

紫荆林已被寒气侵蚀。树枝折裂声不时回荡在山谷里,枝体已在皮下破碎。不时会有大块树枝落地的声音,是为严寒所折、寂寞所伤。有女子脚步轻轻踏入大厅的声音。上官透猛然抬头——但,不是重雪芝。才有这样的想法,他便觉得自己很可笑。发生过这样的事,她还会回来吗?

来人是一名形容清癯的年轻女子,人如其名,弱柳扶风,眉目如画。柳画看看四周,道:“人都走了?”

“嗯。”

“这么快便结束了?”柳画明知故问,又娉娉婷婷走过去,去原双双的座位上拿下一个披肩,“教主的东西忘了拿。”

“嗯。”

柳画看他一眼,走上前去,轻声道:“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相信你,但我知道你是被栽赃的。清者自清,总有一日,事实会替你洗清罪名。”

“我不是。”

“什么?”

“我不是被栽赃的。”

柳画略露讶异之色,又想了一会儿,才试探道:“据我所知,燕子花对你有意……确定她不是求而不得,方才诬赖你?”

“不是。”

“但我不相信,你会对一个十岁的女孩……这样的事听上去都很荒谬,你必然有自己的理由,对吗?”

“没有理由。”

柳画再接不下去。他们的计划,原不是这样。她轻笑道:“以前听庄主说,有人生来便是牛脾气,宁可被错怪百次,也不解释一次。我当初不相信有这种人,现在见了你,算是长了见识。”

“柳姑娘,我们改日再说吧。”

柳画微微一怔。若上官透表现出有一丝委屈,她都可以乘虚而入,但他……不,死缠烂打是燕子花的把戏,她决计不会做。连原双双都经常笑叹说,若柳丫头拥有重雪芝的皮囊,怕早便一统了江湖。确实,拼姿色,她远不及重雪芝。但很多女子都不明白,男子都说女子貌美很重要,其实这样的“美”,都是他们自己定义的。若她愿意,便可让自己很美。柳画笑笑:“倘若我现在告诉你,实际上你根本就……”

话到此处,大门被猛然踢开。

上官透和柳画都一脸惊讶地看着门外。夏轻眉手持长剑,一脸怒容地看着柳画:“贱人,你背着我和别的男子在做什么?”语毕,他冲过来拽住她的手腕,立刻往门外拖。上官透情绪再低落,也容不下他这样的举动,身形一闪,挡住他们的去路:“夏公子一向温文尔雅,何故今日对自己未婚妻如此粗暴?”

夏轻眉恶狠狠地看了上官透一眼,咬牙切齿道:“我和这贱人的婚事全天下人都知道,你这淫贼,莫不成还想打这贱人的主意……”言犹未毕,已经挨了上官透一拳。夏轻眉回了上官透一拳,但是拳法凌乱,身形不稳,犹似酒醉,上官透很快便躲过。

“你喝酒了?”柳画拍拍夏轻眉的脸,急道,“还是赶快休息,我担心你身体……”

夏轻眉根本听不进去,只捏住她的一边脸颊,怒道:“你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看上他什么了?看上他玉容英名,还是万金汉貂?你是盼着他救你于水火之中,把你当金丝雀般养在紫宫里?柳画啊柳画,就你这出身,呵呵……”

这类言论,上官透并非不曾听过,但从夏轻眉口里说出来,却觉得有些莫名,又有些自取其辱。夏轻眉家境不如他,却也是在名门正派中长大,何况他父亲是国师,与江湖无半点关系,与灵剑山庄广结人脉相比,可是处于劣势。但他没时间多想,见柳画一脸痛苦,他抓住夏轻眉的手腕:“夏公子,住手。”

谁知,夏轻眉反应却格外激烈,他打开上官透的手:“上官透,你有种!你以为自己出身侯门,高高在上,便可随意羞辱我、侵占我的女人,是吗?哈哈哈哈!咱们走着瞧!”夏轻眉指着上官透,拽着柳画出去。

此刻,重雪芝正站在紫荆林中。穆远站在对面,正系上刚递给她又被退回的大氅。天太黑,地太广,他们并未留意莽丛中还有一个林奉紫。穆远拱手,毕恭毕敬道:“方才在月上楼所言,仅为一时救急,宫主可千万莫往心里去。实际上,你爹爹交代的话是,若宫主长大了遇不到合适的郎君,便让我来为宫主负责。”

“原来爹爹还担心我嫁不出去。”虽是这样说,雪芝的目光却不曾离开穆远。

“宫主儿时脾气稍显骄纵,容貌也不若如今倾国倾城,莲宫主自然会担心。”

“穆远哥,你为何无故消失恁久?”

“不过是去处理了些私事,怠慢了宫主,穆远自愿受责罚。”

虽说如此,他的气势却丝毫不似有歉意,情绪也外露了不少。看见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胸有成竹的目光,雪芝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可是经历了什么事?”

“宫主在说什么,穆远可听不懂。”

既然他不愿交代,多说无益。雪芝端详他片刻,淡淡笑道:“看你气色不错。那即便有事,也是发生了好事。以前大家总说,大护法骑射胜幽并[ 幽并,指幽州和并州。此二地人重视骑马射箭。

],却活得不够恣意,像个木头人,或机关高手。现在总算像个活人。”

“还真是惊世骇俗的评价。”

“我们还是赶快去找其他人吧,我二爹爹好像到现在还在闹脾气,年纪也不小了……”说罢,雪芝打了个寒战。

穆远张开双臂,将她揽入大氅中。雪芝受惊不浅,呆了一下,即刻推他的胸口。他道:“天凝地闭,宫主可不要冻坏了身子。”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却从不曾如此亲近过。这般逾越之事,穆远也从来不敢做。雪芝意识到自己心跳很快,也知道穆远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正想着如何缓解尴尬,丛林中却传来一声惨叫,叫声犹如厉鬼,撕心裂肺。雪芝和穆远对望一眼,便立刻朝着那方向跑去。

然而,摸索了几里路,都没看到半个人影。天色过暗,雪芝已经冻得双唇发紫,手足快要失去知觉。这时,她踢到了一个物事。原以为是木桩,但随即踩到柔软物体,让她大感不妙。她找穆远要来了火折子,点亮,却因看见那物体,面色更加惨白——那是一个已经死透僵硬的人。雪芝退开两步,闭上眼,平定因受惊紊乱的心情。穆远倒没太大反应,举起火折子,蹲下去观察那具尸体,随后道:“这人刚死没多久,身上无伤口。尸体还是热的,便已经僵了,应该是死在极其深厚的内力之下。”

雪芝无心留意穆远说的话,因为,她看清楚了死者的面容——燕子花。背上一阵彻骨的冰凉。她感到不安,不仅仅因为此人是她认识的,还因为燕子花的表情——她的眼和口都大大地张开,像是在临死前看到了恐惧的事物。但是,隐约觉得气息不对,她蹲下来,撕下一块燕子花身上的绸缎,放在鼻下嗅了嗅。穆远疑惑地看着她。她喃喃道:“这清甜之味,颇像上等檀香木的气息,却又混着些脂粉的味道,实是令人不解。”

“为何不解?”

“你看她的脸。燕子花从来不用脂粉,连腮红都不用。为何会有这么浓郁的脂粉味?莫非杀她之人,是个女子?”雪芝冥思苦想后道,“而且,极有可能是个信佛的富贵女子。因为,这等檀香木,只有高僧与去寺庙朝拜的富人才会用。”

“此地离少林寺颇近,说不定,她才从少林寺下山来到此地。”

俩人迅速联系了月上谷的少林弟子,但因释炎早已入寝不便打扰,只有再去找峨眉弟子。慈忍师太亲自去检查了燕子花的尸体,失神许久,只说了一句话:“这人武功进步速度实是可怕。”

穆远道:“师太的意思是?”

“这气味,确实是少林寺的上等檀香。可以在少林寺中如此行动自由,却踏雪无痕,还用这等内力在月上谷杀人……不管她修炼的是哪一本秘籍,现在的功力,起码是上一回出现的五倍以上。”

雪芝和穆远对望一眼,一时都不知如何接口。苍穹越发深暗。

翌日,燕子花的死讯迅速传遍了整个江南。原双双哭成了泪人,说这人残害江湖,连弱女子也不放过。相反,作为峨眉的掌门,慈忍师太的反应相对平静很多。重雪芝在客房里待了大半天,乘船去了岁星岛。岁星岛南是桃林,北是梅林。冬季,雪如落华,寒梅盛开。雪芝穿过千枝梅树,万点胭脂,进入青神楼。她原是来向上官透道别的,但他不在。观察四周,她发现此地并无太大变化,里面依然有珠帘烟雨图,大理石案。案上放置着字帖笔筒,两枝红梅。房中央是紫檀架子,荷叶屏风,洛阳名工制的金博山[ 金博山,一种香炉,因其形状似山而得名,多以铜制造,因光亮而被称为“金”。

]。炕靠着墙,上置火盆浓茶,茶香四溢。火盆中星子乱跳,照亮了墙上悬挂的寒魄杖。

三年前的夜晚,她在这里度过终生难忘的春宵。这满屋的苏合香气,也与三年前并无不同。穿过屏风帘帐,她仿佛可以看见一名男子身披单衣,眉眼清远,安静地坐在床边,琥珀瞳仁中满载温柔。这一回,他承认得如此果断,连她也无法为他寻得半分借口。即便想装傻、想被骗,也再不能做到。等待了一盏茶的工夫,她终于觉得多留无益,咬牙离开。刚一走出去,下阶梯,整个人便被雪海湮没。云霄玄青,与雪连成一片。雪芝戴上手套,披上红裘,埋头步入风雪中,梅瓣雨下。

在这呼啸寒风之中,她原不会听见什么声音。但是,她却如有感应一般,抬头看向梅林。然后,她看见了黑色的发,白色的雪,红色的梅瓣,那一抹水墨身影,便站立在这色彩凌乱的天地间。上官透也正巧看见了她。那一瞬间,狂风掀开他的斗篷,黑色长发便化作翻飞的绸缎,在风中乱舞。

俩人成了两具不会说话的人偶,站在原地对峙。风灌入山谷,咆哮着、怒号着,冲向四面八方。满世界只剩下大雪坠落时,一片片苍白的斜线。雪芝朝手套呼了一口热气,慢慢走向上官透:“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

“我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你定有自己的苦衷。”雪芝长长呵了一口气,在这样的冷空气中说话十分困难,“但既然事已发生,不管是什么理由,都希望透哥哥能为此负责。”

“是要我娶她吗?”

“不全是。”雪芝抬头看向他,“奉紫有心上人。但是如果她想要嫁给透哥哥,希望不要拒绝。”

上官透微笑道:“我明白了。”

这一瞬,乌云也已消散,只有茫白大雪遮了天空。上官透的笑容很熟悉,令人分外怀念。谢灵运有诗:“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当真是至理名言。这男子是她生来第一个动心的人,也是她第一个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他的人。这一离别故林的苦,是何等撕心裂肺,雪芝总算明白。可她并未哭泣,甚至还挤出了一丝笑意:“江湖人说,一品透有情有义,愿为至交契友两肋插刀,是个最适合结交为友的人,却只有幸运的人才交得上。我算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位吧。”

上官透笑意更深了些:“没错。”

“时候也不早了,二爹爹还在等我。”雪芝看看远处,又抬头看向上官透,“还希望透哥哥能找奉紫谈一下。”

“我会的。”

“那么,就此告辞。”

雪芝朝他拱了拱手,他亦回礼。俩人没有太多的话,便分道扬镳。似乎是因为太冷,刚一转身,雪芝便感到浑身都在微颤。不过她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不管过去多么美好,她毕竟还年轻。人生对她来说,刚勾勒出了个轮廓。世界很大,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身在这江湖之中,血总是越流越多,泪却是越流越少。而那一份对这人的酸涩爱意,从此怕也只能藏在心底。

此后,雪芝与众人一起回到苏州。丰涉刚好在这时提出,要她兑现带她去鸿灵观便为他做的事。在去灵剑山庄的路上,他们在一家小饭馆中用膳。也不知道是否前几日冷风吹得太多,偶感风寒,雪芝觉得头晕嗜睡,看到油腻的东西便没胃口。大鱼大肉的,她却只吃了一盘泡萝卜便出门站着。也是在这会儿,她听说了关于柳画身世的传闻。有个洛阳人说,柳画的母亲是烟花女子,而柳画本人是在章台路长大。又说在这种地方出来的姑娘,能有几个是清白的?所以她若是忠贞烈女,那麻雀都得下鹅蛋。江湖传闻多数以讹传讹,雪芝对此并未深究。

终于,天色暗下来。严冬,天一黑,街道上便行人寥寥。丰涉蹿到灵剑山庄西侧,攀爬树林,往墙上翻。雪芝则是直直朝着大门走去。刚一到门口,守卫看到雪芝,便问:“来者何人?”

“我有事。”

“有何贵干?”

“是……呃,是关于林小姐和林庄主的事。”雪芝看了一眼站在墙旁的丰涉,一咬牙,直往山庄里面冲。

果然被拦下。她拼命挣扎,眼见丰涉进入了山庄,才不服气地甩了甩手:“你们等着,我还会来的。”

她在山脚等待,来回走动,守卫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死死盯着她。她留意丰涉带了两件东西:一包香料、一个兜子,都是年轻女子的贴身之物,她也确定,那些东西不是重火宫里任何人的。而丰涉此时去的地方,是朝着弟子的住宅群。她有些迷糊,想他此番前来,究竟有何目的?她还未有多余时间思考,便看到丰涉快速归来,已在墙上方露出一颗脑袋。于是,她再一次回到守卫面前,企图猛冲进去。守卫自然又一次拦住她。等丰涉蹿到半山腰的树林中,她才又一次怒道:“你们等着,我还会来的。”

但是这一夜过后,雪芝精神更加不振,第二天竟然睡到了午时。丰涉认准她是饥劬过度而疾,良心不安,于是大老远地穿过半个苏州,把最好的大夫请来。大夫替雪芝把脉看病,不过多时,便站起来笑道:“夫人得的不是病,是喜。”

顷刻间,雪芝听见了冰雪融化的声音,随即凉了整个身体。

苏州的深冬,桥头桥尾,树都已光秃。前夜下过雪,这会儿还没化开,雪粒子挂在杪头,薄薄的一层,衬着被冻成紫黑色的树皮,黑白分明。冬季太阳沉睡在朦胧之中,几只鸟儿似明晃晃的箭,破空度青枝。丰涉出去把银子付给大夫,又回到房间,轻轻把门带上。雪芝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捂着头,回想与上官透亲密的种种,虽然只有一次,但是那一夜,上官透宠她到极致。他是习武的身子,精力旺盛,反反复复那么多次,他们又这样年轻,怎可能不会怀孕?当时她还隐约表示过担忧,他的答案只一句“芝儿是要嫁我的”,便继续肆无忌惮。是哪一次,究竟是哪一次,让她有了这孩子……

天很冷,她却只穿了薄薄的单衣。丰涉替她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她骨骼舒展,无论再瘦,都不会显得单薄。以前裘红袖便说过,我这妹子身材就是生得好,肩宽腿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武的缘故,真是羡慕死我。当时上官透以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雪芝一番,笑着说确实如此。那时的他们是这样单纯,都恪守本分,彼此之间,也只有兄妹情谊,哪怕被他这样称赞,她也不会想到别处去。那个时候的他们,是如此美好。从与上官透过夜以后,她就知道,他们不会幸福。前一次的告别,其实已做好斩断一切的准备。然而……她抚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黑漆漆的,好像失明一般,目无焦点地看着前方。

丰涉把玩着一枝梅枝,在房内徘徊了片刻,最终坐在床边,俨然道:“重雪芝,看来现下事态严重,你已惹祸上身。”

雪芝低头,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

雪芝飞速抬头,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你知道吗?”

“我怎会不知道?”

“那还好。”丰涉大喘一口气,“既然如此,那很好解决呀,直接去找孩子他爹,和他商量喽。”

雪芝眼神略微闪烁一下,但很快断然道:“不找。”

“那以后怎么办?你还没成亲呢。”

雪芝有些迟疑。以她的性格来看,她应该可以咬牙果决地说,喝了红花便完事。但是,直至此刻,她却说不出口。一想到腹中是上官透的骨肉,她疼爱得很,哪还能放弃这孩子?而丰涉虽说得轻松,却觉得时间过得颇慢。因为,雪芝以美艳闻名,武功超轶绝尘,无人会以“柔弱”二字形容她。但是也从未有哪个时刻,她看上去会如此不堪一击。丰涉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你说那是我的孩子吧。”

雪芝原本在沉思,一时走神。等她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愕然抬头:“你可是病了?”

“若是孩子他爹不承认,我不介意当挡箭牌——不过啊,我这样的人,还不知道雪宫主看得上否。”

丰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明白那人是上官透,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讲出来。雪芝摇摇头:“小涉,你别再继续添乱。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

“你要真知道就好喽。”丰涉咂咂嘴,拍拍她的肩,“你先休息,我回房间收拾收拾,准备回少林。”

当夜,雪芝辗转难眠。她清楚上官透是怎样的人,他从来不喜欢被任何人束缚。让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得了个孩子,估计他会比她还郁郁寡欢。但若不找他,以后的日子……她根本无法想象。她需要和他静心谈谈。

次日一大早,雪芝便和丰涉赶回少室山。第二次大集很快开始,各大门派的人来来往往,少室山门庭若市,少了平日的肃穆,显得格外热闹。雪芝找到重火宫的一个弟子,便单刀直入问奉紫在哪里。那弟子说,前几日上官公子来找她,她去了月上谷。雪芝微微一怔,道:“她已经去了?”

这时,琉璃走过来,冷笑道:“一个时辰前刚回来,上官透也跟着。”

雪芝不敢再问下去。琉璃接着道:“据说,今天便要宣布喜事。”

“然后呢?”雪芝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中已经一片混乱。

“当然是成亲。”

“哦。”

“宫主要找她吗?我去叫她。”

“不用不用,晚些再说。”雪芝快步走回房间。

雪霁风气凉,在白茫茫的一片中,展露出少林寺大红墙壁。

寺院外,几个和尚正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扫雪,羊肠小道镶嵌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中。枯树横列道路旁,枯萎的叶片、浅足印装点着这雪白的冬袍。林奉紫穿着文练素履,踏雪来到雪芝门口,敲了几下门。漫长的等待后,雪芝才步履疲惫地过来开门,却没有让她进入的意思。

“琉璃护法说,姐姐有事找妹妹。”说到此处,奉紫焦虑道,“姐姐,你气色不好,可是病了?”

“怎么这么多话?我回去歇息。”砰的一声,雪芝把门关上。

“姐姐,等等,我有事想要跟你说——”

晚上又下起鹅毛大雪,青松亦是星星白发垂。这几日风雪不曾停歇,隔着窗子,也难掩外面呼啸冷冽风声。一个时辰后,雪芝从噩梦中惊醒,察觉寒风已撞开了窗子,一股冷气迎面扑来。她连忙起身去了窗口,又被外面纷飞的大雪夺走注意。看着清白干净的良辰美景,她忽然很想见那人一面。只是见一面,她别无所求。若是可以,最好能再抱他一次。

她迅速穿好氅衣,拉开门出去。这冰天雪地冻得她四肢发凉,听着寒螀低鸣,看着黑色天宇中雪花飘落,红灯笼夜晚幽暗,她才发现自己在做无意义的事——这时候去见他,成何体统?若说出有孕之事,只会把事情弄得愈发复杂。想到此处,她脸上便只剩下心灰意冷的笑。她依然在风雪中行走了半个时辰。知道上官透的房间在哪里,她在院外徘徊了片刻,便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后来,无论她怎么揉搓,双手都失去知觉,她才拖泥带水地回了自己住处。

然而,她却在自己房外,看见熟悉的身影。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她迟迟不敢上前。

上官透并未走动,只是站在房外,遥望她房间泛着烛光的窗。大雪是飘落的羽毛,轻盈地落在他漆黑的长发上。白色的连衣绒帽中,三片孔雀翎微微泛光,便是他身上唯一的奢华。她原以为他会敲门,或者离开。但是过了很久,他仍旧似一尊雕塑,不曾动一下。最后她实在冷得不行,挪了挪脚步。上官透蓦然回头:“什么人……”

雪芝轻声道:“是我。”

看见雪芝,他的眼中写满了诧异:“芝儿?你……可是一直在这里?”

“嗯。”雪芝顿了顿,走到他面前,“有事找我?”

他垂目看着她。她的鼻尖和两腮都被冻得通红,眼睛在微弱的雪光中,还是如此明亮。也不知道是她变了,还是自己变了,每一次他只要看到这双眼睛,都会觉得情难自抑。但是,他只是浅浅笑道:“我只是过来看看,没什么要紧的事。现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他很自然地拍拍她发上的碎雪,“你少出门,小心着凉。早点歇息吧。”

见他转身离去,雪芝唤道:“等等。”

上官透停下来,轻吐一口气,回头微笑道:“怎么?”

她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要叫住他。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变得慌乱:“既然无事,为何要来?”刚说出来,便深感后悔。

“想看看你。”

他们之间保持着极远的距离。但只要跟她说话,他便会不由自主变得温柔。而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防线。她握紧双拳,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告诉他,告诉他所有的事。对一个女子来说,还有什么事比终生幸福更重要?江湖之大,英雄辈出,不会有人介意少一个巾帼丈夫。然而,一灯明暗,风雪迷漫,贴了她鬓角满溢的碎玉,她深深呼吸,说出口的却是:“听说你已向奉紫提亲。”

“是。”

“既然如此,你不应该来这里。”

他好脾气地答道:“方才,并不知道芝儿在外面。”

“几时成亲?”

“明年五月。”

雪芝怔怔地看着他。明年五月,他们的孩子也将出世。她的眼眶湿了,几乎要控制不住:“你喜欢奉紫吗?”

“不喜欢。”上官透利落道,“我喜欢你。”

指甲几乎掐入肉中,雪芝依然强忍着眼泪。接下来的话,她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说的:“那……你也收了我,可以吗?”

“……什么?”

“我不介意做妾。”

上官透一脸错愕。他几度开口,都寻不到合适的词语。想了半晌,他才道:“芝儿,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你,你知道旁人是如何说我们的吗?”说出这些话,她的泪水打着滚儿,几乎要夺眶而出。

上官透双目无神道:“是我修己不亮,素誉不立,却委屈了你。只盼日后,芝儿不会再被我所累。”

“你认为这是为我好,可你知道吗,我有……”

上官透断然道:“不行。”

后面的话,想来是再也没机会说出口。雪芝涨红了脸,指着他怒道:“那你滚!你这恶心的人,让你享齐人之福,有何不可!你滚!”

上官透心里也难过至极。他又如何想娶不爱的女子为妻,但芝儿是这天下最好的女子,理应被最好的男子疼着爱着,做妾必不能是她的最终归宿。既然他们如此无缘,他宁可亲自把她交到别的男人手中,也不能委屈了她。他压住上前紧抱她的冲动,转身大步走开。但刚走几步,便听她在后面恶狠狠地喊道:“上官透,你最好不要后悔!”

他不敢回头。他知道芝儿哭了,所以只能深深皱眉,刹那间消失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