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远有些莫名,但还是留下来。到了晚上才知道,原来是因为雪芝和仲涛没有话题,裘红袖忙着酒馆里的事,上官透又不在,她一个人无聊,便跑到他那里玩。夜晚,龙楼月宇,芙蓉丝帐,悠扬的篪声从凌虚高楼飘出。屋内,雪芝一头撞进床褥,肆无忌惮地翻了几个滚:“这一回在外面待的时间,似乎是最长的。”
“雪芝确实有一段时间不曾回去。”
她不知纠正了他多少次,才令他在私底下唤她“雪芝”。听他总算叫对一次,她心情很是不错:“正因如此,我才发现穆远哥是一个好人。”
穆远抬头看看雪芝,她的长发丝般散在床铺上,小小的下巴不顾形象地指着床帐。果然她怎么都不会变,不管在外有多像个淑女。穆远笑了笑,只是嗯了一声。雪芝坐起来:“咦?你都不问问,我为何觉得你好吗?”
“你觉得好便已足够。”穆远坐在灯下翻书,便再也不多话。
雪芝撑着下巴,死死盯了他许久,发现他还是无悰托诗谴,全神贯注得很,终于放弃,百无聊赖地跳下床,左兜右逛,转得人心烦。实际穆远翻了很多页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他觉得不对,试图聚精会神,却不见成效。原本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雪芝觉得无聊,安心回屋睡觉。谁知雪芝愣不肯走,还绕到他身后,扫几眼他的书,啧啧两声,继续转。不过,穆远的耐心好,整个重火宫的人都知道;雪芝耐心不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所以,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雪芝:“穆远哥,你几时才看完书?”
“我也不知。”穆远放下书,抬头道,“有事吗?”
“没啊,就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雪芝后悔了。早知道穆远多日不见,都还是这德行,她宁可强迫林奉紫留下来——穆远冷冰冰的,昭君姐姐不知道比他好玩多少倍,虽然有时好玩过了头。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上官透望着她的那柔情满满的眼神,那一声声带着宠溺意味的“芝儿”,害羞得几次想要钻到墙角里去。她实在心情太好,抽掉穆远的书,撑着下巴道:“穆远哥今年多大了?”
“虚岁廿二。”
“可有考虑过成亲?”
“不曾。”
“那,可有觉得什么女孩子很漂亮?”
“问这个做什么?”
“有一个姑娘出身名门,天仙般漂亮,全天下的男子都想娶她,真可谓艳压群芳。而且,她待字闺中,却不像自古祸水红颜那样命途多舛。穆远哥知道我在说谁吗?”
“是你自己吗?”
“原来在你心中,我的武功不怎么高。”
“那你说的,可是林奉紫?”
“聪明!”雪芝一脸不厚道的微笑,“你觉得奉紫如何?”
“还行。”
“嗯嗯,然后呢?”
“然后?”
雪芝沉默了好一阵子,直接放弃。她看得出林奉紫对穆远有意,穆远却是个冰雕加木头。她起身道:“罢了罢了,以后再说。我才想起在鸿灵观找到一个手卷,这便去拿来,我们来研究研究。”
“好。”
雪芝一溜烟回到自己房间。但是,打开包裹,发现手卷已不见踪影。而此时轩窗大敞,显然有人来过。
暝色罩林壑,狂风呼啸,摇撼大树。鬼哭神嚎中,暗夜成牢笼,禁锢了整个苏州。这般中宵,雪芝的房间有巨大变动,她和穆远竟然毫不知情。背包里有《水纹剑诀》的剑谱、一堆重火宫酿制的疗伤圣药和光玉露,还有一把上好的匕首……可是,这人却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那本手卷。那本手卷不过是撕了一半的传记,究竟是何许人物,竟可以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那本手卷拿走?里面究竟有何等秘密,会令这样的高人如此急切?她并无时间多虑。回到穆远房间,雪芝交代了房里发生的事。穆远二话不说,提起紫鸾剑,破窗而出。雪芝见状,也回房拿武器。
但,她刚站在门前,便有一把剑刺破房门,捅向她。雪芝大惊,连忙闪躲。那剑连刺数次,速度快得惊人,却未发出一点声音。只见剑法变幻莫测,在门上刺了几百个洞,即便雪芝退到墙后,它都破墙而出。墙上只有孔,没有缝。雪芝不曾见过这样的武功,也是头一次如此没有自信,不敢进去和那人交手。很快她也发现,当她离墙远一些时,那把剑依然毫无章法地往墙上刺孔,好像持剑之人早已疯癫,无心与人交战。洞多了以后,那个人的脸便会露出来。她留在墙旁观察。
与此同时,穆远已经在房顶追上了那偷手卷的贼。黑影在暗处飞速穿梭,和穆远的距离时近时远,却怎么都捉不着。一炷香过后,那人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他的身形有些佝偻,猜他年纪不小,这会儿放慢速度,大概是体力透支,手不应心。最后,穆远终于一剑挑开他面上的黑布。原本料想那人会躲藏,他却直接停下来,背对着穆远:“好小子,这轻功真是逸翮登霄,迅足远游。”
一听到这声音,穆远也呆了:“……长老?”
眼前的人回过头,一双苍老的眼沉浸在黑暗中,毫无焦点:“是我。”
“见过宇文长老。”穆远立刻朝他行了个礼,“那个手卷,是否在您手中?”
“是。”
穆远有些失措。遇到宇文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不会失措。这个老人眼虽苍老,却不曾模糊。宇文长老举起那手卷:“理应说,这半个手卷拿给你,也没什么意义。因为里面记载的东西,所有人都知道。”说到此处,他又举起另一个同样大小的手卷,“重要的内容都在这上面。”
“晚辈愚昧。”
“我之所以会夺走它,是因为此乃犬子之遗笔,我需要它,你可有疑问?”
“晚辈不敢。”
“今日之事,不准告诉宫主。你回去吧。”见穆远站在原地不动,宇文长老又道,“没听到我的话吗?”
穆远拱手,低着头,壮着胆子道:“恕晚辈直言,倘若只是要回儿子的手卷,晚辈没必要向宫主隐瞒——除非和宫主有关,甚至对她有害。”
“你还很关心宫主吗?”
“还有整个重火宫。”
宇文长老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但在这样的夜晚,有说不出的诡异:“穆远,我看着你长大,你还想在我面前隐瞒什么?莲宫主去世之前,曾经交代过你一些事,言之綦详,这一点别人不知情,我却清楚得很。”
穆远头埋得更低了:“那只是以防万一,现在没有必要。”
“罢了罢了。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无错。”宇文长老把两个手卷扔到穆远的手中,“只是,先把这两半手卷的内容看了再说吧。”
另一边,雪芝的房间里,裘红袖和仲涛都站在门前,看着被戳得千疮百孔的门墙,百思不得其解。仲涛摸摸下巴,又问裘红袖:“怪了,我在江湖上漂泊这么多年,还愣没见过这般怪诞不经的武功。夫人,咱妹子说这人下手很快,快到她都没法躲。但是寻常人内力再高身法再快,都没法在不运气的情况下,不破坏整面墙,又戳那么多个洞。”
“谁是你夫人?”
“哎,分明在和你说要紧事。”
裘红袖摸了摸那些洞:“当然,不排除一种情况——这人运了气,只是运气速度太快。”
“你想太多,现在九域第一人,应是少林方丈释炎吧,他绝对莫能如也。”
裘红袖道:“妹子,你可看清那人长什么样?”
雪芝摇头。原以为等墙上洞多了以后,自然可以看到那人的脸。但是到最后,那人发疯完毕,转身走人,她都没看到那人的模样——甚至连个背影都没看到。若这样的人要杀自己,简直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她突然觉得背上一阵阴凉,旋即与那二人陷入沉默。她看着那些大小整齐的洞,原本打算等穆远来,让他看看。但是,穆远没有回来。
黑夜中,苏州城的屋顶。穆远颓然地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握着那手卷。宇文长老低声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让你知道这些事,是因为觉得你该知道,并不是打算要你做出何等惊人举动。”
穆远不语,只觉夜深露重,心绪烦琐。
翌日午时,雪芝把重火宫弟子都召集到仙山英州,让他们四下寻找穆远。然后,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门口,继续对着那些剑孔发呆。
裘红袖对武功只懂皮毛。在她看来,大孔是孔,小孔也是孔,大小不一的是孔,大小均等的还是孔,唯一的区别,便是内力深厚与否的区别。内力深,并不会让她神往,无限憧憬。这也是仲涛至今都还是单相思的缘由。雪芝则不同。看着那些“工整”的洞,她心中一阵感慨,想自己何时才能达到此等水平。
此时,海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小时候听甄宫主说,‘莲翼’是至尊武学宝典。即便是它毁灭的东西,对习武人来说,都是蛊惑人心的艺术。开始不相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雪芝和丰涉迅速回头。雪芝愕然道:“莲翼?”
海棠走近了一些,慢慢抚摸那些小孔:“这个人功力不及莲宫主,但能确定,这些孔一定是在《莲神九式》的威力下打出的。而且,最少修至第四式。”
雪芝微微一怔,道:“穆远哥前两天来才告诉我,那人只修炼到第三式。”
“月上谷死掉的弟子死于第三式,却不代表这人并未修到第四式。”
“这么说,他修到哪里,我们根本无法估量?”
“没错。”
雪芝顿感沉重,转身道:“小涉,你去跟红袖姐姐说,让她赶快找人拆了这面墙和门,不然这事传出去,江湖上恐怕要引起轩然大波。”
丰涉笑道:“雪宫主大概不知道吧,这件事早已传开。现在武林人心惶惶,步步惊心呀。”
“怎么会?这才几天而已……”
“前几天华山又有人猝死,这一回的数量是这么多。”说罢,伸出四根手指头。
雪芝又看向海棠,海棠点头。看来,这个人的动作比所有人计划得都要快。他们再也无时间慢条斯理地寻找《沧海雪莲剑》了。现在要做的事,是尽快查出这个人,阻止其行动,不然,天下大乱之日也不远矣。
两日后,穆远没有回来。雪芝急得焦头烂额,却又听闻消息说,武当两名弟子死亡,一名弟子重伤,至今仍不省人事。而且,杀手使用的武功路子,和前一个如出一辙,同样为阴性武功。但前者杀人武器一直不固定,后者从杀第一人到伤第三人都用剑,后者功力也不及前者。所以有人判定有三种可能:一、有两个人修成了莲翼,其中一人修炼的是《莲神九式》,另一人修炼的是《芙蓉心经》;二、一人修炼了两本秘籍,这么做只为混淆视听;三、如第二条,原因却是此人身受重伤,无法发挥实力。
再过两日,丰城宣布,下个月月初将在华山派进行武林门派集会,商讨“莲翼”重现江湖一事。应邀参加的门派有少林、武当、峨眉、灵剑山庄、雪燕教、紫棠山庄、平湖春园等。同一日,林奉紫写了信给雪芝,说她一定会参加,请雪芝也务必参加。雪芝还在担心穆远,便没有立即回信。她想,再等一日,只一日。若再找不到穆远,她便有必要令海棠派更多人去寻他。可一日过后,她没等来穆远,却又等来一个消息:武林大集地点换到了月上谷,灵剑山庄宣布放弃参加。
去月上谷对雪芝来说更方便,她不需要准备什么,只要带着人便足够。然而,正当她准备离开苏州时,林奉紫来了。奉紫扔了一个大包裹在雪芝面前,委屈道:“姐姐,收了我吧。我才和我爹大吵一架,以后打死也不要再回灵剑山庄。”
“姐姐日无暇晷,分不出精力照顾小孩,你赶快回去,跟你爹和好。别再出来。”
雪芝一句话便把奉紫打回原形。奉紫拽住雪芝的衣袖,哭丧着脸道:“你不知道我爹有多凶。”
“父亲教训女儿,天经地义。”
“我说我要参加武林大集,他说若我去了,便不认我这个女儿。”
“那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管,你要管我的。”奉紫一屁股坐在雪芝面前,开始死皮赖脸,“姐姐若不理我,便是不要我。”
雪芝没想到,林奉紫平时看上去温婉可人,走路一步三摇,到了缠人时,却比丰涉那个橡皮糖还要难甩脱。她集中精力派人调查穆远的下落,可依然毫无音信。也是在林奉紫的缠人功下,雪芝的耐心越来越好,向裘红袖和仲涛道别后,拖着她和丰涉两个油瓶,带着护法和数名弟子,一路朝月上谷赶去。林奉紫身体不好,刚出发没几天,便累得脸发白,却从不吭声。倒是雪芝,面色红润,精神焕发,还一路上大叫着肚子饿,要吃东西,走累了要休息,大小姐作风让重火宫的新弟子们都叫苦连连。底下的人在偷偷抱怨,丰涉却溜到雪芝身边,笑眯眯道:“真是一个好姐姐。”
“胡说什么?我自己累了。”雪芝不自在地白了他一眼。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少室山南部,在客栈住下。时至初冬,树林空旷,塍埒纵横。客栈外,风吹得柴草翻飞,树枝上最后几片黄叶也悄然零落。叶子如行人,打着旋儿,滚向土沟,寻觅最后一线温暖。雪芝不知自己何时真成了大姐,只要奉紫一撒娇,便会下意识照顾这位不谙世事的千金,往她房里送棉被、送吃的。
这一日正午,雪芝正端着一堆点心,往奉紫房间去,却听到房里有布料拉扯的声音。雪芝用力推开门,却见屋内一名黑衣人正捂着奉紫的嘴,拽住她的手,试图把她绑出客栈。雪芝立刻扔下手中的点心,摘下墙上的宝剑,向那黑衣人刺去。那人眼露诧异之色,以敏捷的身法闪过雪芝的攻击,还伸手挡了一下。谁也没料到,这一挡,竟然让雪芝的剑直刺向自己的手臂。雪芝闷哼一声,后跌两步。
“姐姐!”奉紫连忙扑过去。
黑衣人有些分神。也是同一时间,雪芝抓住那人的衣服,扯下一个物事。随即,黑衣人跳出窗外,眨眼之间消失不见。雪芝按住伤口,吃力地摊开手中的香囊:“这人便是上次那一个,《莲神九式》……她居然是个女子。”
武林大集当日。月上谷外,紫荆林褪去昔日葱荣,透过林中稀疏枝丫,可见绿萝蒙笼盖一山,谷内碧涧,画檐飞宇,还有远处蚁群般的行人。密林包围的月上谷,是清冷透明的冬,群品都变了样。而月上谷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很多人都不知道,月上谷虽地处少室山下,在相当隐秘的位置,占地却比少林寺都大上很多。多年前此间地广人稀,除了镇星岛,其他岛都有些荒凉,但近几年月上谷势力扩张,即便站在一个岛上眺望另一个岛,都会看到熙来攘往的人群。这一日,天空是浅灰色,冷风刮过,清雪乱坠,天地也变得混沌。一遇到冷空气,人们的呼吸都冒着烟似的。门庭若市的月上楼,却像被染上了大红色。
各大门派的人早已在大厅中等候。右边第一桌门派是少林,方丈释炎在正中央,身边站着四大班首,身后站着八大执事。近百年来,释炎是少林寺首个不到五十岁便当上住持的高僧。他年轻时人如其名,性格刚烈,疾恶如仇。不像大师,倒像大侠。但自从他当上方丈,便渐渐变成如今十成九稳的模样。他亦是如今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少林寺在他的带领下,越发稳坐武林泰斗的地位。第二桌是峨眉派。五花八叶的领头人物站在周边,中间是现任掌门慈忍师太。第三桌是武当派。星仪道长谭绎是大门派中最年轻的掌门,他的武当龙华拳造诣极深,多次在兵器谱大会上拿下榜眼,仅次于少林。
左边第一桌是华山派。坐在中心的是掌门丰城。他的右边空着,是亡妻的座位。右边站着儿子,左边坐着爱妾白曼曼。丰城是个谟士掌门,他的武功不及几大掌门中任何一个,但华山派却不曾情见势屈。丰城摸摸胡子,一脸笑意地看向第二桌人。
第二桌是重火宫。重火宫来人较多,站了数排:后排是四大护法和一些弟子,前排是三大长老和宫主重雪芝。重雪芝静静坐在位置上,神色有些凝重。重雪芝和她身后站着的林奉紫,已是月上楼最格格不入的两个人。两个人都是极美的女子,却不尽相同:喜欢林奉紫的人,会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比蓝桥仙女云英还美,讨厌她的人,却认定她奇丑无比;而喜欢重雪芝的人,都会时常感慨这宫主性格很可怕,可是再憎恨她的人,都无法否认她的美艳之色。
然而,当丰城看向雪芝之时,雪芝后一桌带头的女子的目光却穿透人群,化作青锋剑直击丰城。那是雪燕教的人。原双双身边站着柳画,柳画却不时瞥向峨眉派燕子花。原双双原本很介意奉紫站到重火宫那边,但拿她没办法。她这些日子在江湖上几乎销声匿迹。有传闻说她快嫁人了,没时间操心教内事务,也再没心思挑逗林轩凤。丰城一看原双双在看自己,立刻收住视线,往高台的主座上看去。
主座两边站着高人几个头的汉将、世绝,一冷一热,面相都凶恶无比,有魁星之颜。他们后面站着四个支岛的岛主:南方荧惑岛杜枫,手持一把天妃伞,身法飘逸,轻功卓绝,外号“白鸟公子”;西方太白岛苗见忧,月上谷的铁算盘,被人说成是上官透养的一只会产金蛋的天鹅;东方岁星岛林宇凰,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月上谷二谷主;北方辰星岛仲涛,外号狼牙,上官透的铁哥们儿,膂力无穷,轻功极差,谷内和练武有关的事务,都要算上他的份儿……最后,便是主座前的上官透。他虽然是武林中头号的贵公子,却极少穿华贵的衣裳。这一日碍于礼仪,他穿了一身本色的昂贵衣裳,态度温和谦逊,却令许多人感到局促,仿佛他的骄傲,是理所当然的事。
“今日诸位光临月上谷,实是受宠若惊。既然大集是丰掌门发起的,便请他来解说今番大集之计。”上官透往旁边让了让,等待丰城上去发言。
上官透说话时,林奉紫总是低着头。丰城离座,走到人群最前端,朝各大门派拱了拱手:“相信各位英雄豪杰来到此地,是以听闻‘莲翼’重现江湖一事。现下大敌当前,我们却不知这两本秘籍在谁手上,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看过了这两本秘籍……因此,我们的紧要之事,便是齐心御侮。”
站在重火宫人群中的丰涉一直在看着丰城,面无表情。林宇凰瞥了一眼重雪芝,朝她眨眼睛。雪芝点点头,再看看上官透。上官透却不多看她一眼,只是微笑着听丰城说话。突然,丰城道:“不知道雪宫主有何妙计?”
重雪芝站起来道:“实不相瞒,先君曾谱写两本秘籍,若能修成,必战胜‘莲翼’。”
倘若说这句话的人不是重雪芝,这一定会是个很好笑的笑话。但是,谱写秘籍的人是重莲,他可是全天下最了解《莲神九式》的人。顷刻间,无人不惊讶,更无人闻之而不心动。慈忍师太道:“那么……这两本秘籍现在在何处?”
“我这里只有其中一本,另一本已经遗失。”
“为何会遗失?”
“这……”雪芝看一眼林宇凰,林宇凰在底下拱手连晃。雪芝清了清嗓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那本秘籍。”
“天下之大,要寻找一本遗失秘籍,谈何容易?”
丰城道:“师太切莫着急。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是抓出罪魁祸首。《莲神九式》固然可怕,但以众人之力,摧之易如反掌。”
星仪道长道:“只是在捉出元凶之后,秘籍该如何处置?”
雪芝道:“还请交还给重火宫。”
“‘莲翼’乃武林至邪之物,怎么可能再交还给重火宫?”
上官透道:“师太此言无错。不过,‘莲翼’原便属于重火宫,若我们强行抢之毁之,于情于理,都不大妥当。依在下看来,不如将之归还重火宫,但是自此不允许任何人修炼,以免祸害武林。”
“上官谷主这时再护着雪宫主,恐怕不好吧。”
“在下所言皆发自肺腑。”
“师太,此言差矣。”丰城摆摆手,“我这小表弟一向风流倜傥,但在大事上从不马虎。”
慈忍师太道:“敢问月上谷二谷主高姓大名?可也同意上官谷主的意见?”
仲涛道:“是我。”
“你不是二谷主。”慈忍师太指向林宇凰,“他才是。”
林宇凰道:“我才不是。”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嗨!你这老太婆,心机真重。一开始便认定是我,还明知故问,这不是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吗?”
“你、你……”慈忍师太指着他,半晌没能说出下一句话。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林宇凰敢这样跟她说话,她又拿他无可奈何。释炎清了清嗓子,道:“老衲以为,若重火宫真能认明大义所在,武林中人必定对其另眼相看。要不要将之归还,还是要看重火宫的造化。”
雪芝并不喜欢他这般清高的姿态,但念在他也算帮衬着自己,便不多加以评价。慈忍师太有些不甘,但和旁边的人低声议论了片刻,迫不得已道:“既然释炎大师这么说,峨眉派也没有异议。”
接下来,几个门派先后商讨,都表示同意。丰城道:“既然大集是在月上谷召开的,那么,聚集地也选在月上谷,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释炎方丈和慈忍师太先点头,事后其他门派也跟着附议。丰城低声道:“如此年轻便令人信服,上官老弟,你还是我见过的头一个呢。”
上官透微笑道:“过奖。”
在大家准备下一步的计划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我反对。”
哄闹声渐小。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个了峨眉女弟子身上——她在那一群人中脸孔是最标致的,却有些凶恶。此时,大门敞开,狂风几乎摇断树腰。燕子花走上前去,缓缓道:“上官透其人卑鄙无耻,不足以成为大集领头人物。难道在场的诸位都不好奇,林庄主为何不来此地吗?”
丰城迟疑道:“你在说什么?”
上官透的脸色逐渐苍白。
燕子花一字一句道:“上官透被赶出灵剑山庄的真正原因,是他奸污了林奉紫。”
风停了,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原双双猛地一拍桌,站起来尖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燕子花自顾自道:“那一年,林奉紫只有十岁。”
“住口!”重雪芝也不禁打断她道,“燕子花,你和上官透有什么瓜葛,是你们之间的事,但是林奉紫是无辜的,你怎能随便向她泼脏水?”
口上这么说,底气却不足。只是她相信,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燕子花嘴角扬起,直视上官透:“你不相信,便亲自去问上官公子。上官公子,既然我敢把事情说出来,自然是有证据。上官公子是要我把证据拿出来,还是自己承认?”
上官透早已料到这一日会到来,只是没料到会这样快,快到让他猝不及防。重雪芝逼视上官透,拼命忍住接下来要问的话。她紧紧抓住桌子角,微笑道:“燕子花,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当下整个武林陷入危机,我们还是说说别——”
“再陷入危机,也不急在这一两天。”星仪道长站出来道,“燕子花,还请先把证据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燕子花冲上官透轻笑,眼角眉梢都带着些妖娆:“上官公子?”
几百双目光纷纷扫到上官透脸上。上官透蹙眉不语。数度西风卷过,空留清冷细雨,一个声音却打破了沉寂:“够了!”说话的人是林奉紫。她头冒虚汗,整个人似乎都快站不住脚,声音微微发抖:“请大家不要再提此事,我本人不乐意被如此讨论。”
星仪道长道:“林姑娘,事关重大,如果上官谷主真对你做过这等事,我们自然万万不能再倚靠他。”
丰城道:“上官老弟,你说实话,我们都相信你。”
根本无人理睬林奉紫。她捂着脸,连续后退数步,一下坐在罗茵上。
“谁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是和重火宫作对!”重雪芝忍无可忍,抽剑指着燕子花,“若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身正不怕影子歪。雪宫主,我能理解你。若这事大家都知道,将来你恐怕没法风光嫁给上官透了。但是,你的终身大事和整个江湖的安危,何者更为重要?”
雪芝正欲动手,林宇凰突然道:“小透,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雪芝再无精力对付燕子花,只看着他们。在场所有认识林宇凰的人,都不曾见过他这般认真的模样。上官透看着他,又不忍地看了一眼雪芝,终究是欲言又止。林宇凰又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似是末日已至,上官透闭上眼,紧咬牙关,青筋自双额暴出。他沉默的时间越长,雪芝心中那最后一抹希望,也如燃尽的烟灰般,无声落下。直至很久之后,她听见他轻声说道:“是真的。”
话音刚落,他便挨了林宇凰一拳。他重重后跌几步,撞在墙上。林宇凰指着他,气得浑身发颤:“你竟然对奉紫——你还敢追雪芝,好小子,你有种。”
看见上官透一副任人宰割、已经全无所谓的模样,雪芝心中难过,只冲上去挡在他们中间:“二爹爹,不要再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雪芝!”林宇凰压低声音,“他对你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雪芝的脸也变得跟纸一样白。林宇凰绕过她,又狠狠打了上官透数拳。每一拳都是攥紧了狠狠砸过去,都可以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上官透硬生生地吃了这几拳,苍白的唇上,有强忍却溢出的鲜血。他抬眼,悲伤地望着林宇凰:“过去之事,我无法改变,亦不会推卸责任。但是,林叔叔,我对芝儿的心意,天地可鉴。口心不一,寿随瞑沉。”
胸腔被这句话击中,雪芝看了一眼上官透,发现他正巧也看向自己。他素来锦衣玉食,万事亨通,在江湖上饱受美誉,不曾受过任何质疑。这是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时刻。他看上去面色惨淡,摇摇欲坠,却还是惦记着她,并未想过要为自己辩解。他望向她的眼神,也还是一如既往,深情而无辜。她没法多看他一刻,才转移视线,便不觉垂下泪来。这一刻,她已不再计较他过去做了什么。他是圣贤之人也好,是卑劣恶徒也罢,与她又有何关系?是骗局也好,是谎言也罢,她甘愿沉沦一生。
他既如此深情,那她愿与他同为罪人,共赴黄泉。
她这一生,也只认定了这个人。
可是,林宇凰却不为所动,继续猛揍上官透:“你做了这等下流之事,早该被天打五雷轰,还敢发毒誓,还敢提我女儿名字?及尔叔侄师徒关系已尽,以后休得出现在我们眼前!”
虽然林宇凰没说什么别的,但看他这样气愤,再加上燕子花和重雪芝的对话,大家也都猜出了个大概。就在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二宫主或许有所误会,上官谷主确实对宫主有意,却不干宫主的事。毕竟,全天下喜欢宫主的人多了去。”
所有目光都转向了门口。那里站着的人一身单色修身黑衣,外披黑色大氅,双腿笔直,身姿敏捷。他长眉飞扬,青丝高束脑后,一缕刘海随风轻摆,腰间一把紫鸾剑,轻撞玉佩传清响。
林宇凰停下来:“……穆远?”
穆远朝着林宇凰拱手:“见过二宫主。”
燕子花不屑道:“自己人肯定帮着自己人,穆大护法想要解释什么?”
穆远虽笑着,却比她拉长的脸冷漠千百倍:“小人龌龊,岂知旷士胸怀?燕姑娘擅自推测他人私事,无人介意。在下只想说一句,莲宫主早已将宫主许配给我,宫主并不想下嫁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