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雪芝哭哭啼啼地站起来,擦了擦眼泪,“你让我出去,我好……”
“满观主,你不要听她胡说,根本没有什么瑞香王母丸,她是为了骗你放我们出去,才这么说。”
满非月却听不进去,双手捉着铁栏,瑟瑟发抖:“重雪芝,你可有撒谎?”
“我没有!”雪芝忙站起来道,“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在我身上先种毒,等我回来以后,拿了王母丸给你看,你再给我们解毒。”
“不要说了!”说罢,上官透站起来,一把抓住雪芝的手腕,捂住她的嘴。
“上官透,你放开她!”
上官透把雪芝往里面拽去,让她背对着铁栏,回头又提防地看了满非月一眼,不再说话。满非月更急了,用力拍了拍铁栏:“你再不放开她,我现在便杀了你!”
上官透冷冷道:“你杀便是。”
雪芝在他手下呜呜叫。满非月看看他,又看看雪芝,终于拿出钥匙,把铁门打开。上官透拖着雪芝,离她远一些:“你最好不要过来。”
“你已是将死之人,我会怕你?”
满非月直扑过去,抓住雪芝的一只手。上官透一掌击中满非月的胳膊,她反手还击。上官透一只手捉着雪芝,一只手和满非月较劲。交手一阵子,雪芝被拉拉扯扯了半天。上官透用脚尖勾起一根木棍,将之抛入空中旋转几周,直击满非月面门。满非月一个后空翻,躲过。这眨眼的瞬间,上官透已经把雪芝给推到门外,再蹿过去,一脚踢上铁门:“走!”
雪芝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只一脸茫然看着他。上官透连回头的空隙都没有,已经在里面和满非月打起来:“走啊!”
“你们——”满非月盛怒,下手更加狠。
“不对,为何是我?”雪芝冲回铁栏边,一时间张皇失措,“不是说好一起出来吗,你——”
“那个铁笼只能装一个人。记住,拉一下铁笼旁边的绳子便能上去,出去还可以搬救兵!快走!”
雪芝在原地迟疑了许久,才掉头逃走。但是刚一转身,上官透便被满非月击中,重重砸在墙上。她听到,但是不敢回头,闭眼咬牙一口气冲进铁笼。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看着铁笼不疾不徐上升,光亮一丝丝洒下来,她焦躁得几乎跳穿铁笼。仿佛过了百年之久,她终于停在悬崖边。此时,刚好有一个鸿灵观弟子走过,一见她,大声道:“什么人?!”
雪芝二话不说,蹿过去,一拳打在那人的脑袋上,下手相当狠,手指关节都快断掉。那人晕过去,她三下五除二脱下他的衣服,换上,再往石壁上重重抹一把,往脸上猛擦泥土灰尘。最后,她再把缺了口的毒葫芦挂在腰间,匆匆忙忙往外摸索。但是经过这么多天的黑暗无光,外加她天生方向感不佳,已记不住路。偷偷问了几个人,说自己是新来的,总算找到入口,树根下的铁门处。铁门是上了锁的,门口有一群人正围着桌子喝酒,身后有人来来往往。雪芝慢慢走过去,压低声音道:“各位师兄,小的是新来的,请开个门。”
“出去做什么?”一人心不在焉道。
“找丰师兄。”
“丰涉?圣母不是说让他自生自灭了吗?”其中一人放下酒坛子,“脸这么脏,你不会是细作吧?”
“哈哈,师兄不要开我玩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圣母跟丰涉的关系,时好时坏的,我们也没法子呀。”
“谅你也不敢。”那人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慢着!”雪芝脚还没迈出去,又有人站起来,“这葫芦分明是老十六的,为何会在你这——”
话音未落,雪芝已经一脚踢翻桌子。那几人纷纷站起来,雪芝直接踢穿桌子,直击一人腹部,对方倒地。她又瞄准另一人,一拳打过去。那人居然拽了开门的师弟,以抵挡攻击。雪芝又一脚踢出去,开门人拖着师兄倒地,雪芝踢中酒坛子,坛子碎裂,一群人立刻被酒水淹没。雪芝擦擦嘴,破门而出。
已入秋。逃出苍天古树,森林中落叶翻飞,暮云漫天,满目萧条。身后有不少人追,雪芝身法极快,不过多时便甩掉后面的人。等平定一些后,她便放慢脚步,开始想着找谁来救人。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林宇凰。但是,她不清楚林宇凰目前的行踪。第二个想到的人是穆远。找穆远,一定没有问题。但是很快,她的心情便彻底跌入谷底——她突然想起,上官透已中毒八日。从这里到重火宫,再带人赶回来,起码要四天。去月上谷,单程都要四天。而还有不到一天半的时间,他便会毒发身亡。若去苏州,只能找到狼牙和裘红袖。他们的实力雪芝不清楚,但是鸿灵观之残忍,她却再清楚不过。唯一能赶到的地方,便是灵剑山庄。可是,以林轩凤和上官透的关系来看,他大概恨不得上官透赶快死,又怎可能派人来救他?
但是,如果……如果用二爹爹做筹码,说不定……
再没时间多想,雪芝立刻动身,至午夜时,赶到灵剑山庄门口。整个苏州陷入沉睡,灵剑山庄门口一片冷清。雪芝冲到累榭顶上,双腿已经累得失去知觉,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尽最大力气去砸大门上的铜环。
“开门!”
“开门!救人啊!开门!!”
“林叔叔,奉紫,你们快来开门!!”
雪芝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大门上空,里面的人却听不到丝毫。不知喊了多久,才有人疑似听到呼声,慢悠悠地打开门,结眉道:“这位姑娘,有事请明儿一早再来,没听说过来找人挑这个时……”
“我要见林庄主,我有急事。你告诉他,重火宫重雪芝找他。”
“原来是雪宫主。”那人拱手,“但是我们庄主已睡下,什么事明天说不行吗?”
雪芝塞了撞门红给他,他才为难地让她进去。雪芝在大厅中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盼来了林轩凤。林轩凤散着发,随意披了一件外套:“雪芝,发生什么事了?”
雪芝把情况大致交代清楚,但还没讲完,林轩凤已干脆答道:“我不会救这人。”
“求您!”
“林叔叔可以答应你任何事,但是唯独这件,绝对没得商量,你回去吧。”
“雪芝不会再求林叔叔任何事,只要您要重火宫做什么事,说一声,雪芝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雪芝依然弯着腰,“看在我两个爹爹的分儿上,请林叔叔一定要给这个人情。”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答应!”
雪芝紧紧抓住衣角,手指发抖:“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他欠了奉紫。可是雪芝也欠了他,他要这样没了,我会后悔一辈子!”雪芝咚地跪到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林叔叔,求您!上官透不能死!”
“雪芝,若说你从未和奉紫见过也罢,可你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你……怎能对一个玷污你妹妹的人动心?”
“我不要跟他在一起,我只要他活着。林叔叔若不答应,我便一辈子都跪在灵剑山庄门口。”
“那你便跪着吧。”林轩凤拂袖而去。
“林叔叔!”
唤了几声,林轩凤早已经离开大堂。雪芝忍住眼泪,冲出灵剑山庄。她再无路可走,唯一让上官透不死的办法,便是回到玄天鸿灵观,让满非月暂时缓一缓上官透的毒,然后,再回去找二爹爹要秘籍来换。可是一旦这么做,她会有多对不起死去的爹爹?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路奔跑,往鸿灵观所在的森林赶去。但是刚进入森林后不多时,她便因为过度失力跌倒。
清商伤骨[ 古时人们用宫、商、角、徵、羽五音中的“商”代表秋天。“清商”指秋风。
],十里残叶萧萧,化作撕裂破碎的绸缎,无边乱舞。同样是森林,同样是在一个人将要离去的时刻。她想起了爹爹离世的那一日。背叛爹爹,或是悲剧重演,她只能选一个。她抱着受伤的腿,勉强站起来,又一次跌倒。这一回扭伤了脚踝,撕心裂肺的疼痛蔓延至全身。但她知道,不可以再流泪。哭泣并不能让一个死去的人复活。她抓着一棵小树站起来,忍着剧痛,跌跌撞撞地在森林中奔跑。但是没走多久,便有一双手搀住了她的胳膊。
雪芝诧异地回头。此刻,天已微亮,云朵团绕崟崎之山峰,高远之苍穹。空气潮湿阴郁,碎叶摩挲,唱出灰雀之哀鸣。上官透嘴边挂着无害的笑意:“你又想做傻事,对吗?”
清晨第一抹阳光浸入大地。他的身后,疏林秋叶,苍黄与枫红,灰烟茫茫,连成一片。她只能看见,他的脖子右侧,以及右脸颊,已经变成了青色。心中疼痛难当,她却极力佯装无事:“你……怎么出来了?”
“你忘记了,满非月想我死,她自己却很怕死。若我豁出去,她绝对拿我没法。”
“可是解药呢?你没有找她要解药吗?”
“不要问这么多。”上官透微微低头,吃力地走近两步,扶住她的手臂,“你摔伤了?走得动吗?”
他刚一搭上她的手臂,她便敏感地躲开。他略微惊讶,又摸了自己的脸,很快笑道:“已经到脸上了吗?”
雪芝急道:“你不要管我,赶快想办法,先把毒解了,别的事再说。”
“如果我想找行川仙人,起码要三日。可这毒却遥遥领先,只需六个时辰便可扩散全身。”
“你还在说笑!”雪芝使劲摇头,拽着上官透便往回赶,“走,我们去找满非月,就算是和她硬拼,也要把解药找回来!”
“不要去,她决定要杀的人,绝不会留活口。”
“可是你怎么办?你便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上官透站住脚,不再前进,雪芝也跟着停下来,回头看着他。风冷萧瑟,残叶纷纷。他的白衣在深渊中染上了一些尘土,右脸也因为剧毒变得有些狰狞可怕。但是不曾有哪个时候,雪芝会像此时这样,迫切地想要拥抱他。他脸上笑意淡了许多:“我一直以为芝儿很固执,你有自己想做的事,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今天什么都忘了,是吗?”
雪芝一时哑然,她知道他在暗指什么。上官透道:“无论做什么事,都会付出代价。你要懂得衡量利弊,选择利大于弊的一条路去走。你想好,今天你要是去了鸿灵观,死在里面,或者交出了《三昧炎凰刀》,都会造成什么结果。”
“但是你若死了呢?”
“对你来说,我不重要。”
“重要。”
“好吧,重要。但是跟你要做的事比,不重要。”
“不,很重要!”
上官透愣了愣,微笑道:“你会如此想,我也已满足。”
“这瘀青会扩散得越来越多,是吗?”
“满非月说,濒死时,青色会全部退散,让别人看不出来是何死因。”
“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快去找行川仙人。”
“既然芝儿如此坚持,那便听芝儿的。”
于是,二人一起往森林外赶。天亮得很快,晨曦将大地染成金色。不出半个时辰,金阳洒满人间,红楼在水雾中隐隐约约。小河穿过城邑,纵横出一条金制的曲径。顺着小河往北走,又穿过一个树林,上官透说身体不舒服,想休息片刻。于是,二人便在小河旁的大石上坐下。雪芝替他理了理衣领,见他脸色很差,又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他。上官透拒绝,说这像什么样子。雪芝只好握住他的双手,一个劲儿问他感觉如何。上官透靠近她一些,声音已经非常虚弱:“芝儿,我觉得我们不用去。”
雪芝心中一凉,立刻站起来,拽住他的手往上拖:“休息好了便赶快走。”
“我的身体我最了解。”上官透摆摆手,“还有没有救,我也最清楚。”
“起来,不要偷懒。”
上官透慢慢往下滑,最后坐在地上,浑身力气都瘫在了大石上:“我想这毒,也便只剩下一两个时辰,不要再浪费时间,我有问题想问你。”
“你说。”
“我们认识也有三年多了,你喜欢过我吗?”
他说这句话时,青色已退至颈间。雪芝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只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喜欢过。”
“若这一生我没有那么多女人,不曾做过对不起奉紫的事,你不是一门之主,会不会愿意和我在一起?”
雪芝毫不犹豫道:“会。”
“若我还有命能活下去,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奉紫。”
“果然。”上官透笑得很无奈,“都这种时刻,你还不愿意撒谎骗骗我吗?”
“我不愿意骗人。”雪芝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越发苍白的面容,还有失去颜色的嘴唇,她再也忍不住,轻轻靠在他怀中,搂住他的腰:“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是,也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
上官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坐直了身子,讶然地看着她:“芝儿……”
雪芝不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在南方云雾中,丛林缄默无声,唯有孤单的大雁叫得分外凄婉。这个时节,万物苍生都在悄悄流泪。依靠在他的怀里,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十六岁时第一次看见他,也是在这个季节,在十月的英雄大会上。那时他穿着白色斗篷,如仙而降,把整个冬季的雪都披在了肩上。他那样神采飞扬,连看也没看她,便风度翩翩地说道,我是为这姑娘来的。或许,或许从那一刻起,她便已经对他暗许芳心,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这几日,两个人单独相处了这么久,她终于知道,自己对他付出的感情,已再收不回来。只是,秋季过后,冬天便要到来。她把头埋入他的颈窝,感受他的体温,深深呼吸他的气息,怕下一刻这躯壳便是冰冷无味的:“你说得没错,若没有那么多事要做,我会希望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姑娘,不用没日没夜地练武,守着父母长大,嫁给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若我能选择,希望那个人是你。”
上官透有些无措地看着她,片刻,便抬起她的下巴,垂头吻住她。此刻,太阳高挂天空,早霜已经融化。林木逐渐光秃,老树伶仃站立,秋风早已刮下它们的衣裳。于是,只剩下一块块青褐色的苔藓,盖住它满身的皱纹。秋季萧索,临别的剖白焚烧了一切。他们不知拥吻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上官透抚摸着她的长发,极度疲倦般,眼睛半合,靠在岩石上:“不知道何故,身上一点也不难受,只觉得很困。”
雪芝猛然抬头:“不行!”
“我只小憩片刻。”上官透握住雪芝的手,慢慢闭上眼睛,“……真的很困。”
“不行,不行,不能睡!”雪芝用力摇晃他的肩,急道,“不要丢下我。”
“若有来世,愿我与芝儿,永结同心,终生相随。”上官透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虚弱,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芝儿,我也爱你……”
到最后,她已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林间,河水缓缓流动。除此之外,只剩孤雁哀鸣,偶尔划破寂静。也是同一时间,雪芝心中突然有一种感觉,令自己都感到害怕——上官透合眼的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孤雁在空中久久徘徊,又扑扑翅膀,飞离高空。她伏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声回荡在丛林间,苍凉且悲戚。
大爹爹说,难过了可以哭,只是哭过了还要上路。哭过了……还是要上路。
林子很大,枯叶很小。天下很大,她很小。可是不知道将来的日子里,她还可以用什么事来激励自己,在这片无边的天下活下去,坚强走下去。雪芝哭得五脏六腑俱已近裂,抽搐着道:“君情甚重,妾心已死。透哥哥,怕是再等不到来生,芝儿便也再活不下去……”
“既然如此,莫待来生。芝儿,嫁了我吧。”
雪芝浑身僵硬,慢慢抬起头。
“我不相信轮回。”上官透坐起来,将另一只手也搭在雪芝的手背上,“即便有轮回,来世的记忆,也必然不复今日之芳华。芝儿,你对我竟如此深情,日后我定不负你。”
雪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没死?”
“只说要小憩片刻,几时说要死了?”
“可是,方才你脉搏都停了。”
“可能是解药的原因,我真失去了知觉。一恢复意识,便只听到你在哭。”
“你不是说没有找满非月要解药吗?”
“我有说吗?”
“你不是说只有一天的时间,毒性便会扩散到全身吗?”
“是的。”
“你都这么说了!”
“所以?”
“……”
两天后,仙山英州中,裘红袖一边令人上菜,一边笑道:“这么说来,一品透以美男威胁满非月,还颇有成效?”
“是啊,既然都从里面逃出来,解药肯定是到手了,没把握的事光头从来不做。妹子是单纯,轻易上了钩。”仲涛探头出去,看到站在河边的两个人,“只是不知道光头骗了她什么,何故到现在还在闹别扭?”
“你管人家那么多。倒是昨天有个怪人来找妹子,但太晚,我推了,他说今天还会来。”
红灯笼,绿扁舟,小桥流水人家。上官透把玩着折扇,吟道:“红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入莲池,折桂枝。两相思,两不知。[ 节选自南宋·鲍照《代春日行》。
]”
雪芝拉长了脸,背对他道:“谁和你相思又不知?走开啊!”
上官透绕到雪芝的面前,眼眸明丽,一脸无辜:“妹子,兄可是做错了事,要令你这般冷漠对待?”
“走开!”
然而,她这激烈的反抗,反倒令他更觉可爱。他嘴角微微勾起,用扇柄挑起她的下巴:“芝儿,你越生气,便表示你越在乎我。别生气,快回到我怀里来。”
这一句话,终于让他铲走了林奉紫,升上重雪芝最讨厌人排行榜榜首。
很快,那说要来找雪芝的人,又一次来到了仙山英州,雪芝房前。若不是因为看见他腰间的葫芦,雪芝一定认不出来此人是谁:他穿了一身黑衣,戴了个大斗笠,黑纱后的脸若隐若现,可脸上还用白色布条缠住,大白天看上去都很恐怖。难怪裘红袖会说有个怪人要找她。雪芝走过去:“你这是在做什么?”
丰涉的声音弱弱的:“我摔在树林里昏了,还好有农夫把我送去大夫那儿,我才能走到这儿。不过脸上包的东西太显眼,我才弄成这样的。”
“你怎么会摔了?”
“因为我师兄追杀我。”丰涉的嘴巴在笑,但是完全看不到眼睛,“不过,他们那点小伎俩,是奈何不了我的。”
“等下,那个农夫呢?”
“死了呀。”
雪芝惊道:“死了?怎么会?”
“他知道我的所在,要不死,总是会被我师兄们威胁至死的。”丰涉嘿嘿一笑,“所以,不如让我来报答他,让他死得毫无痛苦。”
“你……”
丰涉长叹一声:“江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说不清楚,也讲不明白。”
雪芝憋着气,又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杀了那大夫。”
“对呀,还有那个药铺的所有人。你不知道,轩皇冥丹有多值钱,目前市价可是超过六十两银子的,也就只有大门派头目自杀才吃得起这个。我给他们所有人吃的都是这个哦。”
雪芝气得握紧拳头,一拳打飞他的斗笠:“丰涉,你毫无人性!”
这一下,他的脸可惊住了雪芝:他脖子上、脑门、眼睛以下嘴巴以上的部位全部被绷带缠住,突出的鼻梁部分还有未干的大片血渍。
“喂喂,你把我帽子打出去了。”丰涉捂着脸跑出去捡。
雪芝拦住他,蹙眉道:“怎么会伤成这样?”
“没有啦,就是鼻子上稍微严重点。”丰涉指指鼻子却被雪芝拦住,他只好摊手道,“因为是面部正面撞上大石,大夫说我鼻梁比较高,又很窄,才会伤成这样,不然顶多就是破皮流血而已。”
“那现在怎么了?”
“好像是骨头坏了,拆下来会有个缺口。”
“缺口会有多大?”
丰涉想了想,用手指比了比长度,大概有指甲盖那么大。
“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很快回来。”雪芝出去。
十月江寒,落叶打窗。清霄湛蓝,万里无云,冰般澄澈。秋阳金光潮湿,笼罩了苏州,渲染了道路。路过的行人,总是会回头看桥上的三个人。三人的个子都高,但是由于其中两个高壮过了头,另一人也显得矮了不少。虽然站在两个“巨人”之间,还是最年轻的一个,旁人却一眼便知,他是另俩人的主子。他依旧是白衣胜雪,别无他物,却也无须他物。便这样站在长流鱼梁上,已是俊雅之极。无论什么女子路过,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世绝道:“谷主,您若再不回去,恐怕谷内的事得插蜡烛。”
上官透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回头望了望对岸的仙山英州:“你们先回去,我很快回来。”
“这一回我们便是来接谷主回去的。”
上官透笑:“你们想来硬的?”
“只是我们都知道谷主在外并无要事,所以……”
“世绝,你话太多。”
“属下不敢。”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上官透沉吟片刻道,“在这里等我两日。”
话音刚落,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上官透回头,雪芝站在他的身后,淡紫色的薄衣在风中微颤。上官透捏了捏她的衣角,俨然道:“居然穿这么少,赶快回去。”
她瞳孔黑亮,有些不自在地看着他:“行川仙人,在月上谷吗?”
“在,怎么?”
“小涉他鼻梁骨坏了……”
雪芝正琢磨着怎么遣词造句,上官透便接道:“要请他来苏州,还是让丰涉跟我们一起回月上谷?”
她原本准备说让殷赐来苏州,但是想到他最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而且眼前的汉将和世绝……似乎是来请上官透回去的,上官透一定有事要做,于是道:“你等等,我去叫他。”
但等她回去才知道,试图说服丰涉离开此地有多难。丰涉双手吊住床头,死皮赖脸不肯走,说是毁容都无所谓,她这一回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他。雪芝哄过骗过发现无用,又厚着脸皮回到桥头。上官透和汉将、世绝依然站在那里。她原想告诉上官透,自己会让大爹爹找大夫,却从他们那里得知,二爹爹又回了月上谷。上官透又自行揽了这担子,命汉将去备马。他看了一眼雪芝,回头瞅见世绝还站在那里,只好站住不动。很快汉将回来,世绝也转身朝马走过去,上官透举起袖子,挡住俩人的脸,飞速在雪芝唇上亲了一下,迅速摆出无比端庄的模样:“芝儿,我会尽快回来。”
雪芝都快烧成了熟螃蟹,又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上官透跨上马背,与汉将、世绝策马,离开苏州。她一边腹诽这人,一颗心又忍不住小鹿乱撞,回去的路上已偷偷回味了这吻数次,只觉得千般厌弃,又万般不舍。只是,她一进仙山英州,便迎来了一个飞出的桌子。她跳起来躲过,又捉住那桌子一脚,把它在地上放平。酒楼里面传来软鞭挥舞的声音,还有奉紫一反常态的呵斥声:“我早说过,若再见到你,一定要你好看。”
“林小姐这算是十年生聚吗?”一个男子冷漠道,“恕穆远不奉陪。”
一楼放置着一面紫檀架子的香屏,屏风上是梅枝苏绣。穆远正手握紫鸾剑,站在那屏风前。雪芝还没来得及上前跟他说话,便听见簌簌两声,一把长鞭刺破屏风,直击穆远,迅如残星流电。穆远连躲两次,迅速撤离屏风。一名女子冲出屏风,虽面有愠色,但桃花眼儿杏红腮,眉心一点朱红,便是由香粉红春胭脂和着仙水调弄而出。在场有不少男子喝酒的停杯,吃饭的停筷,抬头整齐向她行注目礼。林奉紫却无视旁人,又跳到穆远面前,俩人交手数招,穆远统统躲过,却不还手。雪芝上前一步准备阻拦,却被一根玉箫捷足先登。软鞭在玉箫上缠了数个圈。箫碧如茵,秋阳杲杲,照澄江空。仲涛一手抓着鸡腿,一手举着玉箫,从容不迫地啃干净了最后一块肉,扔掉鸡骨头。裘红袖的声音自二楼传下来:“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我裘红袖的地儿撒野?”
整个酒楼的人都停下来,看着这场好戏。奉紫有些底气不足,又用鞭子指着穆远道:“我们出去比。”
裘红袖道:“想出去比?先去请人把我这里修好了来。”
“我不认识人。”
“不认识人?那便在这里做苦工一年。”
奉紫看了一眼裘红袖,直接往门外走去。裘红袖在后面又唤了一声:“姑娘慢走。”然后仲涛非常有默契地跃到门口挡住。
奉紫气急,又舞鞭攻击仲涛。仲涛没有穆远的好耐心,三下五除二便握住她的双腕:“姑娘还是留下来,把事情解决了再说。”
穆远人已走到门外。泊舟入流,朱墨楼高挂小灯笼。水月光中,云间影里,正对着他的女子一身淡紫裙裳,唇不点而红,眉不勾而长,凤眼角儿往上那么一挑,儿时的凶煞统统已化作惊世美艳。眼前的景象,似乎与多年前的一幕重合:长安飞虹桥端两亭,六角攒尖琉璃瓦顶,角上挂着大红灯笼。红雨幽草,飞英若雪,亭台中的男子一身紫袍,秀发如新沐,惊世风华几乎灼烧了人眼。他回头看了小穆远一眼,又拍拍身旁的独眼帅小伙:“那孩子是个武学奇才。”
独眼煞有介事道:“他是孤儿,被武馆老大收养当小厮,你要觉得不错,可以买走。”
紫袍男子走过来,蹲在脸蛋脏脏的小穆远面前,盈盈一笑:“想不想进入天下最厉害的门派?”
小穆远手中还拖着几把寻常孩子承受不住的钢刀,累得气喘吁吁。但和紫袍男子对望许久,他着魔般,用力点头。紫袍男子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双小手已经从后面将他狠狠搂住。然后,一张紫袍男子缩小版的脸蛋凑近,露出非常蛮横的表情:“爹爹,你不准重男轻女!我才是你的亲生孩子!臭小鬼,你走开!”
小女孩冲过来,站在小穆远面前,高出他大半个头:“告诉你,重火宫不是人人都能进的,想进重火宫,先过少宫主这一关!”说罢便出手打他。
小穆远再看看紫袍男子,不敢还手,只是一味防御。很快他便被打倒在地上,小女孩叉着腰仰天大笑,最后被独眼拎着领口提走……
“穆远哥!”
这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雪芝快步走来,还带着个林奉紫,停在穆远面前,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你为何会在这里?”不等他回答,她把奉紫推出来道,“奉紫,你方才对穆远哥不客气,快跟他道歉。”
“我才不要。”
奉紫抱着胳膊,扭过头去,难得也会发一次大小姐脾气。雪芝也难得当了一次和事佬,半晌才令气氛缓和些。她安抚好了奉紫,打发其回了灵剑山庄,又回来与穆远对话。才知道,原来穆远这次前来,是因为有一名月上谷弟子猝死,还未引起重视。但他命人暗中调查,确认这人是死于《莲神九式》第三式。雪芝听后吓得脸都白了:“什么?那人已经练成了《莲神九式》?”
“听说你出来找《沧海雪莲剑》,有消息了吗?”
雪芝轻叹一声,交代了去鸿灵观寻找秘籍一事,略去了上官透部分。穆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对了,我还听说,你最近……”
“嗯?”
“没什么。”穆远指了指对面的客栈,“宫里其他人都住在对面,你有事过来找我们便好。”
“穆远哥便住在仙山英州吧。”雪芝看看周围,小声道,“不过不可以告诉别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