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丁香之思

由于两年内人数暴增,月上谷已不像当初那样地大人稀,反倒如世家般热闹非凡。若非有人手握兵器,这紫荆满岛、清河环绕的月上谷,看去就是个世外桃源。雪芝等从正南方的入口进去,向人通报。一炷香过后,便得知谷主请宾客进去。紫荆繁艳,红药深开,雪芝带领所有弟子走过长长的桥梁。河中轻舟重重,舟中的人纷纷眺望上桥,见这里有一名绝世女子如花似玉,如青似烟,徐徐走过。

除了周围多了紫荆,楼房扩建些许,中央镇星岛没有太大改变。从这里还可以看到岁星岛,以及岛上的参差画楼,上官透的寝房。花丛中,树影下,一个石桌,三个石凳,还有草坪上的石子小径,楼阁上的“青神楼”三字,都还是和两年前一样……想要退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站在门外,她已看到正厅中的身影。是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害怕。雪芝突然发现,要坦然面对过去,原来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上官透原本笑着和旁边的汉将说话,却也在瞥眼时,看到了她。跨入门槛,脸上带着不自然微笑的重雪芝,竟让他有些认不出来。原来,已有两年未见。这一刻,他想要说什么,打算露出怎样的笑容,全部忘得一干二净。连汉将那样良心被狼叼的男子,双眼都无法控制地长在雪芝身上。

雪芝站在深红镶花的地毯上,不敢直视上官透,一时竟有些无助。不管现在她有多厉害,江湖上的人如何称赞她拥有惊世的美貌,她被上官透占有过的事实,自己极为重视的第一次,交给眼前这人的事实……永远无法磨灭。她知道自己很紧张,也在尽量掩埋内心深处的感觉。但是,还是感到惋惜。毕竟,她曾缠着他撒娇,赖皮地叫他昭君姐姐,他只要不在便会觉得时间难熬。那些日子,真已一去不复返。若非自己当初太过冲动,或许他们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即便只是兄妹,即便没有拥抱和亲吻,即便还要继续看着他跟别的女子在一起,然后偷偷心酸很久……她最起码,可以留在他身边。

想到此处,雪芝忽然傻眼——原来,自己对这人,仍存眷恋?

那些奉紫之流才应该有的小女儿情结,她怎么可以有?

她立刻抬头,朝上官透微微一笑:“上官谷主,前几日没有立即赶来,实在对不住。不知道现在再谈银鞭门的事,是否还来得及?”

“嗯。”上官透有些失神。

“我们想替银鞭门还债,不知谷主意下如何?”

“嗯。”

雪芝有些拿不定主意,看了看穆远,穆远点点头。她又道:“既然如此,我银子也已带来,请谷主过目。”说罢击掌,让底下的人抬了两个大箱子进来。

箱子刚一打开,里面白花花的元宝闪闪发亮,让在场很多人都禁不住眯上眼睛。而站在上官透另一边的世绝,更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上官透让人来清点了数量,朝雪芝点点头:“没错。”

“请谷主开个收条。”

上官透又迅速开了收条。

事情办得相当顺利,顺利到雪芝都有些不敢相信。但一想到上官透会这么干脆,多半是出自于对她的愧疚,再一想那一夜的缠绵,雪芝更加窘迫气愤,拿了收据便走。

“请留步。”

雪芝不耐烦地回头:“请问上官谷主还有何指教?”

“我还有事想说,因为比较私人,所以请宫主禀退左右。”

“此次前来匆忙,宫内还有要事要处理,重雪芝先不奉陪,告辞。”

重火宫的人都已出去。上官透看了一边双眼发直的世绝,道:“留下重雪芝,这些都是你的。”

世绝话都没说,即刻如烟般蹿到门口。

“慢着。”待他回头,上官透又道,“重火宫实力你是知道的,今天穆远也在,硬碰硬对自己没有好处。”

“明白。”

重火宫一行人刚到月上谷门口,旁边的小丫头便长叹一声:“美女办事,果然就是比臭男人快得多啊。”这姑娘是海棠的徒弟,叫烟荷。不明所以,她的个性和海棠一点也不像,若不是身怀武艺,便是个程度更甚于寻常少女的怀春少女。

雪芝一直不语。这时她知道,自己早出来是对的。在那里多待一刻,她会爆发的可能性便越大。海棠道:“宫主,我知道这样要求不对……但我看上官透对你百般谦让,其实和他处好关系,不是难事,更不是坏事。”

“以后谁再提这名字,便休得再出现在我面前。”

海棠只好闭嘴。

忽然,一个无比高大强壮的人影蹿到他们身后。雪芝正待防御,穆远已经闪到她面前,长剑出鞘,指向那人的咽喉。世绝看看穆远的剑,嘴角勾起一丝毫不畏惧的微笑:“大护法身手了得。饶命,饶命啊。”

“过奖。”尽管如此,穆远的剑还是抵着他的喉咙。

“小的奉谷主之命,来和雪宫主商量些事情。”

穆远这才放下宝剑。世绝望向雪芝,搓了搓手掌:“雪宫主重出江湖,却招来流言蜚语,也不知是福是祸。拥有狐狸精的脸是好事,但做了狐狸精做的事,尤其是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我时间不多,请开门见山。”

“好吧,雪宫主若希望日后落得个好名声,最好还是留下来做客数日,吾等必将竭尽忠诚伺候您。”

他话说得简洁,句句动听,但言语间全是威胁。雪芝指着他,怒道:“你……你这沐猴而冠的小人!”

“雪宫主当小的啥也没说,小的这便走。”

虽说如此,雪芝不愿再惹上麻烦,便遂上官透的愿,去了青神楼。看着那小帘钩垂的卧房,雪芝心中更加焦躁,只在门口等待。但很快,上官透的声音便从里面传来:“请进。”

雪芝怒气冲冲地杀进去,大声道:“上官透!”

此刻,上官透独立于窗边,正欣赏才裱好的丹青。都说春秋多佳日,垂柳金堤,桃李花飞。但在这玲珑绮钱、虚白华室外,只有丁香花芳庭,吐娇无限。一阵春风进了房,带入幽香,同样带了上官透落华满袍。他伸手拨开袍上的花瓣,回头笑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出自唐·李商隐《代赠二首》。

]。听闻洛阳傲天庄今年丁香开得大好,都美过了谷雨三朝艳牡丹。可惜在下不曾有如此眼福,还望雪宫主指点一二。”

“少和我冒酸气,你竟敢威胁我,恶心!”

“我几时威胁过你?”上官透不动声色地答道,却很快猜到是世绝做的好事,便上前两步,“世绝威胁你是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雪芝微微涨红了脸:“什么都没说!你让他闭嘴便是,我走了!”

刚转身,上官透身形便似一缕风,闪到她面前:“雪宫主且留步。”

雪芝充满恨意地看他一眼,想直接出去。谁知她左走一步,上官透便往左挡一下,右走一步,他又往右挡一下。到最后,她实在走不掉,两拳打在上官透的胸前。上官透却单手握住她的双手,浅笑道:“在下也曾听闻,今年洛阳花下的佳人,比丁香还要沁香醉人,却直至现在才有了眼福。想这绝代佳人被诸多男子见过,真是喜恨交加。遗憾的是,她对在下却只有恨。”他时刻笑着,实是心口不一。

眼前的人还是当初那个上官透,却又完全不一样。原来岁月和经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他变得这样陌生,已不会像当初那样,对她毫无保留,把她当成至宝来宠溺,来疼爱。

“我只是讨厌你。”她手腕不断挣扎,咬紧牙关道,“恨,还说不上。”

“雪宫主,此言差矣。”上官透声音忽而轻柔,“看,这可是当年我们一夜温存之地。在此间,雪宫主把自己交给了我。”

雪芝脸色发白:“你、你住嘴……”

“当初雪宫主待我恩惠过甚,解衣推食,这等好处怎能不提?纵使你今日这般绝情,那一夜的好,在下也是万万忘不掉的。”上官透转过头,用下巴朝后背的方向偏了偏,“何况,那夜过后,在下背上可是被抓得伤痕累累,雪宫主居然还可以跑得那么快,难道就不疼吗?”

雪芝嘴唇无法遏制地颤抖:“你住嘴!住嘴!”

察觉她在激烈反抗,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拽近一些,空出的手搂住她的腰,终于放纵自己,在她手背上深深地吻了一下:“芝儿,你是否曾想过,当初若非我们太过感情用事,怕是早已结为夫妻。”

听见那一声温柔如水的“芝儿”,雪芝几乎当场掉下泪来,可她还是如紧绷的弦,怒道:“谁要跟你做夫妻!恶心!”

“到现在,你还是觉得恶心?”上官透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会儿,冷声道,“你既然觉得恶心,为何还要主动吻我?不要告诉我,你是被我骗了,更不要说对我只存兄妹之情。当时我是被你诓糊涂了,你说什么便信什么。后来我去问别人,没有哪个人说你的举止像个妹子。”

他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直击要害。此时此刻,雪芝只觉得自己被剥得精光,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上官透的手背上。他却丝毫不怜香惜玉,冷冰冰道:“不是说不喜欢我吗,那现在你哭什么?”

雪芝哽咽道:“喜不喜欢,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我知道上官公子俊朗倜傥,武功盖世,天下想闻君风采,而喜欢你的女子多得不可数,放过一个重雪芝,当真这样困难?”

上官透蹙眉道:“说得可真轻巧。芝儿可知道,我这两年受了多少折磨?”

“雪芝……只想忘记不愉快的过去。上官公子,看在我曾经对你那么好的分儿上,请放过我。”

上官透苦笑道:“……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吗?”

“对不起。”雪芝挣脱开,屈屈膝,转身走开。

雪芝觉得难过极了,可她知道,上官透不是认真的。他素来风流惯了,两年后重逢,不过说几句痴情相思话,当是图个乐子。若是当真,可便真是太过愚笨。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她看见清风拂动他的发,青白长袍,拂出一片断涛连浪,颤动了他头上的孔雀翎。她想,真不愧是上官透。便连伤情神色,都乔装得如此动人逼真。若他不是上官透,她定会信了他这番话。然而此刻,她只能留他站在丁香小雨中,站成一幅人间难寻的水墨丹青。

一人向隅,一堂不欢。雪芝离开月上谷后,带着其余人在几十里外的客栈住下,一直无言。大家都沉着脸用膳,待雪芝入房以后,也没人敢去打扰她。躺下后,一夜十起,心烦意乱下,雪芝只好独自到客栈外面走走。少室山在不远处,山间透着稀疏的灯火。清风明月,花香寂寂,料峭春寒点缀着一点月色。

雪芝心中其实明白自己并不是个闲人,小门派之间的事永远解决不完,要争夺回兵器谱的排名,英雄大会上一定要有人出头,这些目标一达到,恐怕会招来更多的事。她捂着脸,低声道:“忘记上官透,什么都不要想,专心习武,忘记上官透……什么都不要想。”

这时,客栈转角处,有女子阴恻恻地冒出一句话:“‘情’一字,原就是江湖人士的致命弱点。雪宫主如此痴情,恐怕难成大器。”

雪芝愕然抬头,她居然如此不小心,有人跟着都没发现。那女子慢慢走出来:“女人啊,既想跟了叱咤风云之人,又拿不下,不安心,真是陵草抱怨秋来早,潜颖哀叹春阳迟[ 潜颖、陵草:分别指暗处的植物、高山上的草。

],何其矛盾?”

“说得你好像不是女人。”雪芝站起来,渐渐看清了那人的身影。

哪怕两年未见,她也绝对忘不掉这满非月的样子。满非月刚一站住脚,身后一帮妖男又跟怪物似的蹿出来,男不男女不女,在大黑夜看去也是十分可怕。她轻轻抚摸脸颊:“我当然不是女人,小女孩罢了。不过,我却有世上最忠心的男人们。”

妖男们又围着她,为她按摩捶背擦汗,还纷纷点头,无比殷勤。其中一个正在给她捶背的俊俏少年道:“圣母今天也累了,早点把这人铲除,也好休息。”

“别,让圣母认真做事。别的人头最少都是五百两一个,这个还不止这个价钱呢。”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话说得没错,这年头,人越杀越少。我们生意红火是好事,但该杀的都杀光,我们人还越来越多,剩下的事便只有收钱让别人捅自己,划不来。圣母啊,不如涨个价?”

雪芝一听到这声音,仔细看了看那人,发现果然是丰涉。他兀自绑着几根小辫子,两年过去,除了长相更讨人喜欢,说话更让人讨厌,腰间葫芦更大以外,基本没变什么。见满非月没有回话,丰涉又道:“毒药毒蛊做得好不能当饭吃,脸蛋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银票使啊。我们要求也不高,日图三餐,夜图一宿,你总不能把我们都卖到窑子里去。”

满非月完全无视他:“我们今天不是来杀人的。昭君说这妮子不肯去月上谷,让我们来劫她。谁要不小心把她毒死,我让你们死得难看。”

雪芝哭笑不得:“你们发什么病?我已经去见过他,才从月上谷出来。”

“我才不管你去了哪里,收了钱,我们便要照做。”满非月打了个响指,“给我上,绑了她。”

话音刚落,那一帮妖男人手一根长棍,七零八落地冲过来。雪芝纵身一跃,所有人扑了个空。他们很快恢复备战,列成一排,将雪芝包围其中。雪芝手指强劲一扣,两掌左右击去,瞬间击倒两个人。那俩人躺在地上,一脸迷茫,再站不起来。

“朱火酥麻掌?”棍子在手中转一圈,丰涉眯着眼睛,“这不是重火宫的招式吗?”

“重火宫人,自然使重火宫掌法!”雪芝说完,一掌击中丰涉胸口。

丰涉应声倒下:“哇,原来你是重火宫人!好厉害!”

这时,其他人又高吼着冲过来。雪芝夺走一个人手中的长棍,猛然跃起,在空中进行了后空翻,倒挂在房梁上,簌簌几棍敲在那些人头上。

“无仙经月功!”丰涉躺在地上,斜着眼睛看雪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非图文的无仙经月功!太帅了!”话音刚落,满非月一棍敲在丰涉头上。

很快,在场只剩两个人。雪芝将长棍往空中一甩,长棍凌空时,她两掌击向一人腰部,抬腿踢去,一跃接棍,击电奔星,在他头上敲了数十次,又一次将长棍扔入空中,撇了那人的双手在背后交叉,接棍,将长棍插入双臂。那人的两条胳膊便像上了锁,再解不开。丰涉眼冒金光,无比崇拜地看着雪芝:“混、月、剑、第、九、重!一睹此剑顶重,是我一生的追求!但是,最后一击应该是捅了他才对,为何不捅了他?如果用剑的话,一定是鲜血狂飙身首分家,可惜了!”

满非月怔怔地看着雪芝,已无精力去打丰涉。雪芝手中没了武器,但依然转过身,朝最后一个人做出备战状态。那人丢盔卸甲,逃到满非月身后。雪芝淡淡一笑,拱手道:“承让。”

满非月咂嘴道:“真想不到,你武功进步得这么快。”

“听说你这么多年从未厉害过。”

满非月面有怒色:“既然如此,还请雪宫主赐教了!”说罢,动作强硬地脱掉自己的外套。

雪芝冲过去,拖住丰涉,掐了他的脖子:“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满非月却笑了:“你武功虽高,但不会杀人,省省吧。”

“你不信我?”雪芝手下加了力。

丰涉唤道:“痛啊!”

“反正全天下美男子多的是,杀了我再去找一个便是。”满非月挥挥手,“你动手吧。不过,杀了他,还是要和我交手。”

“要动她,先打败我。”一个声音从二楼传来。

雪芝还未回头,穆远便敏捷地落在她面前,然后站起来,手握长剑,以剑指地。满非月一见他,脸上有了慌乱之色,再看看抱头鼠窜的妖男们,怒道:“重雪芝,若不是上官透不让用毒,你们都死了!这次你损我的,我一定会加倍还来!”

雪芝道:“不必还,我送你的。”

满非月恶狠狠地看她一眼,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圣母!喂喂喂喂,圣母!你不要我了?!”丰涉在后面提高音量喊道。喊着喊着,渐渐无力,想回头看雪芝,但被她掐着脖子不敢动,只好憋着声音道,“女人,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会是海棠吧!不对,年纪这么小……难道是重雪芝?也不对,都说重雪芝是个狐狸精,专门勾引男子,武功不好——哎哟哟,痛啊。”

“你再说一句,我真掐死你!”

丰涉也不管她是否会掐死自己,转过头看雪芝:“天,真的是狐狸精啊……等等,我好像见过你。但是,是在哪儿呢……”

“宫主请回去休息吧,这个人我来办便好。”

雪芝嗯了一声,放开丰涉:“麻烦穆远哥。”

她不知道,这个不经意抓来的“人质”,便这样缠上自己,还成了个尽会讨野火的“拖油瓶”。次日客房中,雪芝与重火宫的人商量着去林奉紫寿宴的事,决定让朱砂带头去花钱定做一条鞭子,作为贺礼。大家正琢磨,何时出发去灵剑山庄,一个阴沉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飘来:“灵剑山庄……那庄主的女儿,可是一个妙人儿。”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丰涉靠着门,皮肤好得可以拧出水来,笑得却不阴不阳。

雪芝道:“你怎么还没走?快走。”

“这不成。”丰涉往里面走两步,眯起眼睛,“我现在已经接受事实,当了你们的人质,你们便不能赶我走。我只有到灵剑山庄才能和我们的圣母会面,从这里到山庄还是有那么一点远,你们得负责挟持我。”

所有人都无比茫然。琉璃道:“宫主说,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

“你不走我杀了你。”

“你杀便是,我就不走。”

“你不怕死?”

“混鸿灵观的,从未想过要长命百岁。美食美女,我都有过,夫复何求?”

“你这人真是——”

“罢了,让他跟着也没什么。”雪芝摆摆手,“丰涉,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却没银子养你。”

“挟持人质居然不掏腰包,抠门。”丰涉长叹一声,“我说雪宫主,看你也就二十八九岁,怎么说话跟个大娘似的?”

雪芝怒道:“给我滚出去!”

丰涉笑盈盈地蹿出去。

琉璃道:“这丰涉是盲肠,不割掉,早晚会发炎捣乱重火宫的。”

雪芝道:“没事,他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

一帮人决定先让人通知重火宫,然后往苏州赶,再和其他人在那里会合。刚派人出去,雪芝等人还在收拾东西,便听到楼下传来一群人惶恐的尖叫声。她跑出去看,只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跳到一楼,她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却又一次看到恶心东西:一个人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脸上冒着五颜六色的泡。

雪芝捂住嘴,冲出客栈,转身一阵干呕。却有人伸手拍拍她的肩,无比温柔地道:“芝芝很难受吗?不要难受了哦。”

她抬头,对准丰涉那张白净的脸便是一巴掌:“你简直没有一点人性!”

丰涉被这带着浑厚内力的耳光打得头昏眼花,脸上很快便肿起来:“为何要打我?”

“你杀人了!”

“那人连歌伎的豆腐都要吃,死了有什么关系?”

“你——若是这样,给他点教训不就得了?为何要杀人,还用这么残忍的方法?!”

“芝芝切勿如此激动。”丰涉捂住肿肿的脸,两只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若我会盖世奇功,我也会用很帅的方法。”

“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

丰涉点点头,凑近了一些,眼睛又眯起来,惊讶道:“原来你这么漂亮!妈的,我真想把圣母宰了!要不是我六岁时被她用毒熏得半瞎,也不会在偷到春宫图时看不清,更不会到现在,才看清楚芝芝美丽的面容!”

雪芝本想接着训他,却忍不住道:“满非月为何要熏你眼睛?”

“我不小心把她新养的毒蛊玩死了。”

“然后?”

“然后她便熏了我啊。”

“你六岁时便在满非月身边了?”

“好像自出生起便跟着她混哦。”

这时,一个健壮的男子冲出来,气得脸红脖子粗:“是你杀了我小弟?”

丰涉道:“我没想杀他,只是看他喝的汤太油腻,给他加一点清淡的蔬菜,没料到他火气太重,救不活。”

“你下了什么?”

“当然是钩吻啦。”

那男子虎目圆瞪,咬牙切齿扔出三个字:“你娘的。”

“我娘早死了,到下面去找她吧。”丰涉笑道,“喝点钩吻汤?”

“鸿灵观的人都不得好死!”

见那男子并不敢挑事,愤然而去,雪芝道:“你怎么会从小跟着满非月?”

“听圣母说,我老爹在江湖上惹了事,人家找到了我老娘,把她杀了以后觉得不解恨,把我的手筋脚筋都挑断。我爹看我已经成了废人,便把我扔掉。后来圣母见我好看,把我带走,所以我在鸿灵观长大。”

“你被挑过手筋脚筋?现在看上去挺健康的。”

“哦,我听别人说的,她在我的骨里种了蛊,那些蛊头尾都有小钩,连在一起可以替代手筋脚筋。它们也靠吸食骨髓维持生命——哎,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吸不了多少,我还年轻,骨髓再生速度快,够它们吸很多年。”

“那到老了以后呢?”

“我怎么知道?”

雪芝脸都扭起来了:“怎么会有这么残忍又恶心的事?”

“芝芝,我都没觉得恶心,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你父亲究竟在想什么?为何把你扔掉?”

“我当时已经是废人了啊,他为何不把我扔掉?”丰涉一脸莫名和不解,“不知道你怎么做宫主的,还没你下面那些护法聪明。”

雪芝总算明白,比她倒霉的人多了去。这丰涉也就十来岁的年纪,说着这些惨绝人寰的事,还面不改色。

不过多时,重火宫的人也都出来。雪芝一脸正色地告诉丰涉,他不能再跟着他们。丰涉一句话就让雪芝又一次妥协:“我没钱,唯一的赚钱方法,便是卖钩吻汤。”

但等去了苏州她便发现,他说要在苏州和满非月会面只是借口,他压根就是赖上了她,而且怎么也甩不掉。

转眼间春季过去,六月到来。苏州朱户万家,满城风絮,欸乃行舟三百六桥下。这段时间,大大小小门派都来了人,参加奉紫的寿宴。关于奉紫的好话,别的地方加起来,估计都没有江南一带多。在这座城中并没有住过太久,雪芝连通往酒楼的路是哪条都不知道。但看着圻岸灯笼高挂,水榭楼台,她想起那一年的泰伯庙会,庙会中彩灯重重,面具五花八门,街上小吃甜香美味……拥挤的人潮中,曾有那人小心护着自己的臂膀,曾有那人时不时担心唤着的“芝儿”。这一切,如何努力忘却,都再难抹去。

那时,她总有一种错觉,好像她永远会穿着红色的棉袄,拿着小风车,挽着昭君姐姐的手,一直顺着人潮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永远都长不大,永远是个小丫头。

重回故地,雪芝心情很是复杂,不仅仅是因为关于上官透的种种回忆,还因为几日过后,便是林奉紫的寿宴。雪燕教的玉天仙,重火宫的狐狸精。这两个名字她都无比讨厌,但拿她们来比的人是越来越多,如此一来,若是见面,多少会有些敏感。她曾经和灵剑山庄结下的梁子,很多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确实她是被邀请来的,但还是得万般小心。一个不小心,搞不好灵剑山庄的狗便秘也会赖到她头上。

所以,她决定打扮得低调些。她挑了才买的绒毛白丝衣,散着发,在发侧歪别雪绒,两颗珍珠耳环莹白藏匿黑发间。然后含了口胭脂膏子,淡妆轻抹,体面而不花哨地出门。雇了马车,雪芝、穆远、烟荷还有琉璃坐一辆。烟荷掀开帘子四处打量,喋喋不休:“人家都说苏州美女多,我怎么一个都没看到?”

穆远道:“看多了宫主,当然再找不到美女。”

雪芝惊讶道:“穆远哥,很少听你赞扬我。”

“这并非赞扬,不过事实。”

“大护法,你说话好肉麻。”烟荷皱皱脸,又一脸神往地看着他,“不过,听了真的舒服……”

琉璃弹了弹她的脑袋:“又不是夸你,你激动什么?”

很快,马车到了灵剑山庄下。从下往上看,人山人海,均在上下阶梯,或者往来互贺。车夫掀开帘子,雪芝垂头走下马车。接下来,发生了奇异的景象。所有人的眼,不论男女,都是铁块,雪芝则是巨大的磁铁,一路往上走,吸了一路人的眼。到灵剑山庄正厅外,雪芝便看到了里面最打眼的林奉紫。奉紫这一日看去格外华贵,一身淡金长裙缀着细绣白花,乌发盘在脑后,斜刘海上是玛瑙金冠,两条金缎从冠旁落下,衬着大红宝石金坠子,外加画龙点睛的一颗美人痣,不要说是庄主女儿,便说是公主,都无人会怀疑。看到她此时的模样,雪芝几乎都要忘记了她小时哭啼的撒娇相,竟觉得有一些寂寞。

其实在阶梯上,被人看着还好,反正不过瞬间的事。进入正厅后,连雪芝本人都有种抵不住的压力。刚一迈进去,林轩凤便第一个看到她。然后,他说到一半的话似乎也忘却,直直看着雪芝。客人自然随着主人目光走,于是,仅是眨眼的瞬间,整个正厅的人都投来视线,包括林轩凤身边的林奉紫。灵剑山庄中茉莉灼灼绽放,纯白胜雪,除了及腰的长发漆黑如夜,雪芝也一身雪白。也正因为打扮素雅,脸和身段,恰恰成了最抢眼的地方。天山雪狐化人下凡,怕也不似这般。

朱砂低声道:“宫主想要低调一点,好像适得其反了……”

一听到朱砂说的话,雪芝还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嘴角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踩着大红毯子,走到林轩凤面前,笑道:“林叔叔,多年不见,您老人家可安好?”

“雪芝,”林轩凤惊喜道,“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林奉紫眨眨眼,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次:“姐姐,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来。人家都说我们是武林中最漂亮的姐妹花,果然是真的。”

雪芝再看看林轩凤,脸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林轩凤……又把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美化成了什么样?

一阵寒暄过后,有人通报新客人到。林轩凤道:“雪芝,你和奉紫也很久没见,你们先去那边聊聊,我去接人,一会儿再来。”

雪芝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奉紫拖到桌旁。奉紫笑道:“姐姐,你最近在江湖上的事,我全部都有听说。”

雪芝看看她,干笑着点头。都不是什么好事,难怪她笑得这么开心。

“人家都说你是狐狸精。”奉紫握紧雪芝的手,异常兴奋道,“你知道吗,狐狸精是一个女子的最高境界。还有人说,像你这样的狐狸精,要一千年才能修出一个!姐姐,我真以你为荣!”

很少有人看到温柔的奉紫笑得如此灿烂,大家都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雪芝非常不自在。这些话就算是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朱砂口中说出,都非常别扭。最讨厌的人这样说自己,她没法不乱想。她只道:“林奉紫,我想问你一件事。”

“姐姐请说。”

“你话怎么这么多?”

林奉紫一脸委屈:“今天我生日,又看到姐姐,话多一点不好吗?我是对着姐姐话才多的。”

这时,门口一阵喧哗,林轩凤和一帮雪燕教的女子进来。

雪芝一看到带头的那个,禁不住皱了皱眉,也不看奉紫:“我有事,先走了。”但是人还没站起来,原双双便已经看到她们,立刻踩着小碎步跑过来:“我的奉紫,想死我了。”

林奉紫站起来笑道:“教主。”

原双双一把握住奉紫的双手,像娘看到女儿一样,热泪盈眶。雪芝根本不看原双双一眼,转身便走。原双双唤道:“等等,雪芝。”

“原教主,今天是你们奉紫的生日,我们还是不要多说的好。”

没料到原双双竟然捉住雪芝的手:“作为长辈,我以前还为难小辈,是我的不对。看在奉紫的分儿上,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计较。让我瞧瞧,现在真的是越来越标致,难怪见过你的人都夸你美呢……”

“够了,你和她聊吧,我没时间。”雪芝看看她的手,“请放手。”

“你不原谅我吗?”

“请放手。”

“不要这样,雪芝。”原双双泪珠子竟然快要掉下来,“我这两年的日子也不好过。我的义父义母染上了怪疾,现在都卧病在床,别人说都是我以前那毒嘴咒的。我也很后悔……呜呜……”

雪芝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而且,当原双双不再用以前高亢的声音说话,态度温和点,也不是那么讨厌。只不过,她变化如此大,也不知是否别有居心。雪芝道:“算了,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先和奉紫聊吧。”

“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雪芝带着浑身鸡皮疙瘩,回到重火宫人堆里。这时,林轩凤又带了两批人进来:一批统一穿着华山的衣服,带头的是丰城,后面跟着丰公子和其他弟子;一批额头戴着黑缎带,大部分穿着深棕褂子米色衣,少数几个穿蓝衣,三个人穿深红衣服。恰好,这三个人雪芝都认识:仲涛、汉将、世绝。

带头的一个穿白衣,手持折扇,长发如云,发簪上有三撇孔雀翎。雪芝一看到他,转过头装没看见。无奈烟荷那不懂事的孩子居然惊呼:“哇,宫主,你和月上谷谷主穿夫妻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