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出江湖

冰河如清镜,开门雪满山,一片明白照上雪芝的眼皮,将她从无梦一夜中拉回现实。虽然前一夜确实感到快乐,但当白昼来临,她看见在屋内为她沏茶的上官透,突然意识到前夜发生了什么。那一抹从缝间流入床笫的冷空气,被褥包裹着的赤裸肌肤如此敏感,身体那异样的痛感……所有的一切,都令她想到了仙山英州看到的恶心场景。可发生这样的事,似乎又是她的原因。十七年来,她的情绪没有哪一日如此消极。无论上官透跟她说了什么,她都答得有气无力,勉勉强强。上官透揉头发,喝水,回头笑,又回到她身边,无论做什么事,在她看来,都令人讨厌。

他的情绪似乎也不很稳定。俩人说什么话都显得怪异。拥抱、接吻、说漏嘴的话、暧昧的眼神……都可以用诸多借口盖过去。可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两个人的关系便再也回不到过去。雪芝披着衣服,抱住双腿,一颗心早已沉入谷底。从今以后,恐怕“重雪芝”这三字的意义,就会变成他众多女人中的一员。她不再是他珍惜的妹妹,不再是他当成宝贝的芝儿……想到这里,她便绝望得窒息。分明已经不冷,但她的手脚冰凉。

上官透又何尝没能感受到这份怪异。当他早上醒来,看见她在自己怀里蹙眉熟睡的样子,终于对这份感情再无夷犹。可是,当他看见她睁开的双眼,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份感情,他揠苗助长了。她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爱意,只有满满的恐慌。他坐在她身边,佯装无事,轻声道:“芝儿。”

雪芝没有理他。上官透把她转过来,对着自己:“告诉我,昨天晚上……是一时冲动吗?”

雪芝看着他,还是不说话。上官透又琢磨了一阵子:“芝儿,你现在感觉可好些了?若你同意,我可以去跟林叔叔商量,让你暂时待在谷里,我先教你武功,然后……”

雪芝再也听不下去,迅速回答道:“我很后悔。”

“什么?”

他想说的,她大概都知道。他很懂体恤人,况且,她毕竟是他的妹子,就算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也应该让她来做决定,等她考虑清楚,便可以走人,不要再纠缠他。雪芝害怕听到他后面的话,急忙道:“我说,我很后悔,昨天是我一时冲动。我现在便想回去,请送我出谷。”

这句话是一把尖刀,在上官透的胸口狠狠扎了个窟窿。但他素来颇有涵养,并未表现出来,只耐心道:“若你心情不好,可以在谷内将息调理。但是,这件事不能草率决定。如今,你已……你已委身于我,若就这样罢了,岂不是会让人误以为你被人占了便宜?”他顿了顿,提起一口气道,“芝儿,你可否愿……”

可是,不等他说完,她已抬头眼红望着他,鼻子发酸:“我知道啊!所以我都说我后悔了,你还想拿我怎样?”

上官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不喜欢!”雪芝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你让我出谷,我不想看到你!”

上官透握紧双拳,关节发白:“你还是休息几天,毕竟昨天——”

“闭嘴!”雪芝擦了擦眼泪,把他狠狠从床上推下去,“我现在便要走!不然以后等我出去,我会告诉二爹爹,让他杀了你!”

上官透脑中一片空白,双目空洞地看了她许久,见她还是泪流不止,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原来,年少多情,欠了桃花债,总是要还的。想别的女子对他总是又爱又恨,被他迤逗得睡魂难贴,见了他便失了心般。可他唯一动情的人,被他碰了以后,却在他面前哭成这样。这便是他的报应吗?他苦笑两声,寒声道:“好,你说了算。”

千里寒风,冬雪飘摇。天星河已结冰,河边紫荆干枯,连成一幅萧索之图。雪芝和上官透,一红一白,一前一后,快步行进在枯枝中。每到拐角处,上官透总是会在后面提点一声,别的不再多说。雪芝在前面走着,泪水风干在脸颊,小刀子刮骨般疼痛。终于,他们在月上谷的出口处停下。前方不远处有小镇,镇上炊烟四起,人烟稀少。

“到这儿便可以。”雪芝背对着上官透,压低声音,“我的马在前面的小镇里。”

“我送你过去。”

“不用。”

“私人感情放一边,安全最重要,我送你过去。”

上官透走过去,本想牵她的手,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却硬生生地把手收了回去。雪芝察觉了这一细微动作,更觉得伤情至深,率先背对他大步走去。从月上谷出口到小镇,仿佛走了百年的时间。最后他们找到马,雪芝迅速跨上马背,戴好斗篷上的帽子。上官透连忙追上来,抓住缰绳:“芝儿,是我对不起你。浑水蹚太多,人心也变得不干净。我没想到,你千里迢迢赶到月上谷,是因为想念我这个……哥哥。我实在是愧对于你。”

雪芝咬牙看着前方:“没事,我走了。”

“路上小心。”

“我知道。”

上官透松手。

雪芝一扬马鞭,重重挥下。

狂风乱雪中,马儿蹄间三寻,绝尘而去。上官透看着雪芝的背影,任凭狂风呼啸,鼓满斗篷。一片冰天雪地中,那火红色的身影,是一团燃烧在冬季的火。随着马蹄不绝,气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直到最后,被寒风卷走,被雪水熄灭。

其实,若不是雪芝那么快说出不喜欢他,他大概便会犯傻,说出更加覆水难收的话。像是“你暂时待在谷里,我先教你武功,然后我便向林叔叔提亲”;像是“虽然我知道你在重火宫物役繁多,但你可以考虑成亲以后,一半时间在谷内,一半时间回去,只要你对我有意,我相信没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像是“你闭关没有问题,多少年我都可以等”,而那一句“芝儿,你可愿下嫁于我”,他终是没能说出口。

雪芝年纪还小,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亲情。她因为依恋自己,从那么远的重火宫赶来。

而他,却玷污了她。

翌年,兵器谱大会上,上官透一直彷徨,一直在寻觅重雪芝的身影。雪芝却似人间蒸发。大会结束后,他才从旁人口中得知,重雪芝冬季时便已入关,决意两年内长揖谢夷齐,彻底遁栖隐居。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晷运倏如催。

两年后,兵藏武库,马入华山,各门派间波涛暗涌,重火宫默不作声了两年。月上谷却突然公开所在,招募弟子,扩张势力,结盟大门派,吞并控制小门派。上官透不再像以往那样神秘,也不再只因怜香惜玉而与人交手。尽管如此,他的桃色消息却从未停过。先是平湖春园的二园主何春落,再是采莲峰的第二代帮主杜若香,再是洛阳大盐商的女儿,甚至峨眉的某美女弟子也没放过。唯一不同之处,是上官透以前的女人经常出自青楼,尤其在洛阳一带,但这些女子中,却没有一个和青楼扯上关系的。有人说上官透对女人的口味朝令夕改,或许这两年他对那些美艳的女子没了兴趣,开始倾心于大气豪放派,也有人说他是利用和别人打交道的空子勾搭人,但愣是没人说他利用女人,倒也是罕见的例子。上官透这代表幸运的三个字,短短两年内,变成了江湖人士的口头禅。不论男子还是女子,对他有向风慕义的,也有羞与哙伍的。不过,上官透一改常态,不曾对任何流言蜚语轻佻风趣地反击,只忙着自己的事。

又因为被他“横扫”的女子殆不可数,两年前重火宫少宫主和他的那点破事,早已被人遗忘。但不管什么女子与上官透有染,人们都知道,有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她便是灵剑山庄的千金——林奉紫。

林奉紫小时便是出了名的温柔乖巧,从八九岁开始,便有世家子弟上门提亲,把林轩凤吓得不轻。待她过了十五岁,仰慕者更是广布江湖,俯拾即是。这些年,她更是一日比一日漂亮,女大十八变,桃花眼儿粉红腮,微笑如风如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仙女下凡。所以,林奉紫有一个外号,叫作玉天仙。自从重雪芝在英雄大会上挑战了她,不少人拿她们俩作对比,但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做。如今的林奉紫在江湖男子眼中,是圣光笼罩的玉天仙,是要永远被保护,不能和凡人女子动手的。和凡人比较,那更不可能。

不过,这些都是重雪芝重出江湖之前的事。她会这么快出关,整个重火宫的人都没有猜到。

两年,无数件完全一样的灰衣。两年,不曾沾染任何胭脂水粉、金簪玉镯。两年的生活,除了武功秘籍、招式心法、挥剑禅坐面壁忍痛,什么都不剩。刚开始几个月,雪芝一度觉得自己会疯死在重火宫后山;但到她完成任务出来时,神态和心志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那石破天惊的一夜,重雪芝手中舞的,只是一把普通的锈剑。但是,大师父却亲眼看到她舞着剑,以属于掌法的招式“月中取火”,击碎了置于后山数百年的大石。她比以前瘦了很多,将头发高高盘起,碎发凌乱地落在面颊上,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脸上更多的,是求胜的姿态和完成重任的解脱。仅两年时间,她笔直地站在修炼室前方,便几乎让四大护法都认不出来。

人很快聚集起来,林宇凰和长老们也来了。重雪芝依然穿着她练功期间万年不变的灰衣,走近人群:“二爹爹,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全部完成了——但是,不够,远远不够!”

林宇凰也是遵守了重火宫规矩,两年都没看到自己的女儿。这会儿一看到她,却长久不语。众目睽睽之下,宇文长老走出来道:“你觉得什么不够?”

“什么都不够,我还要回去再练一段时间,等差不多了再出来。”

“你不用练。”

“为何?”

“重火宫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武功跟知识一样,是没有极限的。即便是莲宫主,也无法走到极限。”

这时,温孤长老看了一眼宇文长老,低声道:“莲宫主……”

漆黑的夜幕,无星无月。重火宫的万点灯光隐隐照射上来,映在重雪芝的脸上。宇文长老放下拐杖,慢慢朝雪芝跪下:“请宫主出关。”

刹那间,所有在场的重火宫弟子,包括四大护法,也跟着跪下来:“请宫主出关!”

一世异朝市,重雪芝继位宫主,复出江湖!中州武林将要再次天翻地覆!或许是前几年天下太风平浪静,重雪芝复出江湖的事才会闹得如此轰轰烈烈。两年前,重火宫冒出一个武功盖世的大护法,已经让不少门派人心惶惶。但穆远在少林寺上崭露头角后,便又极少出现。不少人唏嘘这是雷声大雨点小,大门派却十分担心,未雨绸缪。如今,重雪芝闭关两年,武功大有所成,又有《莲神九式》在手,不少门派已到了提心吊胆的程度。

阴天,雾气笼罩了整座嵩山。山脚炊烟四起,隐没于迷雾与满山桃花之下。重火宫朝雪楼,重雪芝手中的茶水渐凉,却浑然不觉,只安静审视同盟敌对门派名单。虽然换下了沾满灰尘的灰衣,但她身上穿的,还是很普通的青色布衣。衣服显然比她的身材大了不止一个号,松松垮垮,将她的身材衬得像个晾衣的麻秆儿。头发也不曾改过,还是用布条把长发往脑袋顶一缠,刘海凌乱地散落在额心,毫无层次可言。

林宇凰对女子了解不多,但林轩凤曾经告诉过他,这世界上没有不爱美的女子。他听了以后只说废话,若不爱美,那还是女子吗?此时此刻,坐在雪芝身边,他却发现,自己女儿打扮成了所有女子都不会考虑的模样。入关前,雪芝也不爱打扮,但好歹衣服也是以大红粉黄为主,颇具少女朝气。如今这一身,真是让他彻底绝望。虽说如此,雪芝那张脸却让他一看再看。他还数了数,连穆远这和尚心木头人,都转眼看了她不下五次。林宇凰不想承认这种感觉,但是,他的女儿,尤其是这样垂着头,真是越看越像个……

“和华山闹翻,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重雪芝抬头看了一眼穆远,眼神严肃之极。林宇凰立刻有了抽自己一嘴巴的想法——芝儿还是芝儿,这么可爱天真,怎可能会像他想的那样?

穆远愣了愣,道:“已有半年。”

半年前,平湖春园在傲天庄附近搭了个擂台,类似于小型英雄大会,不过参加者必须是团体,得胜者可以挣不少银子。重火宫有一堆弟子参加,但是以私人名义。恰好华山四弟子也就是掌门的儿子丰公子也参加,和重火宫的弟子打成了平手,重火宫占上风。平湖春园不知道重火宫人的身份,又不好得罪华山,于是判定华山胜。输的人自然不服气,报出重火宫的大名。平湖春园这下两面难做人,直接把银子扔出来走路。华山人多势众,抢了银子便跑。重火宫几个弟子回来告诉师兄妹们这事,带人上前踢馆。原本都是弟子们自己的事,不知如何,演变成了两个门派互相仇视,甚至惊动了长老和掌门。两个门派商量过后,决定让这些弟子过几天在傲天庄和丰公子再次比过,再判定谁胜谁负,银子归谁。

“时间挺长,总得处理。”雪芝低低唔了一声,“我带着他们去吧。”

雪芝随便扔下的一句话,竟然又一次引起轩然大波。多数人认为,其实,并不是解决两派弟子矛盾这样简单的事。谁都知道,华山是正派,重火宫是邪派。华山尾随少林做事,重雪芝又在少林寺兵器谱大会上摔了跟头。重雪芝才当宫主,便出面和华山对立。其实,重雪芝出面的真正目的,是要击败华山,间接向少林下挑战书。出发前几日,惹出事的弟子来找穆远,谨言慎行道:“大护法,你去劝劝宫主,此时息事宁人为佳,其实……其实我们赢得也不光彩。丰公子带的人都是废材,算是他一个人对我们一群……”

穆远看了他一眼,继续检查宝剑:“你认为现在说,还来得及吗?”

与此同时,重雪芝坐在朝雪楼里,朝着朱砂尴尬地笑笑:“我还是第一次用这东西。”

“宫主别笑,此宝无人能敌。”

天下都在等着看两大门派之间的对决。

傲天庄在洛阳南方,是正统门派最喜欢聚集讨论比武的地方,又因为富可敌国的司徒雪天曾为之砸过大笔银子,所以整个庄园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堪比紫禁城。四月的傲天庄,门前轮鞅成群,人声鼎沸。丁香花开得正艳,雪白淡紫连成一片,将楼房和比武场掩得隐约,如托蓬莱。庄园灌满了春季芬芳,醉人优雅。

丰城自然听说了重火宫近日的动静,一大早便赶到洛阳,却还是刻意晚到了一些。至于他的宝贝儿子丰公子,则是早早地抵达了庄园,让人一再检查佩剑头冠。他只记得,三年前的重火宫少宫主,已能接下慈忍师太数十招。如今她长久闭关,会强到什么程度,实在不可估量。倘若自己打败了重火宫的弟子,那么重雪芝务必会出手,到时若败给这么个小女孩……丰公子握紧双拳,对身边的小厮道:“你看看那剑有没有问题。”

“公子,这都是第八次了……”

“第八次也一样,再看看。”

这时,丰城低声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看着前方站成一片的弟子,回头叹道:“我以为我够高傲,没料到重雪芝比我更甚。我故意晚来,她现在还没到。”

话音刚落,便有嘚嘚马蹄声传来。诸多人都对雪芝的红衣白骢印象深刻,连男子都觉得她分外帅气。闻声,人们翘首等待雪芝的到来。丰公子立刻握住剑,浑身紧绷地站起身。丰城将他按下来:“任从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就算重雪芝真出手,还有你老子我在不是?”

但是,骑马赶来的人却是报信的:“重火宫宫主到!”

丰公子松了一口气。河水涓涓,环绕山庄流淌。丁香花白紫交错,连在一起是天边的流云,秀丽淡雅。这时,辘辘而来的却是慢悠悠的马车,停在一片垂落的丁香花枝下,不像比武,倒像出游。一名随从用帘钩挑起门帘,惊起低飞的春燕,果真有一抹红裙从中探出。然而,这裙摆不再是棉绒布料,而是红云罗纨。接着,有长发乌黑,随动作滑落肩头,直垂至腰际。人们眼也不眨地盯着这一幕。尽管看不到脸,但很多人都认定那不是重雪芝——重雪芝,何时穿过裙子,又何时有过这样婀娜的身姿?

然后,长而美丽的手指伸出来,轻轻拨开花枝。花后的女子微微歪着头,眉心点浓黛,额角贴轻黄。她嘴角扬起,似笑非笑,凝望着前方。雪白和淡紫的丁香花瓣随风落下,沾上红裙,沁香满溢。她下轿走在落花上,便连那飞走的春燕,也又盘旋而归。这九枝盖之赤,曼妙之身,春燕之姿,都书写在清溪之中。何谓名花倾国两相欢?又有怎样的丹青,才能描绘这满目的千朝回盼,百媚丛生?

雪芝微垂着头,慢慢走到丰城面前,含笑盈盈道:“见过丰掌门。”

丰城完全心神恍惚,直到身边有人推他,他才赶忙道:“啊,啊,好,雪宫主近来可好?”

雪芝勾着嘴角,低笑出声:“很好,掌门客气。也不知道比武何时开始?”

这时,所有人才回过神来——这是打算比武。但下一刻,这个故事非常没有悬念地结束了。

“不比了不比了,我儿子做事冲动,便是他的错。”丰城站起来,击掌道,“来人,把银子搬来。”

丰公子便这样变成踏脚石,被老爹踩过去。

“谢谢丰掌门,有空我定会登门拜访。”说这句话时,雪芝并未留意到慈忍师太和丰城小妾的表情。

与此同时,林宇凰在重火宫,紧锁着眉,扁嘴道:“小时候芝儿那双吊梢眼很是讨打,前几天我看她,却怎么看怎么像狐狸精。有这种想法,我还自责了半天。但等你一把她打扮出来,我终于知道,那不叫像,那根本便是。”

朱砂笑道:“当初你不还说莲宫主是只公狐狸精吗?”

“就是啊,你看看莲还是个男子都这样,我的宝贝女儿啊……”林宇凰想了想,又道,“不过,闺女真的好漂亮,越看越漂亮。祸国殃民,也是一种本事啊。”

三天过后,林宇凰的乌鸦嘴又一次神奇地灵验。华山掌门爱妾白曼曼放出话来,说重雪芝是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她丈夫,还说,如果重雪芝能把不三不四的习惯收着点,她可以大人有大量,什么都不计较。雪芝刚一听说这消息,把手中的兜子扔到朱砂手里:“有机会勾引一品透都不要,去勾引丰大叔?!要死!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让我穿这个,穿这个有什么用!”

“我原只想宫主有女人味一些,不想过犹不及……”

不过,那天去过的男子都在帮着雪芝说话,说明明是丰城主动让的银子,重雪芝也不过是礼尚往来客套几句,不见哪里有错。只是帮忙的越多,白曼曼恨意越深。慈忍师太不像白曼曼那样愤怒,但也摇头说,重雪芝一年比一年不如。于是,原本女子们都不大待见的林奉紫,一夜之间,也变成了她们心中的圣女。所以,六月间圣女的十八岁生日,也更加受到人们的关注。

众所周知,林轩凤宠林奉紫。为她办寿宴,他几乎把全武林有点来头的人都请了,筹备四个多月,砸下的银子足以买下三分之一个苏州城。重雪芝自然也收到了请帖。不过在听说奉紫寿宴的消息时,她根本没心思考虑是否要去。她人在洛阳,传说中江湖包打听最多的地方。有的人专门出售江湖一手八卦,价格公道便宜,遇到经常照顾生意的,还有八折优惠。雪芝原本只是当作娱乐,让朱砂花了几十个铜板打听了灵剑山庄、少林寺、月上谷最近的事。一提到月上谷,那小伙计的话便多了,所以很自然地,朱砂告诉了雪芝所有上官透的桃色消息。

雪芝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脑中回想起的,是她离开月上谷那一夜发生的事。若可以选择忘记这一段记忆,她一定奋不顾身、毫不犹豫。可惜,事与愿违。她一直以为,自己带给上官透的,不仅仅是温存,或许还有一丝眷恋。毕竟当他拥她入怀,不论是耳边温柔的呢喃,还是铭心的深入,还是深情凝望她的双眸,都让她觉得,他与她有着同样的凝愁。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他这凝愁洒在了无数闺房中。倘若她不曾入关,说不定早就缠着他,要他一定要对自己坦白,或者负责——这些行为,和别的女子又有什么区别?不过,负责?笑话!弱女子才会做这等没出息之事,她可不是弱女子。她庆幸自己走得果决,也庆幸自己没有提出这令人作呕的要求,更庆幸自己没有跟着上官透,对他死心塌地。

心态稍微平和了些,雪芝进入洛阳客栈。安置了弟子,她叫上穆远,回到客房,放下手中的清单道:“和银鞭门又是怎么一回事?”

“月上谷是一个威胁,不过宫主勿虑,我会去办。”

“我要知道具体内容。”

近些年,银鞭门一直依附重火宫,门主前年嗜赌成瘾,亏掉半个门派的银子。接着他迅速找重火宫帮忙,重火宫自然不理,还停止补贴他们。他一时气急,解除了两个门派之间的同盟关系。但是,才离开不多时,月上谷便把银鞭门败了个彻底。控制整个门派后,月上谷号称将保护他们,借他们大笔银子,只是利息有那么一点高。为了还债,银鞭门的弟子们加倍干活,还花了大量的时间去打擂台,赚银子,但相对之前的亏空,实在是不足挂齿。月上谷这时又发话说,我们可以卖兵器给你们,让你们更好地赚钱还债,我们也好两不相欠。然后,这个已经几乎发展成一个城的大门派,以上官透在中都张牙舞爪的实力和月上谷在江湖上的名气,聘请了大量名铁匠,打铁卖兵器,捞了一大把油水。这样下来,银鞭门买了很多兵器,确实在江湖上地位提高了不少。只是花了不少钱,自己赚得又少得可怜,债是越拖越多,到最后门主终于坚持不住,顶着快丢光的老脸跑来重火宫,说上官扒皮太可恶,再这样下去,银鞭门肯定会被月上谷吞掉。

雪芝听完挺无奈,道:“月上谷的实力已如此雄厚,为何还要为难小门派?”

“一个势力的神速崛起,一定是建立在若干个小势力的灭亡上。不过宫主真不用担心,银鞭门落魄到这个地步,救之,他们会感激涕零;无视之,他们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你打算怎么救?替银鞭门还债,换我们压榨他们?”

“不是压榨,是控制。虽然宫主可能不会赞同,但这是对我们最好的方法。”

“不会,我很赞同,便照你说的去做。”

穆远派人去了月上谷,但几日过后,那人回来通报,上官透说,要替银鞭门还债没问题,但一定要让宫主亲自出马,不然月上谷不认账。雪芝性情冲动,听闻这一答复,直接拒绝说请上官谷主自便。之前他们遇到过类似情况,很多门派都是这样放话,包括武当。但真到穆远上阵,对方很快便会被摆平。于是,第二次,穆远亲自带人去了月上谷。无奈的是,又过了几日,穆远竟第一次与人谈判以失败告终。雪芝说,既然如此,放任不管好了。但护法们又劝诫说,其实这样的事宫主可以去看看,毕竟林宇凰是月上谷二谷主,只是暂时回了重火宫,两个门派关系理应融洽。海棠最为大气,还分析利弊,说上官透家世显赫,月上谷实力强大,和他们结盟绝对有利无弊。雪芝默默听完,认同地点头,只说了三个字:“我不去。”

两日过后,黄昏时,暮气沉沉,雪芝准备动身回重火宫。但出发前,小二跑来说,天将黑,还是不要出城比较好,郛郭很乱,晚上空无一人。雪芝笑说洛阳晚上都会没人?无稽之谈。带着重火宫的人便出去。而后,天色慢慢暗下来。雪芝出了城门,乘着马车,一路往登封方向赶。然后,她惊讶地发现,路上确实没人。顿感怪异,突然听见后方有嘚嘚的马蹄声。随后,马车便被狠狠撞了一下,几乎翻倒。雪芝心情原本不好,这一撞,几乎要出去揍人。但脑袋刚一伸出去,竟见俩人骑着高大的黑马,攥着冰寒闪亮的飞刀,高高举过头顶,一手拽紧缰绳,向前奋力奔驰。速度之快,如闪电一瞬。

顷刻间,四把飞刀自俩人手中甩出!前面的马依然在奔跑,人却跌下来。雪芝快速探出头,对外面骑马的穆远道:“发生什么事了?”

“前面的人是银鞭门的执法,后面俩人是月上谷的汉将和世绝。”

“月上谷?他们在追杀银鞭门的人?”

“是。”

“为何不早告诉我?”

“宫主不打算去,还是少知道为妙。这几天月上谷都在银鞭门清理门户,上面的人都打算卷钱出逃,被月上谷的人抓住,几乎一天干掉一个。所以一到晚上,这一块儿都没人敢出来。”

“怎么会这样?”雪芝喃喃道,“上官透不是这种人。”

“他不是这种人,他只是饲养这种人的主子。”

“……载我去月上谷吧。”

快马加鞭赶向月上谷,重雪芝和穆远聊了一会儿,才算知道上官透这两年其实比较倒霉。月上谷日益强大,和他打交道的是什么人都有,京师的大哥嫂子却成了替死鬼。一年前,上官透得罪了某个门派的小弟子,那人在洛阳也是相当有来头的人物,见灭不掉他,便到长安放了颗炸药,把上官透大哥的府邸炸成了废墟。上官透听说以后,半个月便查出下手的人,原来那人住在大都,老爹是大都附近的一个县令,不足挂齿,但叔叔是洛阳的太守。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人会这么恨他,是因为他吞并了这人的门派,他们门派老大一时想不通自刎了。这人又无法接近国师府,只好拿上官透的哥哥嫂子开刀,之后一遇到月上谷的男子便杀,女的便奸。

上官透派人做了两包炸弹,一大一小,小的放在这些人住的门口前,轻轻一炸。他们全部跑过来看时,再把大的那个引爆。接下来,只剩得满世界的红彤彤真血腥。事后上官透似乎有些失去了控制,竟然让手下光天化日之下杀入了洛阳官府,弄死了几个人,不过没有成功弭除放纵侄子的太守。从那以后,上官透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但真正下手做的事,却比他小时候还张扬几百倍。从那以后,再恨上官透的人,都不敢卖命惹他。

吃了那次教训以后,上官透弄来一堆相当要命的人。其中有两个如今已经闻名九域。

一个叫汉将,是上官透从京城的监狱里赎出来的咸秦重犯,二十七岁,被关了十年,他即便在监狱里都弄出不少人命。这人素来凶强好斗,刚从大牢出来,一辆马车开过溅起的泥,沾到上官透的裤子上。他二话不说,拦下车把车主拖出,一拳打去,跟唱戏似的夸张,那人当场倒地休克。后来官兵来了,把他、上官透和其他人抓回衙门。几个时辰后,等那伤员醒来,官兵问他是谁动的手,他一直指着上官透。才知道他已认不出谁是谁。另一个叫世绝,十七岁,身长九尺,两百斤重,爱财如命,六亲不认。只要给他银子,他可以把一个人从南海追杀到苏州。他原在某个小门派当老大,上官透一说跟着我有银子赚,他连解散门派都懒得做,直接跟着上官透跑了。

这俩人差别很大,不过有三个共同点:一、杀人不眨眼,下手残忍;二、冷血冷面,对上官透却如藏獒般死忠;三、身材都很彪悍。他们三人站在一块儿,纤长貌美的上官透是最瘦小的一个。深谙江湖的人却说,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真正的老大,永远笑容可掬,下起手来,却比藏獒狠上千倍。

雪芝一直以为,自己闭关后苦苦修炼两年,出关后定可轻而易举拿下上官透。但她似乎错了。

真正的江湖,并不是武功高,便可称王称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