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林宇凰把重雪芝和上官透叫来,款款而谈了一个晚上。
原来,他当初离开重火宫,是重莲的意思。重莲看出林宇凰宠腻女儿,雪芝也相当依赖宇凰,这样下去将无所成长,于是让他离开几年,待雪芝满了十七岁再回去。不想雪芝居然提前闯入月上谷。重莲猜测自己死后,将会有不少人觊觎《莲神九式》,于是私下谱写了两本堪比“莲翼”的秘籍,交给宇凰,让宇凰在女儿过了十七岁开始修炼。与雪芝沟通过后,宇凰发现,事实果然如重莲所料,《莲神九式》遭窃。于是,他拿出一本深红色皮子的册子,放在桌子上,上面以毛笔写着五个瘦硬挺拔的字:三昧炎凰刀。
雪芝道:“二爹爹,我不会刀法啊。”
“你爹爹当然知道,所以,他还写了一本《沧海雪莲剑》。”
“哇,爹爹亲手谱写的剑法,好期待。”
但是,林宇凰长久不语。上官透试探道:“林叔叔,秘籍是不是出问题了?”
雪芝看看上官透,再看看林宇凰,发现林宇凰神色飘忽,扯了扯嘴角:“估计被偷了。”
“猜对了一半。”林宇凰看雪芝一眼,轻轻吞了口唾沫,“……被抢了。”
雪芝终于耐不住爆发,猛地一拍桌:“你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我也不想的。”林宇凰小声道,“可是我刚一背着东西出来,便被人打劫。对方武功实在很高,抢了东西不说,还在我身上划了几个口子,撒了一堆毒,我想跑也跑不掉啊。”
“那为何这一本还在!若那人用了毒,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当时忘带了这本,这是后来回去拿的。然、然后,你奶奶提炼了两颗丹药,吃了百毒不侵,我和上官小透一人一颗,又让殷赐帮忙打通经脉,所以……”
“好吧,那人长什么样?”
“没有看清楚啊,他蒙面,而且身法很快。我知道他是男的。”
“凰儿,你要死!”
“不可以随便诅咒爹爹死的。”
雪芝忍了很久,终于接受现实,拿过那本《三昧炎凰刀》:“行,就算是刀法我也认,从明天开始练刀。不管怎么说,爹爹交代的事一定要做到。至于另外一本秘籍,我会想办法找回来。”
林宇凰拍拍雪芝的脑袋:“我知道我们芝丫头的脑袋最聪明,这秘籍中的奥妙,也等着芝儿来琢磨。上官小透,你也要多帮着她一点。”
上官透道:“是。”
翌日,林宇凰为《莲神九式》遗失、雪芝被重火宫逐出二事,动身回了重火宫。上官透和雪芝也开始钻研刀法。北方辰星岛的练武场中,庞大灰白石阶通向一片广场。后方是葱翠的密林,正中心刻有占地一半的八卦图。离正式晨练还有一段时间,因此在场的所有弟子都在擦武器,简单比画。月上谷使用杖法,唯有上官透身边的小厮抱了一堆刀,扔在地上,引得所有人注目。上官透挑了一把上好的玉环刀,旋着划了几个轻巧的圈儿,递给雪芝:“用这把,试试。”
雪芝握住刀柄。上官透一放手,雪芝的手几乎被拽到地上去:“为何这么重?”
“你先用用看,觉得顺不顺手。”
完全生疏的武器,要她如何使?况且,玉环刀还是所有刀里最轻的一把,若换了金刚刀,估计她根本举不起来。雪芝握紧刀柄,横一下,又往前用力一刺:“呃,不好用。”
“以舞剑之法挥刀,怎会好用?”上官透自己拾了一把大刀,横向一劈,再反手一勾,“剑重锋,刀重身;剑双开,刀单开;剑者王道,刀者霸道。你要稍微留心一点便会发现,一般武器磨损,剑要么剑锋磨平,要么直接断裂,很少有剑锋完好剑身磨损的。而刀磨损,是满壁裂缝,刀尖往往还是十分锋利。所以,就算是刺人,你用了刀,也应该尽量拓展攻击范畴。这样刀的优势才能得以发挥。”说罢,横向一砍,劈裂一个木桩,“你试试。”
雪芝点点头,稳了稳手中的刀,手腕一转,刀身一翻,也劈碎了一个木桩。
“劈得很好,不过你还是在用剑。”上官透走过来,点了点雪芝的胳膊,“应该这里用力,尽量避免用手腕。”站在雪芝身后,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挥,“这样。”
两个人力道加在一起,动作矫健气力十足,劈断木桩,如被指头捏碎般简单。雪芝头一次感受用刀的舒爽,转过头看看上官透:“果真如此!好厉害!”可是,发现上官透和自己靠得实在太近。他握住她的手,就像是从身后抱住她一样。以往他们若有亲昵之举,都是雪芝主动黏上去,上官透除了摸她的头,很少碰她其他地方。唯一一次越界行为,便是在少林寺石榜前。她突然想起,当时他不仅吻了她,还有搂过她的腰,两个人那样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此刻,只靠回想这事,脸和身体都已灼烧起来,雪芝慌张地回头,晃晃脑袋,集中精神。上官透并未发现她的异样,在她耳边低声道:“芝儿做得很好,我们再来一次。”
明明是动听沉稳的男子嗓音,却是如此温柔,便似两片唇,若即若离地抚摸她的耳廓。刹那间,太阳穴、耳朵、背脊酥麻成一片,比再度被亲吻还要糟糕,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为何突然这样无力?”上官透微微蹙眉,拍了拍她的后背。
“哦哦哦。”雪芝使劲儿挺直身子,耳根却还是一直滚烫。
一整天,雪芝都在心猿意马中度过。相较以往的严苛训练,第一日的简单动作比画,不过雕虫小技。晚饭过后,雪芝便抽出时间来研究那本《三昧炎凰刀》。这一看,便一直看到了午夜,实在为内容震惊,忍了很久,才坚持到第二日找上官透。上官透接过秘籍翻了翻,看了几页,和雪芝对看一眼,也道:“这……”
后来,上官透看着书把第一重尝试着舞了一遍,坐下来,又读了一遍,再舞一遍。这样反复数次,觉得把整本秘籍都看完才正确。于是,他抄了一份拿回房间,钻研数日,还是无果。一旬过后,林宇凰回月上谷,问雪芝炎凰刀练得如何。雪芝和上官透俩人异口同声道:“不懂。”
“果然。”林宇凰毫不吃惊,“我研究这门武功已经六年,愣是没把握住诀窍。莲也说过,《三昧炎凰刀》《沧海雪莲剑》是极阴极阳的两门剑法,修炼时定要按着这套路来,且短期内不可能完成。当时我没想到会这么难,也便没问他。”
雪芝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道:“二爹爹,你确定爹爹在谱写这两本秘籍时,神志是清醒的?”
“我不知道。”
“一般的招式最少有九重,这《三昧炎凰刀》却只有三重。每一重都平平无奇,没有技巧性,简单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还是个刚拿刀的初学者,都可以很轻松地使出来,而且换了会刀法的昭君姐姐来使,效果完全一样,连动作上都没有多大差别……”
“你不知道啊,我研究了六年,得出来的结果,”林宇凰深深看了雪芝一眼,“和你一样。”
三个人讨论良久也未有答案,林宇凰暂时放弃,转而道:“芝丫头,你不走还好,一走所有人都想你。这一次我回重火宫,大家都要你回来。长老们说只要我回去,你回去也完全没有问题。”
雪芝道:“我不回去!”
“为何?”
“我……我才不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有尊严。”
“唉,芝儿,你爹这武功,要不然是有什么玄机没道破,要么便真是他昏了头。与其花这么多时间在这上面,我们不如先回重火宫,把武功练好了再说。”
“练武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一定要回去吗?”
“那你出来这段时间,武功有很大进步吗?”
雪芝不说话。
“回去吧,你还年轻,什么事不能以后再考虑?闭关修炼再复出,将来通衢广阔,可谓幸事。”
雪芝快速看了一眼上官透,低声道:“让我再想想。”
只有晚上到了月上谷,才会知道它名字的由来。夜晚的谷底,缅邈看去,孤月悬挂清霄,皓白数圻,盈满明亮。清风荡繁囿,楼宇重重,月光疏影为枝叶割裂,徒留满地冰片。上官透和雪芝在绿水之滨散步,二人的影子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还没考虑好吗?”上官透穿着他素喜的白衣,袖口裤腿略紧,利落高挑,终于有了几分习武人的格调。
“你应该知道,人一出来,便再没心思回去。且不论闯荡江湖有多好玩,光是你、红袖姐姐、狼牙哥哥,都让我放不下。”
“傻丫头,你又不是去了永远不出来。”
“可是、可是我就是不想回去。”
“我还小的时候,父亲便告诉我,人的一生是一本只能读一次的书,要走马观花地浏览,还是逐字逐句地阅读,都要看你自己。或许这本书的内容你不喜欢,或许有的情节你实在无法忍受,但无论你怎么看,都只有一次机会。芝儿现在在江湖上过得惬意,因沉迷于一时的享乐,而快速翻过最枯燥却最重要的几页,不知以后会不会后悔?”
“我知道你的意思。”雪芝垂下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总算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若我去了很长时间,你、你们肯定会忘记我……”
“原来是怕这个。”上官透爽朗地笑道,“狼牙我不清楚,他把所有女子都看成物体。红袖肯定记得你。”
“那,昭君姐姐呢?”
“你说呢?”
“肯定会忘记,你比狼牙哥哥还恶劣。”
上官透沉默一阵子:“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认为也不是很重要。”
“什么事?”
“我认识你二爹爹六年有余。这六年内,他没有哪天不提起你。倘若被提了两千多次的人我都能忘记,那我真该怀疑我的年龄。”
“不会吧?”雪芝睁大眼,“他都说我什么了?”
上官透想了想,道:“两千多次,重复的和没重复的内容……总之,在见你之前,你这个人我算是完全认识。所以认识你以后,也没有觉得太陌生,除了外表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的?”
“大概要高一点,更艳丽一点吧。”
“你——”
“然后,没这么貌美。”
雪芝火气瞬间熄灭,小声道:“昭君姐姐……觉得我好看?”
“没有人会觉得芝儿不好看。”
雪芝在这方面很容易害羞,一句便脸红,又迅速转移话题:“那等我重出江湖之时,昭君姐姐会不会已经嫁人了?”
“这种事谁也说不定,不过我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既然芝儿都要开始努力,我不努力又怎么可以?”
雪芝握紧双拳,抬头看着上官透:“好!那我们一起努力!”
上官透微微笑道:“嗯。等芝儿出来,武功变得高高的,透哥哥一定会再带芝儿行走江湖,玩遍大江南北。”
“然后行侠仗义,变成最出名的一对侠客兄妹!”
“好。”上官透笑出声来,“若你喜欢,我们还可以找行川仙人要点药方子,去山泽幽谷采药,再让狼牙和红袖帮忙炼药,一起拿到大城市去替人看病,或者卖高价赚钱。”
“那、那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药草商人兼无踪神医吗?”
看到雪芝闪闪发光的眼睛,上官透忍笑忍得蛮痛苦。林宇凰早说过,这些类似于家家酒一样的买卖药草,雪芝从小便特别喜欢,甚至还在琉璃的汤中下了两斤巴豆,打算让他求自己开药方子。结果琉璃没求她,直接住进茅厕。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一点都没变。想到这儿,上官透突然道:“今天也比较晚了,芝儿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动身呢。”
“啊?这么快?”雪芝看看上官透,小声说,“那,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但说无妨。”
“我想,我……”雪芝意识到手都在微微发抖,“我想抱一下透哥哥。”
上官透愣了愣,轻声道:“好。”
雪芝扑到上官透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透哥哥,请不要忘记芝儿。”
上官透轻抚雪芝的头发,声音轻得犹如叹息:“未知今去,当复如此。这话原应是我对你说的。”
半个月以后,重雪芝重回重火宫的消息传遍江湖。重雪芝重新坐回武林霸主的位置。回到重火宫以后,林宇凰没有立刻让她闭关,说来年春天开始修习比较好,还笑盈盈地给了她一个修炼清单:《混月剑法》《赤炎神功》《九耀炎影》修炼至九重;《日落火焰剑》《浴火回元》《红云诀》中最少有两个到八重;《水纹剑诀》《麒麟一剑》《星轺斩》全部四重,或者有一个修至八重;《焱莲拳》《朱火酥麻掌》《无仙经月功》《八合神掌》《金风化日手》起码有一半至四重,或者全部修炼至两重;《飞花心经》《帝念诀》《明光大法》《清寒化月》《赫日炎威》起码有一半至四重,或者全部至两重。
雪芝看完清单,微微一笑说:“二爹爹,你是不是打算关我三十年?”林宇凰重重拍了雪芝的肩,一脸燃烧着的斗志道:“芝儿,身为重火宫人,就应该精通各大武籍,为门派发扬光大!”雪芝不高兴,说:“凰儿自己都没练到这么多。”林宇凰笑嘻嘻地说:“我没打算当宫主,我不练。”于是,她开始用最后半年的时间,在重火宫内与长老们、护法们、资深弟子们,还有她近日主要的师父穆远打交道,汲取经验技巧,准备入关。最后,她的好学精神,还得到了林宇凰的大肆赞扬,特准她次年参加兵器谱大会之后再入关。
日子过得却是相当慢。夏季一过,至初秋,火伞高张过后,残留西风斜阳。重火宫内红莲衰减,积流冷落。接近山顶的闭关室已打扫干净,接下来的两年,都将只身一人。这时,理应心如止水,雪芝却焦躁到自己都感到害怕。只是她掩饰得比较好,林宇凰又是根粗线条,便没有过问。如此坐立不安的状况,又持续了三个月,甚至到读秘籍都无法集中精神。雪芝终于告诉林宇凰,自己想去江湖上跟朋友暂别,打算独自行动。林宇凰见她确实心不在焉,放她走了。
暮雪纷纷,霜冷风凄。冬季的到来,洗清了凡俗,也带给世间万般萧索。雪芝披着大红的斗篷,在风雪中骑着白马,一路奔向月上谷。她只顾着赶路,却不曾想过见了上官透,要说些什么。她只知道,想见上官透的心,已经超越了所有其余的愿望。待她看到天星河时,鬓角沾满雪,头发也乱了。年轻的脸不经风霜摧残,鼻尖和双颊都被冻得通红。然而,顺着河流走,她才发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她不知道月上谷的入口在哪里。一头晕便跑出来,甚至没问清楚目的所在,她气得几乎打死自己。再往前方走,便是举目千里的森林,绝嶝之上是少林寺。若上少林,除了跳崖,她找不到别的方法进入;若入森林,她很有可能迷路。从这里赶回重火宫,又要隔很久很久。她租了一艘船,顺流而下。两岸风烟不断变换,雪芝聚精会神地看着周边的植物,心中越来越没底。直到落叶的紫荆进入她的眼帘。再往前方看,大片的紫荆连在一起,到尽头便是山壁。应该便是这里!她告诉船夫在这里停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紫荆林里走。
半个时辰后,天已暗下来。记得开始有人告诉她,进入紫荆林,只要直走便可以。然而,她又想起,这里很快会添加机关和暗道。她心中大喊不妙,又照着原路跑去。可夜晚降临,即便穿着厚厚的文练,她也已冷到呼吸困难。而且,越往回走,便越有被冻僵的趋势。空中小雪飘落,很快在她皮肤上化开,变成刺骨的雪水。因为有些害怕,她开始小跑,却越跑越冷,眼前事物越来越暗。到最后,四周都只剩下了树影,靴底融入雪水,双足也被冻僵。不过多久,便完全失去知觉。摸黑往前走,她发现脚底有些硬,周围的树木,也开始减少。再往前踩几步,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终于,一抹月色从山林中透出。雪芝终于看清自己的所在:原来,她早已脱离紫荆林。脚下是已经结冰的河,她确定这不是来时那一条,而她正站在冰河正中央。月色下的冰面并不清晰,但她能看清冰下流动的河水。四周很黑,冰很薄,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只大声喊道:“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深山老林中,只有她一个人。
“有没有人?”雪芝左顾右盼,却越发害怕,“救——命——”
连续叫了很久,依然没有人回答。雪芝轻轻挪动脚步,尽量做到不加重力量,步步为营。谁知刚迈出去仅一步,脚下的冰块立刻破碎。她惨叫了一声,跟着碎裂的冰块一起落下,掉入冰河中。也是同一时间,有人在树林中唤道:“什么人?好像有姑娘掉进去了……快,快去通知谷主。”
河水冰寒刺骨,将雪芝下半身包围,雪芝抓住尚好的冰块,嗓子已经叫到失声。然,眨眼的刹那,她抓住的冰块也破裂。冰下,河水湍急。水草和泥土都凝上了薄冰,擦过她的脸颊。她手中一滑,人立刻被水冲走。河水是极寒的千万尖刀,刮伤了她的皮肤。加上窒息的痛苦,她知道自己终将丧命于此。但突然之间,上官透被薄冰扭曲的面孔,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双手用力上推,拍打冰块,身子却不断被河水往下冲。上官透快速跑到前方,一拳击碎冰面,伸手进去,抓住雪芝的衣领。接下来,他迅速击碎她周围的冰块,将她捞起来。俩人一同跌倒在船上。
雪芝四肢已经无法动弹,嘴唇变成深紫色,浑身发抖,眼神僵硬。上官透拍拍她的脸颊:“不要睡,知道吗?”
她双唇发抖,点头,眼睛却半闭着。上官透用力摇晃她的肩:“芝儿,醒醒,睡着便醒不来了!听到没有?”这话令她费力地睁大眼睛,靠在他怀中。
一个时辰后,上官透的房内,炉火正旺。焰火赤红,灼烧人的双眼。雪芝裹着厚厚的毛毯,看着跳跃的火星,神色缓和了一些。殷赐替雪芝把脉,蹙眉道:“怎么这丫头每次进来都会出点事?上官公子,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告诉她进来的方法吗?小姑娘身体骨子本来很好,这样折腾下去,总要弄出点事来。”
“是我的错。”上官透又看了雪芝一次,“……芝儿好点了吗?”
“还是老样子,没有性命危险,但这两天她会周身发冷,为了不遗留病根,让她待在这个房间不要出来。”说罢,殷赐离开。
上官透坐在床旁,用手背碰了碰雪芝的手:“为何还是如此凉?”
他蹲下来,以额头靠了雪芝的额头,又把雪芝的双手塞入被窝。炉火是芍药绽开的红绡,于温暖空气中摇摆流动。上官透垂着头,睫毛浓密而长,被火光染了淡淡的光圈,盖住大半琥珀色的双眼。他低声道:“今番是透哥哥的疏忽。你走时,我应该告诉你该如何入谷。不过,你为何要一个人跑出来?”
雪芝一时间口干舌燥,把手又伸出来,却被上官透拽住,想要再塞回去。她反手握住他的手:“透、透哥哥……”
“我在。”上官透怕她冷着,双手把她的小手握得紧紧的,努力将体温传递给她。雪芝头中嗡嗡作响,说话时声音兀自发抖:“我是因为想你……才过来,不可以吗?”
上官透略露错愕之色,但很快便垂头笑了:“我又何尝不想芝儿。”
雪芝黑亮的眼睛弯成一条缝,低声道:“太好了。”
上官透一直守到雪芝沉睡,便握着她的手,也伏在床头浅浅睡去。到了中宵,他被雪芝微颤的手惊醒。他立刻起来看,发现她还在睡梦中,只是身上冰凉,又多为她添了几条衾枕。但加后作用不大,她不曾停止发抖,还因为锦衾太重呼吸困难。他轻晃了她的肩道:“芝儿,芝儿,还是很冷吗?”
“冷……”她整个脸都皱了起来,“好冷,好难受……”
上官透心急如焚,想要找人添暖炉,雪芝却拽住他的衣角,借着荧荧火光望向他:“透哥哥……抱抱芝儿好吗……”
上官透怔忪片刻,只得上床,搂住她。她整个人便是个大冰块,这样一抱,他也被冰得睡意消散七八分。感受到了温暖,雪芝靠在他的臂弯里,缩成一小团,终于舒舒服服地睡去。
第二天醒来,一看到上官透的脸,雪芝先被吓了一跳,很快又嘴角含笑钻进他的怀中。上官透却有些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见她醒来,他起身出去处理谷内事务,她在房间里烤了一天火。
原本以为经过一天休息,雪芝会好些,但到了中宵,她又一次抖醒了上官透。于是第二夜照旧。到了第三夜睡觉前,雪芝干脆往床里面退一些,为上官透留了位置。上官透也变得自然了些,搂着她睡,手放在她腹上防止她着凉。到第四日,雪芝的身体好了很多。他回来时,见她没穿鞋便在地上走,衣服还松垮垮地没穿好,立刻赶她上床。到了晚上,雪芝又往床里面缩了缩,微笑道:“昭君姐姐,我身体已经康复,再过几天便可以回去。”话音刚落,打了个喷嚏。
“还说康复。”上官透一边说着,习惯性地解开衣服,却意识到自己是要和她睡在一起,便重新把衣服系上。雪芝笑道:“透哥哥的为人我清楚,外衣脱了也没有关系。”
上官透想了想,把衣服脱下来:“外面实在太冷。你何时闭关?”
“兵器谱大会之后吧。”雪芝看着他雪白的亵服,却还是有些不适应,眼睛看向了别处。
“这么说,你还可以参加兵器谱大会了?”
“嗯。”
“那便好。”
不知是身体痊愈的缘故,还是上官透脱衣散发的缘故,他刚进被窝,她便觉得跟之前大不相同。心跳很快,手脚拘束,完全不敢像前两天那样,往他身上靠。抬头看见他黑发绸缎般在枕上铺开,修长的脖颈下,因睡姿拉扯而露出的锁骨清晰分明。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又近距离地看他,她终于知道,为何会有那么多姑娘倾心于他。透哥哥真是个美男子,哪怕忽略他的个性,光靠这张脸,都可以让不少美人儿折了石榴裙吧。她的视线缓缓往上移,看见他双唇间的缝是一条长直线,唯有唇珠处往下凸起微微的弧度,但上下两片唇却很饱满柔软,泛着淡淡粉褐色,与刀削般的下颌轮廓截然相反。她还是不敢回想在少林寺发生的事,却又强烈希望它再发生一次。想到这里,她双肩缩得更厉害,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见她气色渐好,美丽的大眼睛还一直机灵地转动,他神色也缓和了些,习惯成自然,便用额头靠了靠她的额头。他的脸与呼吸都骤然靠近,她吓得低鸣一声,缩到角落里去。见他满面疑惑,她赶紧找话题道:“昭君姐姐平时如此飘逸,没想到就寝着装还是像仙女一样,真是妩媚坏了。”
上官透拉着脸道:“真是胡闹,我哪里像仙女了?”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出自唐·杜甫《佳人》。
]佳人在何处,昭君姐乜邪。”
上官透生来最不爱被说成像女子,若这话是个男子说的,他直接一顿打,打到对方说不出话。若是其他女子,他会身体力行,直接证明他是个真男人。但这话出自芝儿口中,他便无可奈何,只是无语地冲她笑笑,不与她计较。她最喜欢见他拿自己没辙的样子,遂得寸进尺道:“呀,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出自晋·郭璞《游仙诗》。灵妃,指宓妃。
]”
他回头看她一眼,忽然撑着下巴,朝她伸出手,玩味道:“拿来吧。”见她露出迷惑神色,又道,“灵妃无需蹇修理,但求结理佩来。[ 典故出自战国·屈原《楚辞·离骚》中写的典故:“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屈原政治失意,曾命令云神丰隆乘云驾雾,去寻求宓妃的所在。他把兰佩解下来拜托了蹇修去向她求爱,而宓妃以貌美而骄傲自大,断然拒绝他的求爱。
]”
雪芝继续眯着眼睛笑,笑了一会儿,突然不笑了,红晕迅速爬上双颊,勃然大怒道:“喂,你这是哥哥对妹妹说的话吗?!”
方才还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这下可真生气了。但上官透决定好好教训她一次,免得她以后再拿自己说笑,于是从容笑道:“真是容易发怒的丫头。我倒是有些好奇,哪个妹妹长成了大姑娘,还会跟哥哥睡觉?”
“十七岁不算大姑娘!”
“该有的地方都有。”
眼见雪芝濒临彻底爆发界限,上官透按住她的嘴,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放心,谷里没人知道我们一起睡。所以无论我们做了什么,别人也都不会知道。”
雪芝提了枕头便砸在他脸上。上官透扬手接住枕头,把它压在她脑袋一侧,把这床上的空间挤得更小。他翻身自上而下看着她,用食指关节勾了勾雪芝的下巴:“芝儿一肚子坏水,总取笑透哥哥,实际真正的美人可在这里。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怎叫人不心动……”他手指描摹着她的脸庞,声音低低的,如一把温热的沙。他素来拈花惹草,惯窥风情,说出这些调情言语,逗得姑娘心猿意马,不过是信手拈来之事。他原只是想吓吓她,待她羞得无地自容,再训她一顿,让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然而,她比他想得还要青涩,居然紧张得连眨眼都不敢,只见睫毛抖动得越来越快。待他手指插入她两鬓的发间,只见她双颊两朵桃花,凤眸澄映烛光,又何止是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和她对视了一阵,他心跳快得掏空了思绪,满脑子只能思考一件事:只要垂下头,便可以吻到她。
但上官透到底是上官透,他久经沙场,及时收手,语气中满满的无聊:“害怕了吗?”
雪芝原本屏气敛息,被他这样一说,知道自己被戏弄,气急败坏道:“你太过分了!”
上官透鼻息间轻轻哼笑一下,微不可闻。此刻,月满西窗,蜡烛花红,天际雪峰寒,屋内却温暖如春,帐中空燃苏合香。这红光交映的房间,居然有几分像新房。他双目狭长,懒懒地看向她,一副轻慢兄长的模样:“可知道错了?”其实,他目不转睛望着的,只有她因羞怒通红的脸蛋。
他知道雪芝对自己而言很特别,也一直清楚自己喜欢雪芝,向来疼她。他认定这是兄妹之爱,正如林宇凰告诉他那般。只是,自从少林寺失控之后,似乎已再无法自欺欺人。见她良久不语,还赌气似的看向别处,他淡淡说道:“正因为透哥哥把你当妹子看待,才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聊天。若换了别的男子,恐怕会有肮脏的想法。以后不准乱说话,也不准随便和别的男子睡在一起,知道吗?”
本来已很委屈,听到这番话,雪芝咬了咬唇,眼眶湿热:“在你心中,我便是那种会随便和男子睡在一起的人?”
“自然不是,我只是担心你过度单纯被骗……”
“你认为我过度单纯,所以才会在少林寺做那种事,所以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对吗?”
上官透愕然,却眼神飘忽,看向别处:“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事。芝儿,天色已晚,休……”
“你在兵器谱大会上做的事,不要以为我会忘记!”
她果然是直肠子,不容他岔开话题。料想到这招没用,他便又采取了迂回战术:“兵器谱那几天发生了很多事,芝儿说的是哪一件?”
雪芝自然不能描述出来,只好恶狠狠地瞪着他。上官透还是一脸澄澈如水的笑意,看上去云淡风轻。她当然不知道,此刻他比她还乱,而且,不论她做了什么小动作,眨眼、抿唇、蹙眉、撩头发……都被他看在了眼里。她只顾自己生闷气,想着想着,脸颊便越来越红,怨怼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做了便是做了,还不敢承认,不知羞。”
不管是兄妹之情也好,其余不应有的感情也罢,上官透只知道一件事。顷刻间,他心中一动,捧着她的脸,垂头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深情地凝视着她:“芝儿……是在说这件事吗?”
雪芝惊慌失措地望着他,被雷劈了般浑身麻痹。上官透有些后悔。但事已发生,便不可收回。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雪芝会这么问,也许,他想,也许是对他有意。他轻吐一口气:“罢了,睡吧。”
谁知,他还没躺下,雪芝便双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下来,吻上他的唇瓣。
她的吻如同她的人,年轻,青涩,却毫无保留。一如壁炉中的火焰,即便是在深冬中,也可以燃烧一切:寒冷的空气、干燥的木材、壶中的水雾……还有上官透最后的理智。
今朝乐极,明日难求。掌风急躁,扑灭了蜡烛。压抑太久的情意,在黑夜中化作火焰,无边无尽地蔓延。
雪芝不曾想过,自己一度觉得龌龊的事,居然这样在她和上官透之间发生。在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一刻,她缠住他的颈项,有些期待,却又十分害怕。上官透却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眼神温柔,行为却异常坚定。
不似她所说的肮脏,也不像上官透所说的幸福。和上官透融为一体之时,也不知是为何,她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