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老沈同志平安后,沈千盏放下心,很快睡了过去。
一夜雷雨。
至黎明时,雨势方歇。
雨滴淅淅沥沥的,沿着窗沿往下坠,发出阵阵轻响。
早晨八点。
闹铃与敲门声一并响起,沈千盏睁眼醒来,下意识去探身侧。
手摸了个空。
她转身去看。
床畔除了被她踢开的被子,空空如也。
床单也整洁如新,没半分褶皱。
她在敲门声中茫然地出了会神,渐渐想起——
季清和出海去找老沈了;
她昨晚开完会在阳台睡着后,被大雨惊醒,淋了个湿透;
醒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她收到季清和的短信,告诉她老沈同志找到了;
还有什么?
哦,海上风暴,为了安全起见,他们留在北疾岛过夜,第二天再回。
沈千盏意识收拢,终于清醒。
她拥被坐起,朝门外回了声稍等。边摸过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三的手机,翻了下短信。
确认这一切不是在做梦,她心头松快,换了衣服,边洗漱边开门。
生活制片来送早餐。
早餐是一碗小米粥,一个咸鸭蛋,一个葱香花卷和若干拌粥的小菜。
沈千盏接过来,道了谢。
生活制片听她嗓音沙哑,鼻音氲氲的,关切地问了声:“盏姐,你昨晚没睡好?”
“我还好。”沈千盏捏了捏鼻尖。
起来时,她就发现鼻子不通气,像是要感冒。
“你脸色不太好。”生活制片指了指她淡如白纸的唇色,担忧道:“吃过早饭,你再休息会吧。或者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拿点药。”
沈千盏原想要感冒药,但速效的感冒药无一例外有个缺点,就是嗜睡。
考虑到中午还要见老陈的家属,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事,可能起早了血糖低,休息会就能好。”
——
吃过早饭,沈千盏与苏暂兵分两路。
她去剧组坐镇,苏暂和生活制片、剧务主任一起去机场接陈嫂。
沈千盏原先并没有考虑让苏暂出面,昨晚开完会后,他特意留到最后,主动请缨要去接陈嫂。
他没说理由,像是笃定沈千盏一定会同意一样。
不过事实上,她的确没理由反对苏暂的决定。
沈千盏目送几人离开后,和乔昕一同前往剧组。
老陈意外死亡的消息虽在第一时间压下,但并没能彻底遏止住传播的趋势。经过一晚上,剧组上下知道的不知道的,全知道了。
相比酒店员工,沈千盏对剧组工作人员的保密性要放心多了。
她带的剧组,虽偶尔也会出现几朵奇葩,但只要是人,性格就不会统一。尤其剧组这类动辄几百个人一起生活三四个月的环境,什么样的人都有。
摩擦、争端和冲突,必不可免。
但唯一点,是她组建剧组时除安全以外首要注重的——保密性。
进组前每人都会签一份保密协议,这份协议可比苏暂给酒店员工的要严苛多了。一旦发生物料、花絮等任何机密内容的泄露,立刻追责,毫不姑息。
——
剧组的拍摄场地在无锡新搭的民国场景里。
沈千盏一下车,便觉得氛围有些奇怪。所有人都仿佛身怀着巨大的秘密,带着点过了头的小心和刻意谨慎,丝毫没有前两天准备转场北京时的欢腾与兴奋。
沈千盏转了转小拇指上的尾戒,不动声色地与乔昕迈入场内。
邵愁歇正在给宋烟讲戏,见她来了,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她也不打扰,径直入内,坐在监视屏后,静静观察。
她一来,剧组内的风气瞬间变了。
窃窃私语的人少了,现场搬道具的搬道具,搭轨道的搭轨道,连化妆组也不三三两两聚成一堆,纷纷提着化妆包为几位稍后要进场的演员整理发型,补妆。
她微哂,瞧了眼身后的乔昕。
四目相对,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淡笑。
——
午间。
沈千盏掐算着时间,给季清和拨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将近一分钟后,那端接起,低低的喂了声。
随着电话接通,船行时的发动机声震耳欲聋,吵得人耳鸣声嗡嗡不绝。
沈千盏有些诧异:“你们还在海上?”她以为,清晨出发,到中午怎么也该上岸了。
“出发得比较晚。”季清和避入船舱,噪音少了些,她的声音也清晰了不少。
他背对着门,从舱室的小窗口往外看去。
远处碧海蓝天,海天一线,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大概还有一小时到渡口。”季清和说:“到渡口后,我先送伯父回去。”
沈千盏嗯了声,指尖绕着发丝把玩着:“老沈呢?”
“在休息。”
“他怎么会被困在北疾岛?”
提到这,季清和微微一顿,笑起来:“据说,是伯父租船的船长记岔了来接的时间。”
“当然,这是伯父单方面的说法。”
他笑声清越,低低沉沉的,格外磁性:“但据了解,应该是伯父和他的朋友与租船的船长议价不合。船长把人送到,空船离开了。”
沈千盏哑然。
等消化后,又有些咬牙切齿。
隔着电话,他像是能猜到她此刻的表情,又是一笑:“北疾岛有个七旬老翁看守,我猜伯父是想搭上岛的渔船回去,就没着急。结果运气不好,遇上风暴,信号中断联络不上。而且禁渔期,老翁休假,岛上除了伯父他们,没有别人了,这才导致失联。”
还兴师动众的出动了海上救援队。
沈千盏顿时无话可说。
她捏了捏眉心,语气不善:“等今晚我好好给他讲讲荒岛求生的故事。”
“你呢?”沈千盏话锋一转,问:“换了种身份和老沈见面,感受如何?”
“挺好。”季清和尾音微扬,说:“游刃有余。”
沈千盏听出他话里的轻松和散漫,猜他和老沈应该是相处甚欢。虽有些好奇他和老沈这次见面都碰撞出了什么火花,但在手机里讲不清,她也没时间听他娓娓道来,只能暂时按耐下好奇心,又询问了些别的——
“怎么找到老沈的?”
“北疾岛能住人?”
“老沈这两天都吃的什么?他就没想想回来的办法?”
海上的信号不算太好,她的声音时断时续。
季清和听着,有些理解困难。他将单词单字重新组词,去猜测她的意思。
于是,两人经常上句不接下句,聊得虎头蛇尾。
沟通障碍并没有打消两人说话的热情,眼看着近饭点了,剧务在临时搭建的遮阳棚下发盒饭。
群演排着队,依序去领午餐。
除了三素两荤一汤配置的盒饭外,隔壁的遮阳棚下还摆着一桶降暑的绿豆汤。食桶下方放着保温用的泡沫箱,箱里盛着冰块,正丝丝地往外冒寒气。
沈千盏转身倚着墙,半坐半靠在窗台上,看剧务用一次性的纸杯装了绿豆汤在小桌上码得整整齐齐,又被接二连三来取绿豆汤的群演渐渐拿空。
这画面,有那么点意思,她看得目不转睛。
这么安静了一会,沈千盏忽的想起一件事:“我妈看见老沈回去肯定喜极而泣,等她哭完了,下一步就该审问你了。”
“你把老沈送到就借口有急事,赶紧走。要是抹不开面子,或者演技不佳,可以提前给我发个微信。我给你打电话,就假装是我把你叫走的。”
季清和不置可否。
迟早要见,他夺路而逃算几个意思?
“沈夫人的嘴很碎,留你吃饭,留你夜宿后就该人口普查了。”沈千盏凹着手指,一条条数:“先问家里几口人,是不是独生子女,兄弟姐妹有几个。查完一户口本,接下来就该问你什么兴趣爱好,和我有什么投机的地方,又是怎么好上的。”
“如果你表现得比较配合,她会得寸进尺,继续追问未来的规划,旁敲侧击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家里是不是重男轻女。”
季清和挑眉:“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往家里带过人?”
沈千盏跟被拉响的哑炮般,瞬间偃旗息鼓。
她努力回忆了下,谨慎的回答:“不算带吧,她之前给我张罗过相亲,见我比较抗拒,她直接让朋友领着对方来我家。我就,听了几耳朵。”
季清和忽的笑了下,“谅你也不敢隐瞒不报。”
沈千盏的耳朵莫名一热,她捋了捋额前有点翘的小碎发,小声道:“开饭了,不聊了。”话落,又立刻补充:“等你回来再说。”
季清和轻嗯了声,等她挂断电话,这才拉开舱门,走了出去。
——
下午,沈千盏见到了陈嫂。
陈嫂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有些偏瘦。
沈千盏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围椅上盯着公安机关开具的死亡证明发呆。应该是刚哭过,她的眼睛有些红,眼白布满了血丝,眼圈乌青,看上去有些憔悴。
沈千盏坐下后,她才意识到有人来了,微微收拾表情后,她扯了扯唇角,用一口夹着方言的普通话跟她打招呼:“沈制片。”
“你好。”沈千盏伸出手与她相握,两厢相视时,她看见陈嫂眼底的悲戚,忽感心酸。
为了见陈嫂,沈千盏脂粉未施,一张脸素净柔和。
她静静注视陈嫂片刻,先出言安慰了几句。
老陈这事发生得突然,以沈千盏的立场,肯定是尽快解决尽快安抚为好。起码,在见到陈嫂之前,她是这么想的。
这事如果发生在以前,沈千盏可能无法感同身受。她像个精密的仪器,始终为她的工作运转着。所有意外都是她前进的阻碍,她只会冷静漠然的寻找最佳解决方式,尽快抹平翻篇。
可遇到季清和后,她的心肠好像变软了。尤其刚经历过老沈失联,尝过亲人遭遇意外的心慌急切后,她发现自己无法惘视陈嫂在老陈意外身亡后所遭受的打击和悲痛。
她再一次向陈嫂解释了老陈意外去世的原因,并让苏暂拿出老陈在剧组的上工时间:“剧组在工作时间的安排上松弛有度,每个人都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即使晚上值班照看古钟,也是可以正常休息睡觉的,不存在熬夜的情况。”
陈嫂点点头:“我知道,苏暂在路上时就跟我解释过了。”她看向沈千盏,神情里有些不确定:“老陈是在剧组猝死的,你们要赔偿损失的吧?”
“老陈属于自身意外死亡,按照流程,是保险公司赔付损失。”沈千盏解释完,怕她不信,低声道:“勘验和判定的都是公安机关,你来之前,应该已经了解过了。”
陈嫂颔首。
她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沉默着,听沈千盏说话。
只有在有疑问的时候,才开口打断。
见她理解,沈千盏松了口气,继续告知她后续流程。
她并没有给陈嫂施加压力,始终耐心。聊完正事,她想起陈嫂与老陈还有两个还年幼的女儿,问道:“你这趟过来,孩子那边都有人照顾吧?”
陈嫂有些意外她会关心到两个孩子,愣了下,抹了下眼泪,说:“有的。大女儿高中住校,还不知道爸爸去世了。小女儿还在上小学,家里有爷爷奶奶照看接送,不妨事。”
沈千盏沉默了几秒,让乔昕去找酒店要块热毛巾给陈嫂敷敷眼睛:“老陈的事情,我很抱歉。”
陈嫂摇摇头:“老陈会走跟你们没什么关系,就是太突然了,我一下子没法接受。”
“他大伯二伯好吃懒做,跟寄生虫一样,他们老陈家全指望着老陈一个人赚钱。孩子她姑嫁出去那么多年,也常常回娘家伸手要钱,老陈没骨气又心软,公婆一示弱他就答应。”
她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我跟老陈年轻时很恩爱,陪他吃苦跑剧组。后来有了孩子,渐渐聚少离多,怨言和误会就多了起来。我就是后悔,早知道他这么早就走了,我就对他好一点。”
她絮絮叨叨的,又说了很多。像是倾诉,但更像是怀念。
她说她和老陈已经吵架分居了几个月,不过分不分居也不重要,老陈一年能休息的时间也就五到七天,可能压根不知道她从家里搬了出去。
家里的孩子常年见不到父亲,他对孩子的疼爱,全在满足她们的追星诉求上,前不久老陈就往家里给小女儿寄了傅徯和宋烟的签名照。
她和公婆关系不好,一是因为公婆对老陈半点不心疼,二是无度需索救济其他儿女,导致老陈的工资虽高,这些年女儿还是过着苦日子,连双五六百的球鞋也买不起。
陈嫂给沈千盏的感觉就是隐忍坚强,有自己独特的个性。
她的落落大方和知礼识趣也让沈千盏一改没见面之前对她的一些猜测和揣度。
沈千盏觉得心酸的同时,内心深处也升出一股庆幸。
庆幸陈嫂有大是大非的原则,也庆幸她品性正直崇正,贤良方正。
最后,对话结束在陈嫂的苦涩一笑里,她问沈千盏:“我该怎么跟两个孩子说?”
沈千盏沉默不语。
她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人,心头惴惴,并没有事情顺利解决的轻松:“你放心,我会尽快让你拿到保险公司的赔偿款。有什么困难,你也尽管找我和苏暂。”
从陈嫂的房间出来后,沈千盏跟苏暂借了根烟,在酒店后门的雨棚下抽烟。
她心头烦躁,一根抽完又抽了一根。
再跟苏暂要第三根时,他不给了。
他握着烟盒在台阶上坐下,手里的打火机一抛一落的在掌心里把玩着。
苏暂从昨晚起就很少和她说话,沈千盏这人向来不会迁就,被冷战就更不愿意低头了。
她刚要伸手去抢,苏暂敏捷地避开,小声嘀咕:“季总让我照看你,给你两根已经是极限了。再多,他回来非得拧断我脖子。”
沈千盏睨了他一眼,不以为意:“你怕他?”
苏暂摇头:“他对你好,我才愿意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