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二环的四合院,景深道浅,沈千盏这辆宝马十分显眼。
她在路口虚线处掉头,转向灯跳动的提示声里,车辆完美转向,稳稳地停在了时间堂的门口。
季清和等待已久,见人到了,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起身叩了叩沈千盏的车窗。
后者应声露面。
季清和问:“我停你停?”
沈千盏瞄了眼有些难以容纳车身的车位,尚在计算怎么停车会更优雅些时,季清和伸手解开车门锁控,拉开车门,示意她:“下来。”
他并未站直,一手撑着车门,一手搭在车顶,微微俯身,探身看她:“我来停车。”
沈千盏从善如流,拎了包,把车让给他。
季清和平日里养尊处优,除了钟表,沈千盏就没见过他对其他事物表现出喜欢或兴趣。但所有东西到了他的手上,就像玩具,他总能把玩得游刃有余。
宝马车的车身偏长,他目测了车头车距及入库角度,单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控制档位,仅一个来回,就将沈千盏的座驾优雅地塞进了停车线内。
停好车,季清和将车钥匙递给沈千盏,问:“昨天找车还算顺利?”
他不提就算了,一提沈千盏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也就找了半小时吧。”
季清和微哂,自然地从她手里拎过颇有些份量的上门礼:“过来没堵车?”
“最后一个路口过来时堵了会。”沈千盏收好车钥匙,也没觉得手上轻飘飘的有哪里不对,客气地寒暄道:“季老爷子的复诊结果怎么样?”
“挺好。”季清和推开门,侧身让她先进:“要不是季麟发烧没人照顾,他和孟女士还想在北京多留一段时间。”这番话算是解释了为什么约她约见得这么仓促。
说话间,季清和已带她穿过宅门,进了院子。
与时间堂略显朴素的装饰不同,这间四合院占地面积比时间堂起码大了一倍。
过了宅门,迎面有道影壁,台阶上讲究地摆着数盆绿植,许是因为过年,枝蔓藤条上挂着几盏精致的琉璃小灯笼。看上去有几分突兀,又有几分可爱。
季清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说:“除夕那晚,苏暂后半夜发酒疯,要孟忘舟陪他挂灯笼。”
沈千盏难掩震惊:“苏暂发酒疯这么别致?”这兔崽子在她面前顶多就敢要管口红画王八。
季清和没立刻回答,他领沈千盏过垂花门。
垂花门两侧是过年新贴的对联,顶上两盏灯笼坠下的流苏似绸缎般迎风招展。
不用季清和讲解,沈千盏也明白了——估摸着苏暂被带进去时,看见灯笼,印象深刻。毕竟人发起酒疯来,没道理可讲。
沈千盏莫名有些愧疚:“苏暂给你添麻烦了。”
季清和并不在意:“孟忘舟跟哄季麟一样哄了他一晚,我没这个耐心。”他侧目,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换个人,倒是可以。”
沈千盏光注意着脚下门槛,压根没留意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天色擦黑,院内亮起了灯。
灯光印着逐渐稀薄的日光,颇有几分日暮将尽的惨淡。
沈千盏的“仇富心理”也快在这走不到尽头的四合院里一点点破茧而出。
穿过庭院,三步外就是主屋。
主屋房门半掩,隐约有说话声传来,带着点片音,略听时听不出是哪的方言。倒是那把嗓音,沈千盏越听越耳熟。
她刚在猜测里头的人是孟忘舟和季老爷子,下一秒孟忘舟就从半开的门扉后探出个脑袋,惊喜道:“沈制片来啦!”
他一眼扫向季清和手里拎着的上门礼,客气地埋怨沈千盏把自己当外人,上门吃个饭还带礼物。
沈千盏笑笑,终于察觉她一路走来两手轻松是因为季清和替她拎了一路的上门礼。
换了鞋进屋,刚绕过屏风,沈千盏就见到了坐在书桌前挥毫泼墨的季庆振季老爷子。
她抬眼看去的刹那,季老爷子也正好侧目看来,与前几次在西安见面时不同,老爷子颇温和地对她笑了笑,示意她不要拘束。
他则收了笔,从书桌绕出来,坐在了茶桌后。
茶桌上温着一壶热茶,茶海干涸,隐约沾着水渍。
孟忘舟留了句他去端茶点后,开门出去了,屋内只留下季老爷子和季清和。
这架势,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沈千盏也不免有几分紧张。
她清了清嗓子,先开口:“季老先生,许久不见,今天给您问好。”这番开场白过于官方,引得季清和侧目看来。
他将手中茶滤顺手搁在漏杯上,递她斟了一杯铁观音,缓和气氛:“不终岁和千灯合作后,爷爷就一直想见你一面。”
“沈制片盛名已久,用不着这么紧张。”
季庆振似觉得这幕有趣,打趣地看了眼季清和,说:“我倒不知道你现在待人接物有这么贴心了。”他抿了口茶,手背轻托了托镜框,转向沈千盏:“是好久不见了,我到北京后,清和给我讲了讲你们的合作内容。”
话落,他沉吟数秒:“我年纪大了,安于享乐,没精力完成这么大一个项目。清和感兴趣,和你又投缘,倒是和你互相成全了。”
沈千盏在德高望重的前辈面前,始终谦逊收敛,不敢有任何造次。闻言,满口奉承:“是啊,真是天赐良机。季总年纪轻轻,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与我兴趣相投,目标一致,令我对《时间》这个项目非常有信心。但最大的惋惜仍是没能请到季老先生参与项目,这不止是我和《时间》的损失,我觉得这也是广大钟表爱好者的损失。”
完全清楚事实始末的季清和勾了勾唇角,安静地看她满嘴跑火车。
沈千盏这人,一旦调整好状态,切换好模式,一张小嘴叭叭地不带停:“促成不终岁和《时间》合作,说起来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季总年轻秀泽,对钟表修复的匠心理念是我望尘莫及的。要不是柏宣影视的蒋总引荐,我也认识不了季总……”
季庆振疑惑的喔了声,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季清和:“我怎么听清和说,你们早就认识了?”
沈千盏傻眼。
她下意识看向正把玩着杯盏的季清和,无声地用眼神询问:哪种早就认识了?特么见家长前不知道先串个词?
季清和难得见她有这种眼神,欣赏了一会,才不疾不徐道:“是很早就认识,但她不知道。”
他一指压住杯盖一手握住茶壶,微微倾身给季老爷子续茶:“她说话你就好好听着,别问着问着把我老底都掀了。”
季庆振摸了摸胡茬,笑得意味深长:“又是我的不是了,丫头你继续说。”
沈千盏这会才觉得季清和的腹黑估计是家族遗传,季老爷子那眼神那笑容,跟什么都心知肚明一样,偏演得跟毫不知情一样。他这么一打岔,沈千盏刚才吹彩虹屁的状态一下没了,满腹猜测着季老爷子到底知道多少事。
好在,中途孟忘舟端了份茶点来打过一次岔:“沈制片你尝尝,我家老太太的手艺。”
孟忘舟好吹牛爱显摆,从茶点聊到孟女士祖上有专供御膳房做茶点的御厨,话题一路十八拐,最后转到“白瞎我祖上那么多能人异士,我孟忘舟却只坚持了一无是处一件事”。
沈千盏对孟忘舟的遭遇深表同情:“人贵在一生有所坚持,你也不容易。”
有孟忘舟在,气氛不用刻意经营就很融洽。
茶过三旬,孟忘舟终于想起来,他还要给孟女士打下手,连带着将季清和也捎走帮忙。
两个人一走,屋里一空,只剩下沈千盏和季老爷子大眼瞪小眼。
幸好沈千盏过来前,准备了不少问题向老爷子提问,从钟表修复到季老爷子人生几个关键节点的选择一直聊到了木梵钟,并未冷场。
“修复木梵钟的纪录片才短短几集,但实际修复花了很多年。”聊到这个国宝级的钟表,季老爷子难免感慨:“木梵钟也是我与琼枝感情生变的导火索,那几年我在北京,就住在这里。人生的全部意义仿佛就是修复这个钟表,让它重新走起来。”
季老爷子看了她一眼,含笑道:“这些事你问清和,他也知道。当年修复木梵钟时,他还替我打过下手。他手艺不错,祖上赏饭吃,一点就通。后来在北京博物院的钟表馆待过两年,他奶奶不想他死守这门手艺,就将不终岁的钟表交给他。”
沈千盏对季清和的这段过去有些意外:“季总在钟表馆待过两年?”
“清和对钟表如数家珍,不论古今,不论中外。他精通制表修表,是天生和时间打交道的一块精材。”季老爷子的声音沉穆,有很重的质感:“当年清和和忘舟一起跟着我学钟表修复,忘舟是不感兴趣也没天赋,学了个皮毛。其实我能教的,也就一些修表的技艺,没有多高深,很多表我没见过也没修过。”
“你做项目,肯定了解过宫廷钟表的起源。到乾隆时期,清宫钟表的规模已经很可观了。做来收藏的钟表,黄金、珠玉、宝石不要钱一样往上堆砌,造型上从中式建筑的亭台楼阁到西式建筑的西洋教堂多不胜数,加上自动敲钟自动报时的小玩意,坏了以后修复起来难上加难。他就是喜欢,就是热爱,一门心思雕琢。当年和我一起修复钟表的同僚对清和十分看重,就留了他两年。”
季庆振回忆起往事,脸上皆是怀念的神色:“你对他了解不深,才难以体会。清和像我,喜欢的事喜欢的人,一旦热爱,跟着魔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