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霁立在台阶之上,一身雪衣锦袍,看去仍是温润淡然,翩翩文雅,而底下的谢蕴却是浸满寒露。
入刑狱多年,当初意气风发的状元郎被鲜血浸染,早已满身萧戾,锋利如刃。
他搭下眼睑,漆黑的眼瞳在夜里似乎更沉了,将将与这昏暗的夜融在一起。
苏霁仍在把玩着手中珠花,动作带着几分轻慢,好似当真只当这是什么小玩意。
珠花在月色下折射出凄冷又刺目的光,谢蕴目光停留不过瞬息,很快又收回,桃花眸上挑着,几分笑意泄出,似是未曾看到那珠花,又或是根本没当一回事。
一个珠花算得了什么?不过俗物。
也就她会喜欢。
“私闯民宅,非大理寺卿该做之事,谢大人升迁不久,这是知法犯法。”
谢蕴直接闯入,四周侍卫将他团团围住,甚至还抽出刀刃。
雪亮光芒掠过他幽深的桃花眸,他笑了笑,不急不慢道,语气讽刺:“尚书大人又要参我一本?”
“朝局震荡,近来贪墨案牵扯众多,太子党下朝臣接连被参,大理寺监狱已是拥挤不堪,值此之际,我奉劝尚书大人莫要轻举妄动。”
“苏氏不知还能撑多久。”
话落,四周寒气仿佛更重了。
苏霁,他父亲,甚至整个苏氏都是太子一党,此话何指,不言而喻。
谢蕴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复抬眼,轻描淡写道:“家里的猫不听话,走丢了,我来寻猫罢了。”
“猫?”苏霁良久一笑,他拾级而下,挥了挥手,四周侍卫便退了下去,空旷庭院只余他与谢蕴二人,苏府的管家站在远处廊下候着。
苏霁走至谢蕴一丈之处,面对这个所谓的妹夫,所谓的……他妹妹的夫君,纵然他是苏氏长公子,行事谨慎周全,为人稳重的苏霁,此刻却也无法说些得体的官话。
那是他妹妹。
那可是他妹妹。
这个行事得体,向来温和示人的尚书大人隐有怒火,手中珠花几要被掰断。
“谢蕴,枝儿是我苏霁的妹妹,是苏府千金,不是你口中的猫猫狗狗,当初枝儿被你迷惑非要嫁你,受尽折磨,你今日有何脸面出现在我苏府,且……那寺庙刺杀一事,定是你所为。”
的确,两人成婚后,谢蕴从未踏足苏府,今日……
不过是猫不听话跑了,他来寻猫罢了。
“枝—儿。”谢蕴听后挑了挑唇,他低低念着着这两字,舌尖上滚过,忽然道:
“被我迷惑?苏霁,你们苏家仗势欺人,行逼婚之举,如何是被我谢蕴迷惑,当初你们求圣上赐婚,你那妹妹仗着苏家强权逼婚,行不义之事,可曾想过如今?她绝食之时,我便告诫过她,莫要执念太深,我与她不过孽缘,可谁曾想你那妹妹如此……”
话声至此忽地一顿,谢蕴耸了耸肩膀,一双桃花眼里竟是带着几分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挑衅。
他极轻、又略带略带讥讽地笑了声,接着道:“心悦我。”
这话轻轻落下,苏霁看去似乎不为所动,只是他把玩着珠花的手却是青筋微显,珠花尖端逐渐裂出缝隙,他指腹已有鲜血溢出。
苏霁面色如常,只道:“你觉得,我那妹妹会一直如此么。”
谢蕴沉眸,轮廓在夜色里越发显得锋利。
“谢蕴,你所做之事,她终有一日会知晓。”
“你当真以为,作为她的兄长,我会心甘情愿地把她交给你?”
苏霁不欲多言,朝檐下立着的管家示意,“送客。”
谢蕴狞笑,俊美昳丽的脸在暗色下竟显得有几分狰狞,忽地冷声而语:“苏霁,你恋慕亲妹,其心可诛,天理不容。”
这话当真惊雷落下,天谴阵阵,就连管家都是一怔,后冷汗岑岑,感觉一把老骨头都要散了。
苏霁脚步顿住,半晌启唇,声音听去平和无澜:“一派胡言。”
——
苏霁开门时,苏枝正扒拉在门上,想要看看外面是何情况,冷不防门一开,她身体朝前跌去,眼见着就要摔地上时,她兄长捞了她一把。
苏霁揽着那截细腰,将她扶好后收回手,背在身后。
“不是让你早些睡了,怎么还站门这里?”苏霁温柔笑,将那染了他鲜血的,快要断裂的珠花藏入袖中。
偷看被当场抓包,苏枝只好嘿嘿傻笑糊弄过去,忍不住问她兄长:“哥哥哥哥,谢蕴呢?他来这是做什么呀?”
她一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话语里却满是急切,雀跃,一点都不会掩饰。
那少女心事怎么都掩盖不了。
她仍是盼着他来寻她。
她以为,他出现在苏府便是来寻她。
他来便是说明他有那么一点放不下她,有那么一点喜欢她。
他对她,不全然是厌恶的吧……
听此,苏霁手上的动作一顿,但不过一瞬而已,珠花藏入袖中后,他牵着她手入了卧房里间,说道:“没事,与兄长说些公务而已,说完便走了。”
“他,他不是来找我的吗?”苏枝不死心,紧紧抱着她兄长胳膊,扬起一张皱着的小脸问,眼眸灿亮,里面盛满了期待。
苏霁看着那双剔透发亮的眼眸,忽觉刺眼,摇了摇头:“不是。”
“啊……”苏枝丝毫不怀疑她兄长,心一下坠入谷底,恹恹地垂下头,“这样啊,我知道了……”
苏霁嗯了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正要催促她去睡觉,帮她吹灭灯盏时,苏枝却忽然想起了那珠花,她摸了摸头,发现没摸到,再往妆台一看,竟是也没有。
她慌了一瞬,后记起在她兄长手中,兄长好似忘了还给她,便又转过身问:“对了,哥哥,那珠花呢?”
苏霁倒是回得很快,俯下身与她对视,脸上满是歉意,轻声道:“哥哥对不起枝儿,哥哥弄丢了,找不到了,枝儿能原谅哥哥吗?”
苏枝这下是真的慌了,她好看的黛眉都快皱成了倒八字,眼里的光一下黯淡下去。
好可惜,这是谢蕴送给她唯一的生辰礼,以后不知还有没有……
但这是她兄长弄丢的,她不怪她兄长,便弯眸笑起来,安慰她兄长:“没事,我原谅哥哥了。”
苏霁也笑了,他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羊脂白玉发簪,玉色剔透,看去隐约透着些奶白色,更显娇巧,下头坠着流苏,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叮铃的响声,似泉水叮咚,极其悦耳。
“为了赔罪,哥哥赔给枝儿一支发簪,喜不喜欢?”
苏枝眼睛都亮了,重重点头:“嗯!很喜欢,只要是哥哥送的,我都喜欢!”
虽然谢蕴的丢了,但哥哥给了她新的,她一样开心。
苏霁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浮起淡笑,也回:“枝儿开心,兄长便欢喜。”
——
晚上,苏枝将她兄长送的发簪放至枕下,枕着入睡。
只是,晚上做梦,她仍旧是梦到了谢蕴。
梦到了那日游街骑马的他,梦到了一身朱红锦衣,走入重重宫门的他,梦到了飞檐走壁带她上屋顶的他,梦到了带她看星辰和灯火的他,也梦到了……冷漠的他。
梦到了他站在床榻前落满风霜的眼眸。
梦到了他冰冷而厌恶的眼神,次次那近乎于羞辱的惩罚和折磨,还有他与她唇舌相抵,逼她喝下避子汤……
这个梦冗长而混乱,画面走马灯般闪过,等翌日醒来时,她眼尾潮湿泛红,枕头也被眼泪沾湿。
心底空旷而孤寂,像是有一阵阵大风在呼呼刮着。
好难受。
他……到苏府了也不来看她,不找她,他当真如此厌恶她吗……
他还对当年她逼婚之事耿耿于怀吗……
他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
心绪芜杂,心也隐隐抽痛,苏枝怔怔地盯着头顶帐幔看了好一会,待沉溺的意识终于回复过来,她擦擦眼角泪痕,拿过枕下她兄长送她的发簪,坐在妆台前梳发。
她恹恹地垂着眉眼,待梳好发插上发簪后,听到外头花园传来的啾啾鸟声,小脸方有了神采,杏眸都明媚了几分。
盛春之际,春光旖旎,花园里的花都开好了吧。
她忽然好想,好想去看看……
梳好妆,苏枝便起了身朝门口走去。
只是她推开门,随风沁入心扉的不是春日花香,而是那似有若无的竹叶清香。
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脚刚跨出门槛,少女猛地愣住,恹恹垂着的杏眸抬起,顺着气息看过去,男人斜靠门侧的高劲身影映入眼帘,
清晨熹微的日光下,他浑身都似是泛了层浅色光晕。
乌发高高束起,顺着他肩侧垂落,半掩着的侧脸俊美而潮湿,苏枝眨眨眼,甚至都能看到他脸上顺着滑落的水珠,甚至连他那长长的眼睫上都挂着水珠,欲坠不坠。
像极了清晨的露珠。
苏枝愣了下,恍惚觉得他好似在这待了一夜,不然为何他身上、眼睫上沾满了露水。
她想,她不会还在梦里没醒吧?
苏枝讶异地张大着嘴巴,眨了好几下眼才开口,难以置信问:“你怎么在这?”
“路过。”他冷声回了二字,声音似还沾着清晨潮湿的露气。
听此,苏枝刚合上的嘴巴又张大了。
她没听错吧?
谢蕴身体僵硬,他一双桃花眼潮湿又漆黑,掀起眼皮看过去,里面缭绕的水雾似在渐渐弥散,然而下一刻,他目光移至少女发间,未见珠花而见那白玉发簪时,他眼里的水雾蓦地凝成寒霜。
他直起身子,猛地掐着少女细腰,稍稍用力,便将她捞入怀里。
苏枝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腰上被掐蓦地一痛,她低低哼唧了声,腰上却更痛,似是要将她生生折断,她下意识要推开他,然而眨眼之间,男人高大的身影压下,极其轻易便将她笼住。
他掐着她细腰,扣着她手腕,将她抵在门上。
逼仄空间里,他的气息裹挟着清晨水汽,铺天盖地地侵略过来。
她一瞬晕眩,下一刻,男人薄唇凑到她耳侧,惩罚似地含着她耳垂咬了口,隐有血腥漫开时,他低笑了声,轻而狠地问:
“珠花呢?”
压迫深重,寒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