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彭七月在1945

1

站在喧闹的淮海路、嵩山路口,身后是那幢高耸的灰白色写字楼——力宝广场。它的门牌号是淮海中路222号。

对这个数字,彭七月特别熟悉——万冰的生日,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生日。

一切皆有因果,一切皆在轮回。

淮海路被认为是上海最时尚的马路,最靓的美眉,最酷的帅哥,最豪华的跑车,凡是想SHOW一把的,一定会在淮海路上出现。

淮海路始筑于1900年,比民国初年还早,当时属于法租界,租界公董局(相当于现在的区政府)为颂扬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法国将军霞飞,故叫此名。1922年霞飞将军来沪访问,亲自为路碑揭幕。1950年,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告更为淮海路,以纪念淮海战役。

力宝广场的商铺现在是路易威登的旗舰店。马路对面有一幢红色的建筑物——嵩山路消防中队。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悠久历史。老一辈的上海人叫它“救火会”,始建于清宣统三年(1911年),设有消防瞭望台,安装报警钟,后更名霞飞路消防站,解放后更名为嵩山路消防中队,延续至今。房子没变,用途没变,上海滩的历史,就浸洇在这一幢幢的老房子里。

当年龚家失火的时候,近在咫尺的消防队依然没能把房子保住,可想而知,那场大火有多凶猛,天晓得大太太在里面浇了多少煤油。

此时的彭七月就象刚刚从电影摄影棚里跑出来的群众演员,扮演一个解放前跑单帮的小伙计:一件深灰色线呢对襟夹袄,一条蓝布夹裤,一件白竹布中式小衫,赤脚穿一双布鞋,与之不甚协调的,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军用帆布背包,洗得发白的帆布上印有一行模糊不清的字母“U.S.ARMY”,这是他所能淘到的一只年代最久远的包了。店主信誓旦旦对他说,这是朝鲜战争时美军在仁川登陆时的军用物资,掐指一算,也是1950年以后的,还差了那么七月年,只能将就一下了。

最可气的是,他在整理包的时候,还是从帆布包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截缝在上面的小布条,写着“made in China”。“奸商!”彭七月狠狠地咒骂,“回来找你算帐!”

他提着一只粉红色的Hello Kitty宠物笼子,里面蜷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在睡觉。

淮海路上,帅男靓女、中外游客摩肩接踵地走过,不时有人朝彭七月投来奇异的一瞥,大概彭七月穿得有点怪。好在这里是时尚之都——上海,又是位于时尚前沿的淮海路,老实说,除非他穿女人的裙子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穿,路人都不太会关注的。

那颗写着“1945”的胶囊就握在他的掌心里,彭七月有过时空之旅的经验,严格地说,他已经是一名“老兵”了,所以不怎么害怕。他定了定神,把胶囊放进嘴里,然后打开一瓶屈臣氏矿泉水喝了一口,把胶囊吞服下去。

……

半分钟过去了,一切平静,没什么反应,一分钟过去了,一切照旧,他看了看卡西欧表,仍然正常地走动,他开始怀疑那个叫阿壶的家伙是不是给自己吃药了……没错,自己是在吃药!

他抬头看了看天,依旧是蓝天白云,云层在变厚,云层在飘移,越走越快,好象台风来了。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没变,但身边的景物明显起了变化,汽车不是往前行驶,而是倒退起来,自行车也在倒骑,行人也在倒着走。力宝广场变成了一幢包着脚手架的建筑物,楼层不可思议地越来越低,整幢大楼越来越矮,好象一点一点陷到地底下去了,最终被夷平,变出一口大坑,这是当初打的地基……

天空忽明忽暗,不仅有太阳和月亮交相辉映,甚至出现了满月、半月、残月、上弦月和下弦月等几种月亮同时高挂天际的奇景。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香港广场、上海广场、时代广场、新世界大厦、太平洋百货,都象力宝广场一样被夷为平地,然后象搭积木一样,飕飕飕冒出一排低矮的建筑物,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淮海路上的商业用房……远处,南北高架路被一节一节蚕食,随着人行天桥一同化为乌有,马路由宽变窄,路牌也在变,淮海中路变成了林森路,这是抗战胜利后为纪念逝世的国民党政府主席林森而更名的,重庆南路变成了吕班路,黄陂南路变成了贝勒路,唯有嵩山路依旧是老名字,但是消防中队变成了属于市警察局的嵩山路消防区队,旋即又变成日伪政权接收租界后,隶属伪市警察局消防处的嵩山路消防区队,门口的牌子在翻动,林森路先后退变成泰山路、庐山路,这都是日伪政权接收租界后更改的路名……

如同按下了DVD影碟机的8倍速回放键,斗转星移,气象万千,六十年弹指一挥间。

云层被驱散,天空明亮起来。力宝广场的原址上,一幢烧焦的建筑物重新矗立起来,恢复为三层的荷兰式洋楼,没等他看清楚,花园的外墙就嗖嗖嗖地砌了起来,挡住了视线。

彭七月看了看手表,现在是1945年4月22日的下午两点钟。

他沿着外墙兜了一圈,这一圈就花了二十多分钟,墙面用水泥柱毛铺面,就象小时候吃的奶油蛋糕上裱的花纹,抬头望去,墙头拦起一道铁丝网,锈蚀的铁丝结头象一个呲牙咧嘴的怪物瞪着彭七月,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龚宅的正门开在嵩山路,是一道沉重的黑色大铁门,刻着菊花和宝剑的图案,象一张阴沉的面孔注视着彭七月。

彭七月觉得自己象一个贼,正在踩点……

叭叭!身后响起汽车喇叭声,彭七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一辆一九四二年产的黑色雪佛兰轿车从他身边驶过去,停在大门前,流线型的车身刚刚打过蜡,擦得铮亮,映着自己那张受惊的脸。

透过车窗,前排坐穿制服的司机,后排坐着一个穿旗袍的太太,梳着那年头流行的横S发髻,脸上涂着脂粉和口红,手里拿着一柄檀香骨的彩绢折扇,旁边坐着一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女,穿着一件阴丹士林布旗袍,估计是女子学堂的校服,胸前别着一只水钻镶嵌的镀银蝴蝶形胸针,头上扎着蝴蝶结,她正好把头转过来,望着车窗外的彭七月。

通!彭七月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

艾思!

大门呼隆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刚才的汽车喇叭不是朝自己摁的,而是叫门的,黑色轿车开了进去,佣人吭唷吭唷又把大铁门关上了,嘭的一声。

彭七月站在街沿上发呆,不,她不是艾思,是龚家大小姐龚守雪,尽管她们很象、很象,但年龄上毕竟差了七月岁。旁边是二姨太,母女俩从静安寺烧香回来,顺便在卡德路(今天的常德路)的夏令配克大戏院看了场电影……

龚宅有两辆车,龚亭湖坐的是一辆福特牌,是那种四四方方的老式轿车,但绅士气十足,对这种流线型车身的新式轿车,似乎还不大接受,一直停在汽车间里,二姨太和三姨太就轮流坐,要不是三少爷夭折,三姨太外出的兴趣骤减,估计龚亭湖还得再买一辆车。

大铁门的右边还有一扇包着铁皮的木门,是供佣人进出的,里面传来门闩的声音,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他穿着件细条花呢夹袍,格子纺短衫的袖口翻露在外面,要不是跟彭七月一样,赤脚穿着双布鞋,还真看不出他是佣人。

“包师傅!”彭七月叫道。

那人楞了一下,回过头来,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根据姚扣根提供的情报,龚家除了烧饭的大师傅和二师傅,还有一位专门负责烧点心的包师傅,应该就是他了。

别看龚家的人不多,口味迥异:龚亭湖爱吃宁波汤圆和豆沙馒头,二姨太爱吃湿的,象水脯蛋和汤年糕,汤里一定要放桂花酒酿。三姨太爱吃干的糕饼,象赤豆糕、枣泥糕、拉糕、南瓜饼,大小姐爱吃西式口味的奶油小点心,要去“凯司令”买,家里有烤箱,包师傅经常烤个水果蛋糕、做点杏仁曲奇饼什么的。

包师傅问:“你是谁?”

彭七月很难说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没关系,他打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他知道包师傅有一双儿女,儿子患有肺病,经常咳血,医生说他活不到三十岁。1937年,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链霉素问世;1945年,最实用的抗生素——青霉素问世。但在当时,这些药比金子还贵,普通百姓根本用不起。所以彭七月不仅带来了链霉素和青霉素的注射针剂,还来了“施贵宝”生产的头孢拉定胶囊和“金施尔康”,有了这些药,包师傅的儿子多活十年肯定没问题。

就在街边法国梧桐的树荫下,彭七月和包师傅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彭七月给他药,包师傅离开龚宅,彭七月不怕他反悔,他知道那年头人的诚信度远远超过现在。

彭七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破坏了“游戏规则”——不要改变历史。因为按照历史,包师傅的儿子在解放前就因病去世了,他救了包师傅的儿子,却给自己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当然这是后话了。

正应了那句“百闻不如一见”,经过一段林荫道和一块大草坪,龚家的大宅终于出现在面前。远远望去,双斜坡的屋顶,部分墙面有曲面造型,开有水平窗、转角窗,使整幢建筑富有动感。屋顶覆盖着橘红色的琉璃瓦,宛如一片片锦鲤鳞光彩夺目,让人觉得应该配一台荷兰的风车,那样就更象童话世界了。

跟着包师傅,彭七月登台阶入门廊,地面为水磨石地坪,顶部仅有一根立柱支撑,简洁利落。由门廊进入客厅,大客厅没有铺地毯,地板打蜡,光可鉴人,水晶大吊灯的下方摆着一架德国产的钢琴,花岗岩砌筑的壁炉,其上雕刻的图案是一只弯弯长角的羊头。周围放着一圈单人沙发,后面是柚木护墙板……

彭七月瞪大眼睛目不暇接,他在找姚扣根与大小姐举办婚礼的地方,应该不是这儿,照片上的客厅是中式的,风格与这里迥然不同。

包师傅领着他穿过餐厅,餐厅大得足以让五十个人同时就餐。长方形的橡木餐桌和整齐的蜡烛台,彰显着主人的品位。拐过一个狭窄的楼梯(这是供佣人上下楼的),走进一间宽敞的厨房,厨房分中式、西式两块区域,中间是一个大的操作台。西式区里有冰箱、烤箱、煤气炉,这在当时都是新潮的玩意。中式区主要是炒菜的锅灶,那时候没有脱排油烟机,完全靠烟囱,厨房的烟囱很小,隐藏在屋子后面,不象客厅壁炉的大烟囱高傲地耸立着。

就在厨房,包师傅把他引见给龚管家,这位龚管家有一个奇怪的名字:龚四斤。据说他出生时体重太轻,四舍五入下来才勉强够四斤,在当时的条件下能活下来,实属不易。龚管家穿着一件湖青色熟罗长衫,身材不高,脸上长了一只很大的鹰钩鼻子,鼻子太大而眼睛太小,比例失调,以至于看起来象一头亚洲象。

包师傅向龚管家请长假,说父亲去世,母亲病重,急需赶回老家,特意推荐乡下的远房外甥,可以胜任点心师傅。

“我姓彭,请叫我彭七月好了。”

彭七月没有隐瞒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听上去就象乡下人。

“哦,我四,你七月,正好排在我后面……”龚管家幽默了一句,旋即沉下脸问,“你会做什么点心?”

彭七月递上一只铝制饭盒,盒子里装的是一片旺旺雪饼、两粒旺仔小馒头、元祖的凤梨酥、尚有余温的麦当劳香芋派和肯德基葡式蛋挞各一个。

“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彭七月大言不惭,“请龚管家尝尝。”

龚管家将信将疑地拿起一片旺旺雪饼放进嘴里……两分钟后,铝制饭盒就空了。

五分钟后,工钱什么的都谈妥了,佣人穿的衣服也拿到了,龚管家把繁琐的规矩笼统地向他交代了一遍。完成任务的包师傅匆匆走了,怀里揣着那些药,但愿他看不懂包装盒上的生产日期,否则会把他吓坏的,谁敢吃六十年以后生产的药?

2

不出两天,彭七月就跟佣人们混熟了,他们的上海话都带有很重的乡音,宁波味的,绍兴味的,苏北味的……上海本来就是一座移民城市,他们是移民的第一代或第二代,而到了彭七月这里,已经是第四、第五代了。彭七月的籍贯是宁波,可他至今还没有去过宁波,等于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

“七月!”

大家习惯这么叫他。

“哎!”彭七月干脆地应道。

“老爷有客人,在客厅里,你把点心端过去。”

家里通常六点钟开晚饭,下午三点半左右,龚亭湖总要吃上一份点心。

“大客厅?”彭七月嘟哝了一句,“里面只有佣人啊,都在给地板家具打蜡……”

“唉,你真笨!来了两天还不晓得?要紧的客人都在小客厅里……”

小客厅?彭七月的眼睛顿时一亮。

大客厅的北门通往楼梯,这是供主人上下的主楼梯,宽敞明亮,铜制的流线型扶手仿佛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楼梯正面有巨大的长方形彩绘玻璃,绘着花草树木和天上人间,分三段,每一层的楼梯口都可以看见一块。

经过楼梯,正北有一道隔墙,拉开一扇移门,照片上那间客厅呈现在面前。

这里完全是中式的,除了橡木的护墙板,没有半点欧陆风格,满堂的红木家具,窗户的铁栅栏上镂刻着一对吉祥凤凰。彭七月记得在照片上,新郎新娘身后有一副对联,内容模糊不清,现在可以看清楚了,上联是“亮北斗偕南极齐辉”,下联为“荣东壁同西园并耀”。确实,只有龚家才能贴出如此大气的对联。

彭七月终于见到了这位“老爷”:龚亭湖身材高大,估计有一米七八,大耳廓,这是福相,面色比三十多岁的壮年人还要红润,颌下一捋胡须,没事的时候喜欢用一把小巧的象牙梳慢慢地梳理。他穿一件宁绸长衫,虽然夏天未到,手里却捏着把桃丝竹骨子的黑色扇面,也许是为了保持一种儒雅的风度,就象英国绅士总要戴一顶礼帽。

主客正谈论着时局。

“……龚大公子在重庆,龚公一度被他们认作是‘重庆分子’差一点儿抓起来,亏得您有眼光,激流勇退,公开登报宣布断绝父子关系。可现在重庆分子变成了香饽饽,不是‘搜捕’而是‘搜罗’,或者干脆叫‘礼聘出山’,昔日阶下囚,今日座上客,实在看不懂,看不懂!”

面对奉承,龚亭湖摆了摆手说:“周佛海(注:伪政府的二号人物,财政部长)最近在玉佛寺做法事祭典他的老母,在祭文中居然大谈政治,什么‘党必统一’、‘宁渝合流’。如今在上海你可以公开拥护蒋介石,大骂汉奸,甚至骂日本的小矶内阁,你骂得越凶,人家就越相信你是货真价实的重庆分子而来巴结你。”

“如此说来,龚公也认为这是一个政治信号罗?”

龚亭湖打开扇面,轻轻摇了下说:“俄国人已经包围了柏林,希特勒快要完蛋了,到时候轴心国只剩下日本……”他收拢扇面,掐着手指头说,“陆军几乎全被拖垮在中国战场上,海军已经被消灭了,空军就剩下些神风敢死队了,以它的弹丸国土,怎能抵挡美国人的轰炸……”

客人频频点头,龚亭湖接着说:“以后的局面,你我都看出来了,周佛海和陈公博他们岂能看不出来?中国之未来,取决于国共是战还是和……”

彭七月把两碗宁波汤圆放在红木茶几上,说了声“老爷请慢用。”

他暗自觉得好笑,以前在只电视剧里看到的老爷和下人对话的场景,居然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龚亭湖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你是新来的?”

“是,老爷。”彭七月毕恭毕敬地回答。

“老包呢?”龚亭湖问的是包师傅。

“回老爷的话,他回湖州老家了,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日后还会回来的。”

龚亭湖端起景德镇的瓷碗,尝了一只汤圆,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彭七月带来的龙凤芝麻汤圆,这些速冻食品吃完以后,彭七月就不得不捋起袖子亲自上阵了,来当一个“点心大师”。

除了做点心,彭七月还时刻惦记着他的“任务”,在他认为重要的地方,装上针孔摄像头,只是龚宅比他想象的、比姚扣根描述的还要大,这使他带来的摄像头捉襟见肘,不够用了,再回去采购也来不及,只能将就了。

二楼的两边各有一个套间,分别给二姨太和三姨太居住,外间可以会客,内间是卧室,带卫生间。龚亭湖可以随便选择一处度过良宵,用不着象苏童的《妻妾成群》里那样在门口挂一盏红灯笼。

往南是一个七十多平方的大露台,中间是一个大过厅,铺着带花纹的纯羊毛地毯,厚厚软软的,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放着皮沙发和茶几,墙上挂着西洋油画,内容大都是耶稣和圣母。

三楼还有一个小客厅,两边有大小姐的闺房和三少爷的房间,三少爷死后一直空关着,抗战胜利后大少爷回到上海,就住三少爷的房间。

这里不仅有抽水马桶,还有抽水痰盂,彭七月第一次看到这种新鲜玩意,偷偷用数码相机把它拍了下来。

楼梯的拐角有一扇奇怪的合门,旁边有电钮,彭七月随手一摁,发现这竟是一台电梯,铭牌上刻着熟悉的“奥的斯”。一幢三层的私家住宅居然装了电梯,即使在今天也是一件稀罕事。电梯直通三楼,出了电梯,一拐弯就是龚亭湖的卧室。说来也怪,这样一座豪华大宅的主人,他自己的卧室却是最不起眼,也是最隐蔽的。

佣人中,姨妈和丫环都是住家的,烧饭的大师傅、二师傅,还有司机和花匠都是回家过夜的,每天来上班,因此留在龚宅过夜的男佣人,除了龚管家和几名家丁,就是彭七月和姚扣根了。

佣人住的房间分别在地下室、阁楼,还有二楼和三楼的辅助用房。彭七月和姚扣根还有两名家丁住在阁楼,说是阁楼,其实也不小,堆放一些杂物,斜坡的屋顶下面正好放一个人的地铺。

彭七月一直在悄悄打量这位“室友”,姚扣根的确是个大帅哥,要是送他去参加“我型我秀”或“加油好男儿”之类的美男大赛,没准能拿前三名。只不过,六十年前的帅哥不象现在的人那么爱耍酷,姚扣根只是个佣人,平日里不声不响,只晓得闷头干活。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尤其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彭七月很自然地就把话题转移到家里来了。

“后花园住的那个姓乌的道士,他真能炼出金丹吗?”

“天晓得!”姚扣根哼了一声,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反正老爷对他是言听计从,道士说要禁欲,这么久了,老爷楞是没碰过二姨太和三姨太;道士说要冬天的晨露,大冷的天,我们每天早起半小时去花园里采集……”

“晨露?你们怎么采集的?”彭七月好奇地问。

“傻瓜才会那么做呢!老爷想金丹想疯了,我们可没疯,弄点自来水不就应付过去了?鬼知道那是露水还是自来水!”

“万一道士说要天上的月亮,没准老爷真会逼我们上天去给他摘!那样也好,让老爷帮我们准备一架通天梯,往上爬就行了。”说完,姚扣根又补充一句,“这些有钱人,应该让他们尝尝挨饿的滋味,就不会这么瞎折腾了!”

彭七月隐隐觉得,在姚扣根老实巴交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仇富的心。解放以后,象龚亭湖这类资本家就要栽在以姚扣根为代表的穷人手里,穷人恨富人,富人怕穷人,似乎是一条不变的定律,即使在今天也是一个社会问题。

由于没有象1966年那样独住的旅馆,彭七月必须耐心等待其他人熟睡以后,才拿出笔记本电脑,躲在被窝里把白天的监控画面快速查看一遍。THINKPAD的外壳黑不溜秋,不太引人注意,他特意做了个书壳子,把电脑包装得象一本旧书。

这些分散在龚宅的摄像头,还真的拍到了一些出乎他意料的东西……

3

餐厅有门,通向后花园,外面有一块搭着凉棚的平台,放着藤制的桌椅,在这里喝喝下午茶,听听花园里的虫啾鸟鸣,绝对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每天下午,二姨太都会出现在这里,她身上穿一件短到膝盖处的粉红色绉纱旗袍,脚上套着一双镶着红绿珠边的半高跟绣花拖鞋,彭七月小心翼翼端上一碗桂花酒酿水脯蛋,里面还有一根宁波年糕的切片,发现她手里捏着一支太太美容口服液,滋溜溜吸得正欢。

“七月!”二姨太削瘦的脸庞没有多余的脂肪,一笑起来就有皱纹,“这个太太口服液,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效果蛮好,蛮好!”

彭七月笑着搪塞了几句,为了这趟时空之旅能够顺利,他准备了很多东西,连那些佣人都分到了绿箭口香糖和吉百利巧克力,这样万一看见他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也可以眼开眼闭。他给烧饭师傅的礼物是两包统一的方便面,鲜虾味和牛肉味的,大师傅吃了赞不绝口,好强的二师傅则一声不响,钻研起煮面条来。

花园里有一条弯曲的走廊,头上铺着蔓延的葡萄藤,遮没了阳光。往左就是吞没过三少爷的大池塘,往右则是一座伊斯兰风格的凉亭,草坪上有一架秋千椅,大小姐喜欢坐在里面看书,彭七月相信,三少爷在世的时候,姐姐一定在秋千椅里给弟弟读过童话。

他朝秋千椅走过去,大小姐拿着一本彩色版的《上海漫画》正在看,一边摇呵摇,一边吃吃地笑,把五个手指轮流放在嘴里吮着,旁边趴着黑花,懒洋洋地跟主人一起晒太阳,听见脚步声,倏地直起身来,警惕地望着走过来的彭七月。

“ICE!”

望着少女时代的“艾思”,彭七月险些脱口而出,眼睛霍然湿润了,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爱艾思,尽管她那么冷冰冰,还有一定的危险,可那不是她的错,她何尝不想做一个简单又快乐的女孩,就象眼前的大小姐,可是……

还什么可是!艾思已经死了,她的灵魂升天了,肉体消失了,只剩一撮骨灰埋在周浦的安息堂。彭七月后悔没有在艾思旁边预订一块地方,将来自己就埋在那儿,陪伴她……

“喵呜!”黑花叫了声,大小姐抬起头来,看见了他,高兴地叫:“七月,你过来!”

彭七月走过去,毕恭毕敬地问:“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给我的旺仔QQ糖,有葡萄味的,还有橙味的,为什么那么好吃啊?象橡皮糖一样有弹性。”大小姐仰着脸问他。

彭七月笑着说:“因为里面有明胶和麦芽糖,所以既有弹性又不粘牙。”

“喔……”大小姐眨着眼睛,因为是单眼皮,眼睛不大,眼睫毛又黑又长,当她扑闪眼睛的时候,眼珠就象掩藏在灌木丛后,难以看清楚。但显然,她没有艾思那种猫头鹰的眼睛,这大概是她们唯一的区别。

“我可以拿给干妈吃吗?”大小姐又问。

“当然可以。糖是你的,你爱给谁吃就给谁吃。”

“那好吧。对了,你给黑花的伟嘉猫粮,牛柳口味的,它爱吃死了,我替它谢谢你!”

彭七月暗想,看不出这位大小姐挺有礼貌,冷冰冰的外表下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

大小姐继续看她的漫画,黑花趴下来接着打盹。

彭七月走到花园一僻静处,可以看见那间小艾屋,乌道士大概还在里面炼他那遥遥无期的金丹。

四顾无人,彭七月打开那本THINKPAD“旧书”,他要研究一段视频。

昨天晚上,他从监控画面里发现三姨太的房间里有点异常。

深夜十一点钟左右,有一条黑影从三楼溜下来,蹑手蹑脚进入三姨太的卧室,他不是贼,而是一个偷情者,和三姨太在床上翻云覆雨颠銮倒凤,足足折腾到凌晨一点半才悄悄离去。这个男人肯定不是老爷,龚亭湖睡自己的老婆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何况乌道士要他禁欲,道士的话他言听计从。

那么是谁呢?是龚管家?还是某个男佣人?都不是,彭七月的怀疑对象是龚家的二少爷龚守银。

彭七月见过三姨太,三姨太穿着一件宝蓝洒花的衬绒旗袍,外面罩件鹅黄色的羊毛衫,包裹着丰满的胸脯,面色有些憔悴。彭七月给她端过点心,从“王家沙”买来的松糕、萝卜丝酥饼,还有从新上海带来的冰皮月饼,三姨太也没说什么好吃,嚼两口就咽下去了,吃什么都这样。她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不去花园,大概不想看见那口淹没延儿的大池塘,留声机反复播着那部《窦娥冤》:

“上天——天无路

入地——地无门

慢说我心碎

行人也断魂……”

对一个初为人母的少妇来说,失去八岁的儿子是何等沉重的打击,这种时候她需要丈夫,而龚亭湖却把全部心思用在了炼金丹上,没有关爱,没有性爱,就象一朵鲜花,没有雨水的滋润,再鲜艳的花也要枯萎。在这种情况下,三姨太与人偷情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她又不是现代职业女性,公司里,客户里,会有数不清的男人向她献殷勤,供她选择,她只是大宅里的三姨太,能够接触到的男人实在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她又不愿委曲求全,从那些男佣人身上得到满足,因此当二少爷向她发起进攻,半推半就间,她依了他。

女人的情欲之火一旦燃烧起来,别说一个男人,十个八个也能烧成灰烬,所以才有那句话:真金不怕火炼。二少爷到底是真金还是镀金,或许只有三姨太才知道,彭七月并不感兴趣。

二少爷衣着笔挺,培罗蒙定做的淡灰派立司西装,梳着俗称“菲律宾”的波浪型大背头,这在十里洋场是司空见惯的,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有点象那个专演反派的香港演员吴启华。二少爷是律师,专门打经济官司,他从祥生汽车公司(今天的上海强生出租汽车)包了一辆车,每天接送自己上下班。律师事务所在贝当路(今天的衡山路),那里有日本宪兵队沪西分队,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这天午后,二少爷突然返回家中,这个时候,二姨太和大小姐都在花园里,老爷在书房午睡。同为男人,彭七月隐隐地预感到,他的回来跟那个有关。

果然,欲火焚身的二少爷居然敢在大白天溜进三姨太的房间,连裤子也来不及脱,就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地搞起来,这一切都被隐蔽的摄像头拍摄下来,出现在彭七月的电脑上。望着这场性爱的“实况转播”,彭七月不禁也有了性的冲动,他忽然想到这里是解放前的旧上海,在福州路上,有着远东最繁华的红灯区:会乐里。为什么不去逛一逛呢?又不犯法,价钱上也能承受,就是有一件事让他后悔不迭,什么都带了,就是忘记带安全套。

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电脑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大小姐兴冲冲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一袋旺仔QQ糖,嘴里喊着“干妈,我给你尝……”

第二个“尝”字未出口,她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的干妈——三姨太坐在沙发上,两条大腿举得老高,一直挂到二少爷的肩膀上,二少爷的西裤退到膝盖,光着屁股对着房门,脸色潮红,象跑了马拉松一样嘘嘘直喘。

三姨太和二少爷也惊呆了,三个人都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就这样过了四五秒钟,大小姐步态僵硬地退了出去。清醒过来的两人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一边相互抱怨着什么,然后二少爷匆匆溜了出去,留下木头一根的三姨太……

4

大凡与乌道士见过一面的人,都对其印象深刻,他骨瘦如柴,两眼阴沉,见了人,嘴巴一动一动的好象有千言万语要说,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

二楼的书房里,龚亭湖望着这位乌道士,语调缓慢,带着一点诘问的口气说:“……你要什么我就预备什么——你要纯金打造的容器,我满足你;你要冬天的晨露,我让佣人们去花园采集;你说要冰,我特意从法国人开的酒吧里买来一台制冰机,然后天天坐在冰上打坐,再这样折磨下去,我就要得关节炎了!”

乌道士嘴巴一动一动,但没有发声,龚亭湖继续说:“当初我问你炼金丹的时间表,你说‘千日’,如今整整三年多过去了,别说千日,一千五百日都有了!你究竟要我等到猴年马月?”

乌道士干咳一声,终于开了腔:“明日寅时(凌晨三至五点),便是大限,成败与否,在此一举!现在尚缺一味重要的材料……”

“是什么?”龚亭湖忙问。

“红莲之血。”

见龚亭湖没听明白,乌道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明代冯梦龙所编《古今小说》里有一篇《月明和尚度柳翠》,内有淫诗一首,‘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红莲为何物,你总该明白了吧?”

龚亭湖显出惊讶的神色来,乌道士补充说:“切记要童女之血。明日寅时前准备好,否则就来不及了。”

别看龚亭湖娶有三房太太,也有风月场上的老手,经常光顾书寓和长三堂(高档妓院的别称),打茶围、吃花酒,或招待客户,或独自静享,但问题是,他偏偏赶上了一个糟糕的节骨眼儿。

1945年春夏之交,第二次世界大战已近尾声,美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胜利,愚人节那天冲绳岛失陷,战火终于烧到了日本本土。大上海也有一种临战的气氛,有消息说美军可能在上海附近登陆,于是春节刚过完,大批的日本关东军从东北南下,驻扎在上海外围的杭州、嘉兴、湖州一带。这些戴着皮帽子的关东军纪律很坏,在市区里当街侮辱妇女,抢夺市民财物,弄得老百姓人人自危。

龚亭湖匆匆出门,驱车赶往以前那些经常光顾的地方。马路上坑坑洼洼,汽车一颠一簸极为难走。司机告诉他,保甲长(类似现在的居委会主任)动员市民在每条马路上挖战壕,主要是集体防空壕和单兵掩蔽体,防止美国飞机空袭,同时预备打一场巷战。

龚亭湖连跑了几个地方,都败兴而归。一来他听了乌道士的话,禁欲三年多,很多老地方已经面目全非;二来他要找的是“清倌人”(即处女)。据说男人一经撞红,就可以去霉运,红运当头,所以有此需求的嫖客络绎不绝,但问题是在那种地方,十有八九都是假的,是用药物弄出来的,骗骗那些临时抱佛脚的嫖客。老资格的龚亭湖哪里会不晓得,事关炼金丹,来不得半点弄虚作假!

汽车折回霞飞路,忽然停了下来,前面出现了铁丝网和路障。原来,锦江饭店的南楼和北楼变成了“上海防军司令部”,从迈尔西爱路(今天的茂名南路)、霞飞路至蒲石路(今天的长乐路)一带辟为禁区,两边筑起短墙,堆起沙包,架起机关枪和高射炮,国泰电影院和兰心大戏院都驻了兵,昔日最繁华的商业区变成了杀气腾腾的日军大本营。日本人扬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把几百万上海市民拉来当垫背。

汽车兜了一个大圈子,一路颠簸地返回嵩山路的龚宅,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龚亭湖什么也没吃,乘电梯来到三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冥思苦想。

深夜十一点半,整个龚宅都已经歇息了,从龚亭湖的卧室里走出来一个人,他光着脚,身披一件道袍,左手执一柄木剑,右手执一把拂尘,宛如神仙下凡,飘飘忽忽走进了大小姐的卧室。

大小姐被推醒,望着这位飘然而至的“神仙”,终于辨认出来,喊了声“爸爸……”

龚亭湖朝女儿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坐在床沿,摸着女儿乌黑的秀发,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别看爸爸很风光,住大宅,坐轿车,有三个老婆,其实爸爸很苦,从一个银行小职员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位子,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稍不留神就会掉下万丈深渊……粗看是一大群人仆伏在地朝你磕头,仔细看看,却是一群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吃掉你……”

“唉,爸爸看穿了,想开了,退出官场,潜心求道,只要能炼成金丹,一切的辛苦就值了。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和你妈妈都会过上好日子的,比现在好一千倍、一万倍……”

大小姐点着头,似懂非懂地问:“嗯,那延儿呢?”

她问的是淹死的三少爷。

“哦,他已经在天上了,等着爸爸的好消息呢。”

大小姐坐起来认真地说:“爸爸,我希望你得道,希望你成仙。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龚亭湖有些感动,沉默了半晌,喑哑地说:“好,你跟我来。”

父女俩回到龚亭湖的卧室,龚亭湖指着一张草席说,“你躺上去。”

大小姐听话地躺了上去,觉得身下有些异样,就问:“怎么这么凉?”

“哦,下面铺了冰块……”龚亭湖又补充说,“不是一般的冰块,是用晨露制成的冰块,有仙气的。”

说着,龚亭湖把道袍脱掉,赤身裸体地站在草席前,说:“好了,雪儿,你也把衣服脱掉吧。”

见女儿迟疑未动,龚亭湖便亲自动手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在门框之上、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只六十年以后才发明的叫“针孔”的小玩意儿,正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缩在被窝里的彭七月把电脑合上,电脑发出滴的一声,自动处在休眠状态。

彭七月仰面躺下,心绪难平。

他知道,“红莲之血”会渗透过草席,滴在冰上,从此以后,一股怨气就郁积在冰里,从大小姐、沈晶莹、万冰一直到艾思,冰里积累的东西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强大,坚无不摧。

第二天一早,龚家传出一条爆炸新闻:乌道士失踪了。

估计他没能炼成金丹,怕老爷责备,索性溜之大吉,临走时把那些纯金打造、用来炼丹的盆盆罐罐席卷一空。

打那以后,父女俩都消沉下来。龚亭湖在鸦片和纵欲上寻求着慰籍,每天下午都要吞云吐雾,雷打不动,晚上就去二姨太或三姨太的房间,有时候甚至一个晚上钻两个地方,似乎要把三年多来郁积的性欲来个彻底释放。

大小姐失去了阳光般的笑容,变得郁郁寡欢,终日坐在花园的秋千椅上发呆,有几次彭七月拿了好吃的东西想去安慰她几句,大小姐稍微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投向别处,不理不睬。

后来,她的头发开始脱落,黑花也失踪了。

二姨太终日沉迷于牌局和美食,对女儿身体上的变化,除了对脱发比较关心,其余的一概不知。

三姨太继续听她的《窦娥冤》,趁丈夫不在时,偶尔也会和二少爷见缝插针地搞一次,当然他们吸取了教训,房门要上锁。

一切如姚扣根描述的那样。

1945年5月2日,苏联红军攻占柏林,希特勒自杀身亡。5月8日,德国宣布投降。上海陷入一片狂欢,南京路、霞飞路,到处是欢歌笑语,人们挽臂游行,甚至当街跳舞,昔日神气活现的日本宪兵都不吭声了。

8月6日和9日,日本的广岛和长崎先后挨了两颗原子弹。10日下午,由于传言日本愿意投降,街上再次出现欢庆的人潮,直到深夜迟迟没有散去。受了整整八年的东洋罪,很多素不相识的市民挤在一道握手攀谈,甚至相拥哭泣,彭七月挤在其中,深深地被感染了。

8月15日,日本天皇接受无条件投降的诏书在广播中发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

9月2日,大少爷龚守金作为军统局的接收大员由重庆直飞上海,第二天匆匆回家给父亲下跪磕头,说了“儿不孝……”三个字就哽咽了,龚家上下一片喜极而泣声。

9月10日,大太太从苏州的紫金庵返回上海的家中,全家团圆。

9月19日夜,彭七月难以入睡,明天就是中秋佳节,龚家将发生一件大事,大小姐会死去。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凶手是谁,明日就可以见分晓。

9月20日,彭七月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5

从9月16日开始,龚家就开始了对中秋节晚饭的张罗,尽管没有邀请一位客人,只是一顿家宴,但龚家自上而下都显示出极大的热情,似乎这不仅仅是一顿晚饭,而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老爷没有被列入汉奸黑名单,大少爷仕途一帆风顺,这些都是可喜的信号,龚家将从此由衰转盛,踏上一条金光坦途。

跟大家一样,彭七月忙得脚不沾地,帮大师傅和二师傅外出采购鸭子、芋艿等中秋必备食品,还要去杏花楼购买月饼。根据安排,晚饭后,全家老小将在花园赏月,一边品尝月饼,龚亭湖有话要对大家说。

除了月饼,龚管家还要他做豆沙馒头,彭七月用一个笼屉做了三回,三十二只,除了餐桌上的点缀,大部分留给佣人们当夜宵吃。上灶蒸前,需要在馒头上盖章:一个鲜红的“龚”字。龚字拆开就是“龙”和“共”,预示着这个家族就要“与龙共舞”,飞黄腾达。

馒头蒸好以后,彭七月发现少了一只,他又数一遍,没错,是少了一只,只剩三十一只。他没在意,一定是某个忙碌一整天、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佣人把馒头一口吞了下去。

彭七月并不知道,大小姐就要死在这只不起眼的馒头上。

晚宴在餐厅进行,餐厅的墙角放着一只北极牌冷气机,形状象现在的冰箱,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件新鲜玩意儿,它的结构比现代的空调要复杂,冷水进去,热水出来,水吸收了室内的热量。龚亭湖平时舍不得用,今天不同了,尽管盛夏早就过了,龚亭湖还是吩咐龚管家打开了它,把席席凉风吹送到餐厅的每个角落。

从餐厅的落地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花园里搭起一只三层高的大香斗,有一人多高,它是大太太从苏州带回来的。家丁们足足劈了四十斤檀香木才把三层斗装满。按照习俗,月圆之时把香斗点燃起来,月光菩萨只有闻到这香火之后,才会庇佑烧香敬神的人。

彭七月和姚扣根把菜一道一道端上来,龚管家就象路口执勤的交通警,立在餐厅门口,调度着佣人们的进进出出。大太太、二姨太、三姨太,都换上了最好的衣服,精心化了妆,自己的贴身丫环或娘姨就站在身后,预备随时伺候。

端菜的时候,彭七月朝周围扫了一眼——大小姐没在场。

他有些悲哀,甚至自责,见死不救——这个贬义词用在自己身上再恰当不过。是的,他完全有能力拯救这个无辜的女孩,但他没有,只有规规矩矩地按照历史的安排去办,无动于衷地等待着大小姐的死讯。

彭七月的心思早就飞到了三楼,大小姐的闺房里,经过二少爷身边的时候,没有留神他的脚伸在外面,结果一脚踩在他的香槟皮鞋上,身体失去平衡,幸亏彭七月及时调整,手里端的一盘水晶饺子还是倾翻了几个,两个掉在烤鸭上,一个掉进酒杯里,象血一样红稠的葡萄酒溅在雪白的台布上。

二少爷抬起头,朝彭七月狠狠瞪了一眼。身为刑警的彭七月,人们看他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敬畏,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瞪过,那种眼光分明在骂他:乡下佬!没长眼睛吗?

彭七月在心里骂道:要是我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当众播放那段你和三姨太丑态百出的视频……哼哼,看你还神气!

站在餐厅门口的“交通警”走上来,抡圆了就要给彭七月一记耳光,彭七月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卫的动作,一旦巴掌真的飞过来,两秒钟内叫他手腕脱臼。

“算了!”大少爷拦住龚管家说,“大喜的日子,别这样。”

龚管家低声朝彭七月喝斥:“大少爷大人大量,快谢谢大少爷!”

“谢谢大少爷……”彭七月低着头说,心里却在说,该谢他的人应该是你,要没他拦着,你的手腕就废了。

大少爷站起来,手里托着一瓶干红对龚亭湖说:“父亲,这趟从那些汉奸家里搜罗出来不少美酒。这是布塞约庄园干红,法国卢瓦尔河谷的法定的葡萄产区,色泽深红,带有一股烟熏味。请父亲尝尝。”

龚亭湖稍稍皱了下眉头,似乎对“汉奸”这个词有点感冒,但没有说什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大少爷端着酒杯扫视了一圈,预备说他的祝酒词,目光却停在二姨太旁边的空位子上, “咦!小妹呢?”

他问的是大小姐。

二姨太也楞了楞,她的心思全花在打扮上了,居然没注意到女儿没有下楼来。

“唉,这孩子,一定又在看书,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再下去就要变成书呆子了!”二姨太一脸苦笑。

二少爷嘿嘿笑道:“看书不是蛮好?小妹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说不定正在给男孩子写情书呢!”

二姨太站起来打算上楼去叫女儿,坐在右首的大太太开了腔:“让阿香去叫吧。”

阿香是大太太的贴身丫环,一直跟她住在苏州的紫金庵,穿一套素色的士林布袄裤,梳着两挂辫子,既干净又伶俐,很讨人喜欢。

阿香应了一声,离开餐厅上楼去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大楼梯上。

一分钟后,三楼传来了阿香凄厉的尖叫。

6

趁大家还在面面相觑,彭七月第一个冲出餐厅,三蹿两蹿就跑上了楼,他要抢在众人前面,赶在现场遭破坏之前,亲眼去看一看。

大小姐果然上吊了。

四叶吊扇的马达上挂着一个绳圈,打了死结,大小姐的头套在里面,身体悬空,脖子被拉长了一截,有一种要断裂的感觉。

彭七月想起那个齐卫东,齐卫东是踩着冰块上吊的,而大小姐踩的是椅子,椅子就翻倒在她的脚下。

大小姐安安静静地吊在那儿,脸色微微发青,嘴唇灰暗,双目紧闭,手自然下垂,口袋里塞着一纸遗书,惊恐万分的阿香呆立在一旁。

床上柜上摆着半个豆沙馒头,里面裹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馒头是彭七月亲手做的,他拿起一闻就知道那不是豆沙馅,而是鸦片,就是红木大橱顶上那缸云南老膏。把难以下咽的鸦片裹在馒头里吃下去,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房间里看起来很整洁,丝毫不乱,但这瞒不过彭七月的眼睛,作为刑警他勘查过无数的案发现场,这种“整洁”太刻意了,是凶手清理出来的。

大小姐的脸颊和手背上有撕抓的痕迹,显然死前有过短暂的挣扎和搏斗。

楼梯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二姨太冲了进来,看见女儿这副样子,尖叫着扑上来抱着女儿拼命晃啊摇啊,狂呼乱喊着“雪儿啊!我的雪儿!”可怜的大小姐就象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脖子险些被拉断。大太太、三姨太、大少爷、二少爷先后涌进来,最后进来的是龚亭湖和龚管家,目睹此情景,众人皆愕然。二姨太象疯了一样在地上打滚,娘姨和丫环们七手八脚地拉住她拽住她,杂乱的鞋印、手印把现场破坏得一塌糊涂。

大家把大小姐的尸体小心翼翼放下来,摆在床上。彭七月仔细查看,脖颈上除了被绳索勒过的一圈痕迹,还有两处淤青,这是被人掐过的痕迹。

鸦片不是砒霜,不会迅速致命,顶多致人昏迷,大小姐是被活活掐死的,用专业术语来说,属于机械性窒息。凶手再把尸体挂起来,伪造自缢的现场。

彭七月不慌不忙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悬挂着那台老式的华生牌吊扇,针孔摄像头就绑在其中一片风叶上,它居高临下,忠实地记录着房间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7

中秋节的晚上,龚家上下一片寂静,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暗流。

阁楼里,姚扣根和另两个男佣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彭七月却一反常态,蒙头大睡,其实缩在被窝里看那段监控录像。

彭七月最不愿意碰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电脑死机,重新开启,怎么也进不到XP界面,一键恢复功能也不起作用。

别看彭七月会射击,会擒拿格斗,对电脑却是菜鸟级的,只知道定期杀毒,一旦出现什么故障,只会抱着机器老老实实往维修部跑。ThinkPad的维修站徐家汇就有,可他不可能用掉唯一的一粒2010时空胶囊,跑回去修电脑。尤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唉!

彭七月正在懊恼,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拍打他的被窝,他慌忙把电脑合上塞到枕头底下,探出脑袋来,就见一个人影站在地铺前,手里举着蜡台,爬楼让他喘吁,嘴里呼出的气体晃动着烛光,他的脸忽明忽暗,颇有些阴森诡谲。

“七月,快起来!”龚管家的声音。

“什么事?”彭七月问。

“别问了,穿好衣服,跟我来!”

彭七月抓起衣服胡乱往身上一套,就被龚管家拽走了,借着烛光朝周围一看,姚扣根和另两个男佣都直起身子,紧张地望着自己。

不对呀!

彭七月的脑子轰地一下,好象被浇了一盆冷水——是的,在这个夜晚,龚管家举着烛台走进来,应该把姚扣根从被窝里叫起来,把他带走,怎么会来叫我呢?!

龚管家拉着他离开阁楼,朝二楼走去,一路上紧紧拽着彭七月的手,好象怕他逃走。

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镇定,镇定……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镇定自若,就象阿庆嫂、杨子荣……

彭七月反复对自己说。

书房里灯光通明,全套的橡木书橱、书桌、茶几和椅子,还有皮沙发。龚亭湖坐在书桌后,正视着走进来的龚管家和彭七月,面色沉肃。平时用来午睡的紫檀木雕花炕榻上躺着一个人,是二姨太,身上盖着一条薄丝棉被,脸色象纸一样苍白,听见脚步声,她一骨碌爬了起来。

“老爷,二太太,我把他带来了。”龚管家说着把彭七月往前轻轻一推。

根据姚扣根的讲述,龚亭湖看见姚扣根被领进来,急忙站了起来,微笑着说“扣根啊,这么晚了,还不让你休息,真是……不好意思呵!”老爷看见佣人就站起来,这是破天荒头一回,感动得姚扣根差一点儿下跪。

眼下,龚亭湖并没有站起来,抽出一支美女牌雪茄,掏出串在钥匙圈上的专门剪雪茄烟尾的小银钳,咯的一声剪开烟尾,龚管家凑上去用打火机帮他点燃雪茄。

龚亭湖吞云吐雾,不紧不慢地说:“七月,这么晚了把你找来,你知道有什么事?”

彭七月忐忑不安,心想,难道不是为这事?莫非自己的身份暴露了?摄像头被发现了?还是……

二姨太从炕榻上爬起来,招呼贴身娘姨,“银耳羹炖好了没有?给七月端一碗来。”

这与“姚版”完全一样。

男佣人端来一个托盘,盘里放着两杯咖啡和糖缸、牛奶壶等,“这是真正的红听S.W.咖啡,太平洋战争后停止进口了,”龚亭湖往咖啡里加了块方糖,轻轻搅拌着说,“这个牌子的咖啡有一股特别的酸味,闻起来就象法国白兰地。七月呵,你尝一尝。”

彭七月尝了一口,觉得跟在星巴克喝的佛罗娜差不多。他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险些把咖啡杯摔在地上。

在“姚版”中,佣人端上碧螺春和银耳羹,姚扣根都没有碰,而我……却喝了咖啡,我改变了历史!看来历史也要改变我了……

龚亭湖呷了一口咖啡,开门见山说:“七月,你的生辰八字给张半仙看过了,他说你最合适。”

之前,龚管家把所有男佣人的生辰八字都要走了。彭七月生于1978年,现在他回到1945年,年龄没变,把生辰往前推32年,就是“戊午年十一月廿三丑时”,这样一个虚里带实的生辰八字,莫非歪打正着?

彭七月象踩在了弹簧上,腾地站起来说:“姚扣根的生辰八字才跟大小姐的最配,是他,是他!不是我,不是我!”

他可以想象自己满头大汗四肢哆嗦的狼狈相,他还想起m﹠m巧克力广告里那句台词,一颗巧克力豆瑟瑟发抖地指着另一颗巧克力豆,对想吃自己的人说:“吃它吧!吃它吧!它是牛奶味的!”

龚亭湖和龚管家交换着惊讶的目光,龚管家说:“怎么,七月,你知道我们的心思?”

彭七月顿时语塞。旁边的二姨太却笑了起来,“我早就说过,七月跟雪儿有缘分。雪儿出事的时候,他第一个冲上楼;现在还没说出来,他就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了,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

龚管家也说:“扣根的生辰是丁卯年六月初九子时,要是没有你的话,也只有他了,可现在张半仙说了,你的生辰八字和大小姐的最配,还不是一般的配,是绝配啊!”

彭七月的脑袋顿时大了一圈。他想起包师傅,从他给包师傅药的那一瞬间起,历史就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前者是因,后者是果,自己在劫难逃了。

扑通一声,彭七月跪了下来,哭丧着脸说:“老爷,二太太,龚管家,我实话跟你们说了吧!其实我……我……”

他大声说出来:“我在乡下有老婆!”

彭七月对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暗暗得意,接着说:“我不仅有老婆,还有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老爷,二太太,难道你们愿意把女儿给我做小老婆?”

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龚亭湖、二姨太和龚管家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

彭七月盯住龚亭湖,等着他挥挥手说“算了,你回去吧,把扣根给我叫来”。本来是龚管家去叫姚扣根,现在换成自己去叫姚扣根,小小的一点改变,没啥。

二姨太深深叹了口气,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雪儿命苦,清白毁在一个狗男人的手里,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七月,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小姐在那边孤孤单单过下半辈子?”

没等彭七月开口,二姨太又说:“你在乡下有几个老婆几个孩子,这都没关系,反正只是走走形式。实话跟你说吧,七月,我已经认定你了,这门亲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二姨太显出少有的坚决,让彭七月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只要你应了,你就是我的女婿,等于是我的干儿子,我不会亏待你的。”

二姨太掏出一个手绢包,摊开在茶几上,里面有三根黄澄澄的金条,每根净重十两。

彭七月彻底缴械,无条件投降。

8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彭七月充分体会到了这一点。

“姚版”的阴阳婚礼是在中式的小客厅举行的,而在“彭版”,放到了对面的西式大客厅。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和中秋节的晚宴一样,婚礼保持低调,家人和佣人就是婚礼的宾客,稀稀拉拉二十来人。

那架德国产的钢琴终于派上了用场,弹奏它的不是别人,就是三姨太。她穿着墨绿色的丝绒旗袍,神情专注,仿佛在上海音乐厅弹奏,纤细的玉指按在琴键上,叮叮叮咚,叮叮叮咚……

三姨太弹的是《婚礼进行曲》。

彭七月穿着一件黑色燕尾服,这是二少爷在培罗蒙定做的、只在好朋友的婚礼上穿过一次,今天特意拿出来给他的“妹夫”穿。

彭七月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新娘,大小姐披着洁白的婚纱,脸上化了妆,她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地坐在一只皮沙发里,头微微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旁边站着她的“伴娘”,就是二姨太。二姨太今天穿了一件大花印度绸旗袍,长发用一根挺阔的绯红色缎带扎起来挽到了头顶上,象顶了只大蝴蝶似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真的象一位送女儿出嫁的母亲。

龚亭湖不光找来了证婚人,居然还找来一位神父,拿着本《圣经》一本正经地发问:

“彭先生,你愿意娶这位龚小姐为妻吗?不管她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美丽还是丑陋,一直爱她直到她生命的终结。”

彭七月觉得还应该加一句,“不管她是死的还是活的”。

“我……”彭七月看了看周围,所有的人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尤其是二姨太。

“我愿意。”彭七月的声音轻得就象蚊子叫。

神父回过头来问:“龚小姐,你愿意嫁给这位彭先生吗?不管他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英俊还是丑陋,一直爱他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大小姐坐着没反应。

“我愿意。”

这是二姨太替女儿说的,要是大小姐真是开口,全场都会趴下。

接下去还要交换结婚戒指。戒指是从老凤祥银楼里买来的现成货,彭七月轻轻捏起大小姐的手,为她的无名指套上戒指,然后自力更生地给自己套上戒指。

神父说:“新郎,你可以吻新娘了。”

彭七月楞了一下,看看周围,仍然是一群期待的目光。龚管家拼命朝他使眼色,指着脸颊,意思是不必吻嘴唇,可以在脸颊上偷工减料那么来一下。

彭七月俯下身去,在新娘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脸颊是冷的,搽了很多粉,一股胭脂味,象一块香喷喷的冰。

“根据上帝的旨意,你们两个从此结为夫妻,只有上帝才能把你们拆散。阿门!”神父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接下来就是拍照。

二姨太指挥大家把大小姐小心地挪到一张硬木椅子上,左摆右摆,折腾了半个多钟头,好不容易摆出一个端坐的样子,还让大小姐怀抱一束鲜花,彭七月站在一旁,二少爷硬给他戴上一副老式瑁玳眼镜。

照相师左看右看,并不满意,对龚管家嘀咕:“新娘子眼睛闭着,好象有点怪怪,能不能让她把眼睛睁开?”

龚管家皱了下眉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什么事都难不倒这位龚管家,他对一名佣人耳语两句,佣人飞快地跑去拿来一个布包,包里是密密麻麻一排银针,原来龚管家还会两手中医。他挑了一枚最长的银针,不用解开衣服,透过婚纱,直接扎进大小姐的背部,那里有人体的一处大穴——膻中穴。只见龚管家屏气宁息,微微转动银针,半分钟不到,客厅里响起一片惊呼声——大小姐的眼睛果真睁开了!

睁是睁开了,瞳孔却往上钻,被上眼睑遮住,怎么也不肯下来,象一粒算盘珠子粘在里面了。

龚管家低声嘟哝:“上吊嘛……都是往上的,所以眼珠子不下来。”

没办法,只能将就了。于是新娘瞪着一双白汪汪的眼睛,新郎挤出惨淡的笑容。镁光灯闪了一下,咔嚓一声,又一张结婚照诞生了。

按习俗,新郎要把新娘抱进新房。龚亭湖担心彭七月吃不消,特意让他抱着大小姐乘电梯直达三楼。对佣人来说,这可是难得享受的特权,看来龚亭湖真的把他当女婿看待了。

洞房花烛夜,新娘躺在床上,新郎坐在椅上,保持着距离。鲜红的大蜡烛燃烧着,蜡烛油一滴一滴往下掉,象流泪。

这是彭七月的第一次婚礼,终生难忘的婚礼。彭七月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脑袋一磕一磕往下垂,打起盹儿来。迷迷糊糊中,大小姐从床上坐起来了,揭开被子下床,一直走到彭七月面前,向他伸出手说:

“我死得好冤啊……我死得好冤啊……谁来为我申冤啊……”

她一边说一边流泪,把脸上搽的粉冲淡了。

彭七月做的这个梦与“姚版”略有不同,就在大小姐的身后,倏又冒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浑身湿漉漉,脸上和口鼻塞满了池塘的淤泥,他伸出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说着同样的话:

“我死得好冤啊……我死得好冤啊……谁来为我申冤啊……”

“放心吧,雪儿,还有延儿,我向你们发誓,我一定要为你们申冤。”彭七月的声音不大,斩钉截铁。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眼角湿湿的,他真的在梦里流泪了。

看来,被谋杀的不止是大小姐,还有在池塘里溺死的三少爷。

这对与世无争的姐弟,究竟得罪了谁?

凶手是同一个人,还是有两个?

楼下传来声嘶力竭的吵闹,二姨太的“女儿保卫战”在龚宅里上演了。

9

随着“女儿保卫战”的无奈落幕,大小姐终于下葬了。

“姚版”里,大小姐是穿一身素衣下葬的,在“彭版”里,她穿着那套洁白的婚纱,手上戴着白手套,手指上套着那枚戒指,象一只芭比娃娃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都说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披上婚纱,现在大小姐把这个“幸福时刻”保留到棺材里去了,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种机会的。

葬礼由神父主持,他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话,作为死者的丈夫,彭七月站在第一排,天空下着濛濛细雨,细雨飘在他脸上,湿湿的,冷冷的。彭七月流了泪,为他可怜的新婚妻子,要知道,这是他的第一次婚姻啊!

想不到农历八月的上海居然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濛濛的雨越下越密,夹杂着冰屑,然后是更大的冰粒,噼噼啪啪砸落在雨伞上,下午四点钟左右开始飘起雪花,白色的小雪片落到黑色的柏油路面上,倏地就不见了。

“雪儿冤,八月雪……”二姨太在唱。

葬礼后,彭七月不再是佣人了,他搬出阁楼,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大小姐的闺房,佣人们都喊他“大姑爷”。

以后的几天他可没闲着,逢人就说,大小姐给自己托梦了,她不是自杀,而是被杀,有人把鸦片裹在馒头里对她强行喂食,然后掐死了她,再把尸体吊起来。

寒露那天(农历九月初三)丑时(凌晨一至三点),凶手的名字会出现在她的手背上,只要开棺一看就知道了。

尽管彭七月描述得绘声绘色,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还有的保持沉默。

十月七日这天(就是九月初二),二姨太走进彭七月的房间,神情诡秘地说:“七月,昨天夜里雪儿托梦给我,说她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今天晚上我们就去把小毛头接出来吧!”

“好吧,姆妈。”没有姚扣根的吞吞吐吐,彭七月一口就答应了,还叮嘱说,“夜里凉,多带几件衣裳。”

二姨太开心地笑了,脸上出现好多细细密密的皱纹。

这天晚上,两条人影从龚宅后花园的角门里钻出来,二姨太打着手电筒,彭七月提着一袋工具,两个人紧走慢走来到了六角公墓。

周围有一层氤氲的雾气,象给墓地罩了一层青纱,披头散发的黑花现身了,它离得远远的,盯着这对忙碌的丈母娘和女婿。

挖坟是体力活,就在彭七月挥锹大干的时候,二姨太拿着一把小铁铲,时不时地伸过来帮他挖两下土,有点愚公移山的味道。

棺材盖终于露了出来,下面隐约传来婴儿的哭泣声。

“七月,你听,小毛头在哭!”二姨太激动得难以自制,“噢,囡囡乖,不哭,不哭,外婆来救你了……”

二姨太抹着眼角溢出的泪水,一边哄着这个还不曾谋面的婴儿,一边催促着彭七月动作快点。彭七月把周围的泥土扒干净,趴在棺材盖上,把敲进去的三十九根钉子一根一根撬出来,最后拔开四个插销,用力把棺材盖揭了起来——

“姚版”里的姚扣根没等到这一刻就转身逃之夭夭,撇下了二姨太。这个瘦弱的女人如何完成这些繁琐的动作,也许把腰累垮了,也许把手指头弄破了、手指甲崩坏了,最后用流着血的双手撬开沉重的棺材盖……

想到这儿,对这个疯狂的女人,彭七月忽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感动。是啊,她所做的只是一个外婆对自己刚刚出生的外孙(或外孙女)的保护,只是出于母性的本能。

手电筒的光圈照进棺材,棺材里的情形清晰地显现在两人的眼前。果真有一个婴儿,而且是女婴,她光着身子,趴在大小姐的尸体上,象小狗小猫一样嗅来嗅去,寻找着有乳汁的地方,她一边哭一边找,一边找一边哭,直到被一双颤巍巍的手从棺材里抱起来。

“七月,你看!”二姨太哽咽地对彭七月说,“这就是我的外孙女,对了,也是你的女儿!”

她抱着女婴泣不成声,对着棺材里说:“雪儿,你放心吧,哪怕抽我的血给她喝、割我的肉给她吃,我也要把她拉扯大!”

她把婴儿放进事先带来的襁褓,小心翼翼地裹好。

“姆妈,你去吧,这里交给我来收拾。”彭七月显得很平静,二姨太点点头,最后朝棺材里望了一眼,擦擦泪,狠狠心,抱着婴儿扭头就走了,背影很快消溶在夜色中。

现在,墓地里只剩下彭七月和大小姐这对“新婚夫妻”,妻子躺在棺材里,丈夫站在坑沿边上,相隔咫尺,却是一道阴阳界。

彭七月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四周静谧如常,能听到的只是晚风掠过林梢的嗖嗖声和草丛里传来的秋虫鸣叫声。

彭七月重新下到坑里,踩进棺材的空隙,小心翼翼把大小姐的尸体抱了起来,放在坑沿边。

这是他第二次抱她。第一次是从婚礼现场抱进新房,第二次是从棺材里抱出来,他觉得大小姐的体重似乎增加了,这是尸体开始腐烂的信号,内脏中的细菌大量繁殖,细胞在分解中产生气体,最后身体会象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肿胀得难以辨认,所以刑侦工作的第一步就是辨别死者的身份。

彭七月抱着她走到十余米开外,把尸体暂时放在一棵树下,然后走回来,站在坑前朝空棺材注视了片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件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一件也许会让他后怕一辈子的事情——

他跨进棺材,躺了下来。

躺在棺材里,他稍微调整了下姿势,然后把棺材盖合上,完全盖没。

再过一会儿,有人会来打开棺材。

这是一个约会,和凶手的约会。

10

棺材里是另外一个世界,下面铺着一层软垫,周围是坚硬的木板,稀薄的空气里混合着楠木香和腐败的异味,让他直恶心。

他不知道要躺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甚至一小时。

这就是棺材,“棺”和“材”都有木字旁,因为棺材是木头的,据说现在有了塑料和不锈钢的棺材,不过彭七月认为这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毛泽东躺在水晶棺材里供万人瞻仰,彭七月敢打赌,要是在他逝世前问一问他老人家的意见,他一定不同意这样做,甚至会很生气。

为什么要叫棺材?去掉木字旁,无非就是升官发财,这是中国人最向往的两件事。然而无论你升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到头来都要被两块木头包起来,叫你进棺材。

这便是人的归宿,人人的归宿,不管你是连任两届的大总统、拍个广告就能赚亿的大明星,还是终日为生计奔波的草民,最终都要躺在这里,没有灵魂,身体一点点腐败下去,直到细胞分解殆尽,只剩一副骷髅。如果有机会重见天日,挖你出来的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考古工作者。

这样想下来,对名利异性的追逐,人际关系的倾轧,其实都没多大意思,到头来大家都要乖乖地躺在这里。躺在棺材里,你既不能数钱,也不能开董事会议,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考古工作者或者盗墓贼来发掘你。

但现在,彭七月在等另外一个人——凶手。

他在龚家散布的流言,凶手听见了。他是第一次杀人,不是杀人如麻的老手,这句听来荒诞不经的话,一定能对他产生不小的心理压力。他要来墓地亲眼看一看大小姐的手背上到底写没写自己的名字,如果确有,就赶快把字擦掉,不留痕迹……

当他来到墓地,目睹坑已被挖开,棺材已经暴露,更加惊慌失措,难道有人抢先一步来看过了?不管怎么样,先让我看一看再说……

棺材盖发出沉闷的移动声,一点一点往后退去,凌晨的夜空、氤氲的夜雾重新出现在头顶,还有……

一张人的面孔。

凶手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