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阴阳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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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故事都有男女主角,姚扣根就是男主角,他没有显赫的身份,只是大户人家的男佣,而照片上的新娘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1939年,日本人扶植的汪精卫政府在南京成立了中央储备银行,发行名叫“储备券”的钞票,与国民党政府发行的法币相抗衡,出现了一个地区有两种货币的怪异现象,直到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储备券才彻底把法币逐出了流通市场,成为沦陷区唯一的合法货币。

现在的史书习惯把这种储备券称作“伪钞”,与现在我们生活中遇见的伪钞不同,这个“伪”并不是假,而是汉奸的意思,当时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中国的半壁江山,凡是为日本侵略者服务的,后人都在他们的头衔上加一个伪字,如傅仪是伪满洲国的皇帝,市长是伪市长,警察是伪警察,就连在机关里抄抄写写的小职员也是伪职员。文革中,这些“伪职员”被扣上汉奸的帽子,吃尽了苦头。

姚扣根的主人叫龚亭湖,时任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的次长,相当于副行长,也算是个高官了。龚亭湖娶了三个老婆,大太太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少爷叫龚守金,是国民党军统特务,还是个中校,南京沦陷后内迁去了重庆,父子俩各为其主,成了敌对的双方。后来龚亭湖登报声明与儿子脱离关系,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父子之情哪能轻易割断?

二少爷叫龚守银(不愧是开银行的,给孩子起名都是披金挂银),是律师。龚亭湖陆续把二姨太和三姨太娶进门后,大太太“功成身退”,跑到太湖畔洞庭东山有名的紫金庵隐居起来,拜了一位老尼姑作师傅,终日吃素念佛,来个眼不见为净。龚亭湖当然是求之不得。

二姨太的娘家在江苏吴县,是县里有名的乡绅,她父亲在“七·七事变”前当过省里的参议员,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二姨太很瘦(那时叫瘦,现在叫苗条),瘦得象白骨精,却是天生的衣架子,尤其穿旗袍,就跟月份牌上的古典美女似的风韵楚楚,叫人眼睛一亮,

二姨太生了个女儿,叫龚守雪,乳名“雪儿”。她便是龚家的大小姐了。

大小姐就是照片上的新娘。

三姨太是唱戏的,演花旦,都说戏子的眼神很妖,会勾人,龚亭湖看了她在《四郎探母》里演的铁镜公主,甩一个水袖,飞一个媚眼,就再也坐不住了。

三姨太是天生的婴儿肥,有点象蔡依琳,与二姨太不同,她是苦出身,没享过福,嫁入龚家后,三个月里长了十公斤肉,与戏里的窈窕扮相判若两人,那年头可没有减肥这一说,好在三姨太不是肥胖而是丰满,乳房胀鼓鼓的,屁股圆滚滚的,象安格尔画笔下土耳其浴室里的裸女,更添了几分女人味。

佣人们私下议论,说老爷玩够了瘦的,想换换口味来个胖的,真是占尽了花魁,享尽了风流。

除了唱戏,三姨太还会弹钢琴,娶她进门的时候,龚亭湖从德国洋行里买了一架钢琴,什么牌子忘了,摆在客厅里,佣人每天要擦,那把琴凳是用上等橡木做的,非常沉。后来,大小姐跟她学弹过钢琴。

三姨太生的是儿子,就是龚家的三少爷。

女人天生是冤家,何况共侍一夫。三姨太骂二姨太是白骨精,二姨太骂三姨太是猪肉脯。她们俩吃饭从不同桌,除了每年的春节和中秋,龚亭湖规定全家必须坐在一起,其余的时候,大家各有各的房间,各用各的丫环,井水不犯河水。如此看来,大太太的激流勇退不失为明智之举。

别看两位姨太太形同水火,可她们的子女——大小姐与三少爷,从小在一起玩,大小姐比三少爷大四岁,两个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所以根本没有“敌对”之说。血缘这个东西很怪的,千里寻兄,万里寻母,历尽艰辛,哪儿来的精神支柱?就是血缘。

如果这份亲情加上两小无猜的友情能够延续下去,是一定会感化大人的,但很可惜,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因为三少爷先走一步,他死了。

今天的嵩山路与淮海路交界的地方,耸立着一幢灰白色的写字楼,叫力宝广场,六十多年前,这里是一幢荷兰式的三层洋房,据说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在1922年建造的,后来投机失败,破产了,这位勇敢的犹太人从外滩的沙逊饭店顶楼跳了下去。

那是一座真正的大宅,比弄堂里的沈家要大得多,气派得多,它有一个占地二十亩的后花园,堆砌着假山石,栽种了香樟、松柏、棕榈、冬青和广玉兰,树龄都在三十年以上,还有一个大池塘,说是池塘,大得可以用袖珍人工湖来形容,有一条木板搭出来的栈桥,桥下系着一条小舢板,水面上一年四季漂浮着荷叶,夏天可以听见蛙鸣,水的颜色碧绿,水面下不时有一串小水泡冒上来,看来水里有鱼,而且鱼小不了,正应了“水清则无鱼”那句话。有一次厨师心血来潮,从池塘里钓起一条很肥的黑鱼,烧成鱼汤端到餐桌上,被龚亭湖臭骂一顿,下令谁也不准碰池塘里的鱼,连浮游的小蝌蚪都不许捞,看来那时候他就知道保护“生态平衡”了。

三少爷就是在这个池塘里淹死的。

那天姐弟俩在后花园玩捉迷藏,玩着玩着,三少爷就把自己彻底藏起来了,无影无踪,后来下起雨来,大小姐以为弟弟回家了,也就走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三少爷回来,三姨太着急起来,告诉了管家,管家也姓龚,是龚亭湖从浙江老家带出来的,忠心耿耿。龚管家让所有的佣人出去找,天黑了,花园已经看不清了,就点上火把,打亮手电筒,后来细心的花匠发现那只小舢板不见了,怀疑三少爷会不会掉进池塘。佣人里数龚亭湖的司机水性最好,他自告奋勇下去捞,摸了一阵,说池塘底的淤泥积得太厚,摸不到,于是想办法调来一台抽水机,打算把池塘的水抽干,一直折腾到后半夜,终于看见了三少爷的尸体,两条腿膝盖以下都插在淤泥里,两只小手伸向空中,试图抓住什么,嘴巴和鼻孔塞满了泥,跟他一道沉下去的还有那只小舢板。

估计姐弟俩玩捉迷藏,三少爷跑到栈桥上,看见小舢板就藏了进去,舢板是用绳索缚牢的,不知怎么搞的绳索松了,舢板漂向池塘中央,由于常年浸泡在水里,船底早就烂了,以前清理池塘的时候还有人坐过,但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了,现在只是摆摆样子。

虽然池塘不深,但淹死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三姨太象发了疯一样上蹿下跳,说儿子是被大小姐害死的,要她偿命,冲进厨房抓了把切菜刀,幸亏被龚管家和贴身的娘姨拼命拦住,龚亭湖出来大喝一声,三姨太怔了片刻就昏了过去。

三少爷叫龚守延,乳名“延儿”。

三少爷的葬礼开始筹备起来,本该忙碌的龚管家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那天他外出整整一天,说是去了南汇乡下,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鞋子上沾满了泥,跟老爷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商量了半天,龚亭湖皱着眉头,抽完了两根美女牌雪茄,决定了一件大事——给死去的延儿娶亲。

南汇乡下的木光村有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得了肺结核,已经奄奄一息了,家里把棺材都准备好了。龚管家找来一位算命先生。把女孩的生辰八字跟三少爷的一对,正合适,于是龚亭湖拿出一笔钱作聘礼,定下这门阴亲,女孩的父母拿出的嫁妆是一口小棺材,因为家里穷,买最便宜的,木板薄得象树皮。

三天后,女孩果然死了,装在薄皮棺材里运到了市区的龚宅。整座龚宅被黑布和白布包裹起来,远远望去就象一幅黑白山水画,足足用掉了几十匹布,还请来了乐队,吹吹打打,比娶亲还要热闹。

三少爷躺在一口特制的金丝楠木棺材内,比普通的棺材要短些,因为里面躺的是小孩,但比一般的棺材要宽,因为里面要躺两个人。小新娘从薄皮棺材里被“请”出来,躺在自己的小男人身边,她全身戴金挂银,镶钻佩玉,整整十七件首饰,都是龚管家出钱去银楼打造的。三少爷也是披红挂绿,穿上特制的小马褂,脚上一双英国的牛皮童鞋。两个小孩并排躺着,没有血色的小脸蛋被涂了浓妆,象一对红嘴绿皮的鹦鹉,还让他们的小手挽在一起,俨然一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恩爱相,实际上这对小夫妻谁也不认识谁。

婚礼结束,钉上棺材板的时候,龚管家扯开嗓子高呼“送三少爷、三少奶奶上路!”周围响起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和唢呐声,下葬地点离龚宅不远,当时淮海路叫霞飞路,过了嵩山路,沿霞飞路往东一百米有一座公墓,老一辈的上海人习惯叫它“外国坟山”;因为这里属于法租界,又叫法国公墓。其实它的正名叫六角公墓,以色列国旗上有两个相贴的正反三角形,这是犹太人的标记,六角公墓其实是犹太人的墓地。解放后坟山被改造成淮海公园,今天依然留在喧闹的淮海路上。

三少爷和三少奶奶既不是犹太人,也不信基督教,照理说不会葬在犹太人的墓地,但龚亭湖希望孩子安睡的地方离自己近一点,越近越好,恰好附近就有这座公墓。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进驻租界,在日本人眼里,高鼻子蓝眼睛的白种人属于“劣等民族”,比东亚病夫的支那(中国)人还要低一个档次,中国人好歹还是黄皮肤。在上海的犹太人虽然没有象欧洲的犹太人那样被关进集中营,但被圈限在虹口一带居住。形势变了,身为沪上金融界的高官,龚亭湖想办这点事,实在是小菜一碟。

三少爷死后,三姨太的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整天关在房间里,嗯嗯啊啊唱戏,唱词含糊不清,没人能听懂。龚亭湖从德国人的洋行里买来一台当时最时髦最昂贵的留声机送给她,还有一堆胶木唱片,有国粹京剧,也有西洋歌剧。有了留声机的陪伴,三姨太的情绪稳定了些,留声机的兹兹轧轧声取代了含糊不清的唱腔,经常深更半夜,三姨太的房里依旧灯火通明,唱声不绝。

三少爷死后,二姨太去看过三姨太,让女儿喊三姨太“干妈”,还要女儿跪下来磕头,旁人看得出,这等于是赔罪,因为大小姐没有尽到姐姐的责任。

对二姨太的示好,听着大小姐“干妈、干妈”的叫,三姨太没什么反应,哼哼叽叽唱起了《窦娥冤》:

“上天——天无路

入地——地无门

慢说我心碎

行人也断魂

……”

三少爷死的那年,龚亭湖四十八岁,正值本命年,可能没有系避邪的红腰带,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当时的金融形势十分混乱,一旦法币被逐出沦陷区,大量货币往后方回流,会给国统区造成很大的经济压力,所以国民党的军统不惜一切代价要捍卫法币,与汪精卫伪政府的特务机关——七十六号展开了一场恐怖竞赛,袭击目标都是银行,你用机枪扫我的储备银行,我就用手榴弹炸你的中国银行,那一阵市民们进银行存款,无不战战兢兢,恨不能戴上钢盔穿上防弹衣。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的行长遭军统特务狙击身亡,本来,龚亭湖顺理成章升坐行长的宝座,没想到有人给南京总行写匿名信,揭发他的大儿子龚守金在重庆当军统特务,龚亭湖是内奸。儿子连累了老子,龚亭湖一气之下,索性请长假,只保留银行顾问的空头衔。

龚亭湖官场失意,闭门谢客,忽有一日心血来潮,信奉起道教来,不知从哪座山上请来一名姓乌的道士,专门在后花园搭了一间小艾屋,屋顶竖着一支烟囱,终日烟雾袅袅,后来才知道,道士在给老爷炼金丹,据说吃了会长生不老,临死还能成仙。

金丹可不是随便炼炼的,至少需要“千日”方可炼成,差不多要三年,所用的材料也是稀奇古怪:冬日寅时的晨露、夏去秋未至蜕下的蝉皮,百足蜈蚣爬过的牛尖草……这些还能听懂,更多的连听都没听说过,就连容器都有严格的规定,必须是足金打造的盆盆罐罐。

龚亭湖变得越来越怪僻,只食素,不沾荤腥,发型也变了,头上梳发髻,象个道士,还禁欲,两个姨太太都不碰了,热闹过的龙凤床变成了打坐床、练功床,他的卧室任何人都不准进去,整天房门紧闭,香烟缭绕,门缝里传出一股幽淡的香味,还有喃喃自语的声音。

那金丹最终没能炼成,道士也失踪了,龚亭湖既没得道,也没成仙,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后来,大小姐得了一种怪病,那头简直可以拍洗发水广告的乌黑长发,开始一把一把脱落,没几天就掉了一半,人也削瘦憔悴起来,可把二姨太急坏了,说女儿得的是民谚中俗称“鬼剃头”的病,就是急性脱发症,于是中医西医轮番上阵,这个药那个药吃了不少。

别看大小姐是府上唯一的千金,没怎么娇生惯养,是个沉默寡言的女生。有一天她外出,抱回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说是在路上捡的,生下来就被遗弃,快要饿死了。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黑黑瘦瘦的小猫长成了健硕的大黑猫,取名叫黑花,喜欢往屋顶上爬,趴在那儿俯瞰整个花园,好象它才是这里的主人。那一身黑毛光滑油亮,一对猫眼炯炯有神,当它盯住你看的时候,你能觉得自己的魂好象被它吸走了。

大小姐得怪病的时候,黑花失踪了。

在炼金丹的漫长过程中,龚亭湖染上了鸦片瘾,床变成了烟榻,添置了全套烟具:银制的烟盘和烟灯,一支象牙镶银的烟枪。托人从云南带来了正宗的云南老膏,据说是最上等的鸦片,龚亭湖舍不得多抽,用蜡封了缸口,放在红木大橱的顶上。

三少爷死后的第四年,就是1945年,日本人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国民党抢在共产党前面接管了大上海,最先进入上海的不是部队,而是大批的军统特务,他们被飞机从重庆运到上海,接管警察局、市政府、日本宪兵队、银行、报社、日资企业……

大少爷龚守金仕途一帆风顺,在军统局本部的调查室任上校,还是个专员,这次负责接受远东最大的提篮桥监狱,里面关押着几百名囚犯,除了杀人抢劫的刑事犯,还有很多的政治犯,既有国民党也有共产党,当然,先要释放自己的同志。

百忙之中,大少爷驱车来到嵩山路的龚宅,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在龚亭湖面前磕头,父子俩抱头痛哭。

上海光复后,旋即刮起肃查汉奸的大风暴,不是一个个抓,而是一批批抓,先是客客气气找你谈话,实际上你已经被剥夺了自由,这边谈话,那边成群结队的军统特务就涌进你家里,家里的一切皆为“敌产”予以没收,搬不动的房子、家具统统贴上封条。

以龚亭湖这个级别的汉奸,不光人要被逮捕,财产被查封,就连家属都要被监视居住。幸亏龚亭湖几年前就退了下来,只挂了一个顾问的空头衔,所以第一批要逮捕的汉奸名单里没有他,第二、第三批也没有,总算躲过了这一劫,正应了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然,身为军统上校的大少爷肯定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中秋节那天,全家人团聚,大少爷衣锦还乡,大太太也从苏州回来了,这是一顿难得的团圆饭,龚亭湖不想太张扬,总觉得自己头上戴着一顶汉奸的帽子,所以没有邀请客人,只是一顿家宴,给佣人们都赏了红包,皆大欢喜。

就在这个洋溢着喜气的中秋节之夜,大小姐死了。

大小姐吞了鸦片,取自红木大橱顶上的那缸云南老膏。

天花板上有一台老式四叶吊扇,华生牌的,大小姐的躯体就挂在铜制的马达上,脚下是一把翻倒的椅子。她为自己的死上了“双保险”,先吞鸦片,再自缢。

大小姐留下一份遗书,说她被一个男人骗了,失去了贞操,无颜见父母,自杀的理由既简单又实用,在那个年代,女孩子失贞是一件天大的丑事,整个家族都会蒙羞。大小姐恳请父母不要去追查这个男的是谁,放他一条生路,女儿今生不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来世一定偿还……遗书的字迹潦草,好象急着赶路。

这个男人等于是害死大小姐的凶手,大少爷和二少爷震怒,发誓要查出这个人,碎尸万段给妹妹殉葬。大少爷是军统大特务,二少爷是上海滩的大律师,真要追查起来,肯定水落石出,最后龚亭湖说:“雪儿已经没了,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吧。”就这么一句话把风波平息了下去。

……

“请等一下!”彭七月忍不住打断道,“姚老先生,您是说大小姐已经死了?那这张结婚照又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你仔细看看这张照片,你不觉得大小姐的脸有点怪异吗?你看看她的脚尖,有没有一种悬空的感觉?她的左手是不是淹没在阴影里?她的眼睛为什么闭着?眼角是不是涂了很浓的眼影,就象一滴血淌下来?那是因为——”

姚扣根舔了舔嘴唇,说出一句彭七月“期盼已久”的话:

“这是大小姐的尸体。”

2

我父亲叫姚鲁四,在龚家当木匠,道士住的那间小屋就是我父亲搭建的,我来给父亲当下手,被龚管家看见了,问我父亲,“老姚,这是你儿子?倒是眉清目秀嘛,老爷一直对我说,佣人的岁数太大了,多找几个年轻的,好让家里有一点生气嘛!”

就这样,我正式踏进了龚家。

龚家只有七口人,伺候他们的佣人加起来倒有二十几个,男佣人里有厨师、花匠、木匠、司机,还有身强力壮的家丁(相当于保安),女佣人分得更细,洗衣服、清扫屋子的老妈子,伺候小姐和少爷的丫环,姨太太的贴身娘姨,娘姨里还分梳头娘姨和敲背娘姨。

我在厨房打杂,主要是洗菜切菜,一清早跟师傅出去买菜,那年头没有塑料袋,都装在菜篮子里,提着很沉,买了鱼虾之类的湿货,腥气的水就会从篮子底漏下来,一路上滴滴答答,你在前面走,苍蝇在后面追。

烧菜可轮不上我,除了大师傅和二师傅,还有专门负责烧点心的包师傅,逢年过节就从老正兴、老半斋、功德林这些有名的饭店里请厨师来掌勺。

有一次,负责端菜的阿宝因为发烧,走路头重脚轻,打翻了一碗汤,翻在二姨太的旗袍上,被龚管家扇了一记大头耳光。打那以后,端菜的活儿才交给了我。每次我都是低着头,小心翼翼把菜端进饭厅,把空盘子撤走,从来不敢东张西望,哪怕多看一眼。

二姨太和三姨太的饮食最讲究,而且她们的口味南辕北辙,一个嗜甜,一个好辣,所以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两人的饭菜分开烧,不能用同一口锅,免得串味。到了用餐时间,谁先到饭厅,谁就在饭厅吃,另一个就在自己房间里吃。因此她们的房间我都进去过,大小姐的闺房我也进去过,那一阵她得了“鬼剃头”的怪病,吃饭都不去饭厅,直接由我送进房去。

大小姐长得文静又秀气,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不象她母亲二姨太经常对佣人发脾气。别以为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是刁蛮公主,大小姐说话轻声细气,走路步态轻盈,在我眼里,她是仙女。

你问我想不想娶她,我告诉你,哪只癞蛤蟆不想吃天鹅肉?可到头来又有几只癞蛤蟆真正吃到了天鹅肉?我很幸运,最终吃到了天鹅肉,只不过天鹅是死的。

大小姐死后,龚宅出奇的宁静,没有大哭小叫,没有举丧守灵,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被我猜中了,只是没想到,事情就发生在我身上。

我和烧点心的包师傅,还有两个男佣人,四人睡阁楼,屋顶是斜坡的,下面正好放一张地铺,我就躺在这里。晚上大家谁也睡不着,正议论着,在这之前,龚管家把我们每个男佣人的生辰八字都要走了,不知道派啥用场。子时时分(晚上十一点以后)响起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有人来到阁楼,举着烛台,幽幽烛光一直照到我头上,原来是龚管家,爬楼让他喘吁,嘴里呼出的气体晃动着烛光,他的脸忽明忽暗,颇有些阴森诡谲。

“扣根,快起床,跟我走。”

“去哪儿?”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别问了,有要紧事。”

我草草地扣了两粒钮扣就被拽走了,连鞋都没有穿好。在我的印象中,龚管家第一次这样紧紧拉住我的手。

在龚家当了四年佣人,我还是第一次踏进老爷的书房,两个装满书的大书柜,一个摆放古玩的架子,琳琅满目,小到玛瑙鼻烟壶,大到羊脂白玉麒麟,随手拿一件,就能换一户穷人家全年的口粮。还有一张紫檀木雕花炕榻,老爷每天都要在上面午睡半个时辰,说午睡可以延年益寿。

书斋里灯火通明,老爷端坐着,面色沉肃,二姨太躺在那张紫檀木雕花炕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丝棉被,脸色象纸一样苍白,看见龚管家领着我走进来,老爷急忙站起身来——

老爷看见佣人就要站起来,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扣根啊,”老爷微笑着,“这么晚了,还不让你休息,真是……不好意思呵!”

“老爷!”我感动得差一点儿要跪下来。

二姨太看见我来了,一骨碌从炕榻上爬起来,招呼贴身娘姨,“银耳羹炖好了没有?给扣根端一碗来。”

老爷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露出较为满意的神情,把一个骨瓷茶碗往我面前推了推,“这是刚采摘的碧螺春,喝吧。”

碧螺春和银耳羹,我都没碰。老爷喝了一口茶,跟我开门见山,“扣根,你的生辰八字给张半仙看过了,他说你最合适。”

“我?……”我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我打算把女儿嫁给你。”

当时我很天真,心想,大小姐不是死了吗?难道还有二小姐?

二姨太说:“扣根,你不用害怕,就是办个仪式,拜个天地,入个洞房,到第二天这事就结束了。”

“不用害怕”?……我如梦初醒,身体象筛糠一样哆嗦起来。

“老爷,二太太,这结阴亲,新郎新娘都是……那个……”

我没敢说出“死人”两个字,就用“那个”代替,相信他们能听懂。

“可我是大活人哪!”我说。

老爷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知道,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找般配的!上一回延儿那是凑巧了,碰上个奄奄一息的病孩,生辰八字也配得上,可这回不同,天也热,雪儿的尸首不能多放,想来想去,还是就地取材,在家里物色一个吧。”

没等我表态,龚管家推了推我说:“扣根,老爷看得起你,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后面的话显然是警告,没想到龚管家还说了一句更恐怖的话:“叫几个家丁勒死你,就不用再跟你商量了,这门阴亲算是铁板钉钉了!”

老爷干咳一声,瞪了龚管家一眼,训斥道:“莫要放肆!人命关天,这种玩笑万万开不得!”

龚管家的话听起来象恐吓,但真要做起来,也不是不可能。以龚家的权势,我这条小命还不是攥在他们手里?

大概是看见我害怕的样子,二姨太说:“扣根,你到龚家有三四年了吧?老爷从来没有亏待过你,现在老爷和我有困难,需要你帮助,你就忍心袖手旁观?可怜我女儿的清白之身就毁在一个狗男人的手里,连他是谁都不知道!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小姐在那边孤孤单单过下半辈子?”

我沉默了,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二姨太最后又说:“实话跟你说吧,这门亲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只要你应了,你就是我的女婿,等于是我的干儿子,我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她掏出一个手绢包,摊开在茶几上,里面有三根黄澄澄的金条,每根净重十两。

我彻底缴械,无条件投降。

婚礼就在客厅举行,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因为婚礼的特殊性,所以很低调,没有放鞭炮,没有吹唢呐,没有宾客盈门,自始至终冷冷清清,只有家里的佣人捧场。

老爷找来一个证婚人,以后由他去社会局民事科报婚姻备案。我爹娘也来了,看见他们的儿媳凤冠云帔、霓衫绿裳地躺在那儿,没有多少喜悦,表情显得尴尬,不过他们怀里揣着老爷给的见面礼:一张盖有“龚亭湖”私人印章的银行支票,数目足够他们后半辈子吃喝不愁,再也不用当木匠了。

二姨太亲自给大小姐化妆,粉底、胭脂、口红、眉笔……动作慢吞吞的,一边喃喃低语,母女间仿佛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化妆出来的样子,就是照片上的效果,化妆大师也不能把死人变成仙女。

我穿上了民国时期的正装——马褂。我发誓,我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那衣料摸上去象丝绸一样滑爽,穿在身上说不出来的舒服,胸前戴的绢红花也透着一股香味,我还以为那是真花。

规定的三拜(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全是我一个人拜的,按规矩,媳妇要给公公婆婆奉茶,那也免了,我给老爷和二姨太(现在是我的岳父岳母)磕完头,独自奉了茶。

老爷还从照相馆请来一位照相师傅,拍下了这张结婚照,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死人还能站立?你注意到她脚下那团阴影了吗?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有人蹲在后面撑着,就是龚管家,他一手托住大小姐的后脑勺,以免她的头往后仰或偏向一旁,一边用自己的身体顶住她的后背,以免突地瘫软下去,他就象条狗一样蹲在后面,做着不可思议的动作,还不能暴露自己,真是难为他了。当时我看见了,真想笑,可又不敢。

所以说,这张结婚照其实是三人照,正面看不出来罢了。

大小姐的右手好象没了?其实拐到背后去了,被龚管家抓着呢,顶在她的腰上。

“新郎新娘,笑一笑!”照相师傅说。

我笑了,微笑,大小姐没有笑,她要一笑,全场准趴下。

拜完天地,老爷在饭厅设宴款待我爹我娘,一口一个“亲家”。新郎和新娘则入了洞房,就是大小姐的闺房。

大小姐是被龚管家和阿宝抬进去的,放在床上。阿宝趁着周围没人,笑嘻嘻对我说,“新郎倌,恭喜恭喜哦!癞蛤蟆终于吃到天鹅肉了!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晚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良宵短暂,抓紧时间啊!”

我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要叫“洞房”?那天晚上我忽然悟出来了,洞房洞房,就是新郎在新娘身上打洞啊。

你以为我真的做了那事?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不是淫尸的变态狂。

洞房之夜,大小姐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锦缎被子。我坐在椅子上,离她有七八尺的距离,鲜红的大蜡烛就在我旁边燃烧着,蜡烛油一滴一滴往下掉,象流泪。

到了丑时(大概是凌晨二点)我实在撑不住了,脑袋一磕一磕地往下垂,我打了盹儿,迷迷糊糊中,大小姐从床上坐起来了,揭开被子下床,一直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跟我说:

“我死得好冤啊……我死得好冤啊……谁来为我申冤啊……”

她一边说一边流泪,把脸上搽的粉冲淡了。

我惊醒过来,大小姐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原来是一场梦。

难道……真的是梦?我脑子转得飞快,思如泉涌。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是家里的佣人?

身为佣人,我最有发言权,大小姐从来不跟佣人,尤其是男佣人多说话,凡有事吩咐,都是通过身边的丫环或者太太的贴身娘姨来传递的。再说大小姐已经十七岁,懂事了,那些土里土气的下人哪个有本事把她骗得失身?绝不可能。

是外面的人?

大小姐在教会办的女子学堂念书,除了学监、校长和校董里有男人,其余清一色是女人。那年头不象现在,女生怀孕了流产了在医院里大出血死掉了,学校才知道,那时候校规极其严格,学生也懂得自律,根本不可能出现和男生偷偷幽会的事情。

家里的男人,除了佣人,就是老爷和大少爷、二少爷了。大少爷刚从重庆回来,公务缠身,有时候整夜不归。二少爷是律师,接各种各样的案子,也是早出晚归,经常在无锡杭州南京这些地方连轴跑。大少爷的妻儿还在重庆,二少爷虽然没有结婚,但他的婚事已经摆上议事日程了,老爷还去了几趟苏州,和大太太商量这事。

总之,两位少爷乃知书达理之人,绝非那种衣冠禽兽,奸污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推测:这个所谓的男人,其实根本不存在!

遗书又是怎么回事?没准是仿冒的。

如此说来,大小姐的自杀就要打引号了。

谋杀?

凶手就在家里……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不是老爷雇的侦探,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调查周围的人,除了胡思乱想,我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当我的新郎。

大小姐的尸体在家里停了三天,这三天,算是我们的“蜜月”吧,度完“蜜月”就要下葬,还是马路斜对面的六角公墓,偏偏这时候,二姨太出来说了句话,使得整个事情急转直下。

二姨太对老爷说:“昨晚雪儿托梦给我,说自己怀孕了,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下葬吧。”

稍微有脑子的人都会以为她是悲伤过度引起的精神错乱,老爷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和大少爷、二少爷商量了一下,决定瞒着二姨太尽快下葬,免得夜长梦多。可是“精神错乱”的二姨太显然比他们想象得要聪明,她拽着我走进了老爷的书房,当着大少爷二少爷的面问我:

“扣根,新婚之夜你是不是和我女儿干了那种事?你快点承认,你说呀!”

我脸胀得通红,红到了耳朵根,嗫嚅着辩解:“哪里有……大小姐已经咽气了……我怎么敢啊……”

“瞎说!”二姨太怒不可遏,指着我的鼻尖,此时的她风度尽失,变得象魔鬼一样可怕。

“我已经把女儿嫁给你了,她是你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嘛!”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我求援地望着老爷,老爷阴沉着脸说:“雪儿已经没了,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凡是总要有个度,你看看家贞(三姨太叫王家贞),延儿没了,她不是照样挺过来了吗?中秋节已经过了,尸体再放下去就要发臭了,明天下葬,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佣人们准备把大小姐装进棺材的时候,二姨太上演了一场“女儿保卫战”,当时我在场,我头一次见识了女人的厉害,那份哭闹,尖叫,象杀猪一样,还用头撞墙,不是假撞,真的头撞墙,“咚!”很沉闷的一声,当场就昏过去了,等缓过气来,试图撞第二下,身边的丫环、娘姨手忙脚乱给拦住了,不然二姨太真的要撞死了。

龚管家拉着老爷的胳膊来到一旁,轻声轻气地说:“老爷,刚才搬动大小姐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大小姐的肚子,好象真的有动静哎!”

“荒唐!”老爷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人都死了,哪里来的胎儿!”

话虽这么说,老爷还是心疼二姨太了,怕她寻死,就找来一位妇科医生,医生用一把特大的听诊器听了片刻,声气颤抖地说:“龚先生,确实有胎动,我听到了胎儿的心率……”

老爷目瞪口呆地问:“你不是在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医生说:“其实大小姐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她一直穿着宽大的衣服,所以没看出来。”

这下老爷真的不知所措了,关键时候,大太太起到了一掌定乾坤的作用,她找来算命的张半仙,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半仙掐算了半天,很肯定地说:“既然大小姐已死,她怀的就是鬼胎。何为鬼胎?在母体中死亡,尚未见天日,加上死于非命,所以冤气极重。一旦降生,会带来血光之灾……”

“不对,”那位妇科医生嘀咕了一句,“你说的是死胎,现在的情形是母体死亡而胎儿未死,为死亡产妇剖腹取出活婴的例子,确实有过……”

“够了,现在不是展开医学辩论的时候!”大太太声色俱厉地对大家说,“我老早就说过,龚家是一滩浑水,什么乌龟王八都有,作孽太深,我因为看不下去,才跑到苏州紫金庵里吃素念佛,想你们赎一点罪过,可老天爷的惩罚还是来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龚家就不能垮,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顶住……”

根据大太太的“懿旨”,二姨太被铁链锁在屋里,不许她出门,还强行给她戴上口罩,不许她乱叫,只有喂饭的时候可以摘下来。

大小姐立即下葬,刻不容缓。根据张半仙的主意,那口金丝楠木棺材在封盖的时候,必须要敲三十九枚钉子,除此之外,前后左右加了四道插销,从外面锁住棺材盖,防止鬼胎爬出来……

大小姐就葬在三少爷旁边,两个墓紧挨着,姐弟俩终于在地下重逢了。

落葬那天,听着大家的哭泣声,看着棺材徐徐放进坑里,一阵伤感袭来,我忍不住落泪了,为了这个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的妻子。

不,她对我说过话,就在新婚之夜,她对我说:

“我死得好冤啊……我死得好冤啊……谁来为我申冤啊?”

是妻在托梦给我吗?

二姨太终于安静下来,铁链口罩什么的都拿掉了,她足不出屋,整天坐在屋子里皱眉头,一副凝神思考的样子,象一位作家在构思她的作品。大家都说,二姨太疯了。

九月初三那天是寒露节气,我象往常一样给二姨太端饭,屋里就我们俩,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神情诡秘地说:“扣根,昨天夜里雪儿又托梦给我,说她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今天晚上我们就去把小毛头接出来吧!”

二姨太这几天茶饭不思,可她的手力气很大,象一副不锈钢手铐,把我的手铐住了,我挣不脱,只好跟她说:“二太太……”

“去!我把女儿都嫁给你了,你应该叫我什么?”

“姆……姆妈!”我违心地叫了声,二姨太开心地笑了,脸上有好多细细密密的皱纹。

“姆妈,医生说大小姐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说明肯定是那个男人的,跟我不搭界……”我憋了半天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

“你什么意思!”二姨太的笑脸立刻变得狰狞起来,“你的媳妇躺在棺材里,你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开棺材,把自己的孩子救出来!我告诉扣根,今晚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则我就……”

她把我的手越抓越紧,指甲好些天没修剪,很长,嵌到我肉里去了,疼得我呲牙咧嘴,只好点头答应。

晚上十点钟,龚家的房间大多熄了灯,只有老爷的书房还亮着灯,我和二姨太从后花园的角门溜了出去,走了五分钟的路,就到了六角公墓。二姨太打着铁壳手电筒走在前头,我背着一只麻袋走在后头,里面装着铁锹、铁铲、绳索,二姨太还带了包婴儿的襁褓,表情既兴奋又紧张,象一个外婆去接自己的外孙。她裹着一条头巾,在前头走着,不时回过头来用目光催促我,那个背影很象童话里的狼外婆……

六角公墓四周有围墙,还有一间小木屋,里面住着守夜人,我们不可能翻墙进去,但从正门进去,肯定会被守夜人发现,二姨太好象胸有成竹,让我稍等片刻,自己径直走进守夜人的小屋去了,在里面呆了大概五分钟不到,就走出来了,朝我挥挥手,我一边朝里走一边回头张望,看见守夜人的脸映在窗户上,盯着我们看呢。

二姨太对我说:“我给了他三块银元。”

战争刚结束,物价不稳,钞票天天贬值,老百姓只认金子银洋,三块银元足够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开销。

我们找到大小姐的墓地,我卸下麻袋,刚喘口气,抬头一看就吓了一跳,墓碑上趴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嵌着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

二姨太胆子比我大,走近一看说:“别怕,是雪儿养的猫。”

我纳闷,大小姐养的猫不是早失踪了吗?我用手电筒一照,果然是黑花,可我马上又觉得不对,黑花变了,那身黑毛很长,一直拖到地上,象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大小姐被“鬼剃头”,头发掉了,跑到猫身上去了……

我终于想明白了。

“喵呜!”黑花警觉地叫了一声,二姨太露出倦意的笑容,说:“黑花是雪儿的守护神,有它在,娘俩儿就安全。”

我们开始干活,挖墓地是力气活,得靠我,二姨太只能打打下手,帮我打手电筒,足足挖了半个时辰,棺材终于露出来了。

“扣根,你听呀,”二姨太一把抓住我的手,浑身颤抖地说,“什么声音?”

我竖起耳朵一听,棺材里隐隐约约传来婴儿的哭声。

二姨太惊喜地叫了一声,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她手忙脚乱,把四个插销全部打开,用吃奶的力气去撬棺材盖。

趁她没注意,我撒腿就跑。

我一路狂奔,逃出了六角公墓。我怕极了,怕这个女人没完没了的纠缠,要我履行一个丈夫的、父亲的责任,不管大小姐生的是人胎还是鬼胎,都跟我没关系,我不想看……

婴儿的哭声骤然响起来,一定是二姨太把棺材盖撬开了,把婴儿抱了出来……

3

通过二姨太,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执着,往往是胜利的关键。你看那些真正成功的人,大多是固执己见的,因为唯有他自己才能看透事物的本质,所谓旁观者清,其实有很大的局限性。

二姨太再也没有回过龚家,她知道龚家是不会容忍这个“鬼胎”的,所以抱着婴儿失踪了。这件事情我守口如瓶,谁也没有告诉。

以后的几年,国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军统局后来改名叫保密局,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大少爷随保密局迁去了台湾,二少爷去了香港,老爷不肯走,他舍不得这座大宅子,他是这么想的:不管北洋军阀、国民党、日本人还是共产党,反正是城头变幻大王旗,我都可以随波逐流,谁当政我就举谁的旗,高喊拥护谁,没事的。

可老爷错误估计了形势的发展,当时他在好几家银行里都有股份,是董事,就是资本家了。一九五二年的“三反五反”运动中,他被揭发出很多“历史罪恶”,包括他在抗战期间当汉奸的事,这回没了大少爷这把庇护伞,老爷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后来死在监狱里。

早在老爷被抓前,居委会的干部就给佣人们做思想工作,动员他们离开龚家,不要再为资本家服务了,被他们剥削欺压,妇联的女干部也来做三姨太的思想工作,说全国解放了,妇女翻身了,为什么还要当资本家的小老婆?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姨太在离婚书上签了字,离开了龚家,佣人们陆陆续续也走了,留下来的只有大太太和龚管家,还有一条瘸了腿的狗。

老爷被捕后,龚家彻底垮了。银行股份被充公,房子被没收,准备改为中国人民银行下属的一家高级招待所,没过多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龚宅着了一场大火,火势太猛,木结构的房子坍塌了。

我怀疑那把火是大太太放的,她曾咬牙切齿说过,要和这幢房子共存亡。如果真是她放的,自己也葬身火海了。

离开龚家后,我进了房管所,干父亲的老本行——木匠。

七十年代,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妻子姓赵,是个寡妇,在沪东造船厂当电焊工,身体很结实。

婚后三个月,有一天晚上,我起夜去小便,卫生间很小,才一个平方大,我不用开灯就能对准马桶,就当我迷迷糊糊准备尿尿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一个人影坐在马桶上,把我吓了一跳,开灯一看,竟是妻子,她坐在马桶上呆呆地看着我,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竟然没有脱裤子,就那么坐在马桶上,好象坐的是把椅子。

“你……你坐在这儿干吗?我差一点儿尿尿在你身上!”我大惊小怪地责问。

她盯着我看,好象不认识我似地,我就觉得她的神色很不对,好象见了鬼似的!

“扣根,你跟我说实话,你以前到底有没有结过婚?”

关于那段婚姻,我没有吐露过半个字,如果我真的结过婚,我会向她坦白的,可是……老天爷作证,那个能算婚姻吗?充其量是一场闹剧。

“真是莫名其妙!半夜三更问这种问题……”我嘟哝着,心里一阵发虚。

妻子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女孩子,穿着桃红柳绿的衣裳,头上戴着绒绣球,还是个小脚,象古装戏里的女子。她跟我说,她是你的前妻,你们很恩爱的,问我为什么要抢她的老公?她还说你辜负了她,你答应她的事情一直没有完成……”

我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居然以我的“前妻”自居!

大小姐呵,究竟是谁害的你,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怎么来问我这个局外人?还要来纠缠我的女人,害得她神经兮兮……

后来,我妻子流产,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

这就是我唯一的一次婚姻,真正的婚姻,短命的婚姻。

我再也没有结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担心再连累别人,再说我年纪也大了,喜欢了一个人的清静,也习惯了一个人的寂寞。

4

离开敬老院,坐在疾驰的出租车里,彭七月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在跳动,不知怎么的脑子一转,忽然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1945年出生的这个婴儿,到1966年正好二十一岁,那就是沈晶莹。

嵩山路的龚宅,在上海话里“山”和“三”同音,大小姐雪儿就出生在这里,她是3;

霞飞路上的六角公墓,是沈晶莹出生的地方,她是6;

东马街9号的沈家,是万冰出生的地方,是9;

酱菜厂地下室的第三个房间,艾思出生的地方,又是3。

大小姐——沈晶莹——万冰——艾思。

四个出生地:3693。

艾思说过,这个手机号码代表了她的身世,所以一定要得到它。现在看来岂止是身世,是一个家族绵延数十年的情结,整整四代人的象征。

3693!

彭七月默念了一遍。

回到家里,彭七月看见黑花蜷缩成一团,趴在地板上睡觉,彭七月给它添置了猫窝,可黑花似乎并不领情,跟艾思一样,它向往更大的空间,宁愿趴在光溜溜的地板上。

彭七月蹑手蹑脚地靠近它,蹲下来,慢慢地伸出手,拨开了那些篷乱的“头发”,仿佛那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拨开她的头发,就可以看见她的脸——

黑花睡得很熟,肚子有节奏地一起一伏,肚皮上隐约现出一张皱巴巴的脸,也在熟睡中,彭七月辨认出来,没错,是艾思。

艾思死在微波炉里,但微波烤不熟她的灵魂,她的魂儿就附在猫身上。

3693,头是3,尾是3,3和3是轮回。难怪大小姐和艾思长得很象,甚至可以说她们是一个人。

下一步怎么走,彭七月心里有了一个计划,一个大胆的计划。

5

那本书里有一个叫阿壶的山寨发明家,矮矮胖胖的象把茶壶,经常坐在肯德基里发呆。当肯德基的咖啡不再提供续杯服务,他就跑到了麦当劳。

凭着警察的嗅觉,彭七月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家伙。没等对方开口,彭七月开门见山:“你就是阿壶吧?《第51幅油画》里那个发明家。”

对方稍微楞了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彭七月笑了,“我在交警队有朋友,开过保时捷敞篷跑车的人毕竟不多呀!”

阿壶的脸色顿时晦暗下来,踟躇了片刻,声音低溜溜地说:“零三年的时候,我发明了一个‘女性立式小便器’,想解决女洗手间里排队的窘况,可跟TOTO、美标、科勒这些大的洁具公司都没谈成功,我就咬咬牙,自己上这个项目,把我所有的家当都投进去了,结果血本无归。现在你去女洗手间看看,照样排长队,好在女性膀胱容量比男性大,憋得住,不象男人,随便找个角落就解拉链了……”

彭七月同情地望着阿壶,虽然他从来没有进过女洗手间,也不打算进去实地考察,但类似的抱怨听过不少,脾气急躁的阿雯就嫌单间里的人动作太慢,使劲捶门,结果两个女人隔着门吵起来,彭七月等在外面干着急,又不能进去劝阻。

“我欠了一屁股债,只好出去躲债,前一阵刚回来。”说着,他警惕地望着彭七月,“你不是债主雇的私人侦探吧?”

“不,我是警察,不是要债的。你已经山穷水尽,拿什么偿还?我要是你的债主,也只能自认倒霉。”

“那你找我干什么?”阿壶盯住彭七月。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地铁四号线的鲁班路站,其实是一个时空专列的车站,我从那里上车,返回过1966年的上海……”彭七月一边说一边注视着阿壶的反应。

“不过那儿的终点站只到1949年解放。眼下我急需返回1945年的上海,调查一宗案件的真相,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你能帮我返回那个年代吗?”彭七月急切地说。

阿壶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盯住彭七月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你知道我在哪里躲债?不是外地,而是去三十年代的旧上海躲债!真的,不骗你!我在那里生活了有半年,我跟鲁迅拍了合影,跟徐志摩坐在一起喝下午茶,探讨他的诗集,还跟张爱玲约会过,拿了两本她亲笔签名的小说……确实收获不少!”

阿壶眼里闪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我差一点儿就不想回来了,唉,还是过去好,过去好哇!我倒不是怀旧的人,也不在乎有没有空调、电脑、手机这些玩意儿,我需要的是一种宽松的氛围,现代社会压力太大了,好几次我想自杀……”

阿壶越说越激动,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便止住了。

“你是怎么回去的?”彭七月睁大眼睛问。

阿壶从原来的座位上拿来一只磨损得很旧的新秀丽背包,拉链旁的布料都拉成一丝一丝了,估计他仅剩的财产都在包里了。阿壶掏出一只“安利”维他命的塑料瓶,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药丸和胶囊,他眯缝起眼睛,挑出两粒胶囊放在茶几上,带着几分得意说:

“这是我发明的时空胶囊。”

第一粒是橙色的,象止痛药“芬必得”,彭七月几乎把鼻尖凑上去,才在胶囊上找到了“1945”针眼一样大小的四个数字。另一粒蓝色胶囊,象抗生素药物,有“2010”四个数字。

“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当物体达到光速时,时空就会停滞;超越光速,时空就会倒流……”阿壶侃侃而谈起原理来,见彭七月一脸迷惑的样子,就直截了当说,“吞下橙色胶囊,你就能返回那个年代,蓝色胶囊是帮你返回的。”

说完,阿壶大方地挥了挥手,“免费的,送给你!”

彭七月好感动。

“你是警察,跟你交个朋友。将来万一有债主追杀我……”阿壶嘿嘿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