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七月没有空着手从1966年回来,带回不少好东西:各种材质的毛主席像章,有塑料、陶瓷、金属的,大如碗口,小如钮扣,五花八门。还有全套文革时期的邮票,这些面值几分钱的纸片如今可是身价百倍,还有一只搪瓷茶缸,上面印有毛主席的头像和三面红旗。刑侦支队的严队长是个怀旧迷,就喜欢收集那个年代的物品,休息天逛古玩市场,跟摊主讨价还价,突然之间得到一大堆宝贝,差一点儿把他的嘴乐歪了。
“小彭啊!”严队拍着彭七月的肩膀,笑逐颜开,“听说你出去旅游了,去了哪里?不会是回到文革了吧?哈哈哈!”
彭七月陪着笑,心想,你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就是下属把上级打翻在地,而且合理合法。如果回到文革,刑侦队里马上会冒出一支造反派,把你打翻在地,你敢反抗,就是反革命,把你关牛棚、进学习班,发配到深山老林里去劳动改造……
彭七月恢复原职,回到队里,继续负责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案杂案。
“笨七,有人报案,你接待一下吧。”
“小七”是大家对彭七月的昵称,自从酒吧事件后,改叫他“笨七”了。
彭七月没好气地朝喊他“笨七”的同事白了一眼,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台,报案者已经坐着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年纪很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穿着仿冒的耐克衫,袖口黑得发亮,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一双破叽叽的皮鞋,鞋头不仅沾着灰尘,还沾了一层油腻,灰尘与油腻和在一起,就很难用普通鞋油刷干净了,恐怕得扔进洗衣机了。
彭七月估计对方是从事餐饮行业的,大部分时间呆在厨房里。中国菜是全世界最油腻的菜,厨房更是油中之油,堪称“油田”。如果有人告诉你,他在“克拉玛依油田”工作,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真的在新疆的克拉玛依挖石油,二是他在一家叫克拉玛依的新疆餐馆里烧菜。
“姓什么叫什么,在哪儿工作。”彭七月摊开记录册,例行公事地问起来。
“我姓赵,江苏金坛人,来上海打工,就在思南路的风味饺子馆上班。”
彭七月没猜错,对方真的在油田工作。
“你报案?”
“嗯,我报案……不,我举报!举报我们老板,他叫杜彪,他……他……”
彭七月安慰说:“别着急,慢慢说。这儿是刑侦支队,你很安全。”
“他……他卖人肉饺子!”
彭七月的原珠笔停顿下来,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这个饺子馆伙计。
彭七月只在《水浒》里见过“母夜叉”孙二娘开黑店卖人肉包子的情节,在旧社会,也有吃人肉的恐怖事情发生,但那是在闹饥荒的时候,实在饿得没办法。在物欲横流、商品过剩的今天,饭店的泔水桶里都能找到鱼翅和燕窝,居然还有人吃人肉,那就与饥饿无关了,而是变态,绝对的变态。
彭七月眼中射出犀利的目光问:“你们老板杀人了?”
“不,他没有杀人。”
“那他哪儿来的人肉?”
“我怀疑……那是他自己的肉。”
风味饺子馆坐落在卢湾区的思南路,靠近南昌路口的科学会堂,那儿有成排的梧桐树,是一条幽静的马路,离香山路的孙中山故居几步之遥,其实这种地段更适合开酒吧。食客都是附近淮海路商务楼里的白领,一到中午,店堂里就座无虚席。晚上的食客则大都是逛淮海路的外地人。
绞肉机是厨房最大的设备,象一只大木桶那么大。早晨五点钟,有伙计蹬三轮车把新鲜肉从菜场拿过来,不是整爿的猪,而是切好的猪肉,这个姓赵的伙计负责把猪肉放进绞肉机里,一按电钮,不锈钢的搅拌内胆会高速把猪肉粉碎成肉糜,从另一端吐出来,然后做成饺子馅。每天如此。
“我观察好久了,以前老板总是六点钟左右才来店里,那时候肉馅已经拌好了,可最近,他五点刚过就来了,先看着我把猪肉放进绞肉机,然后找借口把我支开,每次我走开以后,就能听见绞肉机发出轰鸣……昨天早上,我躲起来偷看,就看见老板鬼鬼祟祟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块红色的肉,肉不大,不会超过半斤,他把肉放进绞肉机,再按下电钮,里面的猪肉就和这块肉搅拌在一起了,变成了饺子馅。”
彭七月奇怪地问:“你凭什么说这是人肉呢?你看见他割自己的肉了?”
伙计摇了摇头,说:“我们老板受伤了,走路一瘸一拐,我没看见伤口,是服务员小梅说她看见了,伤口在大腿内侧,创口面积很大,有中碗那么大。老板说是被沸油不小心泼的,可我一直在厨房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油锅倾翻这种事情。就在昨天,我看见他小腿上又多了一个伤口,裹着绷带,老板皱着眉头,每走一步路就痛得钻心。既然伤成这样,为什么还要来店里呢,不就是为了往绞肉机里放那块肉吗?”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这个伙计能够运用分析推理,而且具有专业水准,这样的人才,放在“油田”里未免可惜了……彭七月暗想。
彭七月点点头,指着太阳穴又问:“你们老板有没有那个……精神不正常?”
伙计又摇头,说:“才不呢,他这个人不要太精明噢!我一个月里请了几天假,加了几次班,他不用看记录,张嘴就能说出来,丝毫不差。店里进的货,从蔬菜到肉,什么进价,份量多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天结算营业额,收银员还没算出来,他就能报得八九不离十。”
彭七月挠了挠头,开始觉得这案子有点棘手。如果饺子馆老板杀人,把人肉做成饺子馅,那就是谋杀,加非法牟利。可他割的是自己的肉,这并没有犯法,把自己的肉拌进饺子馅,顶多也就是违反了食品卫生法,根本轮不上刑侦队来管。
糟糕的是,《食品卫生法》里并没有禁食人肉这样的条款,只有禁止食用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如狗熊、老虎、金钱豹、大象,青蛙和癞蛤蟆也在其中,老鼠和蟑螂则不在保护之列,国家巴不得老百姓把它们都吃光。
看来,中国的法律滞后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这么做总得有动机呀。
“你们老板有变态行为?是自虐狂?”彭七月问。
伙计摇头说:“好象看不出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彭七月决定动用法律赋予他的权力——传唤。
把杜彪从饺子馆带出来的时候,彭七月没有给他戴手铐,这家伙走路一瘸一拐,一只手拄着拐杖,要是铐起来,彭七月只有背着他走了。
传唤不是审讯,不能在审讯室里,还是放在办公室里,往来的同事们都朝这位老板投来异样的目光,有纳闷,有惊讶,还有敬佩,毕竟这样有勇气的人还是不多见的。
眼前的杜彪,只有一米六零左右,用古代章回小说的白话来描写,是“五短身材”,地中海式的脑门秃得厉害。也许是肉吃得太多,脸颊的横肉滋了出来,面相有点凶,十根小萝卜粗的指头上套着两只铜箍金戒指和一只蓝宝石戒指,矮粗的脖子几乎看不到脖颈,只能看见一条粗粗的金项链,还有晒成麦色的胸前肌肤。
面对彭七月的讯问,杜彪不予合作,两条火腿粗的胳膊往胸前一抱,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的确,彭七月拿不出什么物证,而那个伙计也不敢来充当人证,跟自己老板面对面。
就在彭七月束手无策的时候,杜彪忽然一震,人几乎从椅子里跳起来,能把这团近两百斤重的肉团从椅子上震起来,一定需要不小的力量。彭七月好奇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停留在杜彪的腰上,“金利来”皮带把腰间的赘肉勒成了两截,乍一看就象套了个救生圈,腰带上挂着一个皮套,是它发出的震动。
奇怪的是,杜彪没有碰它,任它震动。
“你的手机在震,杜老板。”彭七月提醒他。
“喔……没什么,是条短信。”杜彪的表情有点紧张,这一切逃不过彭七月犀利的眼睛。
“能让我看看你的手机吗?”彭七月向他摊开手。
杜彪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似乎在犹豫。
彭七月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走过去,直接从皮套里抽出了手机。那是一只陈旧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至少是三四年前的产品。彭七月打开看了看,果然收到一条短信,是“巴黎春天百货”优惠酬宾的广告信息,没什么可疑。
他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看手机呢?莫非这手机里有花头……
彭七月多了一个心眼,看了看他的通话记录,又到收件箱和发件箱里看了看,有这么几条短信引起了他的兴趣,按先后顺序是这么排列的:
“你做过亏心事吗?”
“你是谁?”这是杜彪的回复。
“你做过的亏心事属于以下哪一类:1,背叛。2,不孝。3,淫乱。4,偷盗。5,杀戮。6,贪食。7,欺骗。8,凌弱。”
“他妈的,你到底是谁?”这是杜彪的回复。
“你做过的亏心事是3:淫乱。”
“我淫你老妈!”
“晚上我来找你,你淫我吧。”
彭七月朝杜彪瞟了一眼,杜彪神情紧张地看着自己。
同事小屠接了个电话,是从市110报警中心传来的紧急案情:淮海路一家银行发生劫案,劫犯还在银行里。
大家以最快速度穿上防弹背心,带上手枪手铐,比他们更快的是区特警中队,五花八门的警车风驰电掣赶往案发现场,警笛的呼啸声几公里外清晰可闻,不知道是为了震慑罪犯还是提醒罪犯快点逃跑。
富美银行是一家日资银行,在日本它的总资产排名在前十位,是一家大银行,但在大陆,知道它的人并不多。这也难怪,它在2002年才进入中国市场,2004年在上海开设了分行,旗下还有一家保险公司。
下午两点,正是生物钟犯困的时候,一个穿深色套装的职业妇女走进了富美银行开在淮海东路的卢湾区支行。她一言不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色的手枪对准了营业员,要求他把所有的现金装进一只空的塑料袋。
营业员目瞪口呆,不仅仅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银行劫匪,还因为他认识这个劫匪,不光他认识,银行里的二十七名职员,上至支行行长,下至保安和清洁工,都认识这个人。她叫许桂花,是富美银行上海分行的国际信贷部主任,是少数几个能够拿到年终分红的高级主管。
“许……许主任,您……您在……开玩笑?”营业员结结巴巴地问。
今天不是愚人节,这位许主任会不会把日子搞错?
即使是愚人节,这种玩笑也未免太过分了!
营业员确实难以理解,他知道许桂花的年薪大约有人民币一百万,她来抢银行,而且是自己供职的银行,不是玩笑还能是什么?
如果真的要抢,就应该戴个面具,或者把自己的连裤袜套在脸上,哪儿有这样明火执仗的,而且连个同伙都没有。
“少罗嗦!”许桂花动了动手里的枪,厉声道,“把现金都给我装进去,快一点!”
望着黑洞洞的枪口,营业员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玩笑。
由于中国人民银行还没有对外资银行开放人民币业务,所以柜台内的现金大都是美元、英镑、日元和欧元,营业员把装满外币的塑料袋递给他,塑料袋是透明的,绿莹莹的一百美元、朱红色的五百欧元和印有伊莉莎白女王头像的五十英镑,以及淡咖啡色的壹万日元格外醒目。
这样的劫匪还真少见,她还打算上街炫耀一番?营业员直犯嘀咕。
提着装满钱的塑料袋,许桂花没有急于离去,而是笃悠悠地往营业厅的沙发上一坐,随手把塑料袋往茶几上一放,不慌不忙地欣赏起淮海路的街景来。她把手枪往地上一扔,手枪掉在地砖上,发出软扑扑的声音,没有金属的橐橐声,只是一把塑料仿真手枪。
许桂花回头看了看瞠目结舌的大家,习惯地挥了挥手说:“给我杯咖啡,不要sugar。”
她从不吃外面的糖,只吃一种不含卡路里的代糖,是在英国念大学的儿子给她带来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这样一包糖来,放在茶几上,等着别人把咖啡端上来,可惜,咖啡没有特警队来得快。
特警队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劫匪,刑侦队兵分两路,一路把嫌疑犯押回去马上审讯,另一路去了许桂花的公寓,进行搜查。彭七月被编在后一组。
许桂花住在黄浦区的一幢高层住宅楼里,离婚后她一直单身。开门的是家里的佣人,对一群向她出示搜查证和刑警证的便衣警察,佣人茫然不知所措。
出门前,许桂花把自己的随身物品,如钥匙、手机、钱包、手表,一律整整齐齐摆在桌上,只带了一把塑料手枪,而且没有开车,坐出租车去的,给人一种大义凛然的感觉。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银行抢劫案,搜查还是进行得很仔细。万一将来结案,认为在搜查时有疏漏,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这对于已经背了处分的彭七月来说,尤为重要。
书房里有一只转角大书柜,上面是玻璃门,里面摆满了金融管理类书,下面是橱柜。在橱柜的下层,彭七月捧出一叠大小不等的相册,越往下相册的款式越陈旧,里面插的都是有年头的照片。
彭七月翻了一遍,被一张七寸大的黑白照片吸引住了。抬头有一行字“1985年南市区求知中学高三(2)班全体师生合影留念”。在第二排靠右第三个,彭七月找到了许桂花,当年她有18岁,青春洋溢的样子,恐怕她当时根本没有想到,将来自己能当上一家银行的高级主管,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这家银行。
彭七月把这一页翻过去……大概过了两秒钟,他又翻了回来,重新审视着这张摄于1985年的集体照。前排左首站着一位同学,剃着平头,身材矮胖,咧着嘴傻呵呵笑着,彭七月把他认了出来——杜彪,那位不惜割肉做馅、以馈广大食客的饺子馆老板。
原来他们是同班同学啊!
真是一对疯子。
彭七月离开书房来到客厅,同事们的搜查工作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彭七月朝桌上看了一眼,那里摆着许桂花的手机,索尼爱立信的。
他的脑子倏一转,拿起这个手机,用惯了诺基亚的他对索爱手机的操作颇为生疏,不是按错了键就是少按一个键,摆弄了半天,才进入收件箱。
杜彪收到的那组短信,在这里被拷贝了,唯一不同的是下面这条:
“你做过的亏心事是7:欺骗。”
彭七月拿出自己的诺基亚,给这个号码发去一条短信:
“ICE,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回复很快来了:“回来啦?辛苦啦!”
这么亲热,象居家的太太欢迎丈夫下班,就差帮他换拖鞋了。
彭七月不予理会,严肃地回复:“我回刑侦队上班了。这里是法制社会,不许你胡来。”
“嘻嘻……你不是想了解万冰吗?我在帮你呀!”
这年头,奇人奇事,层出不穷。
中山南一路上,有好几间由沿街民宅改成的小发廊,门口挂有旋转式灯箱,玻璃移门上贴着膜,店内灯光昏暗,推门而入,就可以看见几个衣着暴露的小姐叉开大腿坐在那儿。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正规的理发师,用文雅的说法,都是“性工作者”。
就在富美银行抢劫案发生的当天晚上,大概十点钟,一辆擦得铮亮的黑色奥迪A6停在一间发廊门口,从车里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看就是那种很注意保养、有着相当身价的成功男士。他穿着法国鳄鱼的米色茄克,夹着一只BALLY袖珍公文包,朝周围看了看,然后钻进了发廊。
几位小姐一看来了客人,站起身来迎接,男人随便扫了一眼,朝其中一个点点头。两人来到后面的小包间里,这儿比前面还要昏暗,暗到只能分清一百元和五十元的人民币。
“先生需要什么?”小姐笑盈盈地问。
男人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透着厌恶,说了两个字:“到位。”
所谓“到位”就是真刀真枪地实干。小姐也是熟练工,马上宽衣解带,为了响应国家号召,积极防治爱滋病,还提供一枚免费的安全套。男人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问题,然后从包里掏出一盒中华烟,吞云吐雾起来。
见客人迟迟没有掏钱的动作,小姐就客气地提醒他:“先生,你把钱付给我,我把台费交给老板娘,然后我再来陪你聊天,好吗?”
男人看了她一眼,也客气地对她说:“对不起,我身上没带钱。”
为了证明自己,男人打开BALLY包给她看,包里除了香烟和打火机,什么也没有。
小姐虽久经沙场,却从来没受过这种气,冷笑一声说:“先生,你大概脑子出了问题,敢跑到这种地方来吃白食?”
男人憨厚地一笑,回答说:“我给你一个建议,你打110报警,让警察把我抓起来好了。”
小姐气得脸都白了。谁都知道,报警等于自首,卖淫的送劳动教养,嫖娼的被刑事拘留。小姐当然不会傻到去报警,但也不会让这个男人白吃一顿,小发廊里“山雨欲来风满楼”。
正好这时候,两个蹬自行车的巡警经过这儿,发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人行道上,这是典型的违章停车,便过来取证,准备开据罚单,就听见乓的一声,发廊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巡警推门而入,里面有三个小姐和一个男人,正呈现一种对峙的状态,地上躺着一只摔破的杯子。见来了警察,小姐马上拉圆了笑脸,把杯子的碎片往沙发底下踢了踢。
“外面那辆奥迪是谁的?”巡警问。
“是我的。”男人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违章停车。”巡警说。
男人哦了一声,辩解说:“这儿没有停车场。”
“你们在干吗?”巡警问。
男人朝小姐看了一眼,平静地说:“没干吗。她卖淫,我嫖娼。她已经付出了劳动,但我没有支付报酬,因为我兜里没钱。”
“疯子!神经病!”小姐气得破口大骂。
巡警没工夫陪他们瞎闹,把俩人带出发廊,用步话机召唤附近的巡逻警车,准备把人带回辖区派出所。
“警察同志,不用麻烦了,帮国家省点汽油吧。”男人显得非常诚恳,指着那辆黑色奥迪说,“我自己开车去派出所,你们可以搭我的车。”
巡警朝汽车牌照看了一眼,出于职业敏感,问:“这是你的私家车?”
“不,这是单位给我配的公务车。”
奥迪A6当公务车,起码是局级干部才能享受的待遇。巡警很惊讶,重新打量着那人,追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叫孙铁洋,招商局的局长。”男人不慌不忙地掏出名片,发给两个目瞪口呆的巡警,认真地说,“巡警同志,请抓紧时间,把我们带回去做笔录吧。”
如果说局长嫖娼是新闻,那么他不去高级夜总会,相反在这种低档次的小发廊里解决问题,还把一辆足以证明他身份的公务车停在门口,这大概算得上是奇闻了。
“如果他不在里面摔杯子,巡警未必会进去,看来他巴不得被抓住呢。”
“国家公务员去嫖娼,前途算是完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真教人费解!”
返回刑侦队的路上,众人议论纷纷。彭七月没有参与讨论,他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望着没啥风景的街景,心里嘀咕:
“如果检查一下孙局长的手机,说不定也会有那几条短信呢。”
那张集体照就放在他的口袋里,这是他悄悄从相册里取出来的,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甚至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为什么要“偷走”这张照片。
江南一带有句农家谚语叫“菜花黄,痴子忙”,意思是春暖花开了,疯子和花痴(医学上统称为精神病患者)就开始忙碌了,这是有医学根据的。
其实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为疯子而准备的,大街上人潮如水,大多数人都挤在金字塔的最底层,真正能够攀上金字塔顶的,不是疯子就是偏执狂。
古京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是古京,不是俄罗斯总统普京,古京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十年前,他在律师事务所里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独具慧眼的他接下了一桩在别人眼里几乎是死案的交通肇事案,成功地为被告做了无罪辩护,一炮打响。之后他又辩护了几件名噪一声的大案子,每一件都胜诉,而且赢得漂亮,其中一个案子甚至作为经典案例被写进法律系教材,很多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件案子,有这么一位律师。
现在古京已经成为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他太太也是一名律师,擅长打遗产官司,夫妻俩夫唱妇随,在律师圈子里,提起他们夫妇,没有人不知道的。
可就是这么一位高踞金字塔顶的大律师,做出一件让圈里人匪夷所思、圈外人跌破眼镜的事情:他和太太离婚了,和家里的保姆结婚了。
有人猜想,一定是他的太太姿色已逝,徐娘半老,可凡是见过他太太的人,无不称赞她是大美人,有当年林青霞的风采。古太太比他小七岁,今年还不到四十,身材和皮肤都保养得很好,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魅力,总之绝没有到让丈夫讨嫌的地步。
还有人猜测,一定是那位保姆年轻漂亮,青春洋溢,让42岁的古律师焕发了第二春,两人有了婚外恋情,小保姆不慎怀孕了,才逼古律师离婚来娶自己。可实际上又猜错了,不是小保姆,而是老保姆,今年五十岁,比古律师整整大了八岁,是寡妇。她老家在安徽阜阳,生有两儿一女,子女都已结婚并有了孩子,换句话说,古律师的这位新娘已经是祖母级的了。
“爱情!一定是爱情的魔力!”
这是人们能想出的、唯一能解释这种疯狂行为的理由。
爱情的力量确实伟大,它可以让公主下嫁给穷光蛋,让王子迎娶贫民窟的灰姑娘,也可以让金牌大律师娶家里的老保姆。说不定哪天,本拉登会疯狂地爱上一个中央情报局的美女特工,稀里糊涂跑到美国来拜见岳父岳母,结果在海关被逮捕,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发出感慨:都是LOVE惹的祸!
如今,人们对婚姻越来越宽容了,什么老夫少妻、少夫老妻,哪怕是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结婚,也不算什么新闻了。可古律师的荒唐婚姻还是在律师圈里引起了一番震动,就连法官在开庭前,也会把某某律师叫到跟前,小声打听:“哎,我说,古京那事是真的吗?”
有人问古太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甘心退出,让家里的老保姆成为女主人?古太太抹着眼泪喑哑地说,他拿自杀要挟我,说我要是不答应离婚,他就跳楼,一边说一边就往阳台栏杆上骑……
没办法,他一定是疯了,疯了。
也有人责问古京,这位平日在法庭上滔滔雄辩的大律师,舌头好象被人割了一截,只会结结巴巴重复一句话:
“求求你,别再提了,这就是命,命……”
“是报应……”
最后这三个字,声音低弱近乎蚊子叫,人家听不见。
夫妇俩有个儿子,在郊区一家寄宿制私立高中就读,周末回家。他还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离婚,那位埋头做家务的老保姆(他管她叫屠阿姨)从法律上讲已经是他的继母了。
小古喜欢玩爸爸的手机,古律师每年都换,现在是iphone4。玩着玩着,小古随意进入收件箱,看见一条奇怪的短信:
“你做过亏心事吗?”
小古并没有在意,他哪里知道,这条只有七个字的短信,正是他老爸发疯的诱因。
彭七月找了严队,说自己正在钻研犯罪心理学,打算找一个典型案例来分析,比方说,那个抢劫银行的许桂花。
“好啊好啊,没准咱们队里能飞出一个心理学博士来呢。”严队长笑着说。
有了严队的批准,彭七月顺利地在看守所里见到了这个抢劫自家银行的银行高级职员。许桂花比过去消瘦,头发有些零乱,昔日的高级白领看上去就象一个刚下夜班的纺织厂女工。
“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彭七月开门见山。
许桂花以为只是例行的审问,问那些千篇一律的问题,却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一句话就戳中了她的要害,脸颊的肌肉不由抽搐了一下。
彭七月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又问:
“手机里的那几条短信是什么意思?”
“有人威胁你?你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才去打劫自家的银行。你根本不是冲钱,钱到手了你却坐下来等警察,有这么笨的劫匪吗?”
“其实你并不傻,在两样必选其一的情况下,你选择了身败名裂。究竟什么样的东西值得你如此牺牲?我想只有一样,就是保住自己的命。”
“这个发短信的人到底是谁?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彭七月循循善诱。
许桂花有点招架不住了,苦笑一声:“不,你帮不了我。你要是见到她,也会吓得半死。别说抢一家银行,哪怕叫你去火烧故宫,你也会乖乖照办……”
“她是不是女的?身体裹着一块冰?”彭七月追问。
许桂花显出惊讶的神情,“你怎么……”
她的嗓音忽然嘶哑起来,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脸憋得通红,而且泛出一层青紫色。彭七月觉得不妙,赶紧拍她的后背,就听“呃!”的一声,嘴里似乎有东西要吐出来,一时又吐不出。
“如果她在我面前断气,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彭七月急中生智,大喊一声,“把嘴张开!”许桂花痛苦地张开嘴,彭七月一下把手指插了进去,食指和中指夹住了一节硬梆梆的东西,用力拔了出来——
那是一节冰!象人的手指,卡在许桂花的喉咙里,险些造成窒息。
许桂花通通咳嗽起来,彭七月赶紧倒了杯水让她喝下去,然后扶她躺下,心里咒骂着,艾思,我是警察,我不会让你这么胡作非为的,走着瞧!
他朝那节冰看了看,那东西还躺在桌子上,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它晶莹剔透,带着可爱的气泡,纯洁得无可挑剔,丝毫看不出它是一个险些让人窒息的肇事者。
许桂花躺着,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
彭七月掏出那张高三毕业班合影,指着上面的杜彪问:“你认识这个人吧?”
许桂花看了一眼,没有反应。
彭七月又指着第三排和第四排的两个人说:“这个人叫古京,这个人叫孙铁洋,他们一个是大律师,一个是局长,今年都是42岁,事业有成。和你一样,他们都做了让自己身败名裂的蠢事。”
彭七月又说:“三个男人做的亏心事是‘淫乱’,而你做的亏心事是‘撒谎’,因此我推断你曾被他们强暴过,对吗?”
许桂花一动不动地躺着,眼里泛出一丝泪光。
位于南市区的求知中学,如今早已不复存在,南市区并入了黄浦区,求知中学旧楼拆除,并入了敬业中学,学校对面的文庙被修葺一新,竖起了孔子像,故地重游,只有马路的轮廓依稀还能辨别出来。
1983年,在重点中学林立的南市区,不仅拥有市级重点中学:如大同中学、大境中学,还有区级重点中学:如敬业中学、十六中学。因此无论看校舍还是师资力量,求知中学只是一个“小八拉子”(上海俚语,指不起眼的小人物)。
在高一(2)班,杜彪的年龄比别人要大一岁,因为他留了一级。当时的留级生大多是让学校头疼的问题少年,抽烟打架调戏女生,无所不为,(不过比起今天在校门口打劫低年级生的恶少来说,他们还是善良的),班里的同学也对他们敬而远之。但再差的学生,总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哥儿们,杜彪也找到了一个人,就是那位敢于象飞蛾扑火一样去嫖娼的孙铁洋。
两人飞牌赌钱,在牌里做点手脚,骗骗周围的学生,一旦被戳穿,也可以凭借身高马大,在打架时占得上风。有时候也在校园里小偷小摸,把实验室门上的铁环铜把手撬下来拿到废品回收站去卖掉,得来的钱买包香烟抽,或者吃碗排骨面打打牙祭。他们犯下的案值最大的一桩“盗窃案”,就是把篮球架上的篮圈拆下来卖掉,把校篮球队的几位帅哥气成了大肚子蛤蟆。
不过与强暴许桂花比起来,以上这些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
学校的露天沙坑后面是体操房,说是体操房,更象一间高大的仓库,既没有镜子也没有木地板,只有一个铺着水泥地的室内排球场,多余的空间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体育课用的器械。学校没有排球队,这里的使用率不高,一般只在下雨天把体育课放到这里上。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古京发现体操房的大铁门没有上锁(可能被杜彪和孙铁洋拆去卖了),就和许桂花溜进来打羽毛球。那时候的羽毛球都是塑料的,带羽毛和橡胶底的球是正式的比赛用球,相当少见,正当他们球来球往打得兴奋,飞出界外的羽毛球被一只粗短的手一把抓住了,他们这才发现,杜彪和孙铁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唷,很高级的球嘛!”杜彪玩着羽毛球,并没有还给他们的意思。离他最近的许桂花朝他走过来,把球拍凑过来,意思要他把球放在拍子上面。杜彪朝她看了一眼,目光就被直勾勾地锁定了——许桂花穿着蓝色的运动衫,里面没戴胸罩,汗水把针织衫牢牢地吸附在皮肤上,乳房的轮廓清晰可见,连红红的小乳头都能看见……
男人的性欲来自视觉,这是有科学根据的,此时此刻,杜彪的心跳和脉搏都在加快,他朝孙铁洋看了一眼,两个人似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杜彪一把拽住许桂花,不由分说将她拖到一叠半人多高的跳箱后面,听见许桂花的尖叫声,古京惊恐不已,转身想跑,被守门的孙铁洋一把拽住,警告他:“哪儿也不许去,老老实实呆着!”
几分钟后,杜彪气喘嘘嘘地从跳箱后面走了出来,一边系着裤子,朝孙铁洋点了点头,孙铁洋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朝跳箱后面走去,可看得出,他的双腿还是有点打飘。
跳箱后面没有声音了,几乎是鸦雀无声,只有孙铁洋的喘息声。
等孙铁洋步履摇晃地走出来后,杜彪象老鹰揪小鸡一样,把古京揪到了跳箱后面,指着躺在地上的许桂花说:“你——给我上!”
“不……我不要……”古京体如筛糠,哆嗦得就象一片秋风中的树叶,难以想象他以后专门同罪犯、法官打交道。
话音刚落,脑门就挨了一巴掌,杜彪凶神恶煞地对他吼:“不行也得干!今天你已经看见我们两个人了,你还想去告发我们?只有把你拉下水,我们才安全,别磨蹭了,快点!”
他掏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对准他下身比划着,“你干不干?敢说个不字,我就割你的屌子!”
古京哭了。
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个令人发指的下午,古律师真是百样滋味涌上心头,自己就在一把铅笔刀的威胁下失去了童贞,更让他想不通的是,二十多年后,一种叫报应的东西又找上门来。这种东西难以名状、难以想象,为了保命,他被迫拆散自己和睦的家庭,去向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求婚,这个寡妇就是家里的老保姆,因此外人都说他们是在长期的相处中,在锅碗瓢盆的碰撞中积累起来的“感情”。
当杜彪和孙铁洋扶着筋疲力尽的小古同学,打开离开体操房的时候,蓦地发现体操房的门口还站着一个男生。
这个人叫万冰,是高一(1)班的。他发现学生证丢了,思来想去,一定是上体育课做仰卧起坐时掉在垫子上了,于是就来找。万冰是否亲眼目睹了三个人对许桂花施暴,已经无从考证,反正在当时,三个人惊慌失措地跑掉了。
万冰听见跳箱后传来哭泣声,就走了过去,见到衣衫不整的许桂花,没有多问,默默地脱下外套,给许桂花穿上,然后搀扶她离开了体操房,不巧的是,他们走出来的时候被体育老师看见了。体育老师是退伍军人,警惕性高于常人,他走进空无一人的体操房查看,结果在跳箱后面的地上发现一团草纸,里面沾着血迹,还有一种粘稠的乳白色液体,他一闻就知道是精液。
杜彪和孙铁洋觉察到了风吹草动,当天晚上就去找许桂花,除了恫吓,也有许诺。
“这件事肯定捂不住了,你想想,是被一个人搞过好呢,还是被三个人搞过好?”
“就算转校,你以后还要做人吧!”
“只要你一口咬定是那小子干的,我们就会给你十块钱,说话算数。”
现在的人很难想象1983年的十元人民币到底有多少价值,如果我告诉你,当时一个教师的月薪是三十六元,你就清楚了。
但后来,许桂花只拿到了两元,剩下的八元成了一笔讨不回来的无头帐。
第二天,万冰被叫进教务处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校长和教导主任,还有派出所的民警。
很可惜,当时没有DNA鉴定技术,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件普通的性侵犯案,不值得深究。作为校长来说,也想息事宁人,不要闹得满城风雨,年终的先进肯定是评不上了,个人的先进还可以争取,总之,这件事处理得一要迅速,二要安静。
不久,万冰被迅速、安静地处以劳动教养一年。因未满十八周岁,在少年管教所服刑,同时学校将他开除。
“你认识这个万冰吗?”彭七月问许桂花。
许桂花摇了摇头,“他是一班的,也许上体育课的时候在操场上遇见过,也许早晨做广播操的时候看见过,反正没什么印象。”
顿了顿,她又说,“当时家里不同意我转校,跟几个强暴过自己的男生在一间教室里上课,从高一到高三,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所以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回过母校,那里留给我的回忆都是狗屁。如果有条件,我甚至想做个洗脑手术,把那些脏东西擦干净。”
“万冰后来的下落,你知道吗?”彭七月问。
许桂花再次摇头,“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可是,我身上的伤痛又有谁来抚平?这个社会本来就是不公平的,除了自认倒霉,我们还能做什么?洗洗伤口,抬头看未来吧。”
说完,许桂花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他还活着,该有四十岁了吧。”
彭七月摸着下巴没有刮干净的胡子碴,默念着这个名字:
万冰、万冰……
一万块冰呵!
彭七月登上去松江的专线巴士,上海市少年管教所就位于松江区的泗泾镇。
从1983年进入少年管教所到第二年离开,万冰只在里面呆了半年不到。是表现优异,提前释放,还是另有原因?
因为工作关系,常去看守所提审嫌疑犯,但关押少年犯的地方,彭七月还是头一回来。高墙、电网,经过两扇高大的铁门,进入关押区,一队身穿白色短袖、下穿蓝白相间短裤的少年整齐地经过。车间里,几百名少年犯在机床前劳动,生产拖拉机用的零件。平时学习半天、劳动半天,他们也有寒暑假。假期里只劳动不学习。
八十年代的档案全部用电脑归档,查找起来很方便。
这里的少年犯实行军事化管理,不喊名字,只喊囚号,当年万冰的号码恰好是222——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生日。
来到管教所的第五个月,在一次例行体检中,万冰被查出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是白血病的前兆。
管教所里也有小型医院,但对这样的病还是束手无策,于是把他送到市内的大医院——长征医院接受治疗。
长征医院是解放军后勤部下属的军医院,坐落在黄浦区的凤阳路上。当年为万冰主治的周医生,现在已经是内科主任,谈起当年这个病人,周医生记忆犹新,并非他的记忆力惊人,而是这个病例太特殊了。
“太特殊了……”周医生对彭七月强调。
“除了贫血症,病人腹部还有肿胀和异物感,我们使用了当时最先进的CT扫描技术,竟然在他的腹部内发现了一个胎儿。”
见彭七月的表情仿佛在聆听天书,周医生解释起来:
“男人是不可能怀孕的,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这个胎儿属于寄生胎,换句话说,他母亲当初怀的是双胞胎,因为某种原因,两个胎儿没有正常排列在子宫内,而是一个寄生在另一个中,就象双黄蛋。当然,这种情况相当罕见。”
“这是基因变异造成的,很可能来自家族遗传,所以我需要了解他父母的病史,但据说他是被收养的,父母在文革中都去世了。”
“不久,我们拿到了第二份化验报告,他的贫血症发展很快,转为急性白血病,这确实很遗憾,我们准备为他化疗,被他一口拒绝,还说了句让我瞠目结舌的话——
‘周医生,我的时间不多了,能不能把胎儿生下来?’”
“这实在是天方夜谭!胎儿已经死亡,而且严重钙化,从胎儿的头盖骨、脊椎、肋骨和四肢的发育情况来看,至少有三四个月大了。”
“我当然拒绝了他,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希望他安下心来,配合我们的治疗。可他不听,还说‘周医生,它肯定不是死胎,我能感觉到它在生长,尤其是最近。要不了多久,我的肚子就会大如怀孕的女人。’”
“我开始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
“三天后他就失踪了。”
“他没有回横沙的老家,因为他还是个少年犯,警方一直在找他。听护士说,万冰失踪的前一天,病房窗台上趴着一只黑猫,万冰在喊它的名字,叫什么花……”
万冰失踪的确切日期是1984年3月18日,那年他17岁。
听完周医生的讲述,彭七月整理了下思路,然后告诉他:“万冰的生父没有死在文革中,他前不久刚刚去世,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提供他的DNA样本……”
“真的吗?太好了!”周医生的眼睛顿时亮起来,“万冰的DNA样本我也保存着,如果加上他父亲的,一定能揭开他们家族基因的奥秘……”
借助小蒋,彭七月拿来了藏国富的DNA样本。在长征医院的血液病理实验室,周医生将两份DNA样本进行了比对,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彭警官,你一定是搞错了,这两份DNA的亲缘性概率极低,仅百分之零点零四,他们不可能是父子。”
彭七月之所以提供DNA样本,就是想让周医生做这个亲子鉴定,果然被他猜中了:万冰的生父不是藏国富。
那么,让沈晶莹怀孕的男人究竟是谁呢?
彭七月去过东马街的沈家,沈晶莹身边唯一的男人就是沈云锡。沈晶莹是被领养的,父女俩没有血缘关系。
他们的肉体关系发生在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下,沈云锡已经丧失了起码的做人的尊严,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作为成年的沈晶莹来说,她为什么就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来安慰沈云锡呢?彭七月不打算再重返1966年,用摄像头去窥探当时的情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沈晶莹完全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是主动的。
在寒冷的环境下,两个人会抱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为什么沈云锡和沈晶莹就不能呢?在当时恶劣的环境下,性,也许是他们唯一能够享受的乐趣了。
彭七月决定写一本文革版的《洛丽塔》。
不妨推想一下万冰逃离医院后,他的行动及心理轨迹: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得急性白血病的人,所剩时间是以天来计算的,他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他要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在腹中陪伴了他整整十七年的骨肉,它或是他的弟弟,或是他的妹妹,医生说它只是一具严重钙化的死胎,没有任何生命,他决不同意这种说法,它还没有生下来,它的生命尚未开始,又怎么会结束呢?
他坚信,只要给他一样东西,他可以创造任何奇迹。
那就是冰。
在南市区的陆家浜路上,万冰发现了这家即将拆迁的酱菜厂,那一口口空空如也的腌雪菜缸,诉说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生意兴隆与产销两旺。厂房已经废弃,露天堆满了垃圾,万冰寻进阴冷的地下室,选中一间员工更衣室作为自己的“产房”。他把一口大缸挪到里面,把它清洗干净,在缸底铺上一件杏黄色的雨衣,倒入满满一缸清水,然后脱光衣服,把自己浸泡在缸里。
他把更衣室的门从里面锁住,他甚至打听好了施工队进驻的时间,能算到的,他都算到了,剩下来的就靠运气了。
春暖花开的三月,那满满一缸水还是如愿结成了冰。
十七年前的冬天,生母把万冰丢弃在浴缸里,他本该在水里溺死,却没有,因为寒冷的天气将水变成了另一种物态——冰。
冰,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亲切,自己从冰里来到这个世界,又要从冰里离开这个世界,而他的弟弟(或妹妹)也将踏着他的足迹来到这个世界,多么奇妙的轮回!
一个月后,当施工队进入更衣室,眼前是一口空空的大缸,缸底有一个女婴躺在一件雨衣上,除了一本书和一封信,什么也不剩了,万冰如同融化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整个躯体:从骨骼到毛发,从皮肤到血液,从肌肉到脂肪,丁点儿不剩,全部化作营养被胎儿吸收了。哥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代替母亲的乳汁哺育了妹妹,帮助妹妹度过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月。那封信的落款写着“孩子的母亲”,无论从哪个角度,万冰都无愧于“母亲”这个称号,他在牺牲自己的同时创造了另一条生命。
这天晚上,彭七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海滩上漫步,看见一对夫妇领着两个孩子在玩沙子,丈夫年纪偏大,妻子小鸟依人,俩孩子是一对兄妹。他们用沙子堆起一座城堡,海水漫上来,把他们辛辛苦苦堆砌的城堡冲垮,他们笑嘻嘻地把半截城堡扒掉,重新再堆,在一次次的重复中享受着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