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破冰

1

文革后期,工总司被定性为“反革命组织”遭解散,藏国富回到造纸厂,厂里分配给他最苦最累的活儿。

文革结束后,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他没有上诉,乖乖去服刑,他安慰自己说,如果武放年还活着,起码判十五年。三年,弹指一挥间。

在监狱里,他惊讶地发现了很多“战友”,那些造反派,很多曾经显赫一时的大人物,管教干警说他们是物以类聚,他自嘲是“战犯集中营”。

出狱后,他到街道工厂里糊纸盒,他老老实实工作,夹起尾巴做人,可时不时还被人挖苦:“老藏,听说你当过造反派,打过市委书记的耳光?快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感觉?”

造反派,这个曾经多么令人羡慕、敬畏的头衔,现在却沦为一顶破帽子,就象被刑期满释放的,处处遭白眼受歧视。

好在藏国富的一个姐夫是劳动局的干部,在他的帮助下,把他换到一家专门生产糖果包装纸的集体小厂。在这里,藏国富似乎找回了昔日的感觉,一度做到了副厂长,就在仕途平坦起来的时候,却因为一封匿名信而断送。有人揭发他在文革期间曾是臭名昭著的工总司二兵团五虎将之一,于是一切推倒重来,上级领导宣布:藏国富同志因历史问题,撤销副厂长职务。又变成了工人。

他知道这信是谁写的,是造纸厂里那些被他扇过耳光、踢断过肋骨的黑五类,那些被他吊起来用皮带抽、烈日下被罚跪在粪坑边的臭老九,那些吃过他苦头的人,嘴里说着宽容,心里却对他恨之入骨。

后来他辞了职,做了水产个体户,赚了些钱。后来手指被鱼刺扎破,他没当回事,照样干活,伤口长时间未痊愈,一直流脓血,发展到险些被截肢的地步,只好把鱼摊盘给了别人。

他还在麦当劳做过清洁工,因为在洗手间捡到一只顾客掉落的手机,还给失主,获得了当月餐厅最佳员工的称号,把他的照片在餐厅醒目的位置挂了整整一个月,顾客们抬头就能看到。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渐渐淡忘了那段历史。时间是最好的遗忘工具,何况是四十年。

麦当劳里穿梭的顾客们,没有人去注意这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工。有谁知道,他曾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象一名将军那样,领着数万名造反派冲锋陷阵,去攻打上海柴油机厂,消灭盘踞在那里的与工总司誓不两立的造反派,那是一场多么激动人心的战役、一场堪称经典的战役,惨烈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

藏国富的老婆在1996年死于妇科癌,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各自结婚成家,为生计而忙碌,来往渐渐少了。有一次,他领着小外孙去麦当劳吃新推出的汉堡,外孙仰着小脸问他:“外公,人家说你以前当过造反派,造反派是个什么东东啊?”

藏国富笑了,指着那些食品的图片说:“造反派嘛,跟苹果派、香芋派一样,都是油炸的甜品。”

如今的藏国富已是一个耄耋老人,牙齿开始松动,头发花白稀疏,眼睛昏花了,反应也迟钝了。

昨天在ATM机取款,因为动作迟缓,找不到查询键,遭到身后一个年轻人的嘲笑。藏国富拿了钱和卡,默默转身离去,回头望着那个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内裤外露的年轻人,心里骂:

哼,如果倒退四十年,我会一记耳光打掉你两颗门牙,还要你象狗一样趴在地上舔我的鞋底,要舔得干干净净,象鞋店里卖的新鞋子……

人一旦沉醉于过去的辉煌,就证明他老了。

藏国富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潜伏在身上的疾病就象埋在地里的种子,一样样钻出来开花结果了: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腰肌老损,静脉曲张……

今年夏天,报上说北京是湿夏,很多底层居民的家里长出了小蘑菇,上海却是干夏,老天爷吝啬得不肯下一滴雨,小区里的绿化只能靠自来水去浇,不然就要枯死。

藏国富笃信“心静自然凉”,家里装了空调但很少开启,年纪到了,开始讲究养生了。昨天有人往信箱里丢了一本叫《百冰治百病》的书,起初以为是居委会发给社区里的老年人的,可问了邻居,才知道别人没有收到这本书。

他随手翻了翻,作者沈云锡这个名字,他似曾相识,也许时间隔得太久,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书中列举的一百零一种病,算一算,自己居然有十多种,象失眠、便秘、痔疮,都是久治不愈的顽症。他决定按照书上说的尝试一下。

他走进厨房,厨房里有一台海尔牌的小电视,正在播放财经节目。他所持有的民生银行股票,今天中午封在了涨停板,粗粗一算赚了一万多元,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女人、升官、发财、美食……这些男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曾经拥有过,曾经享受过,现在看得很淡漠了。就算给他中个五百万大奖,他也不会欣喜若狂。曾经沧海,不会再有什么让他激动了。

依照书里的配方,他做了两格“肠清冰”,每格有十四枚。他把制冰格从冰箱里取出来,放在厨房的人造大理石台面上。因为温差,廿八枚冰块一齐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嗯,但愿它能治好我的便秘……

他拿起一块肠清冰放进嘴里,冰凉的感觉沿着舌苔在温暖的口腔里扩散,他的思绪回到了若干年前,那也是一次冰凉的体验,只是身体的部位不同。

他回忆起与沈晶莹仅有的那一次做爱,那种感受和自己老婆截然不同。书上说女人的性器官其实象个肉筒,男人的快感就来自于那种“温暖的紧握”,但那一次,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电视里的图像开始扭曲,好象受到某种干扰,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变得重叠,好象背后还有一个人在说话。

怎么搞的!藏国富嘟哝着拿起遥控器想换一个频道,没等他按下去,画面一下就跳开了,跳到一个陌生的频道。

画面里是一间卧室,天花板上挂着一台舒乐牌48英寸吊扇,屋子里静悄悄的。

有个人,探头探脑地走进卧室,年龄约六十多岁,中等身材。藏国富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就在吊扇的下方,地上摆着一件东西,它四四方方,有点透明,怎么看都象一块很大的冰块,冰面上有一对脚印。他试着踩上去,脚印与他的脚正好吻合,好象事先根据他的脚形在冰面上刻出来的。

现在他伸手就能够到吊扇了。

他仰头望着吊扇,象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最终下了决心。他解下自己的领带缚在马达上,打了个死结,变成一个绳圈,然后踮起脚,不慌不忙地把头伸了进去……

藏国富吓了一跳,难道这个人想上吊?!

这个人闭起眼睛,怡然自得的神态,好象上吊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他保持这个姿势,等待冰块慢慢融化,当它彻底消失,剩下的就是一滩水和一具悬空而挂的尸体。

藏国富想换频道,可遥控器不听使唤,连关都关不掉,他干脆把插头拔掉,嚓的一下,屏幕黑了下来,显像管上映着一张气愤的脸,就是藏国富自己。

现在的电视台,为了收视率什么都敢播,连上吊都有直播!

藏国富心里骂着。

他并不知道,刚才那段画面是专门给他独享的。那个用领带上吊的人就是齐卫东。

腹中的肠子在蠕动,隐隐约约地有了便意,看来这个“肠清冰”还真是管用……藏国富从冰箱里取出一枚药物冰栓,快步走进卫生间。

因为痔疮,藏国富养成了便后清洗的习惯,本来他想在抽水马桶旁边装一台专门清洗的坐器,但他家住的是老式工房,卫生间没有多余的空间,只好用脸盆和毛巾代劳了。

清洗完,藏国富蹲在地上,把那枚外形象鱼雷的“痔宁冰栓”慢慢塞进自己的肛门。

一阵冰凉从肛门口渗透进直肠,沿着十二指肠,在整个腹部缓缓扩散……他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知道这是身体的正常反应,因为他把冰插进了身体。

当年,在他身上发生过一件相反的事——身体插进了冰。

当他把下身那根大肉棒插进沈晶莹身体的时候,找不到丝毫的温暖,而是一种冰凉的感觉,就象在操一块冰。

怎么搞的?这么凉啊!

大概少女的身体就是这样的吧……

当时他没有多想,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后来看见沈晶莹流了血,跟自己第一次操老婆时一样,他就知道她是个处女,不免有些得意起来。

藏国富蹲着,回味着四十多年前的往事,那种感觉正在重温,他觉得自己那根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硬起来……

他站起来穿裤子,蹲久了,一站起来就眼冒金星,他扶着浴缸喘了口气,心里想:唉,到底是年纪大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叫他不爽的事情,今天上午,他收到几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你做过亏心事吗?”

“你做过的亏心事属于以下哪一类:1,背叛。2,不孝。3,淫乱。4,偷盗。5,杀戮。6,贪食。7,欺骗。8,凌弱。”

“你做过的亏心事是3和5:淫乱、杀戮。”

“晚上我来找你。”

对方的号码是139的,不认识。

本来他想发一条回复,臭骂对方一顿,可转念一想,这类短信一看就是群发的,不是诈骗就是恶作剧,没准一个回复,我手机预存卡里的钱就被它“吸”走了,现在的高科技犯罪,实在叫人防不胜防。

啪!厨房传来异常的声音,象是什么东西打翻在地。

藏国富走进厨房一看,是制冰格从大理石台面上掉了下来,冰块散落一地。藏国富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冰块——它们在地上滑过来滑过去,自由自在,仿佛拥有了生命。

当它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厨房的地砖上出现一个用冰块组成的字:

抄?抄什么?总得有范本呀!

藏国富捡起一枚冰块,对着厨房的灯光望着,简直难以置信,冰块里面居然有一行蝇头小字!

“中央文革小组派我到上海来……”

经历过文革的藏国富知道,当时的文革领导小组相当于现在的中央政治局常委,除了“四人帮”,还有陈伯达、康生、谢富治、戚本禹……都是天字号的当权人物。

难道要他抄冰块里的字?廿八枚冰块里的字组合起来,差不多是一篇文章的容量。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有一连串的怪事!

不对!怎么这么冷?

有一股凝重的寒气正在房间里扩散,藏国富连打了几个冷战,牙齿都在哆嗦了。

大概是冷空气来了,来自北方的超强冷空气……

他跑进卧室,打开大衣橱,把收藏好的冬装一古脑儿捧了出来,“三枪”的暖棉内衣、羊毛衫、绒线裤,厚得能顶一条被子的羽绒衫,还有绒线帽子、羊毛围巾和皮手套……他飞快地把它们往身上穿,放在衣服里的樟脑丸啪啪的掉在地上。

在八月的夏天,在三十度以上的室温里,藏国富全副武装,穿上了冬天的全部行头,依然冻得发抖。

他一边穿的时候一边在想,如果房子就象他的肛门和直肠,那么应该有一枚超大的“痔宁冰栓”被塞了进来……

房间里一定有东西,就在客厅里!

他走出卧室,抬头一看,客厅里果然站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一枚巨型的冰块,它有两米多高,一米多宽,重达数吨,就象一个电话亭立在客厅里,傲然地藐视着藏国富。

冰块不是很透明,因为夹着很多气泡,在冰块的中心隐隐约约还夹着一样东西,藏国富鼓起勇气,慢慢地走近,把脸贴上去细看——“电话亭”里站着一个人!

这是个女孩子,穿着件杏黄色雨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象橱窗里的模特。

藏国富不认识她,但觉得似曾相识,有点象四十年前的沈晶莹,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就象包裹在一块冰里。

女孩子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那是一双猫头鹰的眼睛,注视着藏国富,吓得藏国富后退了一步。

隔着冰块,女孩做了一个敲门的动作,发出笃笃的声音。藏国富低头一看,原来冰的外面有一道“门框”,还有冰做的“门把手”,女孩子好象在提醒他,请把“门”打开,她要出来……

藏国富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拉,“门”没有开,“门把手”却断了,它一头是钝的,刻有凹槽可供手握,一头是尖的,寒气里裹着杀气,象冰炉里锻造出来的凶器。

咯吱一声,“门”缓缓地开了,艾思从冰里走了出来。

藏国富毫不犹豫,举起冰锥向她猛刺,这是自卫,刺死了也不要紧——

这是大脑发出的指令,手却做出了相反的动作——朝自己的下腹部刺去,扑的一声,冰锥戳破了三层裤子,实实在在扎进了自己的阴囊。

奇怪!怎么不痛?真的一点不痛!他果断地拔出冰锥,接着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在机械的重复中,藏国富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每刺一下,快感就成倍增长,直到生殖器被刺烂,膀胱被刺穿,尿液飞溅,睾丸掉在地上,他还意犹未尽地补上两脚,把那对小肉丸踩得稀巴烂,嘴里嘟哝着:

“都是这祸根惹的祸!叫你坏!叫你坏!叫你骚!叫你骚!”

艾思安静地欣赏着一个自虐者的现场表演,现在她和彭七月一样,只是一名旁观者。

2

这件发生在闸北区的离奇死亡案,本来不会和黄浦区发生的两起命案并案,但因为它们有太多相似之处,死者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男性,现场也有惊人的相似。

死者仰面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地上有很多水渍,好象被人倒了很多水,已经干了。

凶器也是一把圆锥形利器,凶手用它猛戳死者的下身,从膀胱到性具,几乎都被戳烂了,两颗血淋淋的睾丸掉在地上,被踩成一滩血糊糊的肉泥。

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临死前,死者忍受着被阉割的巨大痛苦,还在伏案写字:

“同志们!中央文革小组派我到上海来,是来当小学生的,是来学习上海革命造反派的经验的,我非常高兴参加今天的会,并且非常高兴地告诉大家,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身体非常健康,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的身体也非常健康,这是我们全国人民的最大幸福。刚才我宣读的贺电,是我们的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伟大领袖毛主席对上海革命人民最大的希望、最大的鼓舞、最大的支持,也是对敌人最沉重的打击……”

黄浦区刑侦队的小蒋因为熟悉案情,被请来协助,他很快查到了这段文字的出处。

这是1967年1月6日在上海人民广场召开的“彻底打倒以陈丕显、曹荻秋为首的上海市委大会”上,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成员张春桥的一段讲话。

这段文字写在一张A4复印纸上,写得很急,龙飞凤舞,好象马上要去赶航班。

座椅上有大滩的血迹,估计死者写完以后,体力不支,才一头倒在地上。

一名刑警感慨说:“这家伙倒挺耐疼,要换了别人,被施了宫刑,还不疼得满地打滚?他倒好,居然能坐下来写字!”

小蒋摇了摇头,说:“不是耐疼,而是他被施宫刑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觉得疼,所以才能坐下来写字。”

“你的意思是他服用了毒品,产生了幻觉?”

“没准凶手对他实施了催眠……反正这事有点邪乎!”

后来警方找到了两名目击者,从他们提供的情况来看,这案子确实有点邪乎。

这是一对情侣,女孩住在这幢楼的504室,看完夜场电影,吃完夜宵,男孩送她回家,两个人走到四楼就冲动地拥抱接吻起来,楼道里装的是声控灯,在无声的情况下灯是不会亮的。在黑暗的楼道里,男孩愈发大胆起来,手一直伸到女孩的裙子里去,女孩闭着眼睛,享受着男孩的抚摸。

女孩背靠着墙,脸对着楼梯,当时楼道里真的鸦雀无声,只有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就在这时候,女孩听见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声音很轻,好象从楼上传下来,她就睁开眼睛,看见楼梯上下来一团黄乎乎的影子——有人下楼!女孩低低地喊了声,吓得男孩赶快把手从裙子里抽出来,两个人既不能上楼,也不能下楼,只能缩成一团,眼睁睁看着这团黄乎乎的影子走到面前——

那是一个穿杏黄色雨衣的人,戴着雨帽,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略微侧了下头,声音幽幽地说了声“对不起”,听声音是个女孩,似乎在道歉,因为打搅了他们。然后她就走了过去,沙沙的脚步声消失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男孩和女孩再也没有亲热,他俩都明显感到那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湿重的寒气,就象一座冷库对他们敞开了大门……

女孩用力咳嗽一声,点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他们发现地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楼上延伸下来,估计就是那个穿雨衣的女孩留下的。

那是一个酷暑的夜晚,很久没下过一滴雨,那人却穿着雨衣,还穿着一双好象会冒水的鞋子,实在令人费解。

小蒋想到了学长彭七月,对这一系列命案他有着独到的见解。小蒋打电话到卢湾区刑侦队,接电话的人说:“他被停职了。”说完又补充一句,“这小子最近一直没在家,大概想换职业。听说有人请他去做私人保镖,多好的差事,这小子是因祸得福了!”

小蒋拨了彭七月的手机,第一次说他没在服务区,第二次铃声响了两遍就中断了,第三次终于接通了,可话筒里有一种奇怪的嘈杂声,彭七月的声音空空的,好象身处一个巨大的溶洞。

“彭哥,我小蒋。你在哪里呀?声音怎么不对呀!”

从听筒里,小蒋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回声,“彭哥,我小蒋。你在哪里呀?声音怎么不对呀!”

彭七月的回答断断续续的,“我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讯号不好……找我什么事?”

“彭哥,又出了起案子,跟前面两个有很多相似,不光是现场,手机里也有莫名其妙的短信,连发短信的号码都是一样的……”

“死者叫什么?”彭七月问。

“姓藏,西藏的藏……”

“藏国富?”

小蒋吐了吐舌头,学长果然厉害,连死者的名字都晓得!

“对啊!你不在上海,怎么会晓得?”

彭七月答非所问地说:“我的事快办完了,等我回来再说吧……”他又叮嘱一句,“小蒋,这个案子你不要卷得太深,免得……有危险!”

简短的通话在彭七月的欲言又止中结束了,小蒋的手机响起嘟嘟的警示声,电池快没电了。小蒋很纳闷,昨晚才充的电,整整五格电量,居然一下子就光了,好象手机刚刚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跋涉。

莫非死神穿着黄雨衣?

干这行想出名,就要破大案、名案。哼!走着瞧,我一定要把这个滴滴答答的凶手从茫茫人海里揪出来……小蒋捏紧拳头对自己说。

3

长寿路胶州路口有一家湘菜馆,这天下午,一名登高的工人在安装广告牌:一个硕大的“辣”字。当然不是辣妹,而是辣味,湘菜的辣和川菜的辣有所不同,就象红富士和蛇果,同是苹果,味道却迥异。

这名爬得老高的安装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五分钟后,当他一个倒栽葱从工作平台上摔下来,直挺挺砸在人行道上的时候,立刻引起了轰动,人们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惊叹、惋惜、议论,就是没有人拨打120急救电话。

据唯一的一名目击者说,当然他看见那人身上冒出了电火花,看来这个倒霉蛋是先触电后摔下来,估计很难救活了。

这起意外事故对安装工来说无疑是飞来横祸,但对人群中的张厚、吴薄来说却是一笔飞来“横财”,因为第35张死人照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搞掂了。

上次他们把南京大屠杀的历史照片用来充数,遭到了严厉的惩罚:49张照片从头来过。

两个人明显瘦了,睡眠不足导致眼圈发黑,还有很重的口气,好在你有我有,臭对臭,也闻不出了。

的确,一天到晚想着死人死人死人,没被逼疯已是万幸了。

把照片发给那个该死的号码后,两个人都松弛下来,你看我,我看你,然而这种放松仅仅过了半分钟,又开始为第36张发愁。

“喂,有没有肚子饿?走,吃碗牛肉面去,我请客!”吴薄拍拍张厚的肩膀,两人并肩朝街口一家面馆走去。

吃面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望着煮面条的胖师傅,心里在想,要是那家伙不小心掉进锅里就好了,活活烫死……

张厚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张厚的妈妈,她带着哭腔对儿子说,你外公快不行了,你来医院看看他吧,你小时候他很宝贝你的……

张厚的外公肺癌晚期,躺在病房里,已经陷入弥留状态,对着亲人的呼唤,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一对浑浊的眼睛稍微转动了那么两下。一旁,全套寿衣寿鞋早已准备就绪。

病房外面,张厚哭丧着脸对吴薄说,小时候外公很疼我的,每年春节压岁钱的排行榜上,他总是排在第一位,我的第一台PS游戏机就是他给我买的……

“想开点,朋友!”吴薄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凡事都是一把双刃剑,你外公的死,可以帮我们解决第36张啊。”

望着吴薄,张厚瞠目结舌,“你……你居然想用我外公的照片去发给那个女人!?”

“唉,老弟,别这么想啊!换一种思路——他没死,是你外公;他死了,就不是了。人死了都是一样的,上至美国总统,下至摆地摊卖煎饼的,大家都是平等的。”

见张厚没吭声,吴薄继续劝说,“你外公活着的时候疼你宝贝你,死了还能为你办一件实事,他一定会心甘情愿的……”

医生走进病房,宣告病人死亡,护士开始拆除心电仪、给氧机,拔掉了输液针管,周围响起一片嚎哭,亲友们一个个捶胸顿足,张厚也哭了。

“阿姨,”吴薄轻轻扯了下张厚妈妈的衣服,低声说,“趁外公的身体还柔软,给他换上寿衣吧。”

张厚的妈妈擦擦眼泪,点了下头,吴薄拼命朝张厚递着眼色。

“妈妈……”张厚擦干眼泪说,“让我来吧,我和我朋友一道换,你们先出去好吗?”

张厚妈妈想,儿子一定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来告别外公,就不要扫他的兴。她把亲友们带出了病房,随手关上了门。病房里就剩下“张牙舞爪”和外公的尸体了。

吴薄掏出手机,320万像素的数码摄像头对准外公,病房里光线不够,他用了手机里的闪光灯,咔嚓亮了一下,一边还嘀咕,连手机都带闪光灯了,将来就要配三脚架了……

拍完以后,两人开始给外公换寿衣,先脱掉条纹病员服,外公年轻时是区里的篮球队员,身强力壮,有一米八零,现在至少缩掉二十公分,秤分量的话,估计连一百斤都没有。望着骨瘦如柴的外公,张厚的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

“喂——”吴薄忽然使劲捅他,捅在张厚的腰上,很疼,就听吴薄声气颤抖地说,“你外公怎么在动……”

张厚擦着眼泪说:“连这个都不懂!人刚死,会有关节反射,生物课老师讲过……”

话音刚落,外公的“关节反射”就达到了顶端——僵硬的身体直挺挺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浑浊的眼球骨碌碌转动起来,死死盯住眼前的两个人。

“妈呀!”张厚和吴薄连连后退,一个后脑勺撞在墙上,一个脚后跟踩翻了衣架,上面挂的东西噼哩啪啦的掉下来,还有外公用过的一根胡桃木的龙头拐杖。

“外公!你……你怎么没死啊!?”张厚失声叫道。

外公的嘴巴在动,喉节也在动,粗哑的喉咙里却冒出一个又尖又细的女人声音来,而且带着浓郁的山东口音:

“谁是你外公!俺叫冯翠花,村里人都叫我冯寡妇,民国三十五年被胶东半岛(即山东)山河区人民政府判处死刑,因为我是村里的巫婆,为村民跳大神治病,把村里的耿老汉给治死了,区政府判我死刑,我死得冤,以前从来没有人来管这事,自从有了共产党,说要破除迷信,就拿我开刀了。那时候没有律师,没有上诉,法官和检察官都是一个人,上来就宣读我的罪状,判我死刑,然后就把我拉到村口的打谷场上,村里的民兵——就是耿老汉的大儿子——用一支三八大盖对着我的后脑壳,砰的火光一闪,象在我耳朵边放鞭炮一样,我就死了。”

张厚和吴薄两个人吓得抱成一团,就象一对男同志,望着这个满口乡音的“外公”,惊得不知所措。

“我把诉状递到了阴间巡回法院,判官说我是冤,可被我治死的耿老汉也冤,就让我多等几年,耿老汉只等了三十年就转世了,投胎当了条苏格兰牧羊犬,在主人家里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专职保姆,美死了!而我从1946年苦苦等到2010年,终于让我给等到了,你外公的生辰八字和我相符,我便借他的尸还魂了……”

“可是!”尖利的女声变得无比气愤起来,“你们怎么可以拍照!刚才什么闪光灯一闪,我还以为三八大盖又朝我开枪了!吓死我了!我失败了!”

张厚结结巴巴地说:“外公……不!冯、冯女士,你的声音不是我外公,而且有很重的山东口音,明明已经附上身了,怎么还说失败呢?”

“呸!我的魂只有一半钻进了你外公的躯壳,另一半被吓走了,现在我真的是‘魂不附体’,被一分为二了!老娘至少还得等上六十年,到2070年才会有第二次机会……”

说着,外公和冯寡妇的结合体咬牙切齿地站起来:“你们俩个小兔崽子,看你们往哪儿跑,吃老娘一棍!”抄起地上躺的胡桃木拐杖……

病房门猛地开了,亲友们看到了目瞪口呆的一幕:老爷子穿着寿衣,身手敏捷,腿步矫健,挥舞龙头拐杖追打两个年轻人,张厚和吴薄则是抱头鼠蹿……

医院门口停着一辆燃气助动车,骑车的男人下了车,捧着一束鲜花,估计是来探望病人的,拿着手机正在按号码,冷不防冲过来两个年轻人,跳上助动车开了就走,把外公(冯寡妇)远远抛在后面,前面就是十字路口,助动车闯了红灯,从一个正在过横道线的女孩面前刷一下就飞了过去,把女孩吓得哇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飞驰的助动车上,张厚一边开车一边连声叫着“想不到!想不到!”,问跨在后面的吴薄,“你看看手机,拍到了没有?”

吴薄拿出手机看了看,说:“拍到了!”

“别耽误,现在就发掉!”张厚把头稍微往后侧了侧说,“不管怎么样,第36张算拍到了,接下来就是第37了……”

“当心!”吴薄惊叫起来,迎面开过来一辆红色奥迪,嘎!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两辆车在几乎就要接吻的情况下刹住了,吴薄没有抓紧,仰面朝天从后面摔了下来,手机脱了手,滑出去老远,一名骑车少年蹬着一辆捷安特飞驰而过,前胎后胎两次碾压,手机迸射出一堆零件。

“不——啊!”张厚和吴薄一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亲眼目睹自己的小孩被车轧死,不是为这只新款手机,而是为那张还没来得及发送的第36张照片。

“靠!我靠!”张厚怒不可遏地下了车,朝那辆红色奥迪冲过去,拳头狠狠砸在引擎盖上,“滚出来!”

车里端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只见她慢慢解开保险带,轻轻打开车门,先跨出一只脚来,姿态优雅地下了车,站在张厚面前,摘下夏奈尔的墨镜,望着张厚。

张厚楞了一下,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不过从女人的神态来看,好象她认得自己。

“两位,你们就是网上的张牙舞爪吧?久仰,久仰。”女人不慌不忙地说着。

吴薄一瘸一拐地从后面走上来,看着这个女人,只见她拿出一张名片,往前一递说:“我叫岳湘红,我们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吧。”

4

在上海美术馆旁边的一间星巴克,三个人选了靠窗的一排沙发,从这里不但可以看到古典风格的美术馆大楼,还可以看到稍远的上海大剧院。

岳湘红和艾思的联手,表面上来看是“强强联合”,其实岳湘红是透着无奈的,这个面孔象冰的女孩身上有着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她在利用自己,用她的资金和厂房,把那本《百冰治百病》化成产品推向社会,尽管新公司的运营状况相当不错,但岳湘红知道总有一天,这个象冰一样的女孩会露出冰的狰狞来……

所以,她要先下手为强。

每天晚上,岳湘红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就会历历在目——

当时,武放年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沈云锡象跟屁虫一样紧随,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迅速打开保温桶,往“肠清冰”上洒了一些灰色粉末,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一种叫酵感菌的真菌,它的奇特之处在于它进入消化系统后,被胃、小肠吸收的比例很小,不到二成,八成被大肠所吸收。如果当时能进行尸体解剖,打开死者的腹腔看一看他的大肠,就会发现三分之二的面积出现溃烂、红肿,而且布满了气泡,武放年只能不停地放屁,才能缓解腹部的憋胀,每放一个屁,鲜血就象开了闸的洪水狂泻而出,两千多毫升的鲜血就这样通过肛门喷出去了,不死才怪。

文革时,岳湘红的工作单位在上海酒精厂,在实验室做真菌培养基,获得这些细菌对她来说是易如反掌。

“杀了武放年,就可以替刘薪报仇了……”岳湘红就是这么想的。

刘薪和岳湘红在同一家厂上班,刘薪长她两岁,虽然他们的关系有些暧昧,但始终没有越轨,属于“精神婚外恋”。别看武放年是二兵团的副司令,等于黑社会老大,以打砸抢著称,但他从来不敢动一下岳湘红的手指头,其实他知道妻子心里有第二个男人,但他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

1966年,上海滩出现了另一支规模堪于“工总司”相抗衡的造反派组织,叫“工人赤卫队”,有八十万之众,它的行动口号是“抓革命、促生产”。两派势力旗鼓相当,工总司骂它是保皇派,工人赤卫队骂工总司是流氓大本营。一山难容二虎,必须铲平它,工总司才能独霸上海滩。

1966年12月30日,在上海徐汇区的康平路(上海市委的办公地点,类似伦敦的唐宁街),工总司的十万名打手包围了两万名工人赤卫队队员,展开一场空前激烈的巷战,拳对脚,棍对棒,由于力量悬殊,工人赤卫队被打垮了,这就是文革史上著名的康平路事件,揭开了全国大规模武斗的序幕,二兵团由此一战成名。

事后打扫战场,在无数的死者中就有刘薪,当时他是工人赤卫队下属杨浦区支队的一名头头。虽然武放年没有亲自动手,但他召集了十名敢死队员,分发刘薪的照片,叮嘱“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刘薪死了,武放年装得一脸无辜,岳湘红没有质问丈夫,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把眼泪往肚里咽,心里在说:“武放年,你公报私仇,从今以后,你我夫妻恩断义绝……”

哥伦比亚咖啡的醇香把岳湘红从往事中拉了回来,她品了一口咖啡,对瞪着自己的张厚和吴薄说:“我们这就摊牌吧。我认识这个手机号码的主人,她叫艾思,我和她是合作伙伴,共同经营一家企业,做保健食品。”

顿了顿,她又说:“你们替我办一件事,去一个地方,用你们的专长去拍一段录像。作为报答,你们发愁的那件事我负责搞定。我花钱雇二十个人驻守在十家医院的太平间里,不出三天就可以帮你们完成任务,怎么样?”

张厚与吴薄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厚问:“你要我们去哪里呢?”

岳湘红递上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地址。吴薄打开看了一眼,露出疑惑的神色问:“这个地方我熟悉,根本没有你说的这家酱菜厂啊!”

岳湘红点了点头,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对,那个地方现在是一家宾馆,可在1984年之前,那里的确是一家酱菜厂。”

5

白色的大虫停在站台上,哔的一声,车厢门与屏蔽门同步开启。

彭七月提着行李,从第一节车厢里走了出来。他朝周围看了看,空寂无人的站台,很静,和他走的时候一样安静。

迈上停驶的自动扶梯,穿过寂寥的售票大厅,又经过一段长长的台阶,彭七月终于回到地面上。回头望去,鲁班路369号——就象一条张大嘴的巨鲸浮在海面上。

当他的脚重新踏上瞿溪路的时候,彭七月展开双臂,狠狠呼吸了一口2010年的空气。

靠,我回来了!

就在他跨出车厢的时候,两个背着背包的人影悄悄钻进了最后一节车厢,正是张厚和吴薄。

这节车厢和平时乘坐的地铁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嵌在车厢上方的电子地图,显示着一条特殊的行驶线路:

2010—2009—2008—2007—2006—2005—2004……

他们的目标是1984年,地址是南市区陆家浜路的一家酱菜厂地下室。岳湘红告诉他们,那是一家地下旅馆,从门口数到第三个房间——员工更衣室,把摄像头安装在天花板上。岳湘红要求至少装三到四个,更衣室的每个角落都要拍得清清楚楚。

一开始,两人还以为这个女人有点变态,千里迢迢穿越时空隧道,就为了拍别人更衣?

“不,”岳湘红紧绷的脸上显出一点微笑,“你们到那儿的时候,那家旅馆应该已经废弃了,等待施工队来拆除,所以那里是空的……”

后面的话,岳湘红讳莫如深,不肯再说了,张厚和吴薄也没有再问,反正到了那儿就真相大白了。

对这趟时空之旅两人充满期待,张厚都是八零后,可以见到幼儿时的自己,也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避开那个可怕的手机号码,剩余的十来张死人照片也有人帮他们搞定。

白色的大虫启动了,爬进了幽暗的时空隧道,越爬越快,就象爬回自己的洞穴。

6

别以为上海只是个大都市,其实它还有三个岛屿:崇明岛、长兴岛和横沙岛,其中最大的是崇明,最小的是横沙。从地图上看,就象三块石头牢牢扼制住长江口。

横沙岛上有一个渔村,村里有一户渔民姓万,万家有三兄弟。他们的父亲和爷爷用的是一条三桅帆船,当三面篷帆全部张开的时候,呼啦啦很是壮观。到了三兄弟手上,换成了机帆船,船还是木质的,加了一台柴油发动机,船尾的舵换成了螺旋桨,扳艄的动作换成了把住舵盘,船舷外挂上了一对轮胎做的救生圈,有了时代气息。

最富有“时代气息”的,还是在船舷的两侧,用红漆刷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因为在船上容易弄湿,所以大字报是不能贴的,尽量用油漆,凡是有空的地方都用红漆刷上了字,驾驶舱的正面,钉了一块“用毛泽东思想统帅一切”的标语牌。

每次出船前,三兄弟都要围坐在甲板上学一段毛主席著作,喊几声口号。三兄弟很自觉,绝不会偷工减料,逐字逐句地读,深刻理解,反复咀嚼,吃透为止。他们文化程度不高,也就相当于小学毕业,通过学毛主席著作识了不少字,还知道了《水浒》里的人物,由于常年在船上,对“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意境心领神会,如此一来,对文言文也有了入门级的水平。

那个年代,人的自觉性远远超过现在,今天在一条空寂无人的街上,谁过马路还会看红绿灯?

1967年5月的一天早晨,这条“沪渔横08号”从横沙岛的渔船码头出发了,沿着熟悉的航道,今天他们打算走得更远一点,把船开到长江口去捕鱼。懂机械的老大在驾驶舱,力气大的老二收渔网,心细的老三挂篷帆。

船上有一根桅杆,大部分时间,篷帆是收拢挂着的,象卷起来的地毯。起风的时候,把这卷地毯升到桅杆顶端,然后松开绑绳,哗啦一下,篷帆从天而降,在风婆婆的劲吹下鼓起来,能把航速提高好几节。在机械发达的今天,那些造价几百万的私人游艇上也大都有帆。

那天晴空万里,阳光普照,江面上波光粼粼。天气虽好,运气并不好,连撒了七八次网,捕获的鱼零零星星,大都是杂鱼。老二有点泄气,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喘息着说,“还是返航吧,明天再出来。”

老三安慰他说:“二哥你别急,我上去看看。”

说完,老三象只猴子噌噌噌就爬到桅杆上去了,他经常登高瞭望,可以用肉眼发现经过的鱼群,甚至可以分辨出鱼的种类。只要老三登高一望,振臂一呼,大家就知道有戏了。

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老三爬上去观了半天,一言不发。

“喂!”老二在下面仰头喊,“看到什么了?”

老三指着左前方,犹犹豫豫地说:“那边……有个东西……”

“是鱼群?”老二问。

“不是……”老三迟疑地说,“有东西浮着,很大……”

“多大?”老二的脖子都抬酸了,气恼地嚷道,“老三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话大喘气,拜托你一口气说完好不好!”

老三目测了一下说:“跟咱们的船差不多大,好象是条鲸鱼……”

渔船作业区域在横沙岛至崇明岛之间,这里江面宽阔,往东就是长江口,出了长江口就是茫茫的大海,每年迁徙的鲸群经过时,总有一二条迷途的误闯入长江口。

“鲸鱼!”老二倒吸一口冷气,跑进驾驶舱跟老大简短商量了一下。捕鲸要有专门的捕鲸炮,还要巨大的拖网,仅凭两张小号的鱼网就要拖走一条几十吨重的鲸鱼,实在是天方夜谭。弄不好鲸鱼发起脾气来,反把这条木船拖到海上去就糟糕了,所以商量的结果是放弃。

没等老二跑出驾驶舱,桅杆上的老三就惊呼起来,“不好了,它朝咱们这边过来了!”

鲸性情温顺,袭击人船的例子几乎没有,但要是不慎和它相撞,这条木质的机帆船恐怕只有沉没的命运了。

“往右,右满舵!”在老三的指挥下,老大往右转舵盘,打开避开,可说来也怪,那条鲸似乎是瞄准了这边,直扑过来。

转舵后,由于逆风,鼓起的蓬帆把船往相反的方向吹去,抵消了马达的作用,鲸离船更近了。

“把帆收起来,现在是东南风!”老二朝桅杆上的老三高叫。

浮在水面上鲸的脊背,通常是黑色或深褐色,但这条鲸很奇怪,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反射,金光灿灿。

莫非是一条巨大的金枪鱼?

老三不由眯缝起眼睛,手搭凉棚把目光聚射过去,全然不顾在下面手忙脚乱的两个哥哥。

终于,他看清楚了,嘴巴越张越大,足能塞进一只馒头。

那不是什么鲸,而是一块巨大的浮冰!

在五月份的季节,长江口居然出现一块巨大的浮冰,倒是一件蛮稀奇的事。

尽管不是鲸,机帆船还是要避开它,免得发生泰坦尼克号的悲剧,坚硬的冰能刺破钢铁巨轮,这种木头船对它来说简直象块豆腐,不堪一击。

但他们很快发现,这块浮冰不是随波逐流,而象船一样有方向、有速度,对着三兄弟的船不紧不慢地靠上来,直到发出轻轻的磕碰声才停下来。现在机帆船和冰连在一起了,船要返航,就得把这块巨大的浮冰拖回去,到时候一定会在村里引起轰动,万家三兄弟出江捕鱼,带回来一块比船还要大的冰。

老三身手敏捷地从桅杆上爬下来,翻过船舷,没等两个哥哥制止就跳了出去,通的一声,稳稳地站在冰面上了。

机帆船有二十五米长,这块浮冰显然比船更长、更宽,足有几十吨重,散发着一股迫人的寒气,站在上面的老三不禁打了个哆嗦。

“老三你快上来,当心冰面裂开,人掉下去!”老二不放心,扒着船舷喊。

“没事的!”老三应道,“这冰又厚又硬,才不会裂开呢。”

他使劲在冰面上蹦了两下,以示证明,然后倒背着手,在冰面上踱起步来,嘴里还背起毛主席诗词来:

“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望着孩童般的老三,老大和老二发出一阵苦笑,议论起来。

“大哥,你说这样的季节,哪儿来这么大的冰呢?”

老大指着长江口说:“听说海那边有一块很大的陆地叫南极,比咱们中国还要大,一年四季都是冰天雪地,没准是从那边漂过来的吧!”

“乖乖,那要漂流上万海里,还不得融化?”

“也许它以前更大,是一座冰山,现在就剩这么点了……”

话音刚落,冰面上的老三发出声嘶力竭的惊叫:“大哥二哥!你们快来看哪!冰……冰下面有个小孩!”

短暂的惊愕过后,老大和老二带了工具爬到冰面上,费了半天劲凿开冰面,把一个冻僵的婴儿救了出来,如同把一个人从坟墓里拉出来。

婴儿是男孩,已经冻得硬梆梆,全身皮肤发青,脸色发紫,没有呼吸和脉搏。老大说:“没用了,早就冻死了。”

老二大发感慨:“谁这么狠心,把刚生下来的小孩往长江里扔!如果是女孩还说得过去,可这是个男孩呀!”

“一定是家里太穷,养不起……”说到这儿,老大看了看脚下的冰,诧异起来,“可他怎么会冻在冰里面呢?莫非……”

话音未落,老三又叫起来:“大哥二哥,小孩子的心脏在跳,还有救!”

兄弟俩凑上去听了听,果然有微弱的心跳,老三解开衣服,把男婴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就在这时候,男婴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瞪着一双小猫头鹰的眼睛望着万家三兄弟,嘴巴也开始动了,哇啦一声哭了出来……

三兄弟抱着他打算返回船上去,男婴越哭越响,好象舍不得离开似的,小手一动一动,捏成小拳头的样子,还伸出一根稚嫩的手指,指着被凿开的冰面,好象有什么东西遗漏了,老大过去一看,发出“咦!”的一声,因为冰层下面居然有一本书!

书的封面朝上,透过晶莹的汽泡,《百冰治百病》的字清晰可见。

带着完好无损的书,怀抱着男婴,他们回到船上,就听冰块发出嘎啦啦的巨响,浮冰开始碎裂,仿佛被一台巨大的切割机推过,四分五裂成无数的冰块,然后被滔滔的江水吞没。

三兄弟目瞪口呆地望着,全然没有注意怀里抱的男婴,他稚嫩的小手紧紧攥着那本从冰里救出来的书,小猫头鹰似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仿佛在跟冰道别,跟这块代替了母亲的子宫、代替了母爱养育他的巨冰永别。

不妨来推算一下这块冰的线路:

藏国富把它从河南南路桥抛下苏州河,流动的河水把它送到了外滩,汇入黄浦江,蜿蜒数公里,经过了黄浦区、虹口区、杨浦区,最后出了宝山区的吴淞口,展现在面前的是宽阔的长江,往北是第一大岛崇明,它没有漂向崇明岛,而是走东南方向,漂向属于宝山区的长兴岛,然后往北拐了个弯,从长兴岛与横沙岛之间的江面上漂流过去,再继续往东。

要是没有渔船的发现,它就会漂出崇明岛与横沙岛之间的长江口,往北是黄海,往东是东海,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上。

从2月22日抛下苏州河到五月份被发现,将近三个月,它就漂浮在这条蜿蜒数十公里的水路上,走得实在很慢,似乎在徘徊,等待着万家三兄弟把船开到长江口来发现自己。一路上它的体积不断膨胀,要是没有被拦截,也许会越来越大,直到把长江口封冻起来……

这不是危言耸听。冰,是无所不能的。

1967年,文化大革命在全国如火如荼,灾难性的运动并没有怎么波及到这个岛上,村里的渔霸早在解放初期就被镇压了,留下的都是苦大仇深的渔民,大城市里严格的户籍制度在这里也宽松得多,因此万家收养这个婴儿并没有引起什么猜疑,5月17号把他从江里捞上来,这一天理所当然就成了他的生日。其实他的生日应该在2月22日凌晨,沈晶莹把他生在浴缸里,可惜无人知晓。

对婴儿的来历,三兄弟众口一词,说是从崇明亲戚家抱来的,没有吐露实情。

尽管村里没有红卫兵和造反派,但村革委会里也有积极分子,曾一再告诫,如果从江面上捞起奇怪的漂浮物,一定要报告,不得擅自藏匿,说不定是从台湾漂过来的间谍工具。横沙岛处在长江口的位置,属于“前哨阵地”,当年蒋介石逃离大陆就是从长兴岛上的军舰。在这种形势下,说什么“从长江口漂来一块巨大的浮冰,冰里裹着个小孩……”的话,人家非但不会相信,反而要产生怀疑。

兄弟仨姓万,所以孩子就叫万冰,顺理成章。

7

彭七月乘坐高速客轮来到横沙岛,一路上拿着三岛地图一直在研究。

如今,从浦东外高桥到长兴岛建了越江隧道,从长兴岛到崇明岛建了跨江大桥,合称为长江隧桥。长兴岛变成造船工业基地,江南造船厂从市区搬迁过来,腾出的地儿变成了世博园。崇明岛和横沙岛则大力发展生态旅游。崇明岛有亚洲最大的东滩湿地自然保护区,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当年的小渔村已经变成了休闲度假村,通过当地派出所,彭七月了解到万家三兄弟的情况:除了老大因病去世,老二和老三都健在。老二和几个股东成立了渔业合作社,身体发福的他早就不上船了,负责管理和销售。当年的木头机帆船变成了铁壳渔轮,装有GPRS全球定位仪和鱼汛雷达,布网和收网都靠机器来完成,你只要坐在甲板上把鱼分类就行了。

老三去了南汇,儿子和儿媳承包了一家葡萄种植园,他帮他们照料孙女。

对这个从市区来的警察,老二有些奇怪,他居然要了解万冰的情况,而且事无巨细,只要是关于万冰的,都想知道。

“这孩子真是太奇怪了!大冷的天,死活不肯穿棉袄,穿一件单薄的外套跑来跑去,我摸了摸他的身体,吓,冰凉!可他就是说不冷,真拿他没办法……”

“五岁那年,不知道从哪儿抱来一只黑黝黝的猫,毛老长,一直披到地上,老大说这叫怪人养怪猫……”

“岛上有镇,镇上有中心小学,有一年冬天,老师来告状,说教室屋檐下面垂挂着一条一条冰柱,他爬上去把冰柱掰下来放在嘴里叭嗒叭嗒舔,吃得津津有味。一个下午他把整个学校的冰柱都吃得精光……”

“有孩子模仿他,用椅子叠椅子爬上去,结果摔下来鼻青脸肿……”

“学校医务室给同学们测量体温,总是量不到他的体温,卫生老师以为体温计坏掉了,甩啊甩,把水银都甩出来了……”

万老二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唉,说穿了也没啥奇怪,这孩子本来就是从冰里来的嘛。别人生病,他生冰!”

“我们兄弟商量下来,觉得镇上的教育质量不行,于是走后门托关系,把他弄到市区去读初中,叫借读。从他入学那天起,班主任、教导主任还有校长,家里一年四季吃的鱼都是我们提供的……”

“高中时出了一桩事,学校里说他耍流氓,强暴女同学,把他送进少年管教所了……”

彭七月的眉头顿时拧成一条直线,“什么!强暴女同学!这是怎么回事?”

老实巴交的万老二显得很无奈,“我们也搞不清楚,反正学校和派出所都是这么说的,而且人证物证俱在,想赖也赖不掉。说心里话,打死我们也不信,他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别人吵架打架,他都会避得远远的,怎么一眨眼就成了小流氓呢!可有什么办法?那时候送谁去劳动教养,还不是派出所一句话?”

“我和老三去少年管教所探视过他,就在松江县的泗泾镇,高墙电网的,跟监狱没什么两样。他看上去瘦了点,精神还不错。我们问他到底有没有强暴女生,他嗯嗯啊啊,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我和老三以为这是默认,都很失望,就打算走了,他忽然对我们说了句话……”

“什么话?”彭七月问。

“他把手放在这儿……”老二模仿着当时万冰的动作,把手按在腹部,“他的表情很怪,眼圈微微有点发红,说,二叔,三叔,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我的时间就要到了……说完,他跪下来给我们磕了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彭七月一时没听明白,瞪着万老二,万老二挠了下头说:“当时我们还以为,他说的是探视时间到了,他舍不得我们走,后来才晓得不是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