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彭七月在1966

1

沈云锡,《百冰治百病》的作者,这是彭七月想见到的第一个人。

沈云锡生于1922年,死于1967年,享年45岁。

彭七月的脑海里有一团纠缠不清的绳子,要理顺它,必须找到绳头,沈云锡就是这团乱绳的绳头。

彭七月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把第一站放在1966年,他想认识沈云锡,认识他的家人,如果可能的话,和他交个朋友。但是有句话彭七月是始终不能说出口的,“沈先生,你明年就会死的。”

对时空隧道来说,四十四年只是一段小小的跨度,而对彭七月来说,却是一段漫长、充满未知的旅程。

手腕上的卡西欧电子表,显示日期的数字正在飞快地倒退。当刑警以来,彭七月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就是没见过手表倒着走。

车厢里响起一个亲切的女声:

“亲爱的乘客,1966年到了,请去1966年的乘客从右门下车。欢迎您再次乘坐上海地铁时空专列,再见。”

手表上的日期停顿在1966年6月15日下午2点,恢复了正常的走时。

大虫缓缓停下,彭七月准备下车,屏蔽门和车门同步开启,彭七月朝外面一看,迎面竟是一堵墙。

怎么搞的?让我怎么下车嘛!

嘟!嘟!车门响起催促音,彭七月定了定神,看了看这堵墙,发现墙体与站台边沿有一段空档,正好可以放下一只脚。

彭七月没有再犹豫,勇敢地跨了出去,身后响起车门的关闭声,列车隆隆地驶走了,带走了光明,周围陷入一团漆黑。

1966年的时空车站,居然是一堵墙?

彭七月象只蝙蝠一样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屁股顶着站台的屏蔽门,前面是墙,后面是门,彭七月就象两片面包中间夹的一片肉,成了三明治。

彭七月摸出那只“蓝冰”打火机,嚓地打出火苗,借着火苗的光亮,他看清了,这是一堵普通的红砖墙,外面砌了一层薄薄的水泥,水泥已经剥落,出现裂缝……

咝咝咝……有声音灌进他的耳朵,彭七月斜着眼睛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墙面的裂缝里伸出一段导火索,正好被打火机点燃了,咝咝地燃烧着……

我的妈呀!墙里埋了炸药?

其实彭七月有好几件可以用作照明的东西,手电筒在旅行袋里,手机在裤兜里,可他偏偏拿了打火机!

彭七月想把导火索掐灭,可燃烧速度之快,没等彭七月伸手,已经渗透到墙里面去了,现在彭七月唯一能做的,就是抱头、弯腰、弓身,等待天崩地裂的——

轰隆!

墙面在震撼,碎裂的砖石擦彭七月的背脊飞溅出去,所幸墙体没有坍塌,只是小型的爆炸,把墙面炸开一个直径五十公分的窟窿。

扒着窟窿,彭七月小心翼翼朝外探望,一股腐败的臭气扑鼻而来。难以想象,他看到的是一个房间,大概有七八个平方,垃圾遍地,散落着青菜叶、煤饼渣、瓜果皮、纸屑杂物,一大一小两只老鼠正在争食一堆残羹剩饭……

彭七月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间老式的垃圾房。上海人称之为“垃圾洞”,通常和公共倒粪站连在一起。那时候还没有塑料垃圾桶,弄堂里都有这种水泥砌的垃圾房,“房门”是一扇低矮的铁皮门,只到人的腰部,上面留出一段空档,居民把每天的垃圾装在铁皮簸箕里,从这个空档倒进去。所以说,以前的垃圾是“散装”,现在是“袋装”。

时空隧道的出口隐藏在弄堂的垃圾房里,真是一个绝妙的设计。

这就是彭七月来到1966年做的第一件事:炸墙开路。

彭七月从窟窿里爬出来,一只正在啃西瓜皮的老鼠飞快地从他脚底下钻了过去,彭七月没留神踩了它的尾巴,吱!一声鼠叫,彭七月知道自己侵犯了它们的领地,说声对不起老鼠也听不懂。他从垃圾堆里扒出一张破草席,暂时把窟窿掩盖起来,心想,这个出口可不能让别人发现,等我办完事,还要原路返回呢。

2

彭七月从垃圾房里爬出来,脚下踩的既不是水泥路也不是柏油路,而是一条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石子路,用成千上万块不规则的碎石排列筑就。

彭七月确信自己站在1966年的马路上。这种“弹格路”当时随处可见,仅在南市区老城厢就有两百多条。在“弹格路”上骑自行车会觉得颠簸,它的优点是下雨天不积水,因为下面铺的是煤渣。据说林彪在上海的时候,专门让司机在“弹格路”上为他驾驶汽车,这种一颠一颠的感觉就是他的安眠药。

如今“弹格路”已经绝版,消失在大规模的城市改造中,只留在上海人的记忆里。

彭七月的童年也在“弹格路”上玩耍过,所以他特别激动,他蹲下身用手抚摸着粗糙的路面,眼睛有点湿润。

四十多年的时空就这么一步跨过来了,太不可思议!

彭七月拿出从城市档案馆拷贝下来的旧地图,虽然是1980年版的,但是从1966年文革开始到1976年粉碎“四人帮”,上海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市政建设,因此地图上的变化不大,不象现在,每隔半年就要推出新版地图。

他现在的位置是南市区的石皮弄,别以为石皮弄是一条小弄堂,其实很大,它西邻松雪街,东靠河南南路,南抵复兴路,北面是方浜中路。这块半平方公里的地域,2000年以后已经全部拆迁,变成一个叫“太阳都市”的高档住宅区,划入了黄浦区的版图,“石皮弄”这个有典型旧上海风味的名字,从地图上消失了。

已故画家陈逸飞在拍摄电影《人约黄昏》时曾在松雪街取过景,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看看这部电影,这大概是唯一的影像纪录了。

彭七月提着黑色人造革旅行袋,象从外地来上海的采购员,背着一只军用帆布双肩包,塞得鼓鼓囊囊,帆布上印着那行著名的“为人民服务”,还有毛主席的头像。这是他从重庆南路一家旅游户外用品小店里买来的,店主告诉他,时下最酷的旅行背包不是North Face,而是这种土得掉渣的帆布军用包。

“轮回呵,1966年也在流行这种包……”彭七月心里说。

“朋友,看看这个吧!”店主指着柜台,那里摆满了五花八门的毛主席像章,大的粗如碗口,小的就象一枚戒指。

“昨天来了个大胡子老外,买了十个,全部别在一顶磨损得起毛的军帽上,戴在头上兴冲冲就走了。别以为人家穷,他给我的名片,还是一家跨国公司的亚太地区总裁呢!”

彭七月心想,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百个这样的像章吧,咱也做回倒爷,至少把路费挣回来。

穿过石皮弄,来到河南南路。一辆66路公交车从他面前驶过,车尾冒出浓浓的柴油味。这种铰链式的巨龙车型,有三扇车门,比现在的空调大巴士还要长,让彭七月有一种陌生的亲切感。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想拦一辆出租车,但很快就把手放了下来,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出租车”大概要在二十多年后才在街头出现。

街头的汽车,除了上海牌轿车、苏联的伏尔加牌轿车,就是东风、解放牌卡车,还有一种叫“小乌龟”的载客车,其实是一种带车蓬的三轮摩托。除此之外,更多的就是自行车了,都是28寸的永久牌或凤凰牌。

彭七月没有骑过28寸的大车,跟很多人一样,骑的是26寸的捷安特。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彭中国的车技相当好,好到什么程度?他可以一边骑车,两只手不握车把,端着一碗大排面吃。

彭七月一路走着,欣赏着1966年的街景:

沿街的墙上,毛主席和林彪的画像随处可见,与之辉映的是铺天盖地的标语和大字报,墙上、门上、电线杆上、移动的车身上,凡是能贴的地方,都成了大字报的天下,上海成了一座纸糊的城市。

“愤怒声讨三家村!”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

“把资产阶级的杏花楼砸个稀巴烂!”

一张刚贴上去,浆糊还没有干,新的大字报就覆盖了上去,如此一张一张叠加起来,竟有寸把厚,有的干脆往高处贴,你贴到两米,我贴到三米,发展到要搭人梯去贴大字报,中国杂技在国际上一直拿金牌,估计与此是有血脉关系的。

彭七月正在饶有兴趣地张望,从北边过来一支游行队伍,队首扛着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像,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敲锣打鼓,满脸兴奋,还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那情形就象球迷们为申花队拿了中超冠军而欢天喜地,彭七月知道,这是在庆贺又一条“最高指示”的出炉。几个人站在一辆慢行的卡车上,有的散发红色传单,有的挥舞着手里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声嘶力竭喊着口号:

“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路人都驻足观望,随之振臂高呼,彭七月也跟着喊了几声,挥了两下胳膊,然后把手伸进了黑色旅行袋……

袋里有一台佳能DV摄录机,隐藏的镜头对准了外面,这可是珍贵的影像资料,能证明自己确实返回了那个年代。

3

河南南路、蓬莱路口的一幢暗红色砖墙的建筑物,解放前曾是沪南警察局,解放后变成了南市区公安局。

此时,公安局里传出震天的口号声,大院里正在开批判大会,三个中年人双手被反绑着,强迫跪在地上,人的胳膊象飞机展开的双翼,这种姿势俗称“坐喷气机”。他们脖子上挂着牌子,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上用黑色的毛笔打了大叉,台下有一百多个人,都是基层民警和家属,群情激愤,有人在控诉,控诉完有人带头喊口号,众人随之高呼,很有一套程序。

彭七月估计,这三个人是公安局的正、副局长和党委书记。

在那个年代,一个简单的流程是:基层单位的小人物(如勤杂工、清洁工、烧锅炉的、泡开水的、食堂的烧饭师傅,等等)组成一支造反派,把单位的一把手、二把手揪起来批斗,你可以把局长的办公室砸得一塌糊涂,你可以抽局长的耳光、朝党委书记脸上吐唾沫,你非但没有罪,反而成为万人瞩目的英雄。王洪文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他从上海国棉十七厂的保卫科小干部一跃升为国家副主席,平步青云。

由于毛主席公开支持这样的“夺权”,因此短短数月间,自上而下,所有的国家机关都被砸烂,陷入瘫痪,上海的市委书记陈丕显和市长曹荻秋,在人民广场被万人批斗,游街示众,就连国家副主席刘少奇、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都难逃一劫。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也叫“十年动乱”、“十年浩劫”。

河南南路的尽头在中华路,经过迎勋路,来到陆家浜路,这里叫大兴街,会景苑宾馆的前身——酱菜厂还在那儿。

铿锵有力的歌声传来,一群红卫兵正在大跳街舞,当然不是Hip-Hop而是忠字舞,这些高中生穿着绿军装,腰扎武装带、胳膊上戴着写有“红卫兵”三个字(系毛主席题词)的袖章,让彭七月联想起戴着袖章的纳粹冲锋队。他们一个个动作机械,嘴里唱着“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一边手舞足蹈做出象征性动作:天上高悬一轮红日(就象现在的股民仰头看证券公司大屏幕)、发自内心地热爱领袖(心绞痛发作)、对阶级敌人的痛恨(用脚踩蟑螂)……

用现在的标准看,这种毫无韵律的所谓舞蹈,其实跟广播操没什么两样。

彭七月一边看热闹,用隐藏的DV拍摄起来。

有个红卫兵长着一张木瓜面孔,象周杰伦,彭七月就把镜头对准了他,也许是他的反常动作引起了注意(那时候人的警惕性特别高,象夜半的猫头鹰),象周杰伦的红卫兵朝他走了过来,大喝一声:“喂!你——”

彭七月赶紧把隐蔽的摄像机收起来。

“你什么出身?”

彭七月怔了一下,马上回答:“工人阶级。”

“工人阶级?”“周杰伦”好象很不满,对他又喝道,“你对毛主席是什么感情?嗯!”

现在人可能听不懂他话中的含意,好在彭七月动身前恶补了一些文革资料,很快明白过来——忠字舞可不象街舞,给你看热闹,除非你站得远远的,否则必须“互动”,加入他们的行列。不然就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不忠不敬不爱戴,是大有问题的。

彭七月稍微犹豫了下,指着沉甸甸的背包和旅行袋,正想解释,行李多不方便,却发现不妙——好几个红卫兵都朝自己瞪起了眼珠。

彭七月深知红卫兵的厉害,尤其在文革初期,只要他们看谁不顺眼,就可以把这个人活活打死,无须承担法律责任,当时的“公检法”(即公安局、检察院、法院构成的法律体系)已经被摧毁,这些单位内部都在忙着夺权,整天批斗这个,批斗那个,街头喋血,就象现在的乱穿马路一样,谁来管你!

彭七月倒不是害怕这些十七、八岁的毛孩子,凭他的专业身手,哪怕赤手空拳,对付五、六个人也不在话下,可自己千里迢迢肩负重任,不是来打架的,就当回缩头乌龟吧。

其实,彭七月更担心的是背包和旅行袋里的笔记本电脑、手机充电器、摄像机、相机……红卫兵当然不会认得这些四十年以后的数码产品,肯定会说这是“间谍工具”,那样一来,自己就成了“美蒋特务”、“台湾间谍”,哪怕自己是散打冠军,也敌不过上百个愤怒的革命群众。若被当街活活打死,那才叫“出师未捷身先丧”!

彭七月赶紧放下行李,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好在彭七月经常去蹦迪,尽管从没跳过“忠字舞”,但他很快就掌握了动作要领,模仿得惟妙惟肖了,还走了几下“太空步”,对已故的天王杰克逊致敬。

4

穿过陆家浜路,沿着车站南路,彭七月来到与徽宁路交叉的路口,有一幢三层的建筑物,这是他返回的第一个目的地:斜桥地段医院。

当时的城市医疗体系,分市级医院、区中心医院、街道地段医院、里弄卫生站四个等级。和现在人即使患了感冒也要一窝蜂上大医院看病不同,当时的卫生医疗体系分布合理,功能完善,根本不存在医生拿红包、捞回扣的拜金风气,大家都是规规矩矩地做人。因此,即使在规模不大的地段医院,也涌现出不少医术精湛的好医生甚至是名医。沈云锡就是其中之一。

翻开沈云锡的从医史,有着一层非常特殊的“亦医亦商”的色彩,这与他的祖上是分不开的。

沈云锡的爷爷是药贩子,当时的药贩子,可不是现在的穿着名牌西装,提着考克箱穿梭于各大医院的药厂推销员,他们必须深入深山老林,从当地的农民猎户手里收购中药材,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十分的辛苦。沈云锡的爷爷专门做西藏红花的生意,这是一味活血祛风、治跌打损伤的名贵药材,和灵芝齐名。后来在贩药途中,为了躲避土匪的追击,沈云锡的爷爷从马背上摔下来,落下残疾。眼看这碗饭吃不下去了,便孤注一掷,在太湖边的庙港镇开了一家叫长生堂的中药铺。虽然只有单开间的门面,但在方圆三四十里地之内却是独一无二的药铺,附近的大沙山、小沙山、笠帽山这些岛上的渔民买药都要到这里来。

沈云锡的童年,就是在狭窄的店堂、排列整齐的药柜、放各种丸散的瓷缸、充满燃烧艾蓬时发出的那种清香中带着辛辣的气味中度过的。

抗日战争爆发前,沈云锡的爷爷在太湖边的第二大集镇——震泽镇上开了一间有五开间门面的分号,由沈云锡的父亲管理,生意兴隆,把镇上另一家大药铺荣春堂的生意抢走了不少,然而好景不长,三年不到,长生堂就毁于日军的炮火,三名伙计全被炸死,沈云锡的父亲因为外出,躲过了一劫。

痛定思痛,沈家父子决定把家业转移到当时最安全的地方——上海的租界里去。1939年,位于法租界的恺自迩路(现在的黄浦区金陵中路)上,长生堂的总号开张了。两年后即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租界,“最安全”的地方名存实亡,好在日本人只想统治支那人,并没有消灭中医药的打算,只是设置了严格的行规,禁止与共产党、国民党做生意,老老实实卖你的药。

在这间祖孙三代人经营的中药铺里,与药贩子出身的爷爷、充满商人头脑的父亲不同,沈云锡更爱钻研中医药理论及治疗,用现代话来说,他有点书呆子气。要知道,从有文字记载的战国时期的扁鹊治病开始,中医药的历史已经有两千多年,远远超过西医。中医的博大精深,属于灿烂的中华文明,是任何人一辈子都研究不完的。

在沈云锡的坚持下,长生堂的一隅开设了中医坐堂,沈云锡先后拜了三位老中医为师,在他的虚心学习、潜心钻研下,无论实践还是理论都日趋精湛。经络、丹田,从拔火罐、扎经针到治杂病、难症,到后来,师傅借口年迈体弱回乡养老,离开了长生堂,其实是因为徒弟的本事超过了自己,师傅面子上挂不住。

当时的长生堂,虽比不上童涵春、雷允上、蔡同德这些上海滩的百年老字号,但沈家人诚守经营,不仅卖的药真材实料,沈云锡几乎手到病除,而且只收抓药钱,治疗只象征性地收取一点成本费,良好的口碑一传十,十传百,病家络绎不绝。

那时候,沈云锡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1945年抗战结束,因为给日本宪兵队沪南分队的大佐太太治愈过妇科病,沈云锡被军统特务以汉奸罪名逮捕,关进了提篮桥监狱。沈云锡的爷爷和父亲花了三十根大条(十两重的金条)疏通关节,才让沈云锡无罪获释。同年,沈云锡的爷爷心力交瘁,中风死去。

1953年掀起了公私合营潮,表面上是合营,实质是将私有财产公有化。长生堂与一家国营中药店合并,改名“人民中药店”,挂了几十年的“长生堂”金字招牌摘下来,放在床上当铺板还嫌窄,最终只能劈了当柴烧,对此,沈家父子非但不能有任何情绪,还要脸挂笑容,敲锣打鼓,放鞭炮来欢迎,其中的苦涩可想而知。沈云锡的父亲当了中药店的挂名顾问,作为股东,每月可以领取五十元的股息,足以让全家人吃穿不愁,但心底始终郁积着一口气,中医术语叫“毒火攻心”,一年不到就吐血身亡。

沈云锡因为声名在外,斜桥地段医院和南市区中心医院都表示欢迎他前去。沈云锡最终选择了斜桥地段医院,那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内科到外科,从西医到中医,院里的阑尾炎手术、自行配制的脚气药水,具有相当的知名度。沈云锡当了中医科的副主任,凭着一贯的妙手仁心,成了院里的第三块金字招牌。沈云锡之所以选择这里,也是想找一块宁静的地方,安心行医,潜心钻研,在这期间,他写了三本中医药方面的书,《百冰治百病》是最后一本。

沈云锡只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干自己喜欢的活,但是政治风云的变幻,远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够想象和承受的。如同狂风暴雨下,一只卡在枝杈上的鸟窝想不从树上掉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风雨之大,风雨之猛,百年老树都有可能拦腰折断,何况地段医院这样一棵小树?

医院比想象得要安静,挂号处的窗口已经关闭,走廊里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标语,与街上的不同,这里是指名道姓,有的是破口大骂,有的是绘声绘色。

“撕开反动学术权威沈云锡的伪善面目!”

“听!沈云锡的医药箱里传来发报机的滴滴声……原来他是台湾潜伏特务,代号114”

“打倒沈云锡!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张鲁丰公然说《海瑞罢官》是部好戏!火烧张鲁丰!油炸张鲁丰!”

“张鲁丰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汤国年借行医之名散布大毒草,公然支持三家村!革命群众们!火速行动起来,砸烂汤国年的狗头!”(注:“三家村”是指文革初期,全国批判北京市长吴晗、市委书记邓拓、统战部长廖沫沙等三人,“三家村”事件被认为是文革的导火索)

彭七月一路走一路看,渐渐看出了门道:小小的斜桥地段医院冒出来两支不同的造反派,一支叫“红镰刀”,另一支叫“疾风暴雨”,它们旗鼓相当,都自诩是最红最红的革命派,怒斥对方是“保皇党”,斗来斗去。但写在墙上的沈云锡之流,人人得而诛之,“红镰刀”斗完了,“疾风暴雨”拉过去接着斗。

走廊拐弯处,彭七月不慎撞上一个人,出于习惯,说了声“对不起!”

对方没有反应,楞楞地看着他,彭七月这才看清楚,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步履蹒跚,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边凝结着干涸的血迹,估计刚刚挨过一顿拳脚。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装,打着两片补丁,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戴着袖套,拿着扫把,正在低头扫地。

彭七月刚想跟他说话,忽然想起来,那个年代两个人对话前,必须象特务接头一样“对暗号”,于是掏出红宝书喊了句:“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

对方赶紧掏出毛主席语录挥了两下,一边用脚跺地面喊:“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对暗号”结束,彭七月才问道:“师傅,才下午三点不到,就停止看病了?”

对方老老实实回答:“有最高指示下达,革命职工都集中到三友实业社的大礼堂开欢迎大会去了。”

三友实业社,解放前是日本人开的纺织厂,后来改为上海毛巾十厂,是附近最大的工厂。

“你是谁?”彭七月问。

“我叫张鲁丰,以前是院长兼党支部书记。当然我是混进革命队伍的篡权者、阴谋家。现在我是黑五类、臭老九、牛鬼蛇神,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分子。所以同志,你最好不要跟我说话,因为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万一被他们看见,不光我有麻烦,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彭七月拍拍胸脯说:“阿拉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不怕那些造反派!不瞒你说,我是慕名而来找沈云锡看病的,他人呢?”

张院长苦笑了一下,指着墙上的大字报说,“沈云锡是本院的头号反动学术权威,又是资本家、反革命分子,院革委会担心他利用手中的经络针、拔火罐、煎药罐——别小看这些治病救人的小玩意儿,被坏人拿着也可以当作凶器——向革命群众疯狂报复,所以早就被剥削了行医资格。

他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就继续说,“象他这样的三反分子(注: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简称),本院还有十多个,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们都属于严控对象,参加了学习班,每周一三五汇报思想,深刻反省自我批判。今天是礼拜二,他应该在家里闭门思过,但必须随叫随到,对我们的批斗是不定时的,造反派的时间表就跟他们的面孔一样,说变就变……”

说到这儿,张院长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担心祸从口出,赶紧闭上了嘴。

5

彭七月在大同中学门口乘上66路,车厢里也悬挂着毛主席像。彭七月掏出五分钱硬币买了车票,看着售票员用打孔器在票根上打孔,把票交给自己,票根上印有无产阶级铁拳砸烂资产阶级的宣传画,他小心翼翼地把票根收起来,留作纪念。

他有点累了,拖着沉甸甸的行李,在前后车厢的链接部位、俗称“香蕉座”的位子上坐下来,打算歇歇脚,没想到只开出去两站,蜂拥上来一群红小兵,也就小学四、五年级,红扑扑的小脸蛋映衬着手里的红宝书。他们当然不用买票,要所有的乘客从座位上站起来,随他们高唱一段:

“革命的鸡下革命的蛋,

革命的同志坐革命的车,

革命的车上唱革命的歌,

谁敢不唱革命的歌,

马上就让他滚下车!

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蛋蛋蛋蛋!”

唯一例外的就是司机,要是他也站起来唱,这车就等于往阴间开了。

唱罢,乘客们重新落座,然后红小兵又开始了宣传:“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请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一页,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中国共产党是中国人民的领导核心,没有这样一个核心,社会主义就不能胜利……’”

红小兵读到哪一段,乘客就自觉把语录翻到哪一页,彭七月偷偷扫了一遍车厢里,二十多名乘客,男女老幼,除了怀抱的婴儿,个个带着红宝书。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站在彭七月面前,大声读着语录:“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不会退出历史舞台……”

男孩脚上穿着一双塑料凉鞋,搭攀已经断裂,眼看就要变成拖鞋了,彭七月觉得他很象小时候的自己,顿生爱怜之心,就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图案为女农民开拖拉机的枣红色壹元,塞到男孩的衣兜里,小声说:“拿去,教你妈妈给你买双新鞋……”

万万没想到,男孩把他的手狠狠一推,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却带着大人才有的严肃表情道:“收起你的糖衣炮弹!”

6

彭七月在河南南路、复兴路站下了车,往前走一百米就是方浜中路。

根据户籍档案,沈云锡家住在南市区方浜中路东马街9号。

方浜路不是笔直的,全长约五百米,这条很不起眼的马路浸洇了上海的近代史。早在清朝,上海的市中心仅限于旧县城一带,即现在的南市老城厢,周围筑有城墙,环城象一个圆,方浜路就是圆中一条竖线,如果把它画下来,恰好象一只猫眼。当时的方浜路相当于现在的南京路、淮海路,店铺鳞次栉比,旗幌飘扬,著名的豫园(旧称城隍庙)就在这条路上,加上周围的文庙、白云观、大境阁、慈修庵、沉香阁……老城内香火鼎盛,逢年过节,方浜路上挤满了购物的、烧香的,摩肩接踵,热闹甚于现在的南京路步行街。

1843年上海开埠后,城墙外的土地被圈进了租界。北面成为英、美租界(后来叫公共租界,即现在的黄浦区、闸北区、杨浦区),西面成为法租界(即现在的卢湾区、徐汇区),在原来的农田上筑马路、修电灯、通煤气、行驶有轨电车,现代上海市区的格局逐渐形成。这样一来,城墙反而成为发展经济的阻碍,1912年,当时的上海都督府下令将城墙拆除,但是象老西门、老北门、小南门、小东门这些地名却沿用至今。你就能明白,拆毁城墙或许只要一夜之间,但一座城市的历史积淀,却可以延续上百年。

今天,大境路的大境阁(当时叫关帝庙)还象征性地留有一小段城墙,也不知道是文物还是新物。

走在1966年的方浜路上,彭七月步行约五十米,看见地上一只很大的水泥阴沟,污水上泛着污物,有居民在这里刷洗马桶,把大小便倒进阴沟,往马桶里倒入一堆蚌壳,用一把竹爿刷子使劲刷起来,发出整齐的哗啦啦声,类似搓麻将的声音。彭七月明白,自己已经走进了上海的老城厢,就在阴沟的对面,竖着一支水泥路牌,写着“东马街”三个黑色的字。路牌下面横七竖八地堆着发黑的木爿空格子,这是隔壁的煤饼店用来放煤饼的,居民们要买煤饼,就用这种木爿格子,一格一格往家里拖。

彭七月往左手一拐,走进了东马街。

7

东马街9号是一幢三层楼的新式里弄房子,跟马路上一样,铺天盖地内容雷同的大字报,全是针对沈云锡的,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从木条门贴到窗户,朝上蔓延至二楼,远远望去就象一座纸糊的城堡。

自从在恺自迩路开出长生堂总号来,沈云锡的爷爷就在附近寻觅房子,看中了方浜中路上的这幢房子,它其实是石库门与洋房的结合体,有两个晒台、一个天井,底层是前后客堂间和灶披间(厨房),二楼是两间厢房和宽敞的主卫生间,安有美国进口的铸铁浴缸和抽水马桶,地上铺了马赛克,一般的石库门没有这么完善的卫浴设施。三楼的主卧室还有一个小型的卫生间。二楼亭子间可以给佣人住。层高都在三米以上。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洋房的钢窗,但是铺了上等的红松木地板,楼梯从台阶到扶手全是铮亮的柚木。

从东马街步行至长生堂,顶多三十分钟,走快点二十分钟就可以到。沈云锡的爷爷十分满意,用二十六根金条买了下来。

他的如意算盘拨得很好,目前来看,房子是空了一点,将来沈云锡要在这里结婚,生下重孙,届时子孙满堂,说不定还不够住呢。美好的愿望之所以美好,就因为它往往不能实现,只是一个梦想而已。沈云锡的爷爷要是活到今天,看到自己呕心沥血创建的长生堂变成了“人民中药店”,孙子既不能行医也不许卖药,家里的房子被大字报盖起来等惨状,不活活气死才怪。

9号门口栽了一株夹竹桃,夏日里绽放着红白相间的花朵,为这幢死气沉沉的老宅添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这扇木条门,原来是这幢房子的偏门,给佣人们进出,倒倒垃圾,烧饭师傅搬搬东西用的。9号的正门是朝南的(这在风水上很有讲究),造在天井里,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有三米多高,门上镶有兽衔铁环,还有用钢筋水泥浇铸的拱形门楣。解放后,鉴于政治气候的变化,沈云锡的父亲觉得这两扇门“形象不佳”——电影里地主家的恶狗咬穷人,都是从这种黑乎乎的大门里蹿出来的——却又舍不得拆,索性将它封闭,改走偏门。每月只为埋设在天井里的窨井清粪便时,才偶尔打开一次。

迈上青石台阶,站在紧闭的木条门前,彭七月四顾无人,就把大字报撕开一个口子,露出木条门的空隙,朝里窥望——

里面是一个灶披间,摆着两只煤球炉,一只炉子正在烧饭,那时候没有电饭煲,都是在炉子上加铁板慢慢烘出来的,另一只炉子搁着煎药罐,正煮着中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味四溢。放油盐酱醋的橱是嵌在墙里的壁橱,玻璃门上沾满油污。墙角摆着一个带纱门的碗橱,里面塞着锅碗瓢盆,台上放着砧板和一把切菜刀,洗干净的青菜正切了一半。

看得出,不善做家务活的主人正在努力适应这种样样要自己动手的生活。佣人们都回乡闹革命去了,社会上没有佣人这门职业了,谁家还敢用佣人,等于承认自己是“剥削阶级”。

出于职业敏感,彭七月的目光往下移,在那个碗橱的下面,用木板拦出一块小小的空间,铺了层棉花软垫,一只黑猫正趴在上面。它听见了细微的动静,朝木条门望过来,人眼对猫眼,彭七月就觉得背上好象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他认出它来——

黑花!

艾思养的那只猫,那只披着人头发的黑猫。

从1984年的地下室旅馆,到1966年的东马街沈家,这只过于“长寿”的黑猫,年龄一下子又提前了。黑花几乎没有变,亮晶晶的猫眼盯住彭七月看了片刻,觉得并没有危险,就伸了个懒腰,伸出猫爪子在伤痕累累的木板上使劲抓了两下,彭七月知道这是猫在磨爪子。

黑花的出现,证明自己选择返回1966年这一步棋走对了。黑花就象一条线,把已故的沈云锡和艾思这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点连接起来了。

尽管还没有看见沈云锡,彭七月的心情却倏地轻松起来,舒服得象吃了一支和路雪。

磨完爪子,黑花爬进旁边摆着一只中号搪瓷盆,里面放着一些烧过后碾碎的煤饼渣,作用类似于现在的猫砂,黑花方便完,象所有的猫科动物那样用后爪扒了两下,然后爬了出来,钻回自己的小天地。

灶披间里停着一辆凤凰牌男式自行车,砌在墙内的水泥烟囱一直通到楼上的晒台……彭七月忽地意识到,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猫和周围的器物上了,忽略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其实灶披间里有个人。

她象猫一样蜷缩起来,坐在小板凳上,低头拣着绿豆,把混在绿豆里的石子和坏掉的绿豆拣出来,动作很轻,很慢,仿佛不是拣,而是数。

她的手指又细又长,关节凸出,纤长的手指是年轻女孩的特征,但眼前的这十根手指,却让彭七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它们好象太长了,象外星人的手指。

女孩穿着一条黑色布裙子,一件白色短袖衫,左下角有一只锈花的小口袋,放着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以至于领口往下坠,露出胸罩的白色带子来。她和艾思一样是平胸型的女孩,戴A罩,几乎没有胸脯,女性的魅力就要靠别的来弥补了。

彭七月有这个本事,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只是第一级别,到了第二级别,能看出这个胸脯是不是靠胸罩才挺起来的,胸罩内层有没有塞水袋。当然还有更高的第三级别,可以看出这个胸脯有没有做过隆胸手术。当然,这种难度系数最大,彭七月远没有达到这种境界,拥有“第三级别法眼”的人,上海滩也不过那么七八个。

女孩默默地坐着,低着头,长长的黑发朝前面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孔。女孩子都喜欢做一个潇洒的甩发动作,让头发飞到后面去,不管露出的面孔是好看还是难看,这个动作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本身就充满了女人味。但是这个女孩没有,她似乎更愿意长头发把自己的面孔遮起来,彭七月想起《午夜凶铃》里的贞子,头发里隐藏的是一张狰狞的脸……

灶披间很安静,一个披头散发坐着的女孩,一只披头散发趴着的猫,一个站在木条门外的窥望者,恰好形成三足鼎立。

喵呜!黑花叫了一声,似乎在提醒主人,有客人。

女孩慢慢抬起头,用外星人的手指把一片头发捋到耳朵后,露出那张脸来——

8

根据户籍记载,沈云锡终生未娶,只在1952年领养过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已无从考证。户口簿上她的身份是沈云锡的女儿,随养父姓沈,叫沈晶莹。

1967年2月22日,即沈云锡死后的第十八天,沈晶莹在离家不远的方浜中路上被车撞死,卒年22岁,尚未出嫁。

当沈晶莹把脸露出来的时候,彭七月几乎在心里喊出来:天哪,又一块“冰”!

虽然她的姓名里没有“冰”、“艾思”这样露骨的字眼,但“晶莹”这个词却露了破绽:晶莹为何物?不就是冰块吗?

她的单眼皮、她的嘴形,乃至那张没有喜怒哀乐的脸,那种冷漠的表情,跟艾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一不同的,她的眼睛不象猫头鹰,是一双普通的黑眼睛。

莫非她是艾思的生母?

艾思是1984年出生的,沈晶莹死于1967年,也就是说,艾思呱呱坠地的时候,沈晶莹已经死去整整十七年了,所以她俩不可能是母女关系,那么,她们又是哪一种血缘关系呢?

彭七月深深吸了口气,这种问题实在是“谋杀脑细胞”。

当沈晶莹走过来,把木条门打开的时候,彭七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忘了自己站在台阶上,险些摔了个仰面朝天。

望着这个提着行李的陌生人,沈晶莹目光里带着警惕,声音不大地问:“你找谁?”

她的声音和艾思的沙哑截然不同,又尖又细,象钢笔尖在玻璃上划过,彭七月在想,如果这种声音发出尖叫的话,绝对受不了。

“我找沈医生,沈云锡,”彭七月把事先准备好的话说出来,“我是慕名而来,求诊的。”

“我爸爸早就不看病了。”

彭七月忙说,“沈小姐,你就行个方便吧,我大老远地跑来……”

“你叫我什么?”沈晶莹翻了翻眼睛看着他。

“小姐”这种称呼,当时是绝对禁用的,如“资产阶级大小姐”就是骂人的称呼。

彭七月忙更正道,“沈同志,你就帮帮忙吧,我……”

“我爸爸正在学习毛主席著作,写思想小结,不可能给人看病。”沈晶莹朝左右看了看,说,“你快走吧,别站在人家门口。”

面对这个“女门卫”,彭七月无可奈何,没想到见这个沈云锡会这么难。正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头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晶莹,让他上来吧。”

彭七月抬头望去,亭子间的窗户开了,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头来,头发乱蓬蓬的,小脑袋,戴着一副老式方框眼镜,左边的镜片被打碎,用透明胶布临时粘起来,右边的镜脚掉了一只,就用橡皮筋扎在耳朵上。光看这副伤痕累累的眼镜,就知道他吃过不少苦头。

不用问,这就是沈云锡。

“可爸爸……”沈晶莹朝上面争辩着。

“你不让他进来,人家不会走的,回头让周围的革命群众看见就麻烦了。”沈云锡说完就把头缩了回去,把窗户关上了。

沈晶莹看了彭七月一眼,不大情愿地把身体侧开,彭七月终于踏进了这幢房子。

经过灶披间的碗橱时,彭七月特意朝下面看了一眼,黑花蜷缩成一团,呼呼大睡,并不介意有陌生人进来。

沈晶莹把彭七月带到二楼的左厢房,这里每个房间都有一排高大的窗户,少则六扇,多达十扇,所以房间的光线很充足。左厢房的窗户是朝南的,可以望见一排比人还高的防盗铁栅栏,高高地耸立在大门的门楣之上,尖尖的矛头对准外面。

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街道的群众早就瞄上了这排坚固的铁栅栏,套上绳子,几个大汉在下面吭唷吭唷拉,试图把它扳倒,居然纹丝未动,反而把绳子扯断了。老房子的坚固可见一斑。过去是没有“豆腐渣工程”这种词汇的,建筑商无不视质量为生命。

彭七月坐在一只红木圆凳上,看了看周围,全套的红木家具,大橱、化妆台、床和五斗橱,这些家具要是放到今天,少说值几十万。

沈云锡走了进来,穿着一件白色“的确凉”短袖衬衫,透过薄薄的衬衫,可以看见里面穿的背心全是窟窿眼,真有点欲盖弥彰,刚刚洗过手,带着一股药皂的味道。他在红木圆台前坐下来,先问彭七月,“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

“噢,我去过医院,碰到了张院长……就是张鲁丰,他告诉我的。”

“他已经被打倒了,不是院长了,可不要用这种称呼,被革命群众听见会有麻烦的。”

“谢谢沈医生。”彭七月开始对这个沈云锡有了好感。

沈云锡朝他摆摆手,苦笑一声说,“别这么叫我,我是被剥夺行医资格的黑五类分子。他们担心我在药方里下砒霜,对革命群众进行疯狂‘阶级报复’,所以……”

后面的话,沈云锡没有说下去,便开始例行询问,彭七月把事先准备好的不轻也不重的症状述说了一遍,沈云锡一边听,一边给彭七月号脉、观舌苔,然后就开起药方来。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当时的“阶级划分”,全国八亿人民,划分为三六九等。最好的是“红五类”,指工人、农民、商业职工、学生、解放军官兵。最差的是“黑五类”,指地主、富农、资本家、反革命分子及右派分子。介于两者中间的是“灰五类”,指医生、记者、教师、文艺工作者这些知识分子(俗称臭老九),还有小商小贩小业主,政治上属于小资产阶级一类,需要指出的是,“麻五类”的子女是禁止参加红卫兵组织的。

红五类是当仁不让的领导阶级,如同第三帝国时期的纯种日耳曼人,可以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灰五类属于“被教育”、“被改造”、“可以挽救”的阶层,而黑五类相当于第三帝国时期的犹太人,最终的下场就是两个字:灭亡。

单从成分上来看,沈云锡是中医,理应划入灰五类,但且慢,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资本家,开过大药房,剥削过劳动人民,沈云锡就是资本家的大少爷,他又著书立说,宣扬反动学术,这又是一条罪状。

沈云锡把写好的药方递给彭七月,看着彭七月的眼睛,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年轻人,你不是来看病的,因为你根本就没病。你来这儿另有目的,是吧?”

彭七月怔住了,没想到这个看似书呆子的沈云锡目光如此犀利,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兜圈子了,彭七月打开旅行袋,拿出一本《百冰治百病》放在圆桌上,对沈云锡轻声说:“请你把这本书仔细看一遍,就会明白的。”

这是新版的《百冰治百病》,从封面设计到出版社名称都变了,没有变的是书名和作者,沈云锡稍稍楞了一下,赶快把书收了起来,这一拿一接,有点象敌特务接头。

彭七月问他,“这本书初版的时候,写了多少条冰(病)例?”

“不多不少,一百种。”

“嗯,我给你的这本书是一百零一种,多了一种,它的名字叫‘痔宁冰栓’,前一百种都是口服的,惟独它是外用的……”

沈云锡的眉头越拧越紧,拧成了一个“?”,他喃喃地说着,“这……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研究过外用的冰呀!”

嘭嘭嘭!

一阵敲打声从楼下传来,有人敲那扇木条门,沈晶莹下楼去开门,随着纷乱的脚步声,一群红卫兵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正处在荷尔蒙分泌的旺盛期,满脸痘痘,幸亏痘痘是红的,这样一来革命的心就更红了。依此类推,酒糟鼻也是令人羡慕的。

“我们是南市区红卫兵团的革命小将,贴在墙上的‘勒令书’看到没有?”

“什么……勒令书?”沈晶莹声音低低地问。

“哼,资产阶级的臭小姐,原来是睁眼瞎!”

“红痘痘”走到门口,想把贴在东马街墙上的“勒令书”大声读出来,这才发现三天前贴上去的“勒令书”早就被别的大字报覆盖了,只好凭着记忆说道:

“饲养宠物——这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表现!限期三日,让东马街的居民把自家饲养的鸟、鸽子、金鱼、乌龟,还有猫和狗统统处理掉,逾期全部打死!”

他打量着沈晶莹,继续道,“我们是红卫兵团打猫战斗队的。根据群众检举揭发,你们家养了一只黑猫,还给它起了名字叫‘黑花’,一股资产阶级的铜臭味!说,它在哪里?”

“猫……没有啊……”沈晶莹偷偷朝黑花睡的地方瞥了一眼,黑花已经不见了,无声无息地溜走了。

别看红痘痘人不大,心却细,他走到碗橱前蹲下来一看,冷笑一声,“你再敢说你家不养猫?这就是罪证——这是猫窝,盆里还有猫屎呢!”

沈晶莹心慌意乱地说:“它……跑了,看见你们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它就给……吓跑了。”

“哼,少拍马屁!是你把它藏起来了吧?要是被我们搜出来,连你一块打死!”红痘痘朝身后一招手,红卫兵们呼啦一下涌了进来,开始在这幢房子里大肆搜捕一只猫。

文革伊始,抄家风席卷全国,沈云锡家已经被抄过三四次了,有区里的红卫兵抄的,地段医院造反派抄的,东马街里弄革委会抄的,除了笨重搬不动的红木家具,其余的古董字画、金银首饰、沈云锡的爷爷和父亲穿过的马褂西装,就连他们的灵位和遗像都被砸得稀巴烂。据说地段医院的造反派在抄家的时候,为了寻找传说中的“发报机”,把楼梯的地板撬起来,结果被一枚铁钉扎破了手,血流不止,沈云锡拿出云南白药来,要给他治伤口,遭到严词拒绝,生怕是毒药。沈云锡告诉他,如不早治,弄不好会得破伤风,对方才勉强接受。事后,云南白药也被当作战利品带走了。

损失些财物,沈云锡倒觉得没什么,让他心痛的是这些年来自己精心搜集的几千册中医药书籍,有的还是珍贵的古籍,有宋版、明清版,统统被抄走,在口号声中付之一炬,化作飞灰。

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今天红卫兵又来抄家,为了抓一只猫,想想实在有点滑稽。所以任凭他们翻箱倒柜,沈云锡岿然不动,不过他把彭七月给的那本书藏了起来。

登登的脚步声,红痘痘领着两个红卫兵走进了二楼左厢房,沈云锡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垂首而立。红痘痘厌恶地朝他看了一眼,把目光停留在彭七月身上,老规矩,先对暗号。

“不忘阶级苦!”红痘痘喊。

“牢记血泪仇!”彭七月站起来喊。

红痘痘问:“你是谁?在这个地方干什么?”

“他是来……”沈云锡刚想解释,红痘痘掉过头来对他大喝一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只许资本家老老实实,不许资本家乱说乱动!你给我滚一边去!”

沈云锡乖乖又把头低了下去。

彭七月知道这些不是街头跳忠字舞的红卫兵,不可能糊弄过去,就把预想好的方案拿出来,“我叫彭七月,是杨浦区防火器材厂的,我们厂革委会的孙主任最近身体不舒服,一直便秘,叫我来问问沈……”彭七月差一点儿说“沈医生”,赶紧改口,“问问这个姓沈的,要他给开个药方。”

红痘痘冷笑一声说:“便秘?自己到药房买点泻药不就行了?你知道他是谁——他是黑五类,反动资本家,反动学术权威,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给革命群众看病开药,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彭七月不慌不忙说:“当然知道,可沈云锡看便秘是最好的,这得实事求是嘛,再说了,即使是废物,也能废物利用,就把他当废物利用好了……”

红痘痘身后的两个红卫兵咧开嘴笑起来,红痘痘回头瞪了他们一眼,把手一摊对彭七月说:“把你的工作证给我看看!”

彭七月掏出一个装有塑料封套的小红本,里面贴有自己的大头照,盖有“杨浦区防火器材厂革命委员会”的大红印章。这是他来之前找那些专门制假证件的人给办的,对方很纳闷,因为他们接的活儿大都是大学文凭、结婚证、身份证、驾驶证之类的,这人居然要一本六十年代的工作证,实在有点离谱,不过他们还是给办了,为人民币服务嘛。

红痘痘仔细地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破绽,他的目光往周围一扫,落在彭七月的两件行李上,盯住看了半天,用脚踢了踢它们说:“找人开药方,居然带两大包行李?里面是什么?打开看看。”

两个红卫兵上来就要翻旅行袋和帆布背包,“谁敢动!”彭七月大吼一声,立刻把他们震住了,连红痘痘都倒退一步,吃惊地瞪着彭七月。

彭七月知道,这种时候不来点横的是不行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他把胸脯拍得山响,大声说:“他妈的,老子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阶级是老大哥!你们这些鸟红卫兵是不是昏头了?居然敢检查工人老大哥的东西,看谁敢动!叫他尝尝工人阶级的铁拳!”

屋里的空气一时凝结住了,两个红卫兵把手缩了回去,不敢再碰。红痘痘心里很不服气,他知道,若是一对一,自己肯定不是这家伙的对手,不过仗着他们人多势众,要给这个狂妄的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那些红卫兵停止了搜查,朝二楼左厢房聚过来,一时围拢了七八个人,有的人已经把腰里的铜头皮带解了下来,看起来一场肉搏是难免了。

彭七月心里连声喊倒霉,真是最怕什么就遇上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份儿上,不出手是不行了,无论如何得保护行李里的东西,他的右手暗暗往腰后摸,那儿插着一支伸缩式警棍,这是他唯一的防身武器……

沈云锡低着头,一点一点往后退,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多说一句,都有可能招徕灭顶之灾。他只是有点想不通,别人打架,战场却在自己的家里……

喵——啊——呜!

一声响亮的猫叫,众人紧崩的神经顿时被牵到另一头去了,黑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站在厢房门口朝他们叫着,好象在示威,“嗨!我在这儿呢!”

“逮住它!”红痘痘声嘶力竭,大家一窝蜂地朝它扑去,黑花灵巧地在众人脚下蹿来蹿去,就听头撞头、脚踩脚的相撞声,还有啊唷哇的叫疼声,黑花转眼蹿上了楼梯,从半开的门逃到了位于二楼与三楼之间的大晒台上。晒台的护墙下每隔一尺就有一个排水孔,它佝偻着身子,从四方的排水孔里钻了出去,沿着晒台边缘弓着腰跑了半圈,轻轻一跃,跳到了隔壁的屋顶上。东马街的房子都是连成一排的,左边是单号,右边是双号,屋顶犹如波浪连绵起伏。在“抓住它!抓住它!”的叫喊中,黑花踩着成叠的瓦片三蹿两蹦,转眼就从九号逃到了五十七号的房顶上,变成一粒远去的小黑点,只在瓦片上留下一串梅花般的爪印……

论爬树上房,猫可是人的祖师爷,红卫兵们有革命的勇气,却没有在房顶上蹿来蹿去的本事,一百多斤的体重摆在那儿,稍不留神踏穿房顶摔下去,不死也是瘫痪,所以大家只能眼睁睁望着黑花消失,连扔石头的机会都没有。

彭七月暗暗感激黑花,它不仅是艾思的守护神,也帮自己解了围。

半小时后,“打猫战斗队”就把愤怒发泄在别家的猫上,一口灌满水的大水缸摆在东马街的黑板报前,奶牛猫、花狸猫、波斯猫……大猫小猫大概有十来只,统统被扔进大水缸,有的猫一下就溺死了,有的挣扎着浮上来,红卫兵就用竹杆捅、用木棒抽,把猫打翻下去,直到它再也不能浮上来,一时间东马街里充斥着凄厉的猫叫和噼噼啪啪的棍棒敲打声,猫的主人们畏缩在远处,捂住孩子的眼睛。

一边在杀戮,红卫兵们一边大声读着毛主席的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作文章,不能那样文质彬彬,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彭七月站在沈家的晒台上朝下望着,心酸心痛。在那个年代,人的命运比这些猫更惨。

传说猫有九条命,但愿它们在别处获得新生吧……

彭七月不忍再看,转身离去,忽然看见了黑花,它趴在9号隔壁11号的屋顶上,俯瞰着下面,看着那口泛着血水的大缸,溺死的猫逐渐浮上来……它微微翘着胡须,瞳孔半开半合,彰显着虎一般的威严,狭窄的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9

方浜中路上有一家前进旅社,彭七月持“苏州市红日造纸厂”的介绍信(当然也是伪造的),称来上海采购原料。旅社最好的是双人房,每日租金三角六分。那时候没有标准间,厕所和洗浴间都是公用的。彭七月用一块德芙巧克力贿赂服务台,请她尽量不要安排别的旅客住进来。

“那为什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女服务员收下巧克力,半开玩笑地问。

“哪里,哪里!我有失眠,严重的失眠,住个陌生人,一打鼾,我更睡不着了。”彭七月的理由听起来很充分。

女服务员盯住手中的德芙巧克力,当时商店里出售的巧克力多是散装的,大得象拳头,要用榔头敲碎才能吃,考究一点就是白纸包装的,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聚酯包装纸。

“你这个巧克力……是不是从国外带来的?”女服务员小声问。

“不瞒你说,这是从一个外国特务家里抄出来的,他的代号就叫德芙……不过你放心,巧克力终归是巧克力,到了劳动人民的嘴巴里,就是为劳动人民服务!”

彭七月给一块巧克力“上纲上线”了。

女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口袋,扔出303室的钥匙说:“那好吧!”

旅社离东马街很近,从窗户可以望到沈家的大晒台,每天早晨沈云锡在打太极拳、沈晶莹在晾衣服,还可以看见黑花懒洋洋地躺在屋顶背阴的地方睡午觉,有时候趴着晒太阳,有时候在护墙上踱着虎步,象一名巡逻的哨兵。

每天早晨七点一刻,是旅馆全体服务员进行“早请示”的时刻,取代了广播操。大家整齐站列,面对墙上的毛主席像,把红宝书贴在胸口上,由旅馆经理带头道:“首先让我们怀着三忠于四无限的心情,敬祝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伟大导师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一边把语录本上下挥舞,然后集体跳忠字舞,每天如此。

彭七月把这些全拍了下来,他盘算着,素材带越来越多,回去以后剪辑成一部纪录片,就叫《不可思议的穿越——我在1966》,然后卖给电视台纪实频道,把路费挣回来。

旅社没有餐厅,不管一日三餐,不过彭七月并不担心,周围有好几家饮食店,可以让他大饱口福,享受正宗的海派早餐:油条大饼豆浆老虎脚爪梅花糕水塔糕千层酥油墩子臭豆腐……彭七月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绿色健康食品,不象现在的食品有五花八门的添加剂和防腐剂,连做豆浆的大豆都是转基因的。

中午,他可以踱到方浜路上的“小德兴”饮食店,叫一碗阳春面加二两牛肉锅贴,或者走远一点,到河南南路复兴路口的东风饭店吃一盘荠菜炒年糕或三丝冷面。至于晚饭,他更可以逛到南京路上去,看看大游行的队伍,在大光明电影院看一场革命样板戏,然后到隔壁的人民饭店独享一顿,这里的物价还不到2010年的二十分之一,二元五角就能吃到两荤两素的四菜一汤哦。

不过吃饭也不消停,饭菜端上来,先别忙拿筷子,人得站起来,手舞红宝书高颂一段:

“革命的鸡下革命的蛋,

 革命的人吃革命的饭。

 吃完饭,去造反,走资派,帝修反,

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蛋蛋蛋蛋!”

彭七月身边坐着个胖子,许是饿了,心不在焉,把开头两句唱成了“革命的人下革命的蛋,革命的鸡吃革命的饭……”彭七月听得真切,憋不住想乐,那胖子这才意识到,胖脸顿时刷白。还好店堂里没有红卫兵,都是饥肠辘辘的食客,走完形式,抄起筷子就开动了。

坐在靠窗的位子,彭七月嚼着炸猪排,欣赏着1966年这个丰富多彩的夏天。

八月下旬开始,红卫兵涌上街头大“破四旧”。女人烫的长波浪被当场嚓嚓剪掉,这些红卫兵可不是职业的理发师,剪得参差不齐象狗啃过一样。除了头上还有脚上,高跟鞋和尖头鞋是绝对禁止的,一旦发现,就用切菜刀剁掉鞋跟,用大剪刀剪掉鞋头,变成一双露脚趾的新式“拖鞋”。

南京路的永安百货公司一排排橱窗被大字报覆盖,出售高档商品的柜台被砸烂,因为它们宣扬了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一律改售五分钱的鞋带、一角钱的汽水、一元五角的解放牌胶鞋和两元钱的铁壳热水瓶这些大众商品,彻彻底底为群众服务。四大百货公司就这样变成了四间超大的烟杂店。

回到旅社,彭七月惊喜地发现手机有了信号,笔记本电脑可以无线上网,“中国移动”果然名副其实,确实在移动呵!

他登录邮箱,收到一封阿雯的邮件。

“七月:

你在哪儿?你的手机怎么老不开机?我猜,你已经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吧!

我很想你,真的。

我和台巴子已经结婚了,他要我做全职太太,生个BABY,每天帮他做可口的饭菜,在餐桌上让他饱口福,在床上让他性福……My gad!这是结婚还是跳槽?

我现在还不想生,一生身材就完了,脂肪就堆积起来了,他的贼眼珠就要往别的女人身上瞟了。要是再来个母乳喂养,挺立的胸脯就塌了……那样的话,我就变成老菜皮了。

总之,婚可以结,班也可以不上,但就是不能生孩子,我还没有玩够呢!

对了,告诉你一条特大新闻,是关于艾思的,她现在成名人了,真的。

她开了一家‘艾思保健食品有限公司’,当上女老板了。她的合伙人也是个女的,叫岳湘红,是红武食品的董事长。前一阵媒体上很轰动的冰心事件就是她的公司闹出来的,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怎么搅到一起了,真是物以类聚!

艾思公司推出的第一款产品‘艾思牌肠清冰’,据说是根据艾思家的祖传秘方配制的,专治便秘,没有便秘的人,每天含服两枚,也可以确保每日顺畅一次。肠清冰十二枚一盒,象冷饮一样摆在超市的保鲜柜里,你猜猜价格多少?说出来吓死你,15块8,比和路雪还贵,居然卖疯了!

后来她们又陆续推出了美容冰、治青春痘的抗痘冰、治口气的香口冰、治失眠症的安睡冰、适合女生经期服用的‘女生假日冰’等十几种产品,如今每家超市大卖场里,都摆着一个艾思冰品的专用柜,连台湾的大S小S都特意跑到上海来,一买就是几箱……

现在艾思公司已经是保健食品市场上的一匹黑马了,艾思被誉为商界新星,我在电视上看见记者采访她,那张冷冰冰的面孔,做自己公司产品的形象代言人倒是蛮合适!

想起崔健的歌词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彭七月敢打赌,在艾思的手机通讯录里,绝对没有岳湘红这个名字。

艾思与岳湘红,完全是两代人。

她们就象都市角落里的两块磁铁,一旦可以彼此看见对方,就迅速吸到了一起。

在她俩之间肯定有一座桥梁,虽然彭七月身在遥远的四十年以前,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座“桥梁”就是沈云锡和沈晶莹这对父女。

沈云锡和沈晶莹在1967年先后死去,彭七月决定等下去,他要亲眼目睹这对父女的死亡,尽管这有点残酷,但他必须这样做,这将为他拨开迷雾。自己冒着巨大的风险,穿越时空隧道,不是来吃吃喝喝的,是来执行任务的。

彭七月给艾思发了一条短信:“恭喜你!事业有成,成女强人了!”

其实你本来就很强,而且很硬……

彭七月心里想。

等待了漫长的十分钟,一条短信终于穿越了四十年的时空,一头钻进了摆在桌上的诺基亚手机,显示在屏幕上。

“谢谢!你在那边还好吗?代我向他们问好!”

彭七月又发去一条:“他们姓沈,你姓艾,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自己去想吧……”艾思的回答令人失望。

稍后又补充了一条:“简单说,是冰和水的关系啦。”

10

在这段相对空闲的日子里,彭七月有幸欣赏到一台“群星演唱会”,演出场地不是红墈馆,而是东马街的“向阳院”。

每逢重要的政治事件,居民们就聚集在此,每人夹个小板凳,听里弄革命委员会(即居委会,简称“里革会”)主任传达最新的中央文件,当然,最受欢迎的节目还是集体收看电视。如在人民广场召开的“彻底打倒以陈丕显、曹荻秋为首的上海市委”万人大会,上海电视台实况转播,全市设369个电视分会场,这里也算一个。

这台“演唱会”的主办单位有三家:东马街里革会,斜桥地段医院“疾风暴雨”造反派,还有南市区红卫兵团下属的“红到底”战斗队。

这里没有舞台,台上台下打成一片,强调观众互动。

背景是一块“大屏幕”——黑板报,用粉笔画着毛主席像和一轮鲜红的太阳。

下午三点钟开始,先是普通演员进行“热场”,跳忠字舞,唱革命歌,读最高指示,台下的观众挥舞着“荧光棒”——红宝书,声嘶力竭喊“某某某,我爱你!”……实际上喊的是“打倒某某某!”

彭七月来看热闹,不用买门票。东马街的居民们把小小的向阳院挤得水泄不通,彭七月远远站在最后一排,把装DV机的工具包夹在腋下。

台上有五位“巨星”,全部跪着,双手被反绑,象一根铁丝上串的五块烤肉,每人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罪状,头上戴着一顶纸筒做的高帽子,脸上和手上被涂了墨汁,这叫“黑脸黑爪子”。另外在腰里扎一根草绳,在地上拖着,叫“狐狸尾巴”,任何人用脚一踩,就走不脱了。

五位巨星中,第二个就是沈云锡,他的牌子上写着“反革命资本家”,“沈云锡”三个字被毛笔打了三个叉,就象被阎王爷的判笔勾过,在劫难逃。

黑板报下,摆着一张长条桌子,坐着主办单位的领导,其中一个正在铿锵有力地发言,手指冲着那五块“烤肉”。

“……我警告你们,谁的问题谁心里明白,我们也清楚,就看你们是否坦白交代。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想蒙混过关,那是痴心妄想!”

说到这里,拳头重重落在桌上,咚的一声,差一点把茶缸震翻。

彭七月觉得这张面孔似曾相识,他脑子一转,想到了河滨大楼504室命案的死者、被利器戳破心脏的董有强。

望着这个鲜活的人,彭七月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是诈尸。

董有强五短身材,手指头粗得象老虎钳,很有一把力气,因为长期与锅炉打交道,一张黑灿灿的方脸象古天乐(不过是矮胖版的)。斜桥地段医院有两支造反派:“疾风暴雨”和“红镰刀”。董有强是前者的小头目,在他的率领下,“疾风暴雨”最终压倒“红镰刀”取得了医院革委会的实际控制权。

要在高手云集的造反派里受欢迎,董有强是很下了一番苦心的,他经常想出一些花样,让枯燥乏味的批判会变得丰富多彩,往脸上涂墨汁、在腰里扎草绳,都是他的别出心裁。

热场结束,巨星登台,第一个是东马街16号的汪绍白,他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的是“铁算盘、贪污腐化分子”。这个汪绍白解放前在国货公司当财务科科长,解放后也是干老本行,一直跟算盘打交道。

董有强大声道:“汪绍白,你这把铁算盘,从社会主义土壤里刮走了多少油水,老实交代!”

“说!”后面的和声班唱道。

比起乖巧的沈云锡来,汪绍白是个硬脖子,用上海话叫“不识相”,宁肯挨打,也不肯乱讲。他把脖子一挺说,“我就在五八年的时候轧错过一笔帐,只有五分钱的出入,第二天就还回来了……”

“五分钱就不是钱吗?那也是劳动人民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你敢贪污五分钱,就敢贪污五角钱、五块钱!”董有强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问下去会走进死胡同,转口又问,“那你解放前在南京国货公司当财务科长的时候,有没有贪污过?”

“没有,一个铜板都没有,我可以向毛主席发誓!”

汪绍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钻进了圈套,董有强把桌子一拍喝道:“你大错特错了!解放前是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你为什么不贪污!你不贪污,就说明你和他们穿一条裤子,死心塌地为资本家卖命。解放前不贪污,解放了就贪污,你的政治立场、你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汪绍白的喉咙梗住了。

“打倒汪绍白!”

“砸烂铁算盘!”

“谁挖社会主义墙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阵口号喊完,第一位巨星下去,跪在老位置上,第二个匆匆登台了,就是沈云锡。他把腰九十度一弯,有点象日本人鞠躬,其实是向革命群众谢罪。

彭七月从旅社带来一只方凳子,踩上去,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他发现沈晶莹夹在人群中,神情淡定地望着自己的养父。

沈晶莹似乎有所觉察,慢慢回过头来,看了高高的彭七月一眼,给了一个微笑。

这种笑,大概可以用“超脱”两个字来形容,就象菩萨笑看下面的芸芸众生。

董有强端起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的搪瓷茶缸,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沈云锡,咱们是一家医院的,老相识了。”

“不敢,不敢!”沈云锡低着头说,“我是黑五类、坏分子,我有罪,岂敢跟工人老大哥平起平坐。”

“你写过不少书?”

“那都是大毒草,宣扬反动学术,全部烧了。”

“是吗?”董有强亮出一本书来,“这是从你家书柜里搜出来的——”

沈云锡稍微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一本旧版的《四角号码字典》,194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那是……字典,我用来查字的。”

董有强哗啦啦把字典翻到最后一页:“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向众人展示着——上面印着一枚青天白日的国民党党徽,人群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旁边的里革会主任站起来,愤怒地拍着桌子,“沈云锡,解放都快二十年了,你还这么怀念国民党吗!你是不是做梦都想着蒋介石反攻大陆?你这个隐藏在东马街的反革命分子,打倒反革命沈云锡!”

沈云锡脑袋上缀满了汗珠,稍微一动就汗如雨下。他郁闷透了,这本字典自己用了那么多年,即使被造反派抄走的时候,他也心安理得,那只是一本字典呀,怎么就没想到翻翻最后一页呢!

董有强轻轻摆手,制止了大家喊口号,然后做个手势,有人走了上来。

彭七月认出了他,第二个“诈尸者”——齐卫东,黄浦新苑那个自缢在吊扇上的人。

东马街就象一位体面的绅士,街前的房子讲究,象沈云锡和汪绍白都是住在前面的,越往后房子越差,齐卫东住在48号,那是一座大杂院,二十多户居民,近百人。沈云锡家里有美国进口的浴缸和抽水马桶,沈晶莹早上起床,可以对着盥洗镜安安心心地梳头,而48号的居民则要蓬头垢面,端着痰盂提着马桶,步行去街尾的倒粪站,将一天的排泄物倒入粪坑。齐卫东把矛头对准沈云锡,其中是否包含了嫉妒的成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当时在农村,分为贫农(即无土地的农民)、富农、地主三个等级。在城市,分为工人、小业主、资本家三个等级。齐卫东是工人,但他在乡下的父亲被划为富农,因此他的“种”就不那么纯正了。

齐卫东有严重的口臭,跟他说话最好保持三公尺以外的距离。他母亲患颈椎病,沈云锡为她扎过经络针,还为齐卫东开过治口臭的药方,可以说,沈云锡和齐卫东非但没有利害冲突,沈云锡还应该是齐家的座上宾,但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同事、朋友、师生、邻居乃至夫妻、兄弟、恋人,凡是字典里可以找到的人际关系,都可能相互检举揭发。打个比方,你老爸在餐桌上说了牢骚话,这是一句涉嫌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第二天你向造反派揭发,老爸被造反派抓走了,事情传开去,周围人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你,反而会视你为英雄,因为“爹亲,娘亲,比不上毛主席亲”。

读者不必惊奇,文革不仅是政治风暴,更深入到每个人的灵魂。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粉墨登场扮演一个角色,忠的、奸的、两面派的……

今天这台演唱会,齐卫东是作为“神秘嘉宾”出场的。

“沈云锡!”齐卫东吭的一跺脚,手指几乎戳到沈云锡的脑门上,“你们家是开药房的,全家都是大奸商!以次充好,把发霉的树皮草根当祖传秘方卖给病家,还克扣斤两,一斤的药只给八两,半斤只给三两半……”

谁都知道,配中药又不是买菜,哪儿有论斤的?但是现在急需这类素材,哪怕有水份。

“你爷爷、你爹是奸商,你是个大庸医!那一年,有位贫下中农来找你看病,他便秘,吃了你开的药,一天拉十七、八次,拉到稀脱,活活地给拉死了!”

齐卫东是信口胡说,没法具体,只笼统地说是“那年”、“一位贫下中农”。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成了一个预言家,后来这件事情还真就发生了,死者不是贫下中农,而是一位高级人物。

神秘嘉宾没能把现场的气氛调动起来,董有强有些失望,眼睛往人群里逡巡,落在了沈晶莹身上。

“把她带上来!”

人群自动分开,两名造反派把沈晶莹拉了上来,沈云锡知道来的是谁,连眼皮都没敢眨一下。彭七月赶紧把手伸进包里,把DV的镜头拉近些,来个特写。

“你是沈云锡的养女?”

沈晶莹点点头。

“他抚养你,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的事?”

“解放后……”沈晶莹声音低得象蚊子叫,在外人眼里她是胆怯,而在彭七月看来,是一种不屑。

“他有没有把你当丫头、当童养媳使唤?有没有打你骂你、剥削你、侮辱你?你不要怕,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人民群众给你撑腰,毛主席为你作主!”

沈晶莹轻轻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没吐。

“哼,资产阶级的臭小姐,找机会再好好教育你,滚一边去!”董有强有些愠怒,两名造反派又把沈晶莹拉了下去。

齐卫东的脱口秀还没有说完,他还有一件致命武器。

“沈云锡,抗战时期你有没有给日本人的老婆看过病!而且是日本宪兵队的少佐,是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你说,有没有?”

先前沈云锡没有点过头,现在点了点头。

“狗汉奸!打死狗汉奸!”群众的怒火终于被点燃,拳头和脚雨点般地落在沈云锡身上,沈云锡双手抱头,象只刺猬一样身体蜷缩,这种姿势是他反复研究出来的,为的是保护头部、裆部等要害部位,把后背、屁股这些相对更耐得住打击的部位暴露在外。

一顿拳脚大餐后,董有强一挥手,有人吭唷吭唷抬上一件东西,体积象一台单门冰箱,那是美国的work牌制冰机,旧上海的酒吧里用的。这是造反派第一次抄家时,从沈云锡家搬走的最大的战利品。

董有强指着它问,“沈云锡,我问你,这家伙是派什么用的?”

“制冰的。”

沈云锡鼻孔流着血,顾不得去擦,低着头回答。

“制冰派什么用?”

“治病的……”

“放屁!你别想瞒天过海!这机器屁股后面有一块铜牌,上面写着USA,这是美帝国主义的剩余物资!大热的天,你用冰块来过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用冰块来冻结群众的革命热情!沈云锡我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了,你们彻底失败了,给我砸!”

一声令下,造反派和红卫兵手持棍棒,乒乒乓乓一顿乱敲,没想到这台老爷制冰机比沈云锡更耐揍,除了表面被打落两块漆,略凹了进去,基本完好无损,反而把手硌疼了。

“够了,别打了!”董有强挥手道,“回头弄一辆黄鱼车,扔到黄浦江里去!”

“群星演唱会”历时两个多小时,越往后士气越低落,喊口号没有力气了,因为天色已晚,肚子开始咕咕叫了,终于熬到散场,群众们一哄而散,回家去唱锅碗勺盆交响曲了。沈晶莹搀扶着沈云锡一瘸一拐往家里走去,回家后沈晶莹要做饭、煎药,还要为养父敷伤口。身为巨星是很忙碌的,除了定期的演出任务,说不定还有临时任务,去某厂某街道慰问演出。

回到旅馆,锁上房门,彭七月把DV联在笔记本电脑上,一边充电一边看实况录像,看着董有强和齐卫东的脱口秀,联想到在黄浦区刑侦队看到他们的尸体照片,彭七月脑海里冒出两个字来:

报应。

艾思的短信里说,她和沈家是“冰和水的关系”。冰和水,其实是同一种物质在不同环境下的两种状态罢了。艾思、沈晶莹、沈云锡,就象是一只杯子里的冰和水,冰会融化成水,水会结成冰,迟早他们会融为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