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冰棺

1

在艾思之前,彭七月有过一个叫阿雯的女友,是一个热情似火的女生,做爱时屁股象蛇一样扭来扭去。

阿雯在化妆品柜台做销售员,CD、香奈尔、SKⅡ、倩碧,跳槽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经常是这个月站这个品牌的柜台,下个月就出现在对面品牌的柜台里了。

阿雯认识一位阔太太,老公是私营企业主,浦东和浦西各有一家工厂,可能是犯罪剧看多了,疑神疑鬼,担心被坏人绑架,打算雇保镖,当警察的彭七月自然受欢迎。如愿屈尊,月薪相当诱人,但彭七月拒绝了。不是什么“热爱警察职业、嫉恶如仇、要将罪犯绳之以法”这类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白了,他喜欢给别人戴手铐,这种美好的感觉是任何事情替代不了的。如果上帝让他在“戴手铐”和“做爱”这两件事情中只能选一样,彭七月会选择前者,而且毫不犹豫。

对警察的新鲜感消失后,阿雯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男人只是一个中等收入的公务员,能满足她的性欲,却满足不了她的消费欲,就下了最后通牒,彭七月当场答复:宁做穷警员,不当富保镖。于是他们over了。

目前阿雯和一个开餐厅的台湾人同居,这个台湾人是钻石王老五,据说已经用中世纪骑士的方式向她求婚了——单腿下跪,左手执剑,右手奉上钻戒。

彭七月分析,台湾人是不会执剑的,很可能执的是一支高尔夫球杆,跪在青青的草地上,钻戒是从球洞里拿出来的——浪漫吧?

这天阿雯给他打来电话,带着哭腔。

“七月,我跟台巴子分手了,他是个混蛋、骗子!他明明在台湾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却骗我说是单身,还给我看了‘无配偶证明’……”

大陆和台湾的婚姻制度不同,大陆实行登记制,台湾是仪式制,即有公开仪式和两人以上的证明,婚姻就有效成立。婚后可到户籍登记处报备,但如果当事人不主动报备,也不影响婚姻关系的成立。这个台湾的“王老五”就是结了婚但没有去户籍处备案,因此拿到了虚假的无配偶证明。

活该!活该!活该!

彭七月连骂了三声,当然只是在心里骂,嘴上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没必要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七月,你得帮帮我,我遇到一件倒霉的事,郁闷得想自杀!”

象她这样的人也会去自杀,大陆的人口问题早就解决了……

彭七月想着,轻描淡写地问,“哦,什么事呀?”

“我……我被人偷拍了!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偷拍我上洗手间的照片,而且放到网上去了!现在这张照片被反复转贴,你用百度搜一搜,有五千多张网页呢!”

“偷拍事件”发生在复兴路、瑞金路口的一家星巴克,二楼有一个独立的洗手间,洗手台和盥洗镜在外面,里面有两平方不到的空间,装了抽水马桶和男式小便器,这里不分男女,关上门就是了。

阿雯把打印下来的照片给彭七月看,拍摄角度是居高临下,阿雯低着头,弓着腰,内裤退到膝盖上,正在换卫生巾……

“看不出这是你呀!”彭七月说。

“是,也许别人看不出,可我知道这是我呀!我不想自己的这种形象在网上传来传去,被那些色迷迷的臭男人去点击!”阿雯气急败坏。

彭七月点点头,说:“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是警察,帮我去查,抓住这个混蛋,我要把他碎尸万段!”阿雯咬牙切齿。

“我可不是你的私人侦探,不过你要是正式报案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的,因为根据新颁布的治安处罚条例,偷窥和偷拍都是违法的。”

“正式……报案呵,”阿雯犹豫了一下,“那样的话,这张该死的照片不是在你们刑侦队里传遍了吗?他们有的还认识我呢!”

“这有什么,网上的传播速度是惊人的,我估计它的点击率至少有几十万次了吧,再多两个又怎么样呢?说不定他们中早就有人看过了。”

阿雯只好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要是查到的话,最好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当面抽他一记大头耳光!”

查这种事,看似大海捞针,对警察来说却是易如反掌,只要找到“原始帖”,通过电信公司查找IP地址就搞定了。

这张照片,首次出现在一家叫“西陆”的网站上,发帖者叫“张牙舞爪”。

其实这是两个人,一个姓张,一个姓吴(舞)。姓张的叫张厚,姓吴的叫吴薄。

他俩是组合,不是演唱组合,而是狩猎组合、偷拍组合。

星巴克只是他们“开展业务”的地点之一。前提是洗手间必须是男女合用的,因为他们不可能钻到女厕所里去安放摄像头。

他俩分工明确,较帅的张厚在网上搭识一个女孩子,把她约到这家星巴克,边喝咖啡边闲聊。吴薄走进洗手间,关上门,门框的左上角装有关门器,把一枚硬币大小的针孔摄像头往关门器上一贴,乍看就象一颗圆圆的螺帽。这种针孔摄像头安装极为方便,无须埋入墙洞,靠自身的磁性吸附金属物就行了。内置锂电池,无线传输范围在一百米以内,事实上,从洗手间到外面的沙发,不会超过二十步。信号接收器就和电脑连在一起,吴薄特意给它套了个黑色外壳,看上去就象一只移动硬盘。

咖啡因会使人产生尿意,喝了咖啡的女孩子大都会去洗手间,她们坐在马桶上,通常视线是平的,根本不会抬头去注意那颗“螺帽”。吴薄坐在沙发上捧着笔记本电脑,全神贯注的样子,看似在上网,其实在看“实况转播”。等女孩子离开洗手间,张厚就进去把摄像头取走。

收工后,他们把这段视频整理一下,截选一张满意的数码照片贴到网上。很多网站为了提高点击率,都有“偷拍”、“自拍”、“走光”之类的社区。这样一张照片贴上去,第一天的点击次数就有六、七千,不出几天,就会被网友们戴上五花八门的名字,转贴在大大小小的网站里了。

看看这些名字,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发的帖子了。

“校园厕所里的女生”

“看,小姨子被我偷拍!”

“哇塞,她蹲的姿势好迷人”

“这是我老婆,大家来欣赏吧”

“小妮子和我做爱后,有点忧心忡忡,坐在那儿沉思”

……

做这种事是挣不了钱的,相反还要花费不低的成本,如器材费、交际费。做这个只是为了寻刺激。仅此而已。

在公司里,他俩都是拿着高薪的白领,工作压力太大了,需要找地方释放一下,于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合二为一,变成了一对“张牙舞爪”的偷拍狂。

对那些“受害者”,他俩问心无愧。一不劫财,二不劫色,只不过偷拍一张照片,只要你想开点,不当回事,也就没什么了。

有时侯他们也用守株待兔的方式,阿雯就是自己撞上去的一只兔子。

除了阿雯,还有另一个女孩,她是“张牙舞爪”在那家星巴克狩猎到的最后一个目标,正是她的出现,促使“张牙舞爪”匆忙结束了在这里的“业务活动”。

这是一个特别的女孩。

2

根据IP地址可以查到是哪一台电脑,当然,如果是公共网吧就会费一些周折,不过彭七月很幸运,这是一台私人电脑使用的宽带地址。

当彭七月拿着搜查证敲开张厚家的门时,张厚愕然了,他万万没想到会有警察找上门来,而且来得这么迅速!

彭七月没有给他戴手铐,叫他安静地坐在一边,然后打开那台“联想”电脑检查起来。

“所有的视频、包括数码照片,都在一个叫my gad的文件夹里。”

彭七月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除了这个文件夹别的我都不能看?”

“哦,不,不,没这个意思……”张厚慌忙道,似乎想解释。

“那就给我闭嘴!”彭七月不客气地喝道。

张厚乖乖地闭上了嘴,“张牙舞爪”的狩猎者变成了病恹恹的“萎灶猫”。

“你们在瑞金路那间星巴克一共作了几次案?”

张厚心想,好家伙,成“作案”了!他不敢怠慢,忙回答:“六次。”

“阿雯是第几次?”

张厚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这个“阿雯”是指谁。

“就是那个换卫生巾的女孩!”彭七月提醒他。

“喔,她呀……”张厚支吾了一下说,“是第五次。”

彭七月看着视频后面的录制时间说:“第六次在二月十九号,迄今有两个多月了,你们怎么歇手了?那个地方对你们来说可是块‘风水宝地’啊!”

张厚苦笑了一声,“你看看第六段视频就知道了。”

彭七月点击了,看到的却是一段几乎静止不动的画面:狭小的空间,抽水马桶挨着小便器,黑色的地砖,浅色的墙壁,象一幅静物的油画。

“喂!什么也没有呀!”彭七月嚷。

张厚尴尬的表情里增添了一丝恐惧,“正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才可怕……”

3

2月19号,对“张牙舞爪”来说是一个足以刻骨铭心的日子。

长假已近尾声,星巴克的二楼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一对望眼欲穿的狩猎者。

摄像头已经就位,除了两个跑上来小便的老外男,竟没有女的。

吴薄百无聊赖,把屏幕上的画面切到最小化,玩起电脑游戏来。张厚索性蜷缩在沙发上,打起瞌睡来。

大概到了下午五点半左右,吴薄悻悻地把电脑合上,说声“收工吧”,张厚点点头,刚想站起来,就听楼下传来服务员的喊声“欢迎光临!”,有客人进店。

张厚朝吴薄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再等等看”。

约过了五分钟,楼梯声响了起来,有人上楼来。

“张牙舞爪”的耳朵经过多次实战训练,能从脚步声分辨出是男是女,是客人还是店里的服务员,两人慌忙坐回沙发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个女孩走了上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有大杯的桂香拿铁咖啡,还有一块蓝莓芝士蛋糕。

女孩二十多岁,约一米六五,简单的马尾辫,穿一件暗红色羊绒大衣,戴着格子图案的围巾,牛仔裤,匡威鞋,耐克背包。

她的面孔,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眼睛是单眼皮,表情跟外面的天气一样有点冷。

她朝周围扫了一遍,目光在张厚和吴薄身上稍作停留,就收了回来。

二楼的布局呈S形,有三组共六个单人沙发,都是面对面摆放的。张厚和吴薄坐在靠窗的一对沙发,吴薄把电脑放在膝盖上,他必须背靠墙,不然经过的客人一低头就会看到电脑的屏幕。

女孩把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围巾和大衣放在对面的沙发上,里面穿着一件黑白香槟的羊毛衫,胸前的图案是圣诞老人。

她呷了口咖啡,奶泡粘在嘴唇边,就象圣诞老人的胡子,她伸出舌头沿着唇边舔了一圈,把周围舔干净了,然后用小叉切着蛋糕,慢条斯理吃起来,翻着免费取阅的时尚杂志。

至少到目前为止,女孩给人的印象是文静,带点可爱。

二楼很安静,只有他们三个人,店堂里飘荡着音乐,一首即使听上一百遍也照样听不懂的法文歌。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女孩站了起来,从包里拿了一样东西,然后走进了洗手间,咔嗒锁门的声音。

那样东西既不是化妆包也不是卫生巾,是一只韩国产的“乐扣乐扣”塑料透明盒子,用来盛食物的,这种盒子家里也有,所以张厚一眼就认出来。

两个人顿时来了精神,吴薄马上关闭游戏,把画面放到最大,洗手间里的情形被实况转播在电脑屏幕上。

反正楼上没有其他人,张厚也凑到电脑前,一齐收看。

狭小的洗手间里,女孩站着,似乎思考什么问题,然后她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根本没脱裤子,就在抽水马桶上坐了下来。

她把“乐扣乐扣”盒子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拿出一块冰状物……

张厚与吴薄一时面面相觑,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她在吸毒!

冰毒!

冰毒其实是透明的碎冰状晶体,而女孩手里的冰,显然要大得多,而且是深褐色的。

更重要的一点,女孩不是吸食,而是把冰块放进了嘴里,嚼了两下,咽了下去。

她在吃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到洗手间里,关起门来偷偷地吃……

就在张厚和吴薄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画面上有了变化,出现一点一点白色的东西,象霉点,在蠕动……

天哪,洗手间里下雪了!

狭小的空间很快“冰天雪地”,象一座雪窖,地上有积雪,墙上垂冰柱,一个女孩坐在马桶上一动不动,雪花在她身上聚积,渐渐把她变成了“圣诞老人”,就象她胸前的图案。

“圣诞老人”动了,慢慢站起来,抖掉身上的积雪,她的身躯变得庞大了,而且有些僵硬,那是因为——她被包裹在一块硕大的冰中……

啪的一下,画面消失了。

又过了几分钟,从楼下走上来一个男服务员,拿着拖把,准备打扫洗手间。他敲了敲门,又过了片刻,响起叭嗒开门的声音,女孩走了出来,表情依然冷漠,头发一丝不乱,衣服也是整整齐齐,胸前的圣诞老人在微笑。

唯一不同的是,地上有一串湿湿的鞋印,好象是踏着融化的积雪走出来的……

女孩把“乐扣乐扣”盒子放回背包里,坐下来继续吃蛋糕喝咖啡,跟刚才一样慢条斯理。

男服务员进了洗手间,没有惊呼声,跟往常一样,拖完地板就走了出来。

张厚赶快进了洗手间查看,什么“冰天雪地”,积雪、冰柱,统统没有,地上有点湿。他踮起脚取下那枚摄像头,发现摄像头已经爆裂了。

回到家里,两人连晚饭都顾不上吃,打算好好研究这段视频,结果发现,视频变成了静止的画面,什么也没有了。

他们结束了在那间星巴克的“业务活动”,再也不敢去了。

听完他的讲述,彭七月不假思索拿出自己的手机,艾思的照片被他作为屏幕背景。

“那个女孩是不是她?”

张厚接过手机端详了半天,未发声,看他的表情,彭七月已经得到了答案。

彭七月的心里默默展开了一个时间表:

2月14号情人节,自己和艾思邂逅;

2月19号,艾思的身体出现异常。

艾思对他说过,自杀,其实是一种“重新启动”。

她果然重启了。

4

“你有便秘?”

“不,我很好,一天一次,很健康。”

艾思看着彭七月,反问:“七月,最近你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提的问题也越来越奇怪,你到底是怎么了?”

“最近我们查获一件案子,有两个变态的家伙,专门偷拍洗手间里的女生,很抱歉,你也被拍进去了……”

彭七月没有隐瞒,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艾思的表情没起什么变化,就跟张厚描述的那样,有点冷。

“你吃的那个东西是不是肠清冰?”

艾思稍微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艾思,我想问你,你和冰……到底有什么关系?”

艾思笑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ICE是我的英文名字,艾思是我的中文名字,一个人和他的名字永远是连在一起的,就象身体的一部分。”

“这么说,冰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艾思咯咯咯笑了,“当然可以这么理解!”

“你没有便秘,为什么要服肠清冰呢?”

艾思稍微想了想,“哦,自杀以后我需要进补,恢复元气。每隔六小时服一次,一天四次。早晨六点、中午十二点、傍晚六点、午夜十二点。”

“不过那是以前了,现在我已经不吃了,用不着了。”

艾思望着彭七月,平静地反问:“我服肠清冰,这并不犯法吧?”

“当然。”彭七月说。

“你说的那两个变态的家伙,他们是谁呀?”艾思若无其事地问。

5

因偷窥、偷拍,并在网上散布,张厚和吴薄被处以治安拘留五天的处罚,每人交纳罚金三千元。

因为这件事,公司给他们发了辞退信,金饭碗砸了。

昔日春风得意的“张牙舞爪”,如今落得牙断爪裂的下场,这个组合彻底完蛋了。

对他们来说,麻烦才刚刚开始。

这天,他俩的手机几乎同时收到一条发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你做亏心事吗?”

吴薄的回答较幽默,“天天做啊,除了没有做过祸国殃民的事,其余的啥都做!”

张厚的回答显得小心翼翼,“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别来骚扰我!”

第二条短信的内容也是相同的,没有教他们做那道繁琐的选择题,只有三个字:

“晚上见。”

张厚忐忑不安,决定去找吴薄,可能的话,晚上就睡在他的公寓里。

现在他们是难兄难弟。

在吴薄的公寓里,两人拿出各自的手机,作了交流发言,得出的结论是,一定是某个被他们偷拍的女生,准备丧心病狂地报复他们。

好在两人的地址是保密的,除非对方雇佣私人侦探,否则不会找上门来的。

“晚上见”,说说而已,吓唬人的。

张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在厨房里拿了一瓶干红,用开瓶器打开来,准备和吴薄好好喝一通,一醉方休。尽管红酒只是12度的低度酒,但对从不沾酒的二人来说,够了。

喝酒的同时,他们谈论如何找工作,以各自的业务能力,再找一份薪水不低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张厚的情绪越来越好,冰箱里没有佐酒的食物,他就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罐品客薯片,还到马路对面的肯德基买了一份全家桶,再加一盒葡式蛋挞。当他捧着香喷喷的食物回到公寓时,看见吴薄站在客厅里,表情呆滞,瞪着自己半天不说话。

“喂!你怎么了……”张厚刚问出口,心头象被一只手揪紧了,有一种不祥之兆,刚才有人来过了!

“是不是……有人来过?”张厚小心翼翼地问,吴薄点了点头。

“是谁?”张厚声音颤抖地问。

不光声音颤抖,腿肚子也在哆嗦。

吴薄没有回答,目光投向餐桌上,桌上放着一只速递公司的专用信封。

“原来是速递呀!”张厚松了口气,“你怎么不打开?”

吴薄声音低低地说:“还是你来打开吧。”

“胆小鬼,不会是邮件炸弹的!”张厚把信封拿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很轻。

“更不会是细菌武器!”说着,张厚就撕开了信封,里面还有一个较小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写着一行隽秀的字,估计是女孩子的笔迹。

“张牙舞爪亲启”。

张厚撕开信封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是空的。

不会呀!怎么搞的?

张厚嘟哝着,拿起信封一倒,一样东西掉了出来,掉在地板上,啪的一声,张厚与吴薄低头一看,是一块冰。

它在地板上滑来滑去,就在离开信封的一刹那,它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打过蜡的地板上欢愉地舞蹈……

张厚用脚踩住,它停了下来。

这不是通常放在饮料里的那种冰,它是长条形的,有大拇指那么大小,中间有一块凹槽。总之不象一枚冰块,更象一个零件。

张厚把它放在一个盘子里,看着它。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肯德基没吃,红酒也不喝了,两个人心事重重地进了卧室,各自钻被窝。

张厚的预感就象电视连续剧一样还没有播完,今天晚上肯定不会太平……他这么想。

午夜时分,吴薄下床去上厕所,他是男人,却象女人一样坐在马桶上小便,因为他从网上看到一条养生法则,说男人保持这样就不易得前列腺疾病……

他这么坐着,马桶里传来嘘嘘的小便声,他揉着惺松的睡眼,这才发现客厅里的灯居然没有关。

怎么搞的,临睡前我检查过呀……

他站起来,拉好裤子,走进了客厅——

客厅里多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冰,长方形的冰,它有两米长,一米高,一米宽,重约两吨。它散发着一股迫人的寒气,客厅的室温骤降下来。

吴薄紧了紧睡衣,好冷呵!他走近那块大冰,低头一看,顿时明白了——这就是从信封里掉出来的那块冰,它膨胀了,被放大了。

冰块的凹槽里,躺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脸色铁青,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一双黑色皮鞋。看起来他在冷冻柜里存放了几个月之久,脸上、衣服上,皮鞋上,结了一层冰霜。

吴薄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觉得这张面孔似曾相识——

舅舅!

吴薄的舅舅去年八月死于心肌梗塞,追悼会开过了,尸体也火化了,骨灰安放在郊区的白鹤公墓。

这套呢制中山装,是舅舅最心爱的一套衣服,结婚时在“鸿翔”定做的,后来穿中山装的机会越来越少,就一直挂在衣橱里,舅舅舍不得丢掉,他对舅妈说,“等我死了以后,就让我穿这套衣服上路吧。”

舅妈满足了他。

还有那双款式古板的皮鞋,是上海产的“牛头牌”,九零年在“蓝棠”鞋店购买的。

一具早已火化的尸体,一套早已化作飞灰的中山装和皮鞋,现在完好无损地出现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吴薄顿悟了,舅舅躺的不是一块冰,而是一口冰棺。

舅舅在动……

他的手没动,脚也没动,而是腰部在动……

舅舅坐起来了!

他就象一具牵线的木偶,直挺挺地从冰棺坐起来了,眼睛依旧闭着,脸色依旧铁青,连胡子和眉毛上的冰霜也没有动,但他真的坐起来了!

吴薄吓得倒退一步,撞在一个人身上——

身后是张厚,他也从卧室里出来了,两个男人吓得象女人一样抱成一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同性恋呢。

舅舅的手就象木偶的手,被一股看不见的线牵动着,指着冰棺的棺壁……然后,舅舅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吴薄壮起胆子,走到冰棺前,去看舅舅指过的地方——棺壁上刻着一行字!

“即日起,拍摄四十九张逝者的照片,用彩信发送到13901673693,每天一张,四十九天后,方可平安无事。”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吴薄不解地问。

张厚沉思了片刻,点了下头,说:“我懂了。有人想惩罚我们,要我们拍七七四十九张死人照片,来抵消以前的罪过。”

“为什么是四十九张?”

张厚叹了口气:“中国人习惯给逝去的亲人‘做七’,从‘头七’到‘断七’,正好是七个礼拜四十九天。要我们每天拍一张,就从今天开始。”

“今天!”吴薄愕然,“深更半夜的叫我们上哪儿去找死人?还要拍下来!”

张厚朝他看了一眼,指着冰棺里躺的人:“这不就是?”

客厅里鸦雀无声,只有两个大活人嘴里呼出来的热气,以及一口冰棺冒出来的冷气。

虽然有一万个不愿意,吴薄还是拿出手机,把舅舅拍了下来,发送给指定的号码。

两分钟后,来了一条回复:

“彩信收到,拍得不错,继续努力!”

两人躺在卧室里,睁着眼睛,倦意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吴薄问张厚:“要是我们不予理睬呢?”

“那么冰棺里躺的人就是我们了。”

默然了片刻,吴薄又问:“要不要告诉那个姓彭的警察?”

“得了吧!这家伙能把你死去的舅舅恢复到火化前的样子,就象电脑键盘上的Ctrl+Z,他根本不会把一个警察放在眼里的。别再抱什么幻想了,老老实实执行他的指令吧!”

6

“张牙舞爪”落网后,阿雯感激彭七月,没啥好谢的,就用自己的身体来犒劳。彭七月也是来者不拒,前恋人送上门来,他再拒绝,除非自己是同性恋。

筋疲力尽的彭七月睡着了,他梦见了艾思——

他到艾思家中作客,艾思请他喝饮料,饮料里放了冰块,那些冰块会自己繁殖,冰块生冰块,就象电影院里的爆米花机,扑噜噜的溢出来,掉在地上,越积越多,小的冰块冻成了一团,变成一块巨型的冰,把彭七月死死地冻在里面。他拼命呼救,艾思站在冰的外面,朝他微笑……

彭七月蓦地睁开眼睛,发现艾思就站在床前。

他揉了揉眼睛,意识到这不是梦,艾思就站在床前,自己和阿雯赤裸地躺在床上。

彭七月一骨碌爬起来,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去摸衣服,不是拿衣服遮羞,而是拿枪,警用手枪装在皮套里,脱衣服的时候一块脱了下来……

但他摸了个空,衣服不见了。

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枪不是被人摸走了,而是根本没带在身上,今天他休息,不是值勤。

但问题是——地上干干净净,别说外套,连内裤都不见了。

艾思站在床前,看着手忙脚乱找衣服的彭七月,脸上绽开一丝微笑,笑里夹着嘲讽。

“别忙了七月,你们的衣服都被我扔到窗外去了。”

彭七月这才意识到窗户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自己是被风吹醒的。

“喂!你是谁啊!你怎么有他家的钥匙!”阿雯不满地叫起来。

其实阿雯已经猜出这个女孩的身份了,自己与彭七月分手那么久,彭七月才不会当和尚呢,她之所以这么叫,完全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同时提醒对方,你是彭七月的女友,我也是,只是时间顺序不同,我不理亏,你休想从我这儿占便宜。

“我的衣服都是名牌,内衣是CK的,裤子是PRADA的,弄坏了要你赔!”

彭七月拼命朝她使眼色,让她安静,阿雯的喉咙反而更响。彭七月恨不得把她的嘴捂起来,他很难用简短的话语让阿雯明白,这个艾思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她具有相当的危险性甚至攻击性,如果你不想被冻成冰棍的话……

艾思把一个塑料盒子放在床头柜上,“我来是想送你一件礼物的。”

彭七月瞥了一眼,那是zippo打火机的包装盒。

“我看你抽烟,用的都是一块钱的一次性打火机,男人要有一只象样的打火机,就象女人应该用好的香水一样。”

彭七月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蓝色的zippo打火机。

“这款打火机的名字叫‘蓝冰’。我最喜爱蓝色,不管深蓝、海蓝还是天蓝,冰又是我的名字,以后你每次用它的时候,就会想起我。”

彭七月把打火机取出来一看,金属的外壳上泛着一抹阴暗的蓝,就象一块蓝色的冰。

“还有这个——”艾思把钥匙轻轻放在床头柜上,“钥匙还给你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顺手提起一样东西——彭七月这才发现她把“黑花”也带来了,装在手提式宠物笼子里,一双猫的瞳孔正透过栅栏门看着自己。

不一会儿,客厅里响起碰的关门声。

她真的走了。

彭七月换上别的衣服,去楼下捡衣服,看见自己和阿雯的衣裤散落在小区的花园里,衬衫掉在长椅上,绒衫掉在草坪上,阿雯的胸罩挂在一棵水杉的枝杈上,他只好找来一根竹杆去挑……阿雯裹着毛巾毯在楼上朝下张望,看着彭七月就象一只勤劳的麻雀在四处寻食。

彭七月觉得这时的艾思完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看见自己男友跟别的女人上床,因而醋性大发。

ICE,我不会知难而退的,我要把你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查个水落石出,看看你的身世和一个手机号码究竟会有什么纠葛……

彭七月对自己说着。

“七月!”

彭七月抬起头来,看见阿雯拼命对自己挥着手,“我的CK……在那辆车顶上!”

7

鲁班路388弄海悦花园。

艾太太端来一杯盛满冰块的饮料,可乐浇在冰块上,发出咝咝的气泡声,冰块因融化而缩小,在杯中发出哗啦啦的塌陷声。

“艾思不是我亲生的,是领养的……确切地说,是捡来的。”艾太太向彭七月打开话匣子。

在大陆,尤其是偏远的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弃婴以女孩居多。因此,艾思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大的惊讶。

那是1984年。

1984年,最时髦的挂历上印的是香港歌星邓丽君。

1984年,美国最卖座的电影是《捉鬼队》。

1984年,中学生在食堂消费一顿午餐,包括一荤一素一汤,金额不超过人民币两角。

1984年4月份,南市区陆家浜路上,一座旧厂房正在拆除中。

这是一家酱菜厂。厂区的院子里,露天放着一口口大肚缸,每口缸足有二百公斤,直径超过两米,是用来腌制雪菜的,一层雪菜一层盐,层层叠叠铺上去,工人穿上大套靴,爬进缸里使劲踩踏,让雪菜充分吸收盐份。

除了地面上的厂房,工程队还要拆除地下室——建于六十年代的防空洞。

那个年代,人们疯狂地认为战争即将来临,可能是来自台湾的反攻大陆,也可能是来自美帝国主义或者苏修的空袭,战争随时可能爆发,炸弹随时会呼啸而下,因此全国上下都在备战,深挖洞,广积粮,防空洞,高射炮,民兵……

文革后,闲置的防空洞被改成了地下旅馆。用现在的话来说,它是酱菜厂的“三产”。

南市区的区政府就在陆家浜路上,区政府似乎难以容忍旁边挨着一家酱菜厂,决定将它拆除,建一座高档饭店。

地下旅馆的规模并不大,十来间客房,公共厕所和浴室,还有放置小型锅炉的热水间。

几乎所有的房门都大敞着,里面乱七八糟,好象被日本鬼子扫荡过。

只有一个房间的门是紧闭的,而且是从里面被锁上的。

工程队用了三十磅的汽锤把门砸开,发现室内不仅插上了门闩,还挂着一把沉重的大铁锁,难怪打不开。

这就怪了!这里只有一扇门,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插上门闩并且用了挂锁的人,是无论如何出不去的。

莫非里面还有人?

带着疑惑,几名施工人员巡视了一遍,这里应该是员工的更衣室,已被废弃,一排排更衣箱破烂不堪,似乎随时会坍塌。

噌的一下,一条黑影闪过,把大家吓了一跳,黑影发出的叫声,让大家松了口气。

“喵——啊——呜!”

是只猫,披着长长的黑毛,一直拖到地上。

黑猫三下两下就蹿了出去,消失在门口。

“不会是它锁门的吧?”有人开玩笑。

“喂……快来看哪!”又有人惊呼。

绕过一排更衣箱,后面居然摆着一口大缸。这些缸都是露天堆放在院里的,谁会把它挪到地下室来?这不仅需要很大的力气,还要非常小心翼翼,地下室的台阶狭窄又陡峭,弄不好缸翻滚下去,能把人砸死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缸底铺着一件杏黄色的雨衣,上面竟然躺着一个女婴,她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周围目瞪口呆的众人,嘴里咿咿呀呀发着声音。

一只电灯泡悬在众人的头顶上,投下一团昏暗的光,女婴正好处在众人的阴影中,她挥动着稚嫩的四肢,想做出翻身的动作,却怎么也翻不过来,就象一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叭哒叭哒挥动四个爪子。

有人爬进缸里,把孩子抱出来,那件雨衣暂时充当了襁褓。在孩子身下,有一个用数层塑料纸包裹的纸包,里面有一本旧书叫《百冰治百病》,书里夹着几张照片和一些零钱,还有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这位大哥,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孩子就有救了。作为母亲,我有难言之隐,无法抚养这个孩子,大哥你就行行好,收养了这个孩子吧,如果你有困难,也可以送到儿童福利院,让国家来抚养。”

“附人民币六十五元,这是我仅有的财产。”

“又:我已经给孩子想好了名字,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叫爱思。至于姓氏,第一个将孩子抱起来的大哥,他姓什么孩子就姓什么。”

落款是“孩子的母亲”。

整封信字迹隽秀,思路清晰,写得不慌不忙。

把她从缸里抱出来的人姓艾,就是艾太太的丈夫。

根据母亲的意愿,孩子本该叫“艾爱思”,念起来有点别扭,索性把中间的“爱”字省略,就叫“艾思”。

重复一遍:艾思。

既然是“遗弃”,为什么不把婴儿放在人多的大街上?而是放在阴森森的地下室里。

如果没有工程队的破门而入,等待孩子的将是饿死冻死,甚至被老鼠当作一顿美餐……这些潜在的危险,作为母亲难道毫无预见?

孩子已经出生,她怎么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她自己又是如何离开更衣室的?难道她会就地蒸发?

几个疑问徘徊在众人心头,只是大家都没有说出口。

还有一条并不起眼的线索:从进入地下室开始数,更衣室是第3间。

那个手机号码的尾数也是3。

艾思的身世,就这样倒数着开始了。

8

发现女婴的日子是1984年4月26日,这一天理所当然成了艾思的生日,尽管当时看上去她已经有两三个月大了,但这无关紧要。

其实艾家夫妇已经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在念初二,而艾太太一直想要个女儿,就决定收养这个女婴。但是仅仅过了几个月,在八月份,艾思就被送进了儿童福利院。

“怎么没有收养下去?”彭七月问艾太太,“是家里经济状况不允许,还是别的原因?”

艾太太沉默了许久,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件事,让我觉得不舒服。”

“不舒服”,这是艾太太选用的词汇。

八月份是夏季,这天晚上十点多,艾太太给女婴洗完澡,搽了点儿童痱子粉,然后放在铺着台湾席的床上。

一家四口,艾太太与女婴睡在床上,丈夫与儿子睡在地板上,地上也铺了凉席,父子俩已经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当时上海人的居住条件很紧张,一家四口有一间近廿平方的房子,已经是相当宽裕了。

婴儿老是朝床外爬,还拼命伸着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好象要去抓什么东西——

艾太太顺着方向望去,在红木五斗橱上,放着一只淡绿色的向日葵牌保温桶。

那时候冰箱尚未普及,花一角钱从制冰厂买回五公斤重的大冰块,用锤子敲碎,然后把碎冰放到保温桶里面,在放了浓缩糖浆的白开水里加入碎冰,就是一杯可口的冰镇饮料了。

婴儿拼命朝前爬,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象一只发现食物的小乌龟。眼看就要从床上掉下去了,艾太太忙把她拽回来,婴儿又爬,艾太太再拽,如此反复折腾,婴儿终于累了,爬不动了,艾太太稍微哄了几声,女婴就睡着了。

当时没有空调,想凉快些,只有扇子,此外还有一台36英寸的华生牌吊扇,艾太太怕婴儿着凉,就在她身上盖了一条小小的毛巾毯,然后自己去洗澡了。

洗完澡,把盆里的脏水倒掉,把换下来的衣服和尿布洗掉,一番忙碌后,又出了一身汗。

艾太太回到房间里,打算上床睡觉,发现婴儿的身下出现了一滩水……

艾太太叹了口气,以为小家伙尿床了,只好帮她换尿布,可是艾太太很快又发现,这种水并不是尿,尿是热的,它却是凉凉的,甚至有点冰的感觉。

在台湾席上,艾太太还发现了几块手指甲大小的碎冰。

艾太太看了看五斗橱上的保温桶,似乎有了某种预感,就去看保温桶,还没有打开盖子,只是掂了掂份量,就觉得不对头——

桶里空空如也,满满的一桶碎冰,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蒸发掉了。

艾太太对着空桶发呆,呆了半天。

为了省电,艾太太把家里的灯都关掉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倾洒在地上,照着熟睡的父子俩。由于天热,背心一直撩到胸口,白花花的肚子敞在外面。

艾太太担心父子俩着凉,想把吊扇的风调到最小一档,她去摸墙上的开关,同时朝床上望了一眼,顿时,伸出去的手僵住了。

女婴的身体,在闪闪发亮。

艾太太患有沙眼,经常发痒、充血,她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使劲揉了揉,再一看,没错呀,是女婴的肚子在闪闪发亮,身上盖着一条小的毛巾毯,就象捂在一支灯管上,飕飕亮了几下就灭了,似乎这根灯管出了故障,最终没能亮起来。

艾太太把这件事告诉了厂里的小姐妹,小姐妹是热心肠,请来一个人,此人叫什么艾太太已经没印象了,据说他有特异功能,会用耳朵听字,帮人算卦看风水什么的,非常准。

小姐妹陪他来到艾太太家里,这个人朝女婴看了一眼,就说,别养了,赶快送走。

“为什么呀!”艾太太大惑不解。

这个人把艾太太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句更让人疑惑的话,“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么跟你说吧——你家庙太小,容不下这尊菩萨。趁她还小,赶快送走,免得将来后悔。”

说完,这个人连泡好的茶都顾不上喝,匆匆就走了,象避瘟神似的。

跟丈夫商量以后,艾太太照办了。

就这样,艾思被送到了儿童福利院,由国家抚养。

离开海悦花园,站在鲁班路上,彭七月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了问——那只猫。

猫狗的平均年龄一般不超过十五岁,而从1984年至今,这只“超长寿”的猫肯定有问题。

细想一下,它出现的时候,一次是艾思的降生,另一次是艾思的自杀(或称重新启动),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猫,而是艾思的守护神。有它在,地下室里任何潜在的危险,比如老鼠,是绝对不敢靠近这个婴儿的。

彭七月决定只查人,与猫保持距离。说真的,他怕这只披头散发的猫。

9

彭七月马不停蹄去寻访艾思生活过的儿童福利院,联系到一位已经退休的金老师,彭七月登门拜访,并没有太大的惊喜,却有一份意外的收获:关于艾思那双眼睛。

“大概是在七岁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有点异样,就带她去瑞金医院的眼科看,医生诊断为‘中央结晶样角膜营养不良症’,这种病的发病率仅万分之一,通常是基因变异造成的,但医生又提出一种听起来不可思议的病因:孩子出生时眼睛被冻坏了。”

“眼睛也能冻坏?”金老师觉得不可思议。

眼睛不象皮肤,它没有毛囊组织,对冷热的变化非常迟钝。在冬天,你会听到某人说“我的手脚好冷啊”,决不会听到“我的眼睛好冷啊”。

医生挠着头皮,苦笑一声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她瞳孔周围那圈灰白色环状物,其实不是灰白色而是透明的,好象瞳孔被嵌在一块冰里。”

这种病会严重影响患者的视力,在医生的所有病例中,大都在零点三以下,严重的接近失明,急需角膜移植。但艾思的视力未受丝毫影响,裸眼视力都是二点零,达到飞行员的标准。

据此,医生的建议是“保守治疗,观察一阵再说”。

所谓的“保守治疗”其实就是不用治疗,这一“观察”就是十多年。

关于艾思的眼睛,金老师还有一件事情,印象非常深刻。

儿童福利院里有一块很大的草坪,对面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时常有野猫出没。

这天晚上,金老师来检查她们是否已经入睡,就见艾思站在窗台前,两只小手托着下巴,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草坪。

“艾思,你怎么还不睡?”金老师说。

艾思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金老师走上前,问她:“你在看什么?”

“嘘……”艾思把小小的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金老师别出声,自己轻声说,“金老师,我在看猫咪吃老鼠。”

金老师朝窗外望去,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坪在银色的月光下泛着微光,草坪上空空如也。

“在那儿——”艾思指着那片浓密的灌木丛,“就在草丛里面,是一只白底黑纹的奶牛猫,尾巴全是黑的,啪啪地甩来甩去,老鼠被它啃得只剩一只鼠头和一根鼠尾巴了……”

金老师诧异的目光掠过草坪,停留在那片灌木丛上,那里万籁俱寂,只有夜风吹拂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金老师收回目光,停在艾思的脸上,那双猫头鹰一样的小眼睛正在兴奋地眨动,分作三层的瞳孔里闪着一抹幽光。

10

陆家浜路上的会景楼宾馆,是一家三星级酒店。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月亮平常,气温也平常。宾馆大堂服务台当值的居小姐,她穿着合体的黑色套装,把手机放在不起眼的地方,正在悄悄和男友互发着打情骂俏的短信。

手机忽然出了问题,短信发送失败。居小姐仔细看了看手机屏幕,发现信号有问题。

大堂里的信号一直是很强的,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 ▂ ▃ ▄ ▅ ▃

她关机,然后重启,就在她低头摆弄手机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她,声音不大,很细。

“小姐,小姐……”

她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女孩,扎着简单的马尾辫,穿着一件白色的尼龙短外套,显得干净利落,只是表情有点冷漠。

居小姐忙把手机放好,显出职业的微笑说:“晚上好!”

“我要个房间。”女孩说。

居小姐说:“好的!请出示身份证,您需要什么房间?标间还是……”

“我要426房间。”女孩说。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有的人出门在外,对数字特别忌讳,无论乘航班、坐出租车还是住酒店,都有特定的选择,通常尾数八或六的比较受青睐。因此居小姐没有多想,微笑地说:“不好意思,426是商务套间,已经有客人了。”

居小姐没有说谎,那个套间被江西的一家工厂当作驻沪办事处,长期租用。

“我们还有316房、416房、526房……”居小姐一口气报了好几个尾数带六的房间号码,一边望着那个女孩。

“不,我就要426。”女孩的口气不容置疑。

居小姐有点为难了,只好耸了耸肩,“抱歉!我们总不能把客人赶走吧?”

女孩点了下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来到大堂一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居小姐怔怔地望着她,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坐在那儿等客人走掉?我又没跟她说过客人马上就要退房结帐了。

“算了,随她去吧,真是个怪人……”居小姐想着,又往那个女孩望了一眼,发现她两手空空,没有一件行李。

没过多久,有几位刚下飞机的旅客进来,他们都是通过携程网预订的客房,服务台热闹起来。等送完这拨客人,居小姐又望了一眼,发现那个女孩不见了。

大概走了吧……

居小姐拿出手机,信号恢复了正常,她继续和男友发短信,把刚才的事简短说了一遍,男友回复问,“她漂亮吗?”

居小姐有点生气,回道:“很漂亮!很性感!过来和她约会吧,我帮你们拉皮条!”

“吃醋了?(”男友讪讪道。

居小姐正想臭骂他一顿,忽然看见有一个穿着速递公司制服的人走进大堂,左手提着一盒“可颂坊”鲜奶蛋糕,右手捧着一束鲜花。

按规定,速递公司来酒店送东西,事先要在服务台登记一下。那人径直朝服务台走过来,对居小姐说:“426房间客人要的。”

居小姐皱了下眉头,426商务套间是长租房,客人昨天回南昌了,三天后才回来,临走前把房门卡放在了服务台。

“你没有搞错吧?”居小姐问。速递员拿出单子看了一遍,对她说,“没有啊!这是昨天接的单子,要我们今天去面包房和花店取货,送到会景楼宾馆426房间给艾小姐。”

居小姐又皱了下眉头,426房间的江西客人姓甘,怎么会冒出来一位艾小姐?

速递员没工夫陪她磨嘴皮子,填好单子就上楼去了。

居小姐前思后想,给426房间挂了个电话,铃响三遍后,有人接了。

“喂,您好,我是总台,您是甘先生吗?”

话筒里没有声音,但肯定有人在听,透过话筒,有呼吸声传来,还有一种咯咯嗒嗒的异声,很奇怪,说不清楚是什么声音……然后传来了门铃声,居小姐知道,那是速递员在按门铃,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居小姐拿着话筒,迟迟没有放下来。

她拨了保安部的分机。

两分钟后,两名身穿黑色西服,拿着对讲机的保安,来到426房间门前,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块“请勿打搅”的牌子。

保安还是按响了门铃。

过了片刻,房门开了——没有全开,只是开了一小半,伸出一样东西来:软软的,能弯曲的,象一条白色的蛇游了出来——是一条苍白的胳膊,朝“请勿打搅”的牌子指了指,仿佛在提醒保安,你们打搅我了。

然后,苍白的胳膊缩了回去,门又关上了,里面传来“叭喀”上锁链的声音。

保安决定报警。

五分钟后,黄浦区巡警支队的一辆巡逻警车停在了酒店门口。大概过了十分钟,居小姐看见两名巡警把一个女孩带出电梯,送上了警车。

居小姐没有惊讶,她的思路已经理顺了,这个女孩铁定要426房间,原来想在里面过生日,这也难怪,因为今天就是4月26日呀!

可是她没有房门卡,怎么进去的呢?

她昨天就预订了鲜花和蛋糕,莫非她预先知道,这两天甘先生不住在酒店?

居小姐没有再想,反正想了也是白想,这年头奇人怪事层出不穷,作为服务性行业,比这怪一百倍的事情她也遇到过。

会景楼宾馆的南墙面,竖着一块巨型广告牌,有五层楼那么高,“珠江啤酒”四个巨大的霓虹灯,哪怕你坐直升飞机也能俯瞰见。

警车驶离酒店,开车的巡警无意中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因为他看见那块广告牌上的“珠江啤酒”变成了“生日快乐”。

这不是电子显示屏,而是霓虹灯,字不可能想改就改,需要工程队搭上脚手架来更换。

跟居小姐一样,巡警也没有多想,他只想好好开他的警车,把这个私闯他人客房的女孩送到派出所里去,交给同事讯问。

他和搭档通宵在这座城区里巡逻,稀奇古怪的事,天天都会遇到。

11

晚上十一点半,彭七月匆匆赶到派出所。

派出所的童警官在讯问艾思的时候,检查了她的携带物品,无意中发现手机的墙纸是彭七月的照片,童警官认识彭七月,于是给他打了电话,通知他来领人。

“没什么,私闯他人房间,好在没什么财物丢失,也不会对她实行拘留,口头警告,教育释放。但我们想知道她是怎么进入那个房间的,可她就是不肯开口……”

童警官的意思很清楚,要彭七月跟她谈谈,让她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违法的。

在隔壁的拘留室里,彭七月见到了艾思,她一副懒散的样子,坐着椅子上,腿微微分开,胳膊反缠在椅背上,乍一看,好象被上了反铐,其实没有人给她戴手铐。

彭七月关上门,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点了一支“红双喜”香烟,默默抽着烟,注视着她。

艾思翻了翻眼睛,也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

与童警官无关痛痒的问话比起来,彭七月的话句句直击要害。

“会景楼宾馆的原址就是天合酱菜厂,今天恰好是4月26日,是你的另一个‘生日’,你是来怀旧的,对吧?”

艾思把搁在椅背后的手抽回来,蹭了蹭脸颊,那儿有点痒。

“七月,看起来你知道得不少呀。”她轻描淡写地说。

彭七月继续说,“我已经找到最初领养你的人了。你是被一位姓艾的先生从一口腌雪菜的大缸里抱起来的,所以姓艾,这是你生母的遗愿。”

艾思的手在那一边脸颊又蹭了蹭,好象痒的地方转移了。

“我不会放弃的,我会继续查,直到把你的身世搞得水落石出。”彭七月很认真。

艾思又摸了摸鼻子,彭七月开始觉得她的动作不是挠痒,而是有点坐立不安。

“七月,你真让我感动,没有人这么关心我的过去,所以……”艾思往前凑了凑,与彭七月眼睛对着眼睛,“你跟你前面的女朋友上床,我就原谅你了,下不为例。”

艾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

彭七月还想说什么,忽然发现艾思开始不对头了!

她脸色开始发青,嘴唇开始发紫,露出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身突突地哆嗦起来。

“ICE!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彭七月忙问。

“我……我冷……好冷……”艾思语声发颤,跟她的身体同步颤抖。

彭七月赶快摸了摸她的额头——他的手象放在一块冰上,冰冷。

艾思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样东西——象是一块杏黄色的手绢,没等彭七月看清楚,她把“手绢”一层一层打开来,变成了一件杏黄色的雨衣。

彭七月象触电一样跳了起来,手往腋下伸过去,抓住了露在皮套外的枪柄,把警用手枪拔了出来。

以前刑警配备的是六四式手枪,近年逐步改为不会卡弹的左轮手枪,彭七月领到这支新枪才几个星期。

“不许动!”彭七月吼道。

艾思已经把黄雨衣穿在了身上,把身体裹了起来。

彭七月已经能感受到一股逼人的寒气,透过那层薄薄的雨衣,在狭小的拘留室里迅速地扩散……

“不许动!”彭七月再次吼道,“把手放在头上!蹲下去!听见没有?”

艾思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雨衣里传来一种噼噼啪啪的声音,雨衣里的身体在膨胀,变得四四方方、平平坦坦,象要把雨衣撑破了似的。

彭七月的手指勾住了扳击,左手托住持枪的右手,他的表情异常坚定,他的眼睛在警告艾思:不要玩火!

艾思朝他跨了一步。

“站住!”彭七月的声音和手一起颤抖,在艾思跨出第二步的时候,彭七月扣动了扳击,砰!一颗9毫米平头短弹飞出了枪膛。几乎在同时,彭七月能听见自己在心里狂叫:

天哪!我竟然对自己的女友开枪!

据说这种左轮手枪真正形成杀伤力的距离在25米左右,可击穿25毫米厚的松木板。而现在,两人的距离还不到五米,子弹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人体,打到墙壁上。

杏黄色的雨衣被洞穿了一个窟窿,艾思略微怔了一下,没有倒下去,鲜血也没有从窟窿里冒出来,顿了片刻,她轻轻把雨衣撩开来,给彭七月看——

弹头深深地嵌在一块冰里。

冰就是艾思的铠甲。尽管弹头很顽强,试图穿透这层厚厚的铠甲,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下,咝咝地往里钻,顶进去十多厘米,眼看就要接触到身体,能量消耗殆尽,初速为每秒200米的弹头最终停在了冰内。

作为一颗子弹,它的生命已经结束,只是一粒卖不出价钱的废铜。

艾思的嘴巴微张,对彭七月说着什么,可是彭七月听不清楚,他的听觉越来越缥缈,触觉越来越麻木,他的世界越来越寒冷,飘起了鹅毛大雪,他想挪动一下身体,发现四肢已经被冻僵,脚下踩的不是坚硬的水泥地,而是厚厚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仿佛站在林海雪原。彭七月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看见艾思如同踩着雪撬板,轻盈地滑出了拘留室,消失了。

“我……就……这么……牺牲了?”

“这样……算不算……烈士?……”

“艾思……我……爱死你了……”

彭七月的思维就象那颗射进冰里的弹头,终于停滞下来。

12

瑞金医院的太平间门口,最近多了两名神秘的家伙,他们老在走廊上晃来晃去,每当有护工把尸体推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全神贯注,一对眼珠子发光,象抢银行的歹徒看见了成箱成捆的现金……

他们就是张厚与吴薄。他们曾经“张牙舞爪”,如今却变得畏首畏尾、缩手缩脚。没办法,这就是生活。

他俩分工明确,一个望风,一个溜进去偷拍。每天一个的“指标”还不算太苛刻,一个礼拜下来,进度没有拉下。

以下是他们的工作记录:

星期一上午,一个被汽车撞死的老头。

星期二下午,一个因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的老妇人。

星期三晚上,一个遭遇歹徒、被匕首捅破心脏的出租车司机。

星期四中午,一个患白血病去世的女孩。

……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既可以安慰痛失爱女的中年夫妇,也可以安慰张厚与吴薄。

白血病女孩被推进太平间后,负责望风的张厚因为尿急去了洗手间,偏偏这时候,悲痛欲绝的女孩父母带着几个亲属一路嚎哭着赶来,欲再看女儿一眼,结果发现自己的女儿躺在停尸床上,身上的裹尸布被揭开了,一个戴眼镜的家伙拿着手机正在咔嚓咔嚓,一会儿横拍一会儿竖拍,挺带劲……

张厚没在“现场”,他逃得快,吴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新买的索爱手机被摔成了一堆报废的零件,丧女之痛化作疾风暴雨的拳脚,席卷了吴薄单薄的身体,短短的一分钟,吴薄就领教了什么叫“暴打”、“痛殴”、“海扁”……他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脸色比太平间的尸体还要难看。

验伤单是这么写的:脑震荡、软组织挫伤、第四和第六根肋骨骨折……

在吴薄养伤期间,张厚再也不敢去医院了,他削尖脑袋打听到几个车祸发生频率最高的路口,便风雨无阻地守在那儿,比站在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还要全神贯注。可惜他运气不好,整整三天,别说撞死人,连个受伤的也没有,只有一起小小的车辆碰擦。

耽误了三天,怕赶不上进度,张厚和吴薄商量下来,决定在网上搜索相关图片,搜索的结果让他们喜出望外,几十万张图片如滔滔洪水滚滚而来,剩下来的问题似乎就是选择了。

他们选择了几张南京大屠杀的图片,有被砍头的,有被刺刀捅死的,有被斩去四肢的躯干……他俩把这些惨不忍睹的黑白照片发送往那个号码,一边用颤抖的声音骂着:

“小日本!操它的小日本!”

“应该来个东京大屠杀,看他们还敢不敢否认南京大屠杀!”

一分钟后有了回复,内容较长:

“我很失望。你们偷工减料,跟我捣糨糊。我要的是你们在死亡现场拍下来的,不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为示惩罚,前面拍摄的全部作废,从零开始。

抓紧时间吧。不然死去的舅舅又要来看你了,他会邀请你们和他一块躺冰棺的。”

看完这条长长的短信,张厚和吴薄你看我,我看你,乌龟对王八瞅了半天。

张厚说:“需要贿赂医院太平间的管理员,建立长期合作关系,一有目标就通知我们……”

“万一这招还是不管用呢?”吴薄问。

张厚翻着眼睛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那就只有去杀人了。杀一个,拍一个……”

13

就在张厚和吴薄焦头烂额的时候,彭七月在病房里整整躺了三天。

枪声一响,几个值班民警打算冲出来看个究竟,却发现房门被离奇地“锁”住了(其实是冻住了),好不容易撞开了门,在拘留室里发现了被冻僵的彭七月,他站立着,保持射击的姿势,枪柄和手掌牢牢冻在一起。民警为他取枪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掌心的皮都揭掉了……

拘留室地上湿漉漉的,好象被洒了水,地上躺着一枚弹壳,但是找遍周围,却没有找到射出去的弹头,它和艾思一道“失踪”了。

作为当事人,彭七月接受了各种各样的询问、讯问,他的解释是“枪走火”,其它细节一问三不知,由于他的沉默,这件事情最终只能不了了之。但他也得到了严厉的惩罚:交出武器,停职检查。

这就意味着,彭七月很可能从外勤转为内勤,他不再是刑警了。

没有什么能阻止彭七月,他决定按他的思路走下去。

彭七月再度造访海悦花园,问艾太太的丈夫:“你发现婴儿时,信是夹在书里的,还有几张照片,什么照片?”

艾先生现在是一家建筑公司的经理。往事如烟,却记忆犹新。

“第一张大概是文革时的吧,照片上有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戴眼镜,象个知识分子,女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估计是父女俩。后来我在那本书里发现作者的照片,和照片上的男人是同一人,果然是知识分子,还是个中医呢。”

“第二张照片上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从衣服看是八十年代初期拍的。小伙子是单眼皮,谈不上帅,一本正经的样子。”

“第三张照片年代更远,是民国时期,是一张染了色的结婚照,新郎穿马褂,胸前戴着大红花,新娘子凤冠霞帔,象画里的美人,只是面孔有点怪……”

艾经理能回忆起来的只有这些了,照片和书信作为婴儿的私人物品一起送进了儿童福利院,彭七月是没有机会再看到了。

但今天彭七月是有备而来。

他拿出一本《百冰治百病》:“就是这本书?”

艾经理一看封面就点头,“对,不过那本要旧一点。”

“你看到的那本是旧版,我这本是最近才出版的,”彭七月又问,“那本书你仔细看过没有?”

“谈不上仔细,随手翻了翻,都是关于治病的。用冰块来治病,真是闻所未闻。”艾经理耸了耸肩。

“书里有其它文字吗?”见艾经理没听明白,彭七月就解释说,“比如用原珠笔写了两行字什么的……”

艾经理想了想,点点头说:“有,好象在最后一页,用铅笔写了几行字。”

“什么内容?”彭七月追问。

艾经理摇摇头,“我没在意,因为我根本不相信用冰块还能治他妈的病……”

漏了句脏话,艾经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14

离开海悦花园,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彭七月独自走在清冷的鲁班路上,思绪仍在不停地转。

生母把女儿放进一口大缸,然后离奇地消失,钱和信是留给抱养者的,留给女儿的,只有几张莫名其妙的照片和一本关于中医的书。

这不是一个粗心的母亲,相反,她谨慎、心细,思路缜密,做事滴水不漏,照片和书包涵了丰富的信息,外人是难以看懂的。

母女间是心有灵犀的。彭七月坚信。

唉,要是能看到写在书尾的那两行字就好了……

经过漫长的跋涉,彭七月已经能够遥望见一座宫殿,只要方向是对的,以后每走一步路都是靠近,离宫殿越来越近。总有一天,他可以摸到宫殿的大门。

这座宫殿的名字就叫“真相”。

鬼使神差般,他又来到那条张开嘴巴的巨鲸前——369号,四号线鲁班路车站。

彭七月消失在巨鲸的嘴边。

经过长长的台阶(巨鲸的食道),穿过空寂无人的售票大厅(巨鲸的胃),又走了一段停驶的自动扶梯(巨鲸的肠),彭七月来到了四号线的站台上,这里应该就是巨鲸的肛门了,而穿梭的地铁无疑就是……

彭七月使劲不去想“大便”这两个字,免得产生排便的念头,他朝周围看了看,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他自己。前面有一台自动售货机,彭七月觉得口渴,就走过去买了一瓶三得利乌龙茶,正当他拧开瓶盖喝茶的时候,忽然从售货机玻璃的反光上发现身边有人……

而且不止一个。

彭七月赶紧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其实站台上站满了人。他们一个个都闭着眼睛,站着不动,好象在梦游,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衣冠楚楚提着公文包,象赶去上班的白领,也有的衣衫褴褛象乞丐,有的风尘仆仆好象刚从外地赶回来,甚至还有的身上带着一滩干涸的血迹,好象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

咚!彭七月就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莫非他们都是……死人?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清明?冬至?都不是呀……那他们聚集在这儿干什么?等车?还是等人?

彭七月想溜之大吉,却裹足不前,因为他发现,这些闭着眼睛的人开始往前涌动,朝他挤压过来,要不是屏蔽门把他挡住了,他就要被挤下站台,跌到轨道上去了。

屏蔽门里亮起了虚眩的灯光,随着光影的晃动,一辆地铁徐徐驶来,象一条多节的昆虫,稳稳地趴在站台上,车厢门和屏蔽门同时打开,没有人下车,因为车厢里是空的,那些闭着眼睛的乘客们开始鱼贯而入……

彭七月注意到,这辆列车跟常用的西门子列车一样,都是白色的车厢,辅以不同颜色的腰带,一目了然。一号线是红色,二号线是绿色,三号线是橙色,四号线是紫色……这辆列车用的是黑色。白色的车厢外观嵌着一条黑色的腰带,就象一个扎着黑带的柔道运动员,格外醒目。

鲁班路站属于四号线,按理说都是紫色,哪儿来的黑色?

“柔道运动员”停了片刻,车厢门与屏蔽门同时关闭,满载着乘客隆隆而去,驶向一个叵测的未知世界。

彭七月豁然想明白了,黑色腰带的列车,一定是开往阴间的。

幸亏我没有跟着上车……

369号的车站,果然鬼气重重。

站台上沉寂了片刻,彭七月又听见了隆隆声,这次是对面的屏蔽门里亮起了虚眩的光影,隆隆声越来越响,“爬”来一条多节的白色大虫,车厢外面嵌着一条杏黄色的腰带。哔的一声,车厢门与屏蔽门同步开启。

彭七月朝周围看了看,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车厢,朝里张望——车厢里空空如也。

一人一车对峙着,足足过了十分钟,列车始终没有开走,耐心等候着这位疑心重重的乘客。

彭七月左顾右盼,再三犹豫,终于踏进了车厢,车门好象怕他反悔似地迅即关拢,彭七月的一只脚还在外面,险些被轧,赶紧把脚收了进来。就这样,彭七月被牢牢地关在了白色大虫的肚子里,列车启动起来。

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飞速行驶,彭七月也没有闲着,他把六节车厢从头到尾走了一遍,担心会象上次一样撞见一个割开静脉的女孩,旁边趴着一只黑猫……但他很快就确定,整个车厢里只有他自己,没有外人。

对面的列车是开往阴间的,那么这列车是开往哪儿的呢?

总不会是开往天堂的吧?

彭七月抬起头看了看嵌在车厢上方的电子地图,它会显示四号线的全程站名,即将到达某一站时,红灯就会闪烁。现在它是关闭的,就象一张漆黑的面孔,沉默不语。

忽然它亮了起来,漆黑的面孔泛起了红光,出现一条教人看不懂的行驶线路:

2010—2009—2008—2007—2006—2005—2004—2003—2002—2001……

这条线路很长,似乎没有尽头。

彭七月的名字里有数字,因此他对数字有天生的敏感。(其实他的数学成绩很差)他终于看懂了,这些数字是年份。

毫无疑问,这是四号线的“延伸段”,进入的是一条科幻小说中经常提及的“时空隧道”,搭乘这列“时空特快”,可以返回过去。

彭七月还没有想好具体去哪个年代,不过值得冒趟险,返回艾思出生前的年代,看看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何许人也,这才是弄清真相的最佳方案。

崎岖的未来在前面等着他,彭七月不打算后退,也无路可退。2010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15

阿雯兴冲冲跑来告诉彭七月,自己就要结婚了。老公还是那个台湾人。

台湾人在网上看到了阿雯换卫生巾的照片,觉得这个POSE很可爱,思念、留恋、回味,一古脑儿涌了上来,他作出惊人的决定:跟台湾老婆离婚,正儿八经地娶阿雯为妻。

“好啊,恭喜恭喜!”彭七月皮笑肉不笑。

阿雯发现房间里十分零乱,桌上放着一个旅行袋,黑色人造革的,只有一根铝制拉链,式样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不知道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的。

除了旅行袋,还有几件阿雯从来没有见过的衣服,磨旧的草绿色军装、横条纹海军衫、解放牌胶鞋,几枚毛主席像章,一本俗称“红宝书”的毛主席语录,还有些钱。

对这些钱,阿雯只记得在小时候见过,其中最大面额的是拾元,钞票上的图案是各族人民大团结,这种俗称“大团结”的灰黑色纸币现在偶尔还能看见。其余为棕红色的伍元、绿色的贰元和桃红色的壹元,辅币是伍角、贰角和壹角,硬币是伍分、贰分和壹分。它们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好象要被钱贩子卖到很远的地方去。

“这是什么钱呀?”阿雯好奇地问。

“哦,这是第三套人民币,现在已经不流通了。”

“你什么时候收集钱币了?”

“不是‘收集’,而是准备花出去。”

彭七月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

阿雯似乎听出了什么,忙问:“七月,你要出远门?”

彭七月点点头。

“去哪里?”阿雯又问。

彭七月想了想,回答说:“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雯实在想象不出,在中国的哪个角落还会使用第三套人民币。她眨了眨眼睛,又问:“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嗯,看情况吧。”

彭七月觉得两个人这样说话有点象电影里的对白。

阿雯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她一头扎进彭七月怀里呜咽起来。

抚摸着这个熟悉的身体,彭七月打心底生出几分感慨来。等她结了婚,就不能这样抱她了,否则就是给台湾同胞戴绿帽子。

矮胖的诺基亚6600发出尖利的叫声,收到一条短信:

“准备好了吗?今晚就上路吧!”

屏幕左上角跳出一排标记:▁ ▂ ▃ ▄ ▅ ▃

彭七月运用几何和数学稍稍换算了一下,就看出其中的奥妙来了。

▃ ▄ ▅ ▃

3 6 9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