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冰案

1

苏州河是横贯上海市区的一条航运内河,就象巴黎的塞纳河、伦敦的泰晤士河,河滨大楼就紧邻着苏州河,这是一幢古典式大楼,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1949年解放军进攻上海,国共两军围绕苏州河进行了一场空前激烈的巷战,苏州河边的每一幢大楼都变成了碉堡,每一扇窗户都伸出了轻重武器,据说现在还能在大楼外墙上找到当年子弹划过的痕迹。

今天,河滨大楼仍然是一幢公寓楼,居住着四十多户居民。大楼里只有一部电梯,它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七十岁,仍然没有退休,默默地上下着。它有两道门,内门是一道可以伸缩的铁栅栏,透过铁栅栏,电梯里的乘客可以看到楼层与楼层之间的水泥板。外门是每层楼面的闭合式铁门,门上镶有一块毛玻璃,当你看到毛玻璃里亮起灯光的时候,就知道电梯来了。

电梯的运行时间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十二点半,分早班和夜班,两名电梯管理员轮流,这种老式电梯由专人操控,电梯里摆着一把高脚凳子,这是管理员的专座,徐阿姨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上班的时候她一边结着毛衣,一边娴熟地控制着电梯。

谁会想到,春姑娘的四月会如此闷热,潮湿的空气就象一块吸饱了水的毛巾,轻轻一绞就可以拧出水来。

这天晚上,晚饭以后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没停过。做夜班的徐阿姨看了看手表,12点35分,可以下班了,她把结了大半的毛衣放进篮子,电梯内的蜂鸣器忽然叫了起来,有人要用电梯,在五楼。尽管下班时间已过,徐阿姨仍然把电梯开了上去,河滨大楼一共有六层,但电梯只到五层,六层原来是个露台,在住房紧张的七十年代,露台上搭出了十几间民房,建了公用厕所,现在仍然有人居住。去年底,有一个叫《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电影剧组在这里取景,男女主角是周润发与斯琴高娃,大楼热闹了一阵。

徐阿姨把电梯开到五层,外面的铁门先开启了,透过铁栅栏门,徐阿姨看到了这个想下楼的乘客——

昏暗的楼道里没有灯光,电梯里亮着一盏白色节能灯,从亮处往暗处看,视觉效果有点打折扣,徐阿姨不由楞了一下,因为她看到的是一团黄乎乎的影子……

徐阿姨拉开铁栅栏门,那团黄黄的影子朝前跨了一步进了电梯,没等徐阿姨把视线调整好,那团影子就转过身去,把背影留给了徐阿姨。这是一个穿杏黄色雨衣的女孩,雨衣连着雨帽,女孩的脸藏在雨帽里,帽檐往外凸出,把她的脸藏得更深了。

徐阿姨没有多想,关好内外两道门,按下了1。电梯徐徐往下驶,一个坐着的电梯管理员,一个站着的穿雨衣的女孩,两个人近在咫尺,又毫不相干,电梯里很安静。

身为电梯管理员,徐阿姨对大楼里的情况相当熟悉,这个女孩肯定不是大楼里的住户。

也许是访客吧……

主人为什么不送她下楼呢?

人还没有下楼,就把湿的雨衣穿在身上,太性急了吧?

外面下的是小雨,要是打伞,不是更方便些吗?

雨衣滴滴答答地在淌水。徐阿姨觉得奇怪,因为这女孩不是从户外走进来的,而是从楼内往外走,雨衣怎么会是湿的?难道女孩在六层的露台上淋雨?

想着,徐阿姨朝那件雨衣又仔细看了一眼,心里顿时格登一下……

电梯到了底层,徐阿姨拉开铁栅栏门,女孩跨出电梯,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扭过头来朝徐阿姨点了点头,说了一句简短的话。那一瞬间,徐阿姨看到了雨帽裹着的那张脸……

徐阿姨目送女孩离开了大楼,融入了黑沉沉的雨夜。

女孩说的是“谢谢”,声音很轻,轻得徐阿姨几乎听不见,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着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两天以后,河滨大楼再次热闹起来,这次不是拍电影,而是大楼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死者叫董有强,住在504室,今年六十六岁,独居。他儿子在闵行买了一栋联体别墅,家里有车有狗有佣人,孝顺的儿子小董觉得父母辛苦了大半辈子,还住在河滨大楼那间冬冷夏热的老房子里,心里过意不去,想把他们接过来享享清福,结果来的只有母亲,性格孤僻的董有强喜欢独居,老婆住到儿子家去,他求之不得,当然不会跟来。

发现尸体的正是小董,他给父亲打电话,始终没人接,他不放心,驱车过来,看见的是仰面躺在地板上已经僵硬的父亲。

更让小董想不通的是,警方初步判断董有强的死是谋杀。

验尸报告里提到,死者心脏被利器捅破,导致与左、右心室相连的主动脉破裂,但凶器不象是匕首之类的刀具,因为伤口是圆形的,由此推断凶器是圆锥形的,在法医的办案生涯里,还是头一次碰到圆锥形的凶器,是工地用的钢钎?还是一支削尖的擀面杖?天知道。

刑警兵分两路,一路留在504室勘查现场,另一路向大楼里一些住户调查情况,当问到楼下404室,户主樊先生苦笑地指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滩明显的水渍,象绘了一幅亚洲地图。樊先生说,昨天早晨发现天花板有渗水现象,他上楼敲门,504室始终没有人开门,只能悻悻而回。

董家的水龙头都关着,肯定不是损坏性的漏水,樊先生家渗水的区域在客厅,估计有人把盛水的器皿打翻在客厅地板上,水从地板缝隙渗漏下去,不过从现场看,所有可以用来盛水的器皿都放置得井井有条,并保持着干燥,水从哪里来?令人费解。

这是疑点之一。

法医进行验尸的时候,把死者的衣服剥下来就花了二十分钟。穿得太多了!一套暖棉内衣、两件羊毛衫、一条毛线裤、一件羽绒服,外面还套了一件厚重的呢大衣。除此之外,还戴了一顶绒线帽、脚上穿了两双厚袜子,好象恨不得把衣橱里所有的御寒衣物都裹在身上。

那股“不怎么强也不怎么弱”的冷空气早就过去了,回到了正常的春天,当日的气温在摄氏14至22度之间,室内温度为18度,是一个比较惬意的温度。

死者为什么要穿这么多的衣服?是感冒畏寒?还是有别的原因?

这是疑点之二。

还有一件更怪的事,董有强临死前在一张复印纸上写了一段文字,写得很潦草,显得匆匆忙忙,象记者要赶在截稿前把稿件发出去。至于内容,更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两个报社夺权是全国性的问题,要支持他们造反,我们的报纸要转载红卫兵文章,他们写得很好。我们的文章死得很,宣传部可以不要,以前那些人坐在那里吃干饭,很多事宣传部、文化部管不了,红卫兵一来就管住了。”

“上海革命力量起来,全国就有希望。它会影响整个华东、影响全国各省市。《急告全市人民书》是少有的好文章,讲的是上海市,问题是全国性的。”

“要讲抓革命促生产,不能脱离生产搞革命,保守派不抓生产,这是一场阶级斗争。”

“你们不要相信,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以为没有他们不行,不要相信那一套……”

小董拿着这张纸,就象在看一页莫名其妙的“天书”,如坠五里云雾。

“你父亲写这些是什么意思?”刑警问小董。

小董懵懵懂懂:“我……不知道!”

刑警说:“从这段文字的口气来看,好象是一位领导干部在文革时期的讲话。”

小董点点头,表示认可。

刑警嘀咕了一声,“不会是毛主席吧?”

小董支吾着答不上来。丧父的满腔悲痛,逐渐变成了满腹疑惑。

第四个疑点是电梯管理员徐阿姨反映的。一个穿黄雨衣的女孩在晚上十二点半左右离开大楼,验尸报告提供的死亡时间在午夜十二点至凌晨一点之间,正好吻合。

如果这个女孩不是大楼里的住户,那么她是几点几分进入大楼的?很可惜,没有找到相关的目击者。这幢老式大楼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也就无法提供相关的信息了。

“外面下小雨,就算她在雨里站上两三个钟头,雨衣也不至于滴那么多的水……我观察过了,其实是雨衣里面在滴水呢!你们说怪不怪?好象她身上有个水龙头没拧紧似的……”

一说到那件雨衣,徐阿姨就唠唠叨叨,嘴巴更象拧不紧的水龙头。

刑警停下笔望着徐阿姨,心里忍不住抱怨,“雨衣滴水”——这么小的一个细节,这样唠唠叨叨,害我把手都写酸了,真是小题大做。

技术科的刑警画了一张女孩的肖像,问徐阿姨:“象不象?”

“嗯,很象!”徐阿姨使劲点着头。

2

刑侦队内部通常把案发日期作为案件的名称,董有强的被害日期是四月十三号,因此就是“四一三谋杀案”。

“四一三谋杀案”发生在黄浦区,在卢湾区刑侦支队的彭七月跟这件案子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他的卷入纯属偶然。

彭七月是早产儿,预产期在八月,没想到整整提前了一个月就呱呱坠地。早产儿成活率低,能健康地活下来实属不易,所以妈妈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彭七月毕业于上海公安高等专科学校的治安管理系,先后做过交警、巡警,两年前来到卢湾区公安局刑侦支队。最近他的日子很不爽,都是因为一次失败的缉毒行动。据线人报告,云南来的毒贩与买家在衡山路一间酒吧里碰头,当晚酒吧里遍布了便衣,彭七月穿上酒保的衣服,装模作样在吧台里调鸡尾酒,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疏忽大意,他那把六四式手枪居然从别在裤腰上的枪套里滑落出来,掉在地上,乒的一声,在有背景音乐的酒吧里听起来竟格外清脆。那位买家恰恰就坐在吧凳上,脸朝着吧台内,看得清清楚楚,顿时脸色刷白。结果不用说,买家没等毒贩来接头就匆匆而去,气得那位云南楚雄的缉毒大队长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上海警察就这点素质?回家当少爷去吧!

彭七月被调离重案组,打这以后,大案要案都不让他参加,把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案杂案一古脑儿扔给了他。

这天,彭七月去看守所提审一名嫌疑犯,顺路去黄浦区刑侦队逛了一圈,找警校里的学弟小蒋(就是询问徐阿姨的那名刑警)神侃了一通,抬头一眼就看见了那幅肖像。

“那是谁?”

“哦,四一三谋杀案的嫌疑人。”

“还没有找到?”

“废话!你知道的,画像就是画像,拿着画像上街找人,能找出一大堆呢!”

彭七月知道他的话有道理,画像很难画出照片上的那种神韵。警方通过媒体公开寻找嫌疑犯,提供的大都是照片,哪怕是在ATM机前拍摄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很少提供画像。

彭七月问小蒋要来了案件的卷宗,研究了一个晚上,他对小蒋说,我现在是刑侦队里的“闲人”,闲着也是闲着,我来当你们的替补队员吧。

这个“替补”果然出色,第二天彭七月就告诉小蒋,死者写的那页“天书”的确是毛主席的讲话。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八日,针对上海两大报社《文汇报》与《解放日报》被造反派夺权,局面陷入混乱,毛主席在政治局会议上发表的讲话。

“哇塞,超级替补,上场就得分!”

感激之余,小蒋有些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谁都有自己感兴趣的某段历史,本人就对文革感兴趣。”彭七月笑着说。

“对了,这份卷宗有遗漏,还有第五个疑点,刚发现的。”

小蒋所说的“第五个疑点”是董有强的手机,在现场找到的。

“有人给他发来几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短信?”彭七月心里格登一下,忙问,“什么内容?”

“你自己看吧!”小蒋把手机给了他。

那几条短信依次为:

“你做过亏心事吗?”

“你做过的亏心事属于以下哪一类:1,背叛。2,不孝。3,淫乱。4,偷盗。5,杀戮。6,贪食。7,欺骗。8,凌弱。”

“你做过的亏心事是8:凌弱。”

“晚上我来找你。”

对方的号码是13901673693。一个陌生的号码。

董有强没有回复。很多老人连拼音字母都分不清楚,编辑短信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彭七月不假思索按下通话键,打算跟这个号码的主人通话。

他把手机放在耳边,数遍铃响后,有人接听了。

“喂。”彭七月问。

对方没有声音,但肯定在听,似乎有呼吸声,随着胸膛起伏发出的。

“喂!有人听吗?”彭七月又问了一遍。

对方始终不出声。通过电磁信号的转换,彭七月还是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难以形容,就象一个杯子盛满了冰块,把饮料倒下去,冰块在撞击,冰块在融化,由内而外的爆裂声……

3

彭七月独自来到河滨大楼,勘查了案发现场。从白天一直蹲到晚上,象作家一样苦苦寻找着灵感。

父亲死后,母亲不敢回来住,小董刻意把家里维持原状,未作任何变动。他把房间钥匙交到彭七月手里,这儿的一切都交给你了,随便你干吗,只希望你能早日抓到凶手,告慰父亲的亡灵。拜托了……

最后一句话,小董几乎是哭着说的。

傍晚六点钟后,天色越来越暗,肚子饿得咕咕叫,彭七月打开厨房的冰箱,想找点吃的。这是一台上海产的双鹿牌131升双门冰箱,很旧的型号。冷藏室里空空如也,估计被清理过了,饮料架上只有两罐青岛啤酒和一瓶雀巢咖啡伴侣。彭七月打开冷冻室,心想哪怕找到一盒速冻汤圆也好,他再次失望,里面只有两块冻得硬梆梆的生猪肉和一包鸡翅膀,还有一个制冰格。

这种塑料的制冰格,可以制作十四枚冰块,现在格子里是空的,有少许深色的残留物。在最后一个格子里,有两片被剥下来的白色塑料膜,不知道派什么用。

彭七月很泄气,打算去附近的四川路找家面馆填饱肚子,临走前他把窗户关上,窗前摆着一张陈旧的橡木写字桌,桌上摊得乱七八糟,甚至有一滩深色的酱油渍,看得出死者生前是个邋遢的老头,爱干净的妻子搬到儿子家去,一定是难以忍受丈夫的邋遢。

就在彭七月关窗的时候,风似乎很不甘心地还要挤进来,把桌上的一样东西吹出哗啦啦的声音……

是一本书。一本薄薄的书,或者称为小册子更恰当些,书名《百冰治百病》。

彭七月年轻力壮,从来不看养生类书。死者董有强六十多岁,已经步入老年,看这种书正合适。

彭七月没有多想,关好窗户,离开房间的时候,顺手关掉了日光灯,就在灯光熄灭的一瞬间,彭七月的眼前就象划了一根火柴,嚓的亮了一下,思维象火苗一样被点燃了。

冰箱里的制冰格,还有那本小册子,这两者有一处吻合——

冰。

彭七月没有去吃面,他重新打开日光灯,安静地坐下来,把这本书翻阅了一遍。

《百冰治百病》是黄浦区老龄委向区内六十岁以上老人免费赠阅的,河滨大楼所在的圆明园路属于黄浦区,跨过苏州河就是虹口区。

书里提到一种治疗便秘的配方:桑叶、百合、决明子、桑椹、绿茶。将它们的混合物制成冰块含服。书里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肠清冰。

电话里,小董告诉彭七月,父亲确有多年的便秘,根据书里的配方,他自制“肠清冰”服用,效果不错,服用后很快就会产生排便的念头。

“现在人的饮食结构偏向高蛋白,别说父亲,我有时也会便秘。父亲把这个配方告诉我,让我也试试。”小董这样说。

彭七月把制冰格重新拿在手里端详,十四个空格里,十三个有深色的残留物,看来董有强制作了十三枚肠清冰,唯有最后一格是干干净净的。彭七月把那两片白色塑料膜用手指捏起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中药味儿。

这种白色的塑料纸,我好象在哪儿见过。

岂止见过,还用过……

彭七月是一名痔疮患者。医生告诉他,直肠里的痔疮尚在初期阶段,可以用强生RPH治疗一次性搞定。“现在不做,将来就痛苦了。”医生告诫他。

俗话说,十男九痔,十女十痔。这样算下来,十三亿中国人,至少有十一点八亿是痔疮患者,难怪那位医生忙得不可开交,频繁地治疗、手术、换药、诊断,累得直不起腰来。彭七月随口问起他的收入,这似乎触动了医生的疼痛神经,愤愤地嚷:

“药物和器械的回扣当然有的,要不我脑子有病,天天去抠别人的肛门?可我拿的是小头,大头都被科室主任、医院领导拿走了,这充分体现了本院‘多劳少得、少劳多得、不劳也得’的分配原则!”

牢骚归牢骚,手术还是要做的。术后,这位医生给彭七月开了一种叫“太宁栓”的外用药,是强生公司的产品,外形就象一枚鱼雷,用手指塞入肛门,它在直肠里慢慢溶解,形成一层药性保护膜,既减轻直肠黏膜的充血,又能产生润滑作用使大便容易排出。别小看这枚小小的药栓,售价近四元,一天两次,幸好彭七月有医保,只支付零头,不然一个月下来就有三百多块人民币塞到肛门里去。

这两片白色的塑料膜,就是太宁栓的包装纸。

彭七月第二次拨通了小董的手机,劈头就问:“你父亲有没有痔疮?”

“有啊!”小董脱口而出,“不光他有,我也有,你没听说过‘十男九痔’这句话吗?”

彭七月的猜测有一半得到了证实。

他再次打开那本《百冰治百病》,仔细数了一遍。一百种常见病,一百种治疗方案,都与冰有关。书的最后一页添加了一种常见病,就是痔疮,但没有注明是“第一百零一种”,提供的配方是:忍冬藤、苦参、黄柏、五倍子、地瓜藤、蛇床子。药名“痔宁冰栓”。

前一百种冰都是口服的,唯有这种是外用的。

这两片白色塑料膜,被恢复了原来的形状,外面用透明胶带包了一层,于是形成一个简易的模具,注入药液后,立在冰格里,送进冷冻室……

以后拿出来的,就是一枚形状象鱼雷的药物冰栓。

董有强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肛门。

临死前,在摄氏18度的室温里,董有强几乎穿上了所有的御寒衣物,他那么怕冷,会不会跟这块塞进自己身体的冰有关呢?

彭七月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超过十点了,这一番忙碌下来,饥饿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出奇,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彭七月忽然意识到他一个人站在一个案发现场,一个凶杀现场。

彻骨的寒意在他体内慢慢扩散,当警察这么久,头一回有这种恐惧的感觉。

嗨,放松一下,看本闲书吧。彭七月告诫自己。

他拿出蔡骏的《人间》看起来,他挺喜欢这家伙的书,把悬疑写到了极致,又把爱情写得那么唯美。

翻开书,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被当作书签的纸——“四一三谋杀案”嫌疑人的画像。这是他第十三次观看这张画像,量变会带来质变,终于,他想起一个人来。

彭七月低下头,第十四次端详这张画像,嗯,真的有点象她。

这是一个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生,他们相识在两个多月前的一个夜晚,彭七月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情人节,又是大年初一。

4

那个晚上,孤独的彭七月在街上瞎逛,经过鲁班路和瞿溪路的十字路口时,看见地铁站的入口处,象浮出海面的鲸鱼张着嘴巴,自动卷帘门没有完全关闭。

如果彭七月是一名普通的过路人,是没心思多管闲事的,但作为一名刑警,就不同了。

城市的快速发展,外来人口的涌入,造成了诸多问题。比如公共设施的部件经常不翼而飞,架空的电线、埋在地下的电缆、人行道的栏杆、路面的窨井盖,甚至是废物桶的不锈钢内胆,都被无所不偷的窃贼卖到废品回收站去了。如果碎玻璃也能卖钱,估计一夜之间,上海滩大大小小的商店橱窗玻璃就会被砸得粉碎。

现在不是值勤,彭七月没有带枪,腰里只佩着一副手铐,他决定进去看看。当然,他也不打算硬充好汉,如果对方是一伙人,个个手持家伙,他会拔腿就跑,逃出来用手机报警。

彭七月走了过去,来到巨鲸的嘴边,沿着台阶往下走。他朝墙上看了看,嵌在墙内的消防通讯机箱完好无损,里面有崭新的通讯器材,如果窃贼光顾,这些应是首选。

穿过阒寂无人的大厅,彭七月心里陡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在穿越一个荒僻的墓场,那一台台默默立着的自动售票机就是一块块墓碑,稍大的人工服务站则是无名氏的坟冢。

彭七月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动静,刑警的耳朵是训练有素的,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钻过验票闸机,继续往下走,来到站台,这里已经是地下第二层了,更加静谧。

“有人吗?”彭七月喊,声音在站台前后回响着。

“喂!这儿有人吗?”彭七月提高了声音,现在他倒是希望撞上人了,哪怕是一个睡眼惺松的值班老头也好。

总不能这么耗下去,我没有义务替车站值班,还是打个报警电话吧。他刚摸出手机,一束灯光从幽暗的隧道深处射来,夹杂着隆隆声。由于安装了屏蔽门,列车行驶的噪声大大降低,但在寂静的站台上,仍然听得清楚。

这是从大木桥路方向驶来的。列车停站,车门与屏蔽门先后打开,彭七月站的位置恰好在第一节车厢,他注意观察了一下,按理说停站后,司机会从驾驶室里走出来,注视呈一条直线的站台,等到乘客全部上下完毕,才回到驾驶室启动。但是现在,驾驶室里安安静静,没有人走出来——因为根本没有驾驶员,这是一列无人驾驶的地铁。

列车就象一条白色的大虫卧在站台上,车门大开,过了规定的时间,却迟迟不予关闭,似乎在等待彭七月,你不进来我就不走。彭七月稍作犹豫,踏进了车厢,“呼啪”一声,车门在身后自动关闭,徐徐启动了。这列来路不明的地铁,载着满腹狐疑的彭七月在已经关闭的线路上飞驰着,驶向叵测的前方。

彭七月坐过北京的旧地铁,象火车车厢,每节独立,两头有门。而上海的地铁车厢与车厢相连,彭七月站在第一节车厢,朝后面望去,可以一眼望到最末的第六节车厢,一根根垂直的不锈钢拉手从远处整齐地排列过来,煞是壮观。

莫非车上只有我一个人?

说不定后面还有……

刚想到这儿,车厢里的灯光倏地熄灭了,陷入一团漆黑,这种熄灭也有些奇怪,从第一节车厢开始,逐节逐节地熄灭,彭七月眼睁睁地看着车厢一段一段被黑暗吞噬,当“吞”到最后一节时,又倏地停顿了,第六节车厢也就成了唯一明亮的一节车厢,就象夜茫茫的大海上一座浮动的灯塔,似乎要为彭七月引路,指引他从黑暗走向光明。

彭七月毫不犹豫地朝后走去。列车在稳稳地行驶中,他不需要拽拉手,穿过一节节车厢,当他走进第六节车厢,蹭地,一团黑影子一闪而过,刑警的反应比常人要快,虽然眼睛还没有看清楚,但是第六感觉已经捕捉到了——是只猫!

一只黑猫趴在紫色的长椅上,慵懒的蜷缩着身子,毫不介意陌生人的靠近。对面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耷拉着头,似乎在打瞌睡,手无力地垂着,手腕的伤口在滴滴答答淌血,地板上有一大滩暗红的鲜血正在蔓延,一把瑞士军刀浸泡在血泊中。

彭七月冲上去把女孩搀扶住,女孩一头倒在他怀里,由于大量失血,她的脸上没有了血色,显出一种白里泛青的异色。

彭七月学过急救,赶快掐住伤口止血,对面的黑猫忽然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喵啊呜——”

彭七月曾亲手牵过警犬队里的警犬,那些身价不菲、高大威猛的纯种德国狼狗,今晚却被一声猫叫打了个寒噤,这种叫声难以形容,不象家猫,不象野猫,它钻进你耳朵的时候,好象把耳道给扭曲了,带着一股冰冷的邪气。

黑猫后肢弯曲前肢直立蹲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盯着彭七月,彭七月觉得,它在为谁站岗。

彭七月一脚踩在那滩血水里,脚底哧溜一滑,险些摔倒,原来血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5

如果说天蝎座的人是固执者,那么双子座的人就是固执者中的固执者了。

彭七月就是双子座。他经常买《时尚》杂志的男士版,里面有每月星运图,这一期预言彭七月将在“二月份的第一周会交上桃花运”,结果预言落空了,彭七月也没当一回事,没想到在二月份的第二周居然应验了,看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句话有点道理。

一个月后,艾思与彭七月的电话号码,一直在两个人手机的“最近通话”菜单里,牢牢占据第一的位置,象一个热门排行榜,昭示了他俩的关系。是的,他们恋爱了。

短短一个月,他们互发的短信多达一千多条,以下摘取其中两段:

“彭,你有英文名字吗?”

“当然有啊,而且和你一样,你是艾思和Ice,我是七月和……”

“July?”

“是的!”

“呵呵,咱们真是有缘!”

……

“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没有自杀呀!”

“得了,告诉我吧,有什么想不开的。”

“在你们眼里是‘自杀’,可在我眼里是重新启动。”

“!?”

“重新启动后,我就是崭新的我了,New!”

彭七月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把自杀称为“重新启动”,仔细想来,蛮有道理,自杀后被救活的人,确实拥有了第二次生命。其实彭七月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层意思,艾思所说的那个“崭新的我”,恐怕是彭七月一辈子不想看到的。

一天中最漫长的下午,可对一对在床上热烈相爱的恋人来说,三四个小时转瞬即逝。正当做爱进入高潮的时候,艾思刷地睁开了眼睛,把彭七月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了一双猫头鹰的眼睛。

东方人的眼睛是黑色的眼珠中嵌一颗黑色的瞳孔,但艾思的瞳孔中间有一道灰白色的圆环,看上去瞳孔分黑、白、黑三层,当她朝你注视的时候,就象树枝上的猫头鹰,眼睛会发出一抹幽光。

“别怕,”艾思轻描淡写地说,“我患的是‘中央区角膜营养不良症’,医生说不碍事的,这种病因人而异,如果视力持续衰退,就可能需要角膜移植,而我的视力一直很好。”

“噢!”彭七月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戴着隐形眼镜呢。”

女人在做爱时是闭着眼睛的,不象男人把眼睛瞪得跟电灯泡一样,惟恐漏过什么细节。艾思却喜欢把眼睛睁着,任由那双“猫头鹰”眼散射出幽幽的光。

“拜托……”彭七月咽了口唾沫费劲地说,“你能不能把眼睛闭上?这样下去我会阳萎的。”

艾思嘻嘻一笑,听话地闭上眼睛,幽幽的眼光熄灭了。

午后的阳光慢慢消退,天色渐晚,两个人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谁都懒得下床去开灯,在黑暗中聆听对方的呼吸。

彭七月的手在被窝里轻轻抚摸艾思的身体,象丝绒一样滑爽的肌肤,这种舒适的手感让彭七月产生一种满足的快感,可是,当他的手触摸到艾思的小腿时,却摸到了一团毛发,毛哄哄的散发着热量,隐约还有一种砰砰的跳动,类似心跳。

“ICE,你的小腿……怎么长了头发?”

艾思扑哧笑了,“你自己看看吧,那是什么?”

彭七月把脑袋钻进被窝,顺着艾思的大腿探查下去,在被窝的深处,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彭七月象触电一样弹了起来。

艾思咯咯咯笑起来,抬起腿说:“下去吧,黑花。”

被窝里钻出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蹭地跳下床,抖了抖身上的毛,叫了一声“喵呜”,蹿到沙发上去了。

“我收养它了,”艾思躺着说,“它是雌的,我给它起名叫‘黑花’,好听吗?下次你来的时候别忘了带包猫粮,现在的猫粮真是五花八门,什么牛柳味、鸡肉味、海鲜味,估计以后还会有人肉味的,呵呵!”

彭七月朝趴在沙发上的黑花看了一眼,黑花也朝他看了一眼。彭七月很严肃,黑花很警惕。

“你不觉得它这身毛有点怪?”

“不是怪,是酷!”

彭七月不再说什么,手感告诉他,那不象动物的毛发,更象人的头发。

一只披着乌黑长发的猫。

6

画像上的嫌疑人象艾思,仅仅是象,象,不等于是。

彭七月记得很清楚,董有强遇害的那天晚上,自己和艾思在淮海路时代广场五楼的“万裕影城”看3D版的《爱丽思梦游仙境》。散场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半,彭七月提出送她回家,艾思笑着拒绝了,她知道彭七月想去她家里干什么,说自己“老朋友”在身上,不方便。彭七月没有坚持,拦下一辆出租车,目送艾思坐车离去,他自己徒步回家,没有打伞,小雨飘在脸上他觉得很舒服。

“肯定是巧合!”彭七月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仅仅是如果)艾思真的有嫌疑,她是有作案时间的。

整整两天,彭七月都在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情,可让他苦恼的是,自己好象患了“人格分裂症”,另有一个彭七月一直在跟自己唱反调,提醒他不要忘记警校里导师的一句话:

“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永远不要相信它。”

彭七月去找了艾思,说了一大堆无聊的话,最后“无意之中”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分手后你直接回家了吗?

“是啊,我回到家里洗了个澡,上床就睡了。”

说完,艾思扑闪着睫毛,狡黠地反问:“怎么?怀疑我劈腿,有别的男人?”

彭七月顺水推舟,故作尴尬地笑了笑,心想,这倒是个绝好的借口。

7

河滨大楼命案发生后的第六天,黄浦新苑六号公寓楼的十八层,发生了又一起命案,刚开始,没有人把这两起案子牵扯到一起,因为从现场来看,后者更象自杀。

死者叫齐卫东,65岁,他死在卧室里,卧室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台舒乐牌48英寸吊扇。

随着空调的普及,吊扇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不过年纪大的人反而对吊扇情有独钟,空调不仅费电,而且不是太冷就是太热,容易患空调综合症,反而吊扇能让室内空气流通。

齐卫东被一根领带吊在吊扇的圆形马达上,脖子勒得紧紧的,一双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居高临下望着下面。嘴巴微张,由于喉部受到挤压,舌头往外伸出一点,象半截木棍一样僵持着。鬼故事里说的吊死鬼的舌头能伸出尺把长,那毕竟是故事。

齐卫东的脚下没有椅子,也没有任何踩踏的物品,这就怪了,难道他会轻功,把自己腾空吊上去?

地板上有一大滩水渍,已经干涸,法医从地板上提取到了残留物,化验报告说这不是一般的生水,而是茶的混合物,正好与肠清冰的配方吻合。

跟董有强一样,齐卫东也有便秘,他在按那本《百冰治百病》上提供的配方,照葫芦画瓢地尝试。

莫非他是踩着肠清冰上吊的?

制冰格里做出来的冰块,只有麻将牌大小,既不能踩踏,也不能把一堆小冰块堆起来,莫非他做了一块很大的肠清冰,至少有椅子那样大,踩在上面上吊……

想到这儿,彭七月打了个寒战。如果踩的是椅子,一脚蹬翻,身体悬空,顶多一二分钟就窒息昏迷了,而冰逐渐融化的,窒息的痛苦被无限地延长了,就象锅里的大闸蟹,水先是冷的,慢慢变热,直到沸腾,最后被蒸气煮熟。

为什么要自虐?同样是上吊,何不来个痛快?

除了那本书,齐卫东案与董有强案还有两处惊人的相似:

临死前,齐卫东也在拼命地抄写一段内容:

“……现在,这个最坏的人被挖出来了,他就是潜藏在旧上海市委内的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陈丕显!他疯狂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诋毁毛泽东思想,千方百计破坏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群众运动,大肆推销大毒草《修养》,他疯狂反对毛主席的阶级斗争学说,贩卖阶级斗争熄灭论,百般美化资产阶级,实行阶级投降,他恶毒攻击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破坏‘四清’运动。在这次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他变本加厉,顽固对抗革命路线,攻击中央文革小组,镇压革命群众,妄图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革命小将们,行动起来!炮打上海市委!揪出陈丕显!砸烂他的狗头!将他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解放日报》上的一篇新闻稿。

陈丕显曾任上海市委书记,文革期间他和很多老干部一起被打成“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当权派”,游街示众,万人批斗,在监狱里关了八年,罪名是“反党、反革命、反社会主义”。

由于是新式社区,黄浦新苑有完整的电视监控系统,小区的道路和电梯里都安装了摄像头,记录了以下画面:

四月十九日晚十二点三十分左右,一个穿黄雨衣的人从六号楼十八层进入一部电梯。由于摄像头的位置居高临下,而且这个人戴着宽檐的雨帽,拍不到他的脸,也就无从辨别他是男还是女。

这个人离开大楼,走到道路上,进入一个摄像头难以拍摄的死角,就这么消失了。

河滨大楼的电梯管理员徐阿姨被请到刑侦队,观看这段录像。“很象呢,”徐阿姨连声说,“应该就是她吧!”

与河滨大楼一样,这个女孩“来路不明”,她既不是楼里的住户,也没有进入过大楼,却莫名其妙地从案发现场走了出来,消失了。

十九号晚上的天气很阴霾,没有下雨,没有月亮。这个穿雨衣的女孩,就象雨衣里滴下来的水珠,冷飕飕,阴森森。

另外,齐卫东的手机里也有那几条短信,内容完全相同。

彭七月拿出自己的手机,他用的是诺基亚6600,六万五千色分辨率的屏幕和三十万像素的摄像头显然已经落伍,但喜欢它矮矮胖胖的造型。

彭七月决定给这个号码发去一条短信:

“我叫彭七月,是警察。聊聊好吗?”

对方没有回答,似乎不屑一顾。

彭七月不甘心,又发去一条,“你也做了亏心事。第5:杀戮。”

仍然没有回答。

彭七月有点气急败坏,发去第三条短信,“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这是他第一次在短信里骂脏话。

还是没有回答。

彭七月泄气了,把手机一扔,正打算找点东西吃,没想到躺在沙发上的手机滴滴滴叫了起来,真的有回复!

对方发来一张图片,黑白的,上面有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冒着气体,下面配有简短的文字:

“我很硬的,你操得动吗?”

8

“中国移动”其实是一家电信运营商的名称,但在彭七月听来,似乎有一种“中国在移动”的感觉,因为从地质学的角度来看,任何一块大陆都不是静止的,只是这种移动非常缓慢,每年不过几毫米。

通过中国移动下属的上海移动(中国都在移动,上海怎么能不移动?),彭七月查到了这个号码的用户,他叫洪本涛,住在浦东德州新村。

在一排排兵营一样的房子里,彭七月敲响了其中一扇防盗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给他开了门。黑苍苍的方脸盘,嵌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

“我不是洪本涛,那是我哥。2003年他出了车祸,在第二医科大学门口被隧道八线撞死了。

“我叫洪本波,”没等彭七月开口,这个人就先问开了,“你是看了那本小说来的吧?”

“小说?”

“是啊,我家的地址,包括这个号码都被写进小说里了。来访的人很多,不过你是警察,这倒是有点新鲜。”

“是什么小说?”彭七月问他。

“一本恐怖小说,叫《第51幅油画》。”

彭七月头一回听说这本书。平时工作忙,逛书店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即使去,也不会对那些青面獠牙的恐怖故事感兴趣,胆小的女生才爱看呢。

“是写一家齿科诊所里发生的鬼故事。除了诊所的名字,其余的内容百分之九十都是真实的!”

彭七月觉得不可思议,既然是鬼故事,何来“真实”?况且,把一个真实的手机号码写进小说里去,莫非这个作家疯了?

“小说出版后,手机就没消停过!尤其在江苏省《快报》上了连载,我统计了一下,一个月里就有四千多只未接来电!幸亏我没有接听,不然的话,通话费不让我破产,电磁信号也得让我得脑瘤!”

彭七月问:“你怎么不去起诉这个作家,告他侵权?”

“起诉什么呀,机主是我哥,他人都死了,还侵谁的权呀!再说现在的出版商都巴不得别人来起诉自己,等于花钱帮他炒作。哼,我花钱诉讼,让他出名,我才不干这种傻事呢!”

彭七月又问:“这个号码现在谁在用?”

“你听我说下去——”洪本波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打来电话的读者太多了,我烦透了,就去移动公司申请封号,暂停使用,谁想到捅出大篓子啦!139网络瘫痪,该号段的所有号码只能进行网内通话,网外的统统打不出去,连短信也不能收发。一查,是机房的一台贝尔交换机出现了死机,需要重新启动,折腾了一个半钟头才恢复正常。这件事情没有对外声张。后来听说公司高层把这部小说传阅了一遍,一致认为这个号码‘不宜封’,就让它去吧,结果把五十元的月租费也给免啦!”

彭七月问他:“你最近用过这个号码吗?”

洪本波把头摇得象拨浪鼓,“我不是跟你说了?人家不肯封,我也不去用它,反正我有第二只手机。”

彭七月犀利的目光盯住他,“我正在办一个案子,几个当事人都收到过这个号码发出的短信,号码显示是不会错的,肯定有人使用,不是你就是别人。”

洪本波眨着精明的小眼睛,支支吾吾地说:“这个……也许是她干的。”

“她是谁?”彭七月忙问。

“是个女生,年纪很轻。”

“你见过她?她长得什么样?”

洪本波摇头,“从来没见过。她给我打电话,打我另一个手机,说她对这个号码感兴趣,要我转让给她。”

“为什么感兴趣?”彭七月有意放慢了提问的速度,希望洪本波回答慢一点,清楚一点。

“她说这个号码对她有特殊的意义,所以需要它。”

“怎么个‘特殊意义’?”

“她说……代表了她的身世。”

彭七月嘲笑了一声,“你觉得可信还是可笑?一串阿拉伯数字居然能代表一个人的身世?”

洪本波脸一红,“反正她是这么说的。”

彭七月不打算在这些细节上纠缠,示意对方继续说。

“既然她诚心想要,我就开了价,一万元。”

见彭七月露出惊讶的神色,洪本波忙解释,“你不懂,1390是中国移动推出的第一批手机号码,号码越早,用户就越有身价,因为当时一个手机要卖一万元呢,没有财力的人怎么用得起?所以有的人特意要购买第一批号码,想显示身价。”

“她接受了?”

洪本波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她说一万元太少了,她就按这个数字出价,一亿三千九百零一万六千七百三十六元九角三分。”

彭七月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把钱给你了?”

洪本波点点头说:“她很慷慨,给我两个亿,还说不用找了。”

说着,洪本波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信上的地址是用电脑打印的,没有用手写,洪本波从信封里抽出四张钞票,彭七月一看,“扑哧!”笑出声来。钞票的印刷很粗糙,正面印着玉皇大帝和“阴曹地府银行”的字样,每张钞票的面额是五千万,加起来正好两亿。

“这是恶作剧。”彭七月看着这些钞票说。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这个号码我已经无法使用了,显然已经归她所有了。”洪本波无奈地耸了耸肩。

“开价一万元的号码,被一个陌生人无偿使用,你就甘心?”

“我当然不甘心,可有什么办法,我不敢追究,这个号码鬼气太重,我还是离它远点的好!”

见彭七月流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洪本波解释起来,“西方人把666认为不吉利,因为它代表了魔鬼撒旦,在中国,凡是有369的地方就有鬼气笼罩。”

彭七月皱着眉头问:“666的典故我知道,369的说法从何而来?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唉,你去看看那本小说就知道了!”

彭七月开始怀疑这个洪本波是不是被出版商雇佣了,怎么一个劲儿在推销?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我还真得去看看这本书……彭七月想。

781路公交车载着彭七月离开德州新村,从打浦路隧道返回浦西。彭七月在第一站就下了车,穿过六车道的中山南路,沿着鲁班路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满脑子都是那串数字。

当他走到瞿溪路的时候,抬头一看,对面是地铁四号线鲁班路车站。

与艾思相识的那个夜晚,他就是从这儿进去的。

彭七月东张西望了半天,有一个小小的发现:这里没有门牌号。

只是一瞬间,大脑里灵光一闪,他朝路口一名穿黄色制服的交通协管员走去,指着那边客气地问:“师傅,那儿怎么没有门牌号?”

协管员翻着眼睛看了看他,没搭理。

“是多少?”彭七月问。

“你打听这干吗?”协管员反问。

彭七月出示了刑警证,协管员肃然起敬,忙不迭说:“是鲁班路369号。”

9

“ICE,十九号晚上你在哪儿?”

彭七月尽量显得很平静,这样问艾思。

“晚上?”艾思眨着那双单眼皮的眼睛,笑着说,“不管是十九号还是二十九号的晚上,我永远只在一个地方,做一件必须的事——上床睡觉!我可不是黑花,白天懒洋洋趴着,一到晚上就蹿上房顶不见了。”

对她的幽默,彭七月无动于衷。

“怎么?你又在怀疑我了!”艾思伸出手,拧着彭七月脸颊上的肉,掐着玩,一边说,“别胡思乱想啦,我只有你一个男人,我对天发誓!不信你可以查我的手机,看看有没有异常的通话记录!你是警察,想查这点隐私还不是易如反掌?”

彭七月把她的手抓到手里,捏得很紧,没有放松的迹象。

“说到手机,我正想问你——上个月你有没有跟一个叫洪本波的人发去短信,问他租用一个手机号码,那个号码是13901673693。”

彭七月一边说着,一边留意她脸上的表情。

艾思的表情很惊讶,“什么呀,我都被你搞糊涂了!我自己有号码,干吗还要另外一个号码?退一步说,就算我需要,可以买一个新号码呀,举手之劳,干吗问别人去借呢!”

彭七月咽了口唾沫,耐心解释道,“我在电讯公司查了,你确实给一个叫洪本波的人发去过短信,说你需要他的号码,因为这个号码特别,能够‘代表你的身世’。这些都是电脑上的记录,决不会无中生有的。”

他盯住艾思,认真地说:“艾思,我希望你能够严肃地对待这件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它涉及到一宗谋杀案。”

“天哪,谋杀?!”艾思似乎吓了一跳,忙解释说,“七月,请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发过那种短信,再说我的身世怎么可能用一个手机号码来代表呢?那只是几个数字呀!”

说到这儿,她若有所思起来,喃喃地说,“会不会是有人盗用了我的号码,想陷害我……”

彭七月没有再问下去。这场看似恋人间的谈话、实质是非正式的审问就这么结束了,艾思没露什么破绽,彭七月也没多大收获。

但彭七月对艾思的怀疑,已经升级了。

10

当彭七月盘问艾思的时候,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一对男女在床上激烈地肉搏。男在上,女在下,上面的是托尼,下面的是小苏。

“裁员”一说其实是托尼的鬼话。该部门的六名女职员,除了和总经理有暧昧关系的安吉拉,都必须先跨过他的床才能踏进公司。眼看试用期就要结束了,小苏很想留在这家公司,艾思的离开本来让她松了口气,既然两个只能留一个,艾思走了,她自然就留下了,可是她小看了托尼,这位道貌岸然的男上司其实是采花大盗,哪能轻易放弃这朵唾手可摘的鲜花?

“人员需要调整,不能超过九个,艾思走了,还有一个人也得走,你看着办吧!”托尼的表情始终象那身阿玛尼西装一样严肃。

小苏最终没能逃过这个“潜规则”,不过在失去身体的同时,她也为自己挣得了一份利益:艾思的销售业绩全部算在她头上,这样一来,一笔丰厚的年终奖金是十拿九稳了,当然,她为托尼提供性服务的周期也得相应延长。这本来就是笔买卖。

小苏离开卧室,去洗澡了,托尼靠在床上,点燃一支烟,人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对他来说,做爱后的这支烟是必不可少的,既是放松,也是养精蓄锐,因为接下来还有第二回合、第三回合呢,这将是一个挥霍激情透支疯狂的夜晚。

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两声短促的呼叫,那是收到短信的提示音。

托尼拿起一看,短信是中文的,内容有点奇怪。

“你做过亏心事吗?”

托尼莫名其妙,看了看对方的号码,不是通讯录里的,很陌生,就没有理睬。

第二条短信接踵而来。

“你做过的亏心事属于以下哪一类:1,背叛。2,不孝。3,淫乱。4,偷盗。5,杀戮。6,贪食。7,欺骗。8,凌弱。”

托尼心想,这有点《七宗罪》的味道,不过它罗列的是八宗。

第三条短信又来了,这家伙很有意思,人家不理他,他就自问自答。

“你做过的亏心事是3和7:淫乱、欺骗。”

托尼坐不住了,最后一句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哼,是哪个被我玩过的女人,不敢跟我面对面,深更半夜狂发骚扰短信。

他抓起手机猛按键盘,输入“有种的放马过来,哥哥等你!”

发送的速度比平时要慢,一直显示“信息正在发送”。

会不会是信号太弱?

屏幕的左上方有显示信号强弱的标记,今天的标记有点怪:

▁ ▂ ▃ ▄ ▅ ▃

应该是由低而高,怎么会冒出这种图案!难道手机出了故障?

一个红色的惊叹号跳出来,显示“信息发送失败”。

托尼真想摔手机,可能是手机理解了主人的心情,信号的标记恢复到了正常:

▁ ▂ ▃ ▄ ▅ ▆

然后,他收到了第四条短信。

“好吧,我来找你。”

不大的卫生间里一片氤氲,透过温柔的水汽,小苏隐隐约约看见冲淋房外站着一个人影。

“托尼,是你吗?”小苏问。

那人没出声,一动不动地站着。

小苏不禁羞怯起来,暗暗嗔骂:坏蛋,偷看我洗澡!她关掉花洒,拿起大浴巾把自己的三点部位包裹起来,推开冲淋房的玻璃门,光着脚走出来,想在托尼脸颊上轻轻来一记粉掌,没想到站在外面的人不是托尼。

那是个女孩,穿着一件杏黄色的连帽雨衣,身体几乎都包裹在雨衣里,帽子下面是一张普通的脸,没有表情,冷得象块冰,一双猫头鹰一样的眼睛幽幽注视着自己。

一个裹着浴巾的女孩,一个裹着雨衣的女孩,在不大的空间里对峙着,

“ICE!”小苏终于把她认了出来,声音颤抖地问,“怎么是你?”

“我想你了,来看看你,”艾思语调平静地,“看起来,你还是没能逃过‘潜规则’啊。”

小苏的眼圈红了:“别提了,我恨死这些臭男人了!可有什么办法,现在找份好工作多不容易!报纸上说,大学毕业生去高尔夫球场当球童,赚小费……”

“是啊,”艾思同情地叹息一声,“我有我的底线,你也有你的,只不过更低一些罢了。照我看来,你也没什么吃亏,托尼得到了你的肉体,你保住了饭碗,还得到了我的销售业绩,皆大欢喜。”

“ICE,你别这么说!”小苏眨巴眨巴眼睛,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们是好朋友,情同姐妹,其实……我……”

小苏心里一阵阵发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自己手无寸铁,裸着身子只裹着一条浴巾,万一艾思大发雌威,剥掉她的浴巾,要在她身上留点记号……天哪,那可怎么办?

小苏赶快朝周围扫视,想找件称手的武器,紧急关头可以自卫,盥洗箱里都是整瓶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还有一把牛角梳,除了疏通马桶的一把橡皮吸,没有一件可以拎在手里的。

她把视线移到了那件杏黄色的雨衣上,雨衣是湿的,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看来外面正在下雨。

“把衣服穿起来吧。”艾思说。

象得到特赦令,小苏慌慌张张拿起衣服,一边发抖一边往身上套,欲速则不达,内裤穿反了,现在也顾不上了。

“我……可以走了吗?”小苏小心翼翼地问,“我想回家。”

“不行。”艾思很明白地告诉她,“你等在这儿,托尼会来叫你的。”

说完艾思就走了,听脚步声是朝卧室去了,地砖上留下一串湿湿的鞋印。

小苏赶快关上卫生间的门,免得艾思再次闯入,然后打开窗户,朝外面张望,看看能不能翻窗户爬出去……

天空挂着一轮晦暗的月亮,仿佛在嘲笑她的狼狈。

小苏呆呆地仰望着月亮,就觉得心脏被一颗秤砣吊住了,沉沉地往下坠。

没有下雨呵!

晴朗的月夜,她穿雨衣干什么?

雨衣还是湿的,水从哪儿来?就算浴室有水汽,也不至于让雨衣滴水呀!

抽完烟,托尼坐在床上闭目养神,隐隐觉得有一团黄黄的身影飘进了屋子,他以为是穿着浴袍的小苏。

嗯,只须解开浴袍,就可以开始“第二回合”了……

他美美地睁开眼睛,却一骨碌蹦了起来,惊慌失措喊出“ICE!”

“晚上好,托尼。”艾思显得很平静。

托尼怔了下,毕竟是情场老手,他马上觉得今晚的艾思有点不对劲,跟以前大不同,冷若冰霜的表情下,那双猫头鹰的眼睛里却透着几分妖媚,象一只发情的母猫。

如果是在白天,在公共场合,这种目光就可以理解为挑逗,但是现在,托尼绝不敢朝那个地方想。

“你……你……”托尼张口结舌了半天,“你怎么穿雨衣?外面在下雨吗?”

艾思轻轻摇了摇头,仍然用那种勾人的眼光望着他,“不,外面没有下雨,我只是觉得有点冷。”

雨衣在淌水,滴滴答答流到地板上。既然没有下雨,这水又是从哪儿来的?托尼朝那件雨衣又瞥了一眼,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水不是顺着雨衣表面滴下来的,而是从里面滴下来的。

那不是雨水,是她的身体在滴水……

“我的短信你收到了吗?”艾思问他。

“原来是你发的!你把号码换了?”托尼这才想起来,朝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咦!刚才明明关机了呀,怎么又开了?那个该死的标记又出现了:

▁ ▂ ▃ ▄ ▅ ▃

“ICE,只要你愿意,可以马上回来上班,我让小苏滚……滚蛋!她的业绩,统统给你!真的,我说话算数!”

托尼现在是不顾三七廿一,话拣好听的说,屁拣好闻的放,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跪下来求婚。连他自己都想不通,究竟有什么好怕的?堂堂的托尼,跟什么样的女人没较量过?扬言自杀的前妻、企图敲诈他的夜总会小姐、拿着验孕单哭闹的一夜情女人……不都应付过去了?眼前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已经离开公司的准员工,有什么好怕的!

可人是有第六感的,从大脑皮层发出的信息明明白白地告诉托尼,眼前的艾思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面孔象冰、与世无争的女孩了,她们判若两人……不,根本不是一个人!

“哦,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离开公司了,就算了吧。”艾思语态轻盈地说。

“你请坐……我帮你,倒茶!”托尼手忙脚乱想下床,“不用了。”艾思把手轻轻按在托尼的手背上,托尼就象触电一样猛弹了起来,天哪,她的手冰凉,象一块冰雕刻出来的手。

“我说嘛,我很冷,所以多穿了件。”

艾思往后退了一步,地板上留下一滩水渍。

“托尼,记得你说过,潜规则潜规则,奥妙就在一个‘潜’字,说出来就没意思了。那么好吧,我要你做一件事,把你们的潜规则给大家表演一遍,这事就算了了,你看可以吗?”

“表演?”托尼没听懂,他隐约感觉到,这绝不是什么好事,而是要自己出丑,没准是丑态百出。

托尼看看艾思,艾思也看看他。托尼毕竟还年轻,男儿有血性,他把脖子一挺,声音微颤又不失硬气地说:“要是我不干呢?”

艾思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在床头灯下闪着异光。

“你要是不做,就会变成跟我一样,你愿意吗?”

说着,艾思撕开雨衣上的一排刺毛搭扣,嗞啦、嗞啦,就象在办公室解开上衣的扣子,她敞开了雨衣——

托尼的眼球慢慢鼓了起来,越瞪越圆,象两颗葡萄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艾思的身体被包裹一块冰里面,整个人就象一支大冰棍,身体的热量使冰在融化,不停地滴水,但冰没有缩小,因为继续在结冰,她的身体就象一台制冰机,不停地运转着。

“还要我脱掉雨衣吗?”艾思声音低弱地问。

11

托尼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有四十层高,楼里分布着二百多家公司,五千多名员工,有人统计过,这数千人至少有一半是在上午八点半至九点这个时段进入大楼的,那扇玻璃旋转门一转起来就停不下来。在这样的上班高峰里,要是门前发生阻塞,简直是不可想象。

但这天,真的发生了。

从旋转门到台阶有一段距离,很宽,足能放下一张双人床。阻塞的原因是就在玻璃旋转门前,那里摆出了一张六尺大床,床上的被褥枕头一应俱全,更离奇的是,被窝里居然躺着一男一女,他们不是塑料模特,而是真人。

有人以为这是家具公司或者床上用品公司的促销活动,就象推销浴缸,厂商特意在街头安排美女洗澡的节目呢,也有人说这是一场行为艺术秀,配合国际艺术节……不管什么样的猜测和议论,旋转门完全被挡住,上班的员工越聚越多,路过的行人也围拢过来,那些白领们纷纷举起带摄像头的手机,拍下这瞠目结舌的一幕。

大楼的保安闻声赶来,但束手无策,看起来只有一招——把大床抬走,连同床上的人,可是以目前的拥挤状况,很难开出一条路来,再说这连人带床的往哪儿放?放到马路中间?万一有车压过来,死了人,谁负责?

面对保安的劝说和警告,这对躺在床上的男女只是稍微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又把眼睛闭上了,继续睡觉,一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势。

“托尼!怎么是你?”

托尼的心头象被抽了一鞭子,糟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总经理来了!

总经理的黑色奔驰停在地下车库,直接进电梯到公司,很少走写字楼的正门,今天上午他要召开部门主管会议,宣布对销售部的嘉奖,这是长假后的第一次重要会议,要在平时人早到齐了,可现在只到了稀稀拉拉三四个,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总经理正在纳闷,接到安吉拉打来的电话,“方总,您赶紧下楼来看看,就在大门口。”

“什么事?”方总正在气恼,没心思看热闹。

“您来了就知道了……”

手机的背景很嘈杂,嗡嗡的说话声,象挤着很多人。

方总气呼呼下楼,他以为是车祸什么的,或者有人在大街上晕倒了,结果他自己差一点儿厥倒,他最欣赏的下属——销售部主管托尼,居然和女职员小苏躺在一张床上,床就摆在写字楼门前的台阶上,周围挤满了围观者。

“托尼!你疯了吗?成何体统!”方总气得发抖,“你们要干什么?示威?还是……”

方总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发现周围的目光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了,他怕大家误会,以为这场床上秀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把头凑到枕头边,对着托尼的耳朵低声说:“我知道你对薪水有抱怨,我不正在解决吗?你这样做,既出自己的丑,也给公司丢脸,万一传到总裁耳朵里,弄不好咱俩的饭碗都保不住!听见没有?赶快起床,把床搬走!”

托尼睁开眼睛,看着他的上司,嘴唇喃喃地翕动,好象在念什么咒语。

按照那条冰冷的“指示”,他必须把“潜规则”三个字默念一万遍,现在已经念到九千八百四十三遍了,可不能前功尽弃。

“潜规则……潜规则……潜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