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已驶入宫城。
雪花渐稠,气温极低。尽管车内燃着炭火,但我讲完这些,思及当日情形,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再抬头去看姜初照,发现他的眼里水汽大盛,偏偏眼眶红得可怖,以至于整双桃花眸像是淬了血,血水下一秒就能从眼角淌出来似的。面颊和手指也都紧绷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在雪白的皮肤映衬下更显鲜明,甚至叫人怀疑它会断裂。
他已完全不是今日初见时,愉悦又欢脱的样子。
我就知道讲出这件事来,他一定会难过,于是赶紧补了一句:“陈太医很厉害,他给的泡汤药包非常管用,这个冬天虽然很冷,但哀家却时常觉得脊背生汗,这在前几年是从未有过的,所以哀家是很明显地在好转了,或许明年后年就能痊愈。”
他注视我许久,却一言也不发。
一直等到马车抵达凤颐宫,到苏得意在车外问“太后可要下车”,他才从清晰的愤怒中回过神来。
先是替我回答了苏得意,“再等等,朕同太后有话要说,”可转瞬就变了主意,先一步下了马车,亲自把手臂递过来扶我,“还是去凤颐宫同太后说,凤颐宫有地火。”
他看向苏得意,“朕突然想到一件事,苏得意,你也一起进来。”
说完这些,眨了眨眼睛,把落入眼中的雪花连同方才的水汽,一并忍下去。
*
凤颐宫。
苏得意缓缓开口:“陛下说得不错,先帝年轻时身子骨不好,在江南行宫修养多年,那时行宫里除了何皇后和一些羽林卫外,就是老奴和陈太医贴身伺候先帝。因为先帝身体不好,所以觊觎皇位的人有很多,暗杀成了时常发生的事。”
说到此处,他抬袖子悄悄把眼角溢出的水泽拭去,继续道:“江南谭家有个专门做人/皮/面具的铺子,面具定价千金,制作一副要花两三个月,但是做出来的模样和本人极其相似,可以假乱真,甚至能在药物作用下缓缓衰老,同人的衰老速度几乎一致。先帝便带着皇后、陈太医和老奴三个人都去做了一副。对了,先帝那副,太后还见过呢。”
我点头,看了一眼姜初照,犹豫了会儿还是实话实说了:“哀家记得,陈太医代替先帝行礼时,就戴着那副面具。确实可以假乱真,哀家当时还偷偷瞧了瞧文武百官的神态,发现大家都未发觉异样。”
姜初照以手支额,因不满这个操作所以瞪了我一眼,但很快就偃旗息鼓了,面色也极其疲倦,是不想再同我计较我嫁给先帝这件事的样子,看向苏得意:“而你那副,已经丢了对吗?”
苏得意眉头紧皱,满目哀色:“这样宝贝的东西,又是先帝送的,老奴即便是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不可能把这面具丢了。准确地说,是被下边的孩子偷走了。”
姜初照喉结动了动,艰难地问出一句话:“什么时候被偷的?”
苏得意认真回忆道:“四年多以前,就是陛下刚去北疆打仗那一年,冬天,雪下得极大。散朝后,乔尚书带着一封信来找先帝,看到老奴的时候愣了愣,问老奴昨日黄昏时,是否去他家里请阿厌……请太后娘娘去西疆。老奴万分诧异,两下一交流,才发现是有人冒充老奴。于是赶紧回房去找老奴的那副那人/皮/面具,发现盒子已经空了。后来偷东西的小太监畏罪自尽,可东西再没找回来。”
说到这里便看向我,努力抑制住眼里的水光:“当初乔尚书说太后没跟那人走,让老奴不必太过担忧。老奴信以为真,到今日才知道尚书大人那是在宽慰老奴。”
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哀家这不是好好的吗,而且,这确实不是你的错啊。”
虽然我年少时时常不满乔正堂的严厉,但其实他确实教给我一些做人的道理,比如这件事上,他知道苏得意的无辜,也体会得他的愧疚,于是便说了这样的谎话,好让苏得意不必那般自责。
“莫让好友添忧愁,所以有些谎话,该说还是要说的,”他曾这样教育我,“但父母除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同为父讲,为父活着一日,便能替你撑腰一日。所以你别再这般顽劣气你老父亲了,让我多活几日吧,我是向着你的,疼爱你的。”
但每次主动交代错误,他都会第一时间把我扭送到祖宗牌位面前。什么向着我、疼爱我,很像是在扯淡。
当然了,乔正堂一向老谋深算,他这般说,或许是为了掩盖我被人掳走的事情。毕竟,一个未婚的小姐被歹人坑了去,会发生什么,还真是挺说不准的。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那这小姐的名声就越差。
京城这种地方,皇子皇孙、达官贵人云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盘踞,最不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能力。
上辈子我从未想到过这一层。到今时今日,我们聚在一处把各自见闻交代清楚,我才发现我这老父亲,当真是挺不容易的。
姜初照再次开口:“幕后之人对我三人了解都极其全面,朕的字迹和遣词造句,苏得意的行事风格与姿态声音,太后活泼纯良的本性,京城里,一下掌握这三样的人也不是很多。先说朕这边,朕的书法和行文都是赵太傅亲自教的,虽然他能写出跟朕一模一样的字来,但是他觉得朕的字不如他本人的字,老家伙都是有傲骨的,想来应该不屑于模仿朕的字迹。”
苏得意却灵光乍现般瞪大了眼:“容妃娘娘呢?她在坊间有个名字叫‘子非鱼’,子非鱼临摹的大家书法与真迹几无二致,除夕宫宴上,她还曾送给陛下一副《九成宫醴泉铭碑》,陛下带回来时,不还念叨过笔法结构和欧阳率更极其相似吗?想来容妃娘娘若是想模仿陛下的字迹,应不是难事。”
“余知乐自年少时就很喜欢陛下,”我接过苏得意的话,皱眉道,“哀家不是替她辩解,哀家也不是很喜欢这个表妹。但事实上,她一向疏冷骄傲,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模仿心上人的笔迹给别的姑娘写信呢?这说不通。”
姜初照却觉得很合理:“若她提前知晓这信写来是要诱你上钩呢?那她不止会写,反而会极其配合地写。”
我右眼一跳,心尖也跟着一慌:“那时她才十五岁,不至于这么大的胆子吧?哀家好歹也是她的表姐,从小到大也没有待她不好过。况且京城里能人异士也不少,赵太傅、余知乐能行,别人也一样可以啊。”
姜初照本打算继续同我辩论几句,在一旁默默伺候着的果儿小可爱突然开口了:“奴婢虽不知道谁有模仿陛下字迹的能力,却知道谁有模仿苏公公的能力。”
此话方落,我三人都惊住了。
怔怔地看向这个小丫头,同时发问:“是谁?”
“卫将军府上曾有一个叫林替的公子,”果儿一五一十地补充,“他和果儿是同乡,年少时家乡闹旱灾,整个年头颗粒无收,我们一批小孩儿被同乡的公公带进京城讨生计,林替他自小时候就极擅长模仿旁人的声音语气,到了京城做的第一份活计便是口技表演,后来卫将军瞧上了他这身本事,把他带去了将军府。我们同一批的小伙伴都挺羡慕他呢。”
苏得意似也想起来什么,赶紧接上这话:“老奴知道这个人!当初先帝把六王爷从北疆召回,派卫将军接替六王爷驻守北疆,先帝去将军府给他践行的时候,是老奴陪同的,当时这位林替还隔着屏风表演了一段电闪雷鸣,确实是好本事,叫人听着如临其境。先帝欣赏完后还想见他一见,奈何卫将军把他藏得极好,愣是没把他请出来。”
果儿微微叹息,神色黯然:“那就是他没跑了,四年前果儿就听同乡的人说,他去北疆找卫将军,结果遇到了恶人,被发现时,双目被挖,手脚也都被斩断。奴婢还曾为此伤怀,怨恨过那恶人。竟是到今日才明白,林替才是恶人。”
事情便是被果儿这一端的线索给牵起来,线头线尾因此相接,围成了一个圈,真相转悠了两世,自此大白于我面前。
“怪不得他临死前会说那样的话呢,”我撑着下颌看向姜初照,喟叹道,“这位林替是有多心疼卫将军啊,连死都不愿意供出来。”
姜初照的面色有些复杂:“何止是林替一个,那些二话不说就自我了结的死士,都是卫将军培养出来的,”顿了顿,语气也跟着复杂难辨,竟叫我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他若是当皇帝,应当比朕厉害多了。”
“对啊,何止是林替一个,”我想起来另外一件事,“陛下还记得余知乐家里的小聂吗,少时你也见过的,卫府抄家那天,雪下得如今日这般大,她冒雪而来,无所顾忌,对着卫府的大门倒头就拜。”
也不知道姜初照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听到这个名字,他几乎跳了起来,慌里慌张地吩咐苏得意,话里话外都透着杀人的意味:“派人看住这个小聂,一旦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立刻抓住,不必手软,若无法留活口,便不必留!”
嘱咐完苏得意,就开始嘱咐我:“太后若是在宫外见到此人,务必掉头,千万不要与她纠缠。”
那神色紧张得,几乎都叫我以为他知道上辈子发生过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