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寒症

我终于知道,昨夜除夕时提到皇后,姜初照为何一脸冷漠了。

我曾希望皇后对于卫将军暗中派死士行刺的事是不知情的,可皇后却点头承认:“叫太后失望了,臣妾知情。”

“那你可曾劝阻过卫将军?”我愀然问道。

“臣妾不想劝,”她目光平静,“北疆荒凉寂冷,先帝倒是想着自己的兄弟,把六王爷从北疆召回,可臣妾的兄长自幼也是在京城长大,虽是武官,但也是父母倾注心血悉心照料才长成现今模样的,六王爷倒是回京享福了,哥哥他就活该在北疆呆一辈子吗?”

这个偏执的想法本就让我惊讶了,偏偏坐在椅子上的姜初照悠悠地接了一句:“所以你同卫将军联合起来,借朕去北疆的机会,里应外合,要置朕于死地。”

我惶恐抬眸。

皇后面上血色全无,敛着眸子躲开姜初照的目光:“但陛下早已知晓臣妾和哥哥的打算了不是吗,所以也同六王爷里应外合,把我卫家满门都关进大牢。”

姜初照轻笑了一声:“彼此彼此,你和你哥哥的手段也很是老辣,把朕诱进狼群,假狼之口把朕弄死。朕要不是箭法还凑合,现在已经是一堆骸骨了。”

皇后勾起唇角,认命道:“今天大年初一,陛下是不是想好如何处罚臣妾了,所以才过来丹栖宫?是直接赐死,还是把臣妾关进大牢跟我一家老小一起问斩?陛下不如给个痛快话。”

尽管丹栖宫有点冷,但姜初照和皇后这段对话却叫我听得后背全是汗。

来之前我还想替皇后求个情的,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过年的,还是当着太后的面,朕不想做这样的事,”姜初照盯着她头上的凤冠,“先把皇后的位子让出来吧,朕觉得你还是做丽妃比较好。”

她倏然抬头:“……仅此而已?”

姜初照起身,还把我也扶了起来,路过皇后对面的时候,凉声一笑:“对,仅此而已。反正你也不是真心喜欢朕,那朕今日也跟你交底算了,其实打一开始,朕心里的皇后就不是你。让你当了半年,朕心里别扭得很。今天可算把你给弄下来了,朕真是扬眉吐气呀。”

皇后果真被这段话刺激到了,于是咬住下唇,再不发一言。

这是我当太后以来,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场戏。

姜初照发现了我的沉闷,送我回凤颐宫的路上,同我道了歉:“对不起,大年初一就邀请太后来看这个。但是朕确实很想让太后知道,你喜欢的儿媳,并不都是表面上这样好的。太后也该学会防着人了。”

“哀家不怪你,”我望着冬日里白茫茫的宫城,“哀家也是知道的,我之所以还活蹦乱跳的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是她们母后,而不是因为她们都喜欢我。至于防着人,哀家从十六岁起,就注意起来了呢。”

“注意就好,”他低头看着我,说,“人心总是难看透的。陌生人,身边人,都是如此。不过,为何是从十六岁开始?”

我没回话。

*

大年初九,京城天寒地冻,暗云密布。

邱蝉的孩子在这一天出生了。

王府来送信的丫鬟见到我有些紧张:“本不应该在这样的天气里请太后去王府,但王妃一直喊太后的名字,王爷别无他法,于是就派奴婢来请太后过去看看。”

其实我早已准备好,托大嫂缝制的衣裳早在三日前就取过来,福袋也已经揣进了袖子里,就等着启程了。

本太后未卜先知全是因为上一辈子的积累,但不知为何,姜初照也准时准点地过来,还抱着我期待了十天的白狐毛氅,一边帮我穿上,一边笑道:“皇叔也让人把消息带给了我,朕也备好了礼物,随太后一起去看看朕这——小堂弟。”

我举起两只手臂,看着毛绒绒的狐狸毛掩映下的一长一短的袖子,忍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这是陛下亲自缝的?”

他脸红了一下,把我的手臂按下去,小声训斥:“你别举起来,举起来就更明显了。”

我惊奇不已:“真是你自己缝的?这衣裳跟哀家送的那床被子有一拼啊!”

听到这句他就跟着笑了,上下打量了我一遭:“说起来,还真就是太后送的那床长胳膊的被子给朕带来了灵感。”

*

到王府时恰好正午。

姜域在府门候着,我下车的时候恰对上他的目光,怔了一下,道:“六王爷的眼里全是血丝,是好几天没睡吗?”

他勉强笑了一下:“初次做父亲,一时欣喜,确有些无法入眠。”说罢,让丫鬟把手炉递给我,“太后寒症未愈,还是早些进府吧。”

话音刚落,姜初照却又把它抓起来,狐疑地问了一句:“皇叔也知道太后有寒症?”

姜域脚下一顿,我赶紧打了个干哈哈,把这茬给摺过去:“陛下,咱们还是早些去看看你的小堂弟吧。”

邱蝉的房中地火旺盛,温暖如春。

新生的孩子跟上辈子一个模样,虽然皱皱巴巴的,眼睛也没睁开,但是肤色跟姜域的一样白,头发跟邱蝉的一样乌黑,注定会长成日后那个玲珑剔透的小公子。姜初照作为皇上,不适合进他皇婶的产房,所以小孩儿给我看过之后,丫头们便把他抱出去给姜初照瞧了。

房中一时间只剩三个人:躺着的邱蝉,站着的哀家,坐着的姜域。

邱蝉还没醒过来,果真如她的丫鬟所说,她梦呓不止,嘴里念叨的全是哀家。

我暗暗往一旁瞧,姜域的眼睛更红了一些,神色也十分耐人寻味,像是……像是很愤慨,却又很无奈,于是垂着眼眸,攥紧手指,同自己较劲。

不知为何,哀家油然生出一种挖了姜域墙脚的罪恶感。

但邱蝉选择喊哀家的名字,是她的问题,真不关哀家的事,哀家冤得很。

这场景可太让人尴尬了,我呆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于是打算先撤:“哀家看过便也放心了。不晓得蝉儿什么时候才醒,眼看就要下大雪了,哀家和陛下还是早些回宫里吧。”

好巧不巧,话音刚落,我正提步,邱蝉就睁眼了。

她无视了坐在她床边、一直照料她的姜域,眼睛直勾勾地把我撅住,用生孩子时喊哑了的嗓子,中气十足地叫了我一声:“表姐!”

说完这句,就疯狂落泪,仿佛她眼里盯着的不是她表姐,而是坑她、骗她、惹她无限伤情又令她难以忘却的负心郎。

甚至,仿佛把哀家当成了同她困觉、又把她抛弃的孩子的“亲爹”。

“表姐坐近一些,让我好好看看行吗?”她梨花带雨,哭腔浓重。

纵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也知道自己面皮上必定是铺满了难堪,看看她,又看看姜域,当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于是原地不动地说了一句:“你好不容易醒了,还是多看看你夫君吧,他好像很辛苦呢。哀家……哀家先出去看看我那大外甥吧。”

想了想,还是觉得尴尬,于是掏出福袋放在她枕侧,心一横,直白道:“哀家看过你们母子,放心了不少,还是先回宫了,等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讲到此处,忽然想起那件事,小声但坚定地说,“哀家的寒症快好了哦,你别再替哀家担忧了,也不必去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医书,要是让哀家知道你胡闹,哀家这辈子就再不见你了。”

邱蝉有些惊愕,但还是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可你真的快好了吗?”

我俯身,用刚摸过手炉,还微微烫的掌心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你感受一下,很暖呢。”

她终于放下心来,欣喜道:“表姐能痊愈可真是太好了。”

好险啊。

上次哀家过来看她,就忘了嘱咐最后这段话,这次差点又忘了。

*

回去的时候,大雪骤降。

苏得意早已在马车上点好了炭炉,把我和姜初照一一扶上去,提前嘱咐道:“雪大路滑,马车要比平日里慢一些,太后和陛下稍安勿躁。”

等苏得意走出去,姜初照就靠在车上,轻声细语地开了口:“能不能问太后一个问题?”

“嗯?”我愣了一下,“什么问题?”

马车在苏得意的驾驶下,行得稳当又安静,以至于姜初照细微的叹息声,都叫我听得清清楚楚,“四年前,朕从京城走的时候,你还好好的。是遇到了什么事,染上了这么重的寒症?为什么六皇叔也知道,唯独朕不清楚?”

似是有一根弦,在这不大不小的空间里绷断。

短短的时间里,我脑海里翻腾不止,想了各种借口想把这个问题躲过去。

可他却凑过来,用盛满雾气的眼睛盯住我,在距我不到一寸的地方,开口问:“和朕有关系吗?”

好像是有关系。

可又好像没有。

“告诉我行吗,”他小意地同我商量,声音里充满了乞求,眼角还泛出几丝嫣红,“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

好像确实躲不过去了,他都这么求我了。

于是深深呼吸了几次,开口道:“姜初照,十六岁的冬天,你到了西疆。”

他有点着急:“嗯,然后呢?”

眼睛酸疼不已,面前的人在眸中雾气的遮蔽下,都变得有些模糊。

我在衣袖下掐着手指,克制着,让自己尽量平静地去讲这件事:“我收到了你的来信。”

他缓缓睁大眼睛:“那四年,我没有给你写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