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个激灵。
回过神来,怔怔望向墙头上的说书先生。
此时此刻,他正看着台子上弹《六合》的余知乐,嫣红的下唇被洁白的小虎牙轻轻戳出两个窝来,他脸上的笑容既欣慰又满足。
小如公子。
《六合》这首曲子就是他写的,当时他才十四岁。
我二人曾在京城西城楼上见过那么一面,他说他叫小如,我说我叫不厌。
“你弹得很好听,”我扶着城楼上历经雨打风吹终成深沉褐色的砖墙,看着远处变成一线黑点的将士,哽咽道,“很适合今天这样的场景。”
他也随我望向西北方,嗓音里却充满了朝气:“我当初写这首曲子的时候,脑海里想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不过,你哭什么,里面有你认识的人?”
我抬袖子把眼泪擦掉:“有。听说西疆的仗打得很凶,西戎很残虐,我很怕他死掉。”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朗声安慰道:“别难过,你看太子殿下这般的皇族贵胄,还是皇帝陛下的独苗,都舍弃皇位,主动请缨奔赴沙场,他都不怕死呢。”
嗐。
他还不如不安慰,这一安慰把我刚刚擦干的眼眶又刺激出泪来。
小如递上干净的绢帕,趴在城墙砖上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儿,犹疑道:“不厌,我很想问一句……你和余知乐余姐姐认识吗?你们两位长得很像。”
我把眼泪收回去,认真回答他:“余知乐是我姑家的妹妹,你们认识?”
他迅速抬起脑袋,葡萄大眼里布满了碎光:“见过,她琴弹得很好,人长得也特别好看。”
我破涕为笑,看着眼前的墨衣少年:“你喜欢她?”
少年干脆爽快地点头,但脸上却浮现出直接又纯粹的苦恼:“是啊,只是我比她小一岁,她好像不喜欢比她小的公子。而且,我父亲是经商的,她父亲是官员,她也不太喜欢商人的儿子。”
我也拍了拍他的肩,鼓励他:“别怕,喜欢就大胆去提亲呀,万一她能答应呢。”
后来听说小如公子真的去提亲了。
再后来,他就成了余知乐六位抗婚不嫁的对象之一。
我同小如公子对彼此的安慰鼓励,都宛如谶语。大约也知道彼此对对方的祝福有些毒辣,于是虽然互相留了姓名住址,但这些年却不谋而合,心照不宣地,再没见过。
不知道他是怎样,反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路过他家的地段,都是绕着走的。
此时此刻。
长成大人的小如公子坐在墙头,迎着灼热日光轻摇着羽扇,纵然面上是开心到极致的表情,但语气却宁和而清淡,如淙淙泉水流过热烈的明媚,“怎么样诸位,容妃这首曲子弹得好听吧?虽然弹错了一个调子,但依然很棒哎。”
墙头下的人便又起哄了:“还弹错一个调子,说得好像你会弹似的!”
显然不止我一个人想到了四年前的太子出征,在场的男女老少,因为这首曲子,有不少都想到了太子意气风发、红衣铠甲奔赴西疆的场面,于是台上弹完曲子的余知乐俯身叩拜,呼万岁金安时,台下又呼呼啦啦跟着跪了一大片。
姜初照摆了摆手,神色恹恹的,像是对他自己的丰功伟绩不甚在乎:“都起来吧。”
终于轮到云妃了。
昨日我曾问过她今日要表演什么,她眯眼微笑:“母后到时候就知道了,是个惊喜。”
哀家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她口中这惊喜会是作画,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大胆,画了人群之中的不才,在下,一身红袍的姜公子。
画展示出来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姜初照的脸变黑了。但当着百姓的面他不好发作,于是强忍着火气,忍到眼眶都变得通红。
我恨得直拍大腿。
这事儿怪我。我忘了提醒云妃,姜初照不喜欢看妃子们画画,尤其是画哀家,他会吃醋。
不明情况的百姓还在不断赞叹云妃画得好,就连台上的赵太傅也一脸骄傲的样子,带头给自己的孙女鼓起掌来。
因为有着这样的担忧,以至于她们四个人最后念折子的时候,我都没有认真听。只记得丽妃和云妃念的时候,百姓们的欢呼声更高一些。
按照流程,乔正堂带着户部的人马运了铜钱过来,百姓一一投票,进行得很快。称重过后,东市这一场丽妃的铜钱是最沉的。
大队人马开始转战西市,我牵着林果儿挤出人群,蹭蹭地跑到乔正堂身后。三个多月不见,我都有点儿想他呢。
于是捏着檀香木小折扇敲了敲他的肩,嬉皮笑脸地唤了一声:“乔大人,别来无恙啊。”
他僵僵转身。
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诸生往来不休匆忙不止,只有我这老父亲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怕他当街哭出来,我便笑得更没心没肺了一些,满脸讨好地同他商量:“乔大人接下来还要去其他街市忙吗?晚生想去您府上同您请教一二,这发铜钱的活儿可否交与户部其他人来做?”
他就这样盯着我,下巴上的胡子颤了颤,眼角也添了些赤色。
我有点心慌,小声安慰他:“乔大人务必稳住,这可是在大街上,要哭的话会被人笑话了去。”
“你这兔崽子!”他开口就是这一句,看着我这身打扮,于是也不顾及我现今的身份了,压着声音,破口骂道,“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我讪笑:“消消气,消消气。咱们去您府上说。”
乔正堂这才收敛了一下火气,转身交待了几句,然后他领着我,我领着果儿,果儿身后跟着十来个羽林小哥——我们一起回了乔家。
毕竟不是通过正规渠道回来,所以也不适合大张旗,我分别去拜见了哥哥嫂嫂,然后就被乔正堂请去了书房。
我暗暗庆幸:还好是去书房,不是去祠堂。
乔正堂坐在案后,我站在桌前,好像还是以前犯错被他知道挨批的样子。现在我虽然做了太后,但他也没有说让我坐下。
嗐。我想得有点儿多了,还坐下呢,只要不跪着就行。
他横眉冷竖:“在宫里过得……”
我点头哈腰:“过得很爽,父亲大人不要担心。”
他瞪眼:“不要动不动就用‘爽’这个词,不雅!”
我迅速点头:“好好好,记住了呢。”
他便又问:“和陛下相处……”
我赶紧接话:“非常不错,我对孩子们从未如此上心过,扪心自问绝对是一个合格的后娘,不但把陛下照顾得明明白白,也把儿媳安排得妥妥帖帖。总而言之,我同陛下母慈子孝,同后妃亲如一家。”
乔正堂眉毛拧成波浪状,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审问嫌犯一样,带着怀疑一切的态度,问我:“你这玩意儿是个什么样子,这世界上没人比你爹我更清楚。为父不知后妃如何,但看这三个多月,陛下时常发火,明显清瘦,我就知道你在后宫不遗余力地做了不少事儿。”
“倒也没有多少事儿,”我腆着脸嘿嘿笑了两声,端起茶壶给他斟了杯茶,双手捧着递到他手里,“就是完成了一些太后应该做的……本职工作而已。”
他斜睨我一眼,吹了吹胡子接过来:“哪些本职工作?给我列一列。”
我从脑子里过了一遭,发现自己还真的做了不少事儿。
“最大的一件事,当然是为姜初照……不,为陛下选妃,二百多个妃子我一一面选,最终挑出来的二十一个都很好,陛下很满意呢;
“再就是牵头组织了两场家宴,帮后妃们挨个过了节目,并提出了具体指导意见,不止如此,今日您看到的这四位妃子表演的节目里,就有您女儿的一份功劳。”
听到这里,乔正堂气得撂下茶盏,声音骤然拔高:“好一个在节目里出了一份功劳,我猜这选后的活动也是你全权负责的吧?!”
“父亲大人,您听我……”
“跪下!”
我扶着桌子腿,条件反射一般,急速下跪,动作比苏得意还要流畅:“父亲大人,您消消气。”
“你让为父怎么不气!”
我清了清嗓子,反正他也不敢去质问姜傻狗,所以我就把事情全推在了姜傻狗身上,拿捏着腔调,痛心疾首道:“真的是陛下的主意,连方案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我也是今日才知情。您要是不信,就去当面问问陛下呢。”
“乔不厌你这王八蛋,”他跳起来,像是被气哭了,开口时嗓音都有点儿哽,“你知道三十万铜板一天之内备齐有多难吗?老子堂堂户部尚书,还是国丈,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地四处淘换铜钱?你同陛下商量这个主意的时候,就没有替为父说个情、把为父摘出来吗?”
老奸巨猾乔正堂。
他竟然在炸我。
我低头扯了扯唇角,压住笑意,真诚而朴实道:“父亲,这是陛下自己的主意,没有同女儿商量呢,若是女儿知道他要让您做这些事,不止会说情,还会批评教育他。”
乔正堂发出浅浅的疑惑声:“你真不知情?”
我抬头看他,举起手掌,当场发誓,只是绝口不提后果:“真不知情。天刚亮就被陛下通知,穿好便袍,去宫外看戏。”
“看戏?”乔正堂一下就把我话里的漏洞给指出来,“陛下当这是一场戏?”
“女儿口误,陛下是认真的,”我擦了擦额上的薄汗,“这可是选皇后呀,还能不作数不成。”
乔正堂低头沉思,自案后走出来,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良久之后好像终于想明白了,喟叹道:“但不得不说,这是个好主意。如此一来,不管是谁家女儿能当皇后,那几个权臣至少不会在明面上不服气。陛下虽然年少,但才智确实过人呐。”
我:“……”
刚才不还吹胡子瞪眼吗,现在就夸上了?
乔正堂回头瞅我一眼:“起来吧,反正今天都穿着袍子打扮成这样了,不如就跟你二哥去后湖摘莲蓬。”
他唇角微微上扬,只是角度很小很小,若不是朝夕相处的人,是真的看不出他此刻的开心的:“前天你二哥摘了一个送过来,我替你尝了尝,还挺甜的。他也没敢多摘,因为你还没回家吃呢。”
我抬头看他,忽觉得心头一热。
他不看我,而是看向窗外,严肃道:“待会儿要记得把莲子芯去掉,不然太苦,对你身体也不好。要是觉得麻烦不想自己剥,就让你二哥剥好了给你,反正他闲得慌。也别多吃,莲子毕竟很凉。让你二哥划船吧,他又吃胖了,得活动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