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人影蹲伏在一辆停着的厢式货车后面。
这里是布鲁玛市一个小型住宅区的中心位置,现在是正午,对面的人行道上刚刚走过一位推着婴儿车的父亲。他戴着耳机,正在讲一通跟工作有关的电话。休陪产假是一回事,不过放下工作又是另一回事,幸好现今人们能将育儿和工作结合起来同时进行。这位父亲一面专注地讲着电话,一面推着婴儿车离开了。
这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时街道再次变得空旷了。
他们飞快地从房子背后的树篱缝中钻了进去。花园里种满了苹果树和淡紫色的大灌木,这为他们提供了极佳的藏身之处。他们安静而迅速地打开厨房门,瞬间就进到门内消失不见了。
半个小时之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这栋黄色外墙的小房子跟前,伊娃·卡尔森从车上下来,看了看自己的房子,暗暗提醒自己得弄一个新的瓦屋顶了。还有新的排水管,现在这些事都成为了她自己的工作。以前,这类事情都是由她丈夫安德斯负责打理,不过在他们离婚之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由她本人来应付。
所有的实用性事务。
包括让房子保持良好的状态和照看好花园。
还有其他所有事情。
她走进房子外面的大门,突然感到一股怒气像剃须刀片一样划过自己的心脏。锋利的刀片迅速而有力地将她内心的伤口再次划开。自己被抛弃了!被甩了!这样的想法来得如此猛烈,以至于她的身体差点儿失去平衡,于是她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该死!她心里想着。她极度讨厌这种没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情形,她是一个富有逻辑思维的人,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她深呼吸了几下,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值得我这样,她告诉自己,这话就像咒语般地在她心里萦绕。
她继续朝房子走去。
两双眼睛紧紧地尾随着她。
当她从大门一直走到房子的前门,继而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时,他们便从躲藏的地方悄悄溜了出来。
伊娃将手伸进手提包,正要掏出钥匙,突然她觉察到邻居的房子里有些动静。一定是莫妮卡正站在那里祷告。莫妮卡一直喜欢安德斯,非常喜欢,她曾因他所讲的笑话而隔着树篱大笑不已,眼里还闪耀着热情的光芒。当她听到伊娃和安德斯离婚的消息时,甚至差点儿隐藏不住自己带着恶意的喜悦之情。
伊娃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现在她终于能让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个淋浴了。把那些不好的感觉统统洗掉,然后让自己专注于应该专注的事情——那一系列尚未完成的文章。她走上几级阶梯,进入门厅,然后把自己的薄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突然有人将她击倒在地。
对方是从她身后出手的。
***
销售会议刚刚结束,所有人都急着想赶往城区去贩卖自己买进的杂志。奥莉维亚不得不往门侧挪动了一小步,以便腾出足够多的空间,计一大群手里拿着杂志的流浪汉涌出门去。走在最后面的是步履轻快的穆丽尔,她在早餐时吸食过大量毒品,所以现在感觉极佳。她的手里没有杂志,因为她并不是杂志贩卖者。只有符合某些特定要求的对象才有资格贩卖《斯德哥尔摩形势》,比方说具备了领取本国公民福利救济金的条件,或者拥有社会福利部门、缓刑监督官或精神疾病医疗部门所出具的证明。穆丽尔不符合上述任何一项条件。不过对她来说,可以吸食毒品,又能够活下去,不至于成为行尸走肉,就已经很令人满意了。待穆丽尔出来后,奥莉维亚趁机溜了进去,她径直走到接待处去询问杰利的情况。
“你是说杰利吗?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今天他没来参加会议。”接待处的男子告诉奥莉维亚,他的眼神充满好奇。
“他有固定的居所吗?”她问道。
“没有,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不过,他常常在这里出现,对吗?”
“是的,当他需要杂志的时候会来进货。”
“他有手机吗?”
“应该有的,供紧急情况下联系之用。”
“那你有他的手机号吗?”
“我不想公开他的号码。”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否希望我这样做。”
他的这种想法和做法令奥莉维亚感到钦佩,毕竟就连流浪汉也该享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权利。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对方,并请对方在下次见到斯蒂尔顿时转交给他。
“你可以去霍恩斯大街的手机店问问看。”
说话的人是布·法斯特,他坐在角落里,无意中听到了奥莉维亚和男接待员的对话。奥莉维亚转过头去,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法斯特。
“他跟那家手机店的工作人员关系不错。”他继续说道。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你见过杰利吗?”
“只见过一次。”
“他有些特别……”
“你是指哪方面?”
“具体我也说不清,就是感觉而已。”
好吧,奥莉维亚心想,他有些特别,那是跟什么相比呢?是其他的流浪汉吗?还是他的过往?这人究竟想表达什么?她本想再多打听一下的,可她清楚地看出布·法斯特并不是一个善于提供信息的人。于是,她只得等待斯蒂尔顿主动跟自己联系,尽管她本人对这件事的可能性深表怀疑。
***
医护人员为伊娃·卡尔森戴上了一副氧气面罩,然后迅速将她抬到了救护车上。她的脑后渗出了大量的鲜血。刚才要是她的邻居莫妮卡没留意到她家的大门无缘无故地敞开着,从而心生疑窦的话,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救护车鸣着笛开走了,一名警察掏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朝莫妮卡走去。
她并没有在住宅小区里看到过可疑的陌生人,也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汽车,而且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
警察在伊娃的房子里倒是看到了一些常见的场面:似乎整个房子都被人搜寻过,抽屉和衣柜里的物品几乎被清空了,扔得遍地都是,五斗橱倾翻在地,到处都是瓷器残渣和玻璃碎片。
纯粹的破坏行为。
“是强行入侵吗?”一名警察对自己的同事说道。
***
斯蒂尔顿需要更多的杂志。昨天买进的杂志已经全部卖完了,其中有一本卖给了奥莉维亚·朗宁。他来到柜台,打算再买十本。
“杰利!”
“什么事?”
是那名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在叫他。
“有个女孩来过这里,她想要你的手机号……”
“哦,是吗?”
“她已经走了,留下了她自己的号码。”
工作人员递给斯蒂尔顿一张便笺纸,他看到一排数字的下面写着“奥莉维亚·朗宁”。他拿着这张简易名片走到圆桌跟前坐了下来,在他身后的一面墙上挂着很多黑框照片,照片中的人都是去年死去的流浪汉。差不多每个月都会有一名流浪汉去世,不过相同的时间内又会新增三名流浪汉。
薇拉的照片也在墙上,是刚被挂上去的。
斯蒂尔顿摆弄着手里的纸片,心情有些复杂。他不喜欢被人纠缠的感觉,如果有人试图走进他的“空无”世界,使得他不能再安静地独处,他会很生气。如果是像奥莉维亚·朗宁这样的不属于流浪汉圈子的外人来打扰他,他会更加生气。
他再次看着纸片上的名字和号码。他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回答一些她提出的问题,赶紧把事情给彻底了结了。要么根本不去理睬她。不过后一种做法风险比较大,她可能会四处打听他的情况,并最终找到薇拉的活动房屋,然后再去到那里继续纠缠他……他可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
他拨通了她的号码。
“奥莉维亚!我是杰利,也是汤姆·斯蒂尔顿。你给我打过来!”
话音刚落他就挂断了电话,他可不愿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而浪费自己的电话费。五秒钟过后,他的手机响了。
“嗨!我是奥莉维亚!真高兴你能跟我联系!”
“有话快讲,我现在很忙。”
“好的,请听我说,我……我们能见个面吗?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行了。我可以过来……”
“你要问什么问题?”
“这个嘛……我现在可以把列出的问题一一讲给你听吗?”
斯蒂尔顿没有说话,于是奥莉维亚决定抓紧时机将自己想问的问题尽快说出来。还好她的笔记本就在身边,她开始逐一读出自己的问题,生怕错过了眼前这个机会,因为她不知道下一次同他对上话会是什么时候。或者,甚至也许根本就没有下一次可言了。“海滩上的那个女人在溺死之前被人麻醉了吗?你们有没有获取她腹中胎儿的DNA样本?案发时海滩上除了受害人之外就只有三个人,对此你们确定吗?你们如何断定她是从拉丁美洲来的呢?”
就在奥莉维亚继续连珠炮似的问出另外两个问题时,斯蒂尔顿突然挂断了电话。
奥莉维亚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坐在敞篷车里的奥莉维亚不由得脱口而出:“该死的混蛋!”
“谁?你在说我吗?”
一名行人正好从奥莉维亚的车前经过,他以为她是在咒骂自己。
“你竟然把车停在斑马线上!”
这倒是真的。她一接到斯蒂尔顿的电话就赶紧把车停了下来,而现在她的车还停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她看到那名行人冲她竖起中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奥莉维亚在他身后喊道,随即发动了汽车引擎。
真是太让人愤怒了。
斯蒂尔顿把自己当成谁了?一个该死的流浪汉竟然以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他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吗?
她违反交通规则转了个U形弯,掉头往来的方向驶去。
那家手机店很好找,就在霍恩斯大街地铁站的出口对面,脏兮兮的外墙橱窗里展示着手机、闹钟和其他一些零碎物品。奥莉维亚登上门前的两级阶梯,推开了店门。门背后是一条被收拢起来的布满污迹的门帘,店内摆放着几个展示手机用的玻璃展柜。手机的材质、颜色各异,都是二手货,加起来恐怕有成百上干部。在展柜背后的架子上有几个黄色或蓝色的塑料容器,里面堆放了更多的手机,这些手机也是二手货。一条狭窄过道通往一个小房间,那里是工作人员维修旧手机的地方。
这跟奥莉维亚想象中的大型电子卖场相距甚远。
“嗨,我在找汤姆·斯蒂尔顿,请问你知道我能在哪儿找到他吗?”
奥莉维亚找到一名男店员问道,后者正站在玻璃展柜前。她努力使自己的神情和态度都不要泄露内心的情绪。
友善,平静,摆出一副寻找好朋友的姿态。
“斯蒂尔顿?我不知道这个人……”
“噢,那么杰利呢,他自称杰利。”
“哦,你说杰利啊?他叫斯蒂尔顿吗?”
“是的。”
“你确定他叫这个名字?斯蒂尔顿不是一种味道浓烈的奶酪吗?”(1)
“我确定。”
“他的名字跟奶酪的名字一样?”
“没错。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你是说现在吗?”
“是的。”
“我不知道。他偶尔会来这里修手机,不过上次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
“哦,这样啊……”
“你可以去问问威利,他在那边卖杂志,就是地铁站的入口那里。也许他知道杰利在哪儿。”
“威利长什么样?”
“你去吧,一定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的。”
男店员说得对,威利的确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原因不仅仅在于他叫卖《斯德哥尔摩形势》的声音极富穿透力,他的外貌也跟普通地铁乘客有着显著的差异。他戴着一顶宽边软帽,上面还插着几根濒危鸟类的羽毛。他嘴唇上方的两绺胡子像极了艾克·古斯塔弗森的眉毛。当然,不得不说的是他的深色眼睛里流露出热情而又真诚友善的目光。
“你说杰利啊?我亲爱的小姐,他属于那种刚刚还在某个地方,可是转眼就不见了的家伙。”
奥莉维亚认为这句话表明杰利是个行踪不定的人。
“那么最近他经常去哪些地方呢?”
“这是我们没法知道的。”
“此话怎讲?”
“杰利常在夜间悄然出来活动,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出没。有时候你明明跟他一起坐在雅科布斯堡郊外的长凳上,各自静静地想着心事,然而突然间你就会发现他从你身边消失不见了,就像海豹猎人消失在了岩石丛中一般。”
奥莉维亚发现威利更像一名推销人员,而不怎么像信息提供者,于是她草草从他手上购买了一本先前已经在斯蒂尔顿那里买过的杂志,随后便朝自己的汽车走去了。
后来他打来了电话。
奥莉维亚颇费了些工夫才找到这里。
她不得不承认这地方其实离自己的住处相当近,差不多拐个弯就到了,所以她本来应该更快找到的。邦德大街25号是一扇铁栅密码门,里面有一间垃圾房。先前斯蒂尔顿已经在电话中将打开密码门所需的数字告诉给她了,可她还是尝试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
她在水泥走廊里遇到了一个穿着宽背带短裤的男人,他戴着一副奇怪的红色边框眼镜,脖子上有一个自戴上后就再没有清洗过的颈托,看起来正处于半醉的状态。
“你这是要去哪儿?比布兰!”他大声问道。
“比布兰?”
“今天她负责洗衣服,你就不用来了。你去滚筒式烘干机那里待着吧!”
“我在找垃圾房。”
“你不会在那里睡觉吧?”
“不会。”
“那就好,因为我刚在那里撒了一圈老鼠药。”
“这么说,垃圾房里有老鼠吗?”
“有些家伙可能会说它们像海狸,它们足足有半米多长。那里可不适合你这样的年轻女孩。”
“垃圾房在哪里呢?”
“在那边。”
戴着颈托的男人指了指走廊深处,奥莉维亚从他身边经过,朝着有老鼠的地方走去。
“这里有老鼠吗?”当斯蒂尔顿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时,奥莉维亚有些战战兢兢地问道。
“没有。”
他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奥莉维亚把门开得更大一些,然后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
“把门关上。”
奥莉维亚感到十分犯难,毕竟那扇门是她逃生的唯一通道,不过最终她还是遵照指示关上了门。这时她立即嗅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臭味。一般情况下在有通风设备的垃圾房里不会有这样的臭味,但是这里的通风设备并没有开启。
这臭味实在是令人招架不住。
奥莉维亚用一只手捂住口鼻,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前方的黑暗。事实上这里也并不是完全漆黑一片,地板的正中放着一个金属盒,里面有一根小圆蜡烛。借助烛火的微光,她能看到斯蒂尔顿正坐在水泥地面上,他背后的墙壁隐约显露着巨大的影子。
“这根小蜡烛就是你的时间。”他说。
“我的时间?”
“等它熄灭了,你的时间也用完了。”
斯蒂尔顿的声音很平静,谈吐清晰而简洁。看来他已经决定要做回他自己了。奥莉维亚决定将所有问题都问个明白。
然后她就会离开。
从此以后她不会再靠近汤姆·斯蒂尔顿半步。
“好的,唔,那些问题……”
“海滩上的那个女人并没有被麻醉。她体内的洛喜普诺的数量足以让她失去行动能力,但远没有达到麻醉她的程度。所以当他们用沙子掩埋她时,她的神志是清醒的。她的外套是我们找到的唯一一件衣物,我们认为凶手将她的其他衣物都带走了,却在黑暗中落下了她的外套。我们在她的外套里找到的唯一有价值的物品是一枚小耳环。”
“这一点可没在……”
“我们提取了一份胎儿的血液样本,这份样本被送到英国去进行了DNA检测,还打算做亲子鉴定,可是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做这件事。我们并不确定海滩上除了受害人之外是不是真的只有三个人。目击者只有九岁,当时被吓坏了,而且他是在大约一百米之外的地方看到事情发生的经过,天也已经黑了,只不过我们没法通过别的途径来确认这条信息是否准确。死去的女人很可能有拉丁美洲血统,但我们没法完全确认这一点。奥维·加德曼住在离海滩很近的地方,他跑回去把事情告诉给了父母,大约四十五分钟过后救护飞机就抵达了案发地点。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奥莉维亚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暗中的斯蒂尔顿,同时注意到小圆蜡烛的光芒颤动了一下。他已经回答了她当时在电话中飞快地说出的所有问题,一个也没有漏掉,而且就连回答的顺序也跟她提问时是一模一样的。这究竟是个什么怪人啊?
不过她努力保持冷静,继续打探细节问题。
“那枚耳环有什么价值呢?”
“受害人的两边耳朵都没有耳洞。”
“那么那枚耳环是针式的吗?”
“是的。你问完没有?”
“还没有,我很想知道你对这起案子的看法。”她诚恳地说。
“我们有很多种推测。”
“比方说呢?”
“毒品。那女人可能是毒品传递者,为当时活跃在西海岸的某个贩毒集团工作。也许她在一次送货的过程中出了岔子。我们询问过一名事发前曾待在岛上的瘾君子,可是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其二,那女人可能是非法移民,结果却没法支付足够多的钱给蛇头。其三,那女人可能是妓女,她想逃离皮条客,最终事情败露被杀害了。我们没能为上述任何一条推测找到确凿证据。最大的问题在于,受害人的身份一直无法识别。”
“有人报告过她的失踪吗?”
“没有。”
“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总有个父亲吧?”
“是的,不过他可能根本不知道那女人怀了他的孩子。或者,也许他本人就是行凶者之一。”
奥莉维亚以前还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可能跟某种宗教仪式有关呢?”她问道。
“宗教仪式?”
“是的,也许某种宗教仪式跟潮涨潮落和月亮有关,还有……”
“我们从来没有往这方面调查过。”
“嗯。那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案发地点为什么是诺德科斯特岛呢?要去到那里很不容易,离开那里同样很不容易。那个岛可不是个理想的谋杀地点。”
“那么理想的谋杀地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是提前计划好要作案的话,应该选择一处作案后能迅速逃离的地方。”
斯蒂尔顿沉默了片刻。
“凶犯选择在那里作案的确有些令人费解。”
就在这时,小圆蜡烛闪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你的时间到了。”
“杰奎琳·贝里隆德。”奥莉维亚没有放弃。
垃圾房里已陷入一片漆黑,他们相互都看不见彼此,只能听到两人呼吸的声音。现在是不是到了“海狸”该出来活动的时候了呢?奥莉维亚心里琢磨着。
“杰奎琳·贝里隆德怎么了?”
斯蒂尔顿在黑暗中又多给了她几秒钟的时间。
“在我印象中,她在一定程度上跟这起案子有些关联。那时她是一名应召女郎,而那名受害人也许也是应召女郎,或者起码她应该认识杰奎琳……她俩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关联,你们有考虑过这条线索吗?”
斯蒂尔顿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他的思想已经飘到了别处:杰奎琳·贝里隆德……这个在黑暗中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竟然跟从前的他有着一样的想法。
不过他的回答是:
“没有,现在你说完了吗?”
奥莉维亚还远远没有说完,可是她已经了解斯蒂尔顿的行事风格了,于是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黑暗给了人一种相对隐匿的感觉,也给了她一种模糊的勇气。就在她摸索着朝铁门走去时,她又壮着胆子问了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成了流浪汉?”
“我无家可归。”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居住。”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奥莉维亚来到门边按下了门把手,就在她快要打开铁门的时候,她听到他在自己身后说话。
“怎么了?”
“你父亲参与过这起案子的调查。”
“这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去问他?”
“他在几年前去世了。”
奥莉维亚推开门走了出去。
原来他还不知道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奥莉维亚在朝自己的车走去时,心里这样想着。他成流浪汉有多久了呢?他刚一离职就开始了流浪生涯吗?那岂不是都六年了?可是,一个正常人肯定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呀,总得有个过程吧?再说,难道他跟以往认识的人全都中断联系了吗?真是奇怪。
但不管怎么说,她已经得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而且以后应该不会再跟斯蒂尔顿打交道了。现在她需要把自己获得的全部信息整合一下,得出一项结论,然后她就可以把这份作业交给艾克·古斯塔弗森了。
不过耳环的事是始料未及的。
受害人的外套口袋里有一枚耳环。
可是她的耳朵却没有耳洞。
那么耳环是从哪里来的呢?
奥莉维亚决定把提交总结报告的时间再往后延迟一点。
垃圾房里的斯蒂尔顿点燃了一根新蜡烛,他要一直坐在这里,直到自己可以确定她已经消失了为止。这样他才可能摆脱她。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向她提供了太多的信息,也透露了太多的机密细节。不过他对此倒是毫不在乎,因为他的从警生涯已经离自己非常遥远了。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他也许会对某个人讲述这一切变化的原因。
可是对谁讲述呢?他还不知道。
尽管奥莉维亚提问心切,但他故意隐瞒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那个被杀害的女人腹中的孩子活了下来,赶到现场的医生用紧急剖宫产手术救下了那个孩子。为了保护那个孩子,这条信息从来没有向公众提起过。
随后他想到了阿尔涅·朗宁。这么说他已经死了?真令人难过。阿尔涅生前是一名很优秀的警察,也是一个好人。在两人还是同事的好几年间,他们有着非常密切的私交。他们彼此相互信任,常常向对方吐露自己的秘密。
现在阿尔涅已经死了。
而他的女儿突然出现在了斯蒂尔顿的生活中。
斯蒂尔顿看着自己瘦削的双手,它们正微微颤抖着。近来他被迫想起了跟诺德科斯特岛谋杀案的调查有关的种种细节,而一些往事也再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现在他的头脑里充斥着各种信息,而阿尔涅的死排在了所有信息的首位。他掏出自己的地西泮小药瓶,旋开了瓶盖……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得抵抗住诱惑。
他不想变成“撒谎者本”。
他要找出几名凶犯。
他吹灭了小圆蜡烛,然后站起身来。
他准备去一趟石阶那里。
***
伤势非常严重。要是她后脑被击中的部位比现在高一点点,那么她的颅底很可能已经被击碎了。
这是医生告诉伊娃·卡尔森的。
医生为她缝了针,缠上了绷带,还计她服用了一些止痛药。这名医生是个突尼斯女人,她对卡尔森的遭遇感同身受。并不是因为伤口——伤口总会愈合——而是因为卡尔森受到袭击的过程,这种暴力侵犯行为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且,陌生人在自己家里随意翻找自己的私人物品这件事也令人深恶痛绝。
这是盗窃行为吗?还是单纯的非法入侵呢?
可是她能在家里放什么贵重物品呢?名画?相机?电脑?家里没有放任何现金。也许他们并不是窃贼?他们会不会是专门冲着她本人来的呢?他们躲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等着她出现,然后对她发动袭击?
这是青少年暴力犯罪的一种吗?
就像电视节目中所说的那样?
卡尔森回到家里,止痛药的副作用使她有些昏昏欲睡。她查看了一下整个房子里的情形,发现家中没有任何东西被人偷走,只是被破坏得一片狼藉。
她突然觉察到了什么。
然后她去了索尔纳警察局。
在去警察局的途中,她因自己没把个人信息从瑞典黄页网站上删除而后悔不迭。鉴于她目前所从事的工作,她本不该把自己的联系信息列在公共网站上的。
她得尽快把自己的信息删除掉。
***
黄昏降临到斯德哥尔摩上空,城市交通变得没那么拥挤了。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公司员工就纷纷离开大办公室回家了,此刻还剩下唯一一个人留在大厦顶楼的总裁办公室里。他是柏迪尔·马格努森,正借着酒精的帮助使自己保持平静。他喝的是威士忌,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这可不是什么好方法,不过少量的威士忌可以暂时让人放松一点。他很快就要回家了,他知道琳恩的“探测雷达”又打开了,自己稍微偏离一点点正常的生活轨道就会被她“咬住”不放。
噢,不,不是“咬住”——这样说可不公平,琳恩不是那样的人。在他的人生中,来自另一个几乎不相交的世界里的人才会“咬住”他,或者也许说“刺伤”还更确切些。对方的攻击可能来自四面八方,他们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杀人害命。这是商业文化的一部分,有时你会杀死一个自己其实并不想杀死的人,可是你却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他也曾这样做过,以间接的方式。不幸的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人会把事情捅出去。
尼尔斯·文特。
他喝了一大口酒,点燃了一支小雪茄,俯瞰着窗外的斯韦亚大道,也望见了街对面位于阿道夫·弗雷德里克教堂周围的墓园。他想到了自己的死,他曾在一本美国杂志上读到现今已经有带空调的棺材可供使用了。真是有趣!这种思路倒是挺吸引他的,在棺材里内置一个空调装置也许能让尸体保存得更好吧?想到这儿,他微笑了一下。
那么墓地呢?
应该选在哪里呢?诺拉墓园里有他们的家族墓穴,不过他不希望自己死了以后也去那里。他想拥有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地方,一座陵墓,一座专属瑞典最杰出企业家的纪念陵墓。
或者像瓦伦堡家族一样,他们的墓园秘密地隐匿在家族自己的地产上。尽管他的父亲和叔叔为他打下了一些基础,但他仍然算得上是一个靠自我奋斗而成功的大人物,所以他希望自己的身后事也要安排得不落俗套。
他是柏迪尔·马格努森。
威士忌已经在他身上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让他的精神振作到了他所需要的程度。
他还得对付那个令人讨厌不安的尼尔斯。
***
奥莉维亚在香提餐厅买了一份印度餐,虽然是外卖食品,但味道很不错,而且等候的时间也不长。她吃完后便倒在沙发上睡了一小会儿,其间埃尔维斯一直舒舒服服地趴在她肚子上。醒来后,她的脑子里开始思考各种各样的事情。她想到了在垃圾房跟斯蒂尔顿的会面,“我要找个时间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她自语道。那充满恶臭的垃圾房里有着像海狸般大小、沿着墙壁爬来爬去的老鼠,那场景真像是某些电影中才会有的画面……她实在想不出该如何描述那里的环境,便转而回顾自己和斯蒂尔顿的对话。
她在脑海中回放两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其中有一个时刻有些触动她。那时她说出了有关杰奎琳·贝里隆德的推测,还问斯蒂尔顿是否考虑过这方面的线索。当时他们的对话暂时中断了片刻,斯蒂尔顿并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他沉默的时间比先前对话的正常间隙要长好几秒。显然那时他陷入了某种思考。
奥莉维亚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呢?
因为他也想到了跟杰奎琳有关的事情!
尽管埃尔维斯极不情愿,她还是硬生生地把它放到了地板上,然后将伊娃·卡尔森给她的文件夹找了出来。已经快到晚上九点了,不过现在是夏天,天还没有完全变黑。再说,如果实在打扰到了伊娃的话,她还可以向对方道歉。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你。”
“没关系,进来吧。”
“谢谢。”
伊娃示意奥莉维亚进到门厅,就在奥莉维亚把文件夹递给伊娃时,她看到了伊娃头上缠着的绷带。
“天哪!你怎么了?”
“有人闯入我家,击中了我的后脑。我去了医院和警察局,现在刚回到家。”
“啊!对不起!那么我不……”
“真的没关系,现在我觉得没什么大碍。”
“可是,这到底……有人闯入你的家吗?”
“是的。”
奥莉维亚跟在伊娃身后走进了客厅,几盏低低的吊灯将平静柔和的光芒投射在沙发和扶手椅上,家里的混乱状况已经差不多整理好了。伊娃指着一把扶手椅,奥莉维亚坐了下去。
“他们偷走了什么?”
“什么都没偷走。”
“真的?那他们是为了什么呢?这是……”
“我认为是有人想吓唬我。”
“因为……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写的那些东西吗?”
“没错。”
“真是太可怕了……是那些殴打流浪汉的家伙干的吗?”
“应该说是谋杀流浪汉的家伙。住在活动房屋里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我也看到新闻了。”
“我们可以看看我会不会出现在‘踢废物’网站上。”伊娃笑着说,“你想喝点什么吗?我正在煮咖啡。”
“谢谢你,我也想喝咖啡。”
伊娃朝厨房走去。
“需要我帮你吗?”奥莉维亚问道。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奥莉维亚环顾了一下这间整体呈亮色调的客厅,地上铺着漂亮的地毯,几面墙的旁边都摆着与天花板齐高的书架。不知道这些书她是不是都读过了,奥莉维亚想道。这时,她的注意力被其中一个书架上专门摆放照片的一层空间给吸引了。说实话,是她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书架边想看个究竟。第一张照片是年代久远的婚纱照,照片中的人很可能是伊娃的父亲和母亲。旁边是一张相对新一点的婚纱照,主角是伊娃和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另外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伊娃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很多,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站在她身旁。
“你的咖啡里是加牛奶还是加糖呢?”
伊娃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请帮我加牛奶吧,谢谢!”
伊娃端着两个杯子走进客厅,奥莉维亚迎上前去接过了其中一个杯子。伊娃指了指沙发,“坐吧。”
奥莉维亚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然后朝伊娃的婚纱照点了点头。
“照片中的人是你丈夫吗?”
“曾经是。我们已经离婚了。”
伊娃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谈了一点关于自己前夫的事情。多年前他是一名出色的运动员。他们是在伊娃读大学新闻系的时候认识的。大约一年前他们离了婚,原因是他遇见了另一个喜欢的女人。他们离婚的过程非常不顺利。
“他表现得像个地道的混蛋。”她说。
“真是遗憾。”
“没错。我这辈子从未从男人那里得到过什么福气,男人带给我的几乎全都是痛苦和悲伤!”伊娃看着杯子里的咖啡,苦笑着说。
奥莉维亚心想,如果他真的是个混蛋,那她为什么还要把两人的婚纱照摆在那么明显的位置呢?如果是我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我会在第一时间就把照片收起来,或者扔掉。
“那个被你搂着的相貌英俊的年轻男人,他是第一个带给你痛苦的男人吗?”奥莉维亚朝另一张照片点了点头。
“噢,不,那是我的弟弟斯夫克尔,他因吸毒过量而死。好了,现在我们别再说关于我的事了。”伊娃的语气突然变得跟刚才截然不同。
“噢,我很抱歉。我并不是有意……对不起。”
有那么几秒钟,伊娃的面部表情非常严肃,不过紧接着她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再次露出了微笑。
“该道歉的人是我,主要是因为……我的头感觉就像要爆炸了似的,而且我今天实在是太倒霉了,真的很抱歉。对了,你的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你从那些资料里找到有用的东西了吗?”
“是的,找到了一些。不过有件事我还想问问你,你知道杰奎琳·贝里隆德在1987年做三陪小姐时是为谁工作吗?”
“我知道,是个相当有名的家伙,叫卡尔·韦迪昂,他那时经营着金卡公司。我记得我给你的文件里提及了这方面的信息。”
“哦,是吗?我没注意到。‘金卡’是家怎样的公司呢?”
“是一家专门提供异性陪侍服务的公司,杰奎琳·贝里隆德是该公司的陪侍人员之一。”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卡尔·韦迪昂,这个名字可真奇怪。”
“用在一个色情行业大佬身上尤其奇怪。”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还在调查杰奎琳吗?”
“是的。”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关于她的?你要我多加小心。”
“没错。”
***
杰奎琳·贝里隆德站在北马拉尔海滩上的一套公寓的落地窗旁边,从这里可以望见大海。她很喜欢自己的公寓。这公寓位于顶楼,有六个房间,可以远眺索德镇。唯一让她觉得不太舒服的是街对面的那棵柳树,它特别妨碍视线,她认为自己得想办法除掉那棵树才行。
她转身走进了宽敞的客厅。她给了一位新潮的室内设计师大概一年的时间来自由发挥,最终公寓的装饰风格竟然完全符合她的心意。客厅里冷暖两种色调和谐地交织在一起,这里那里还随意地摆放着一些毛绒玩具。她往小杯子里倒了一些干马提尼酒,开始播放一张CD,探戈舞曲响了起来。她非常喜爱探戈,她不时会跟不同的男人在她的公寓里跳舞,不过鲜有人会跳探戈。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会跳探戈的男人,她心里想着,一个用身体语言来和我交流的男人。
她盼望着这一天快点到来。
就在她准备再为自己倒上一杯干马提尼酒时,她听到电话响了。响铃的不是她身边的手机,而是书房的座机。她看了看时钟,现在快到午夜十二点半了。正是他们打电话来的时候。
他们常在这个时间打来电话。
她的老主顾们。
“我是杰奎琳·贝里隆德。”
“嗨,杰奎琳,我是‘拿铁咖啡’!”
“嗨。”
“杰奎琳,我们要举办一场小型派对,我们需要一些帮助。”
像拉尔斯·奥尔赫姆这样的常客很清楚在电话里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需要,他们绝不会选择错误的措辞。
“你需要多少?”
“七八个。要优质的!”
“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没有,不过你知道的,我们需要达成完满的结局。”
“好的。地方在哪儿?”
“我会发短信告诉你的。”
杰奎琳挂断电话后微笑了一下。“完满的结局”,这是她们从那些亚洲来的三陪小姐那儿学来的,当她们询问主顾们是否需要高级按摩时,就会用“完满的结局”这个词组来替代。
“拿铁咖啡”需要一些能提供“完满的结局”的甜美女孩。
这完全没有问题。
***
阿茨凯晚上回家时状况非常糟糕,他的身体受到了重创。这个十岁的男孩在弗莱明斯伯格住宅区高耸的大楼之间穿梭着,他尽量避开街灯,走在道路的阴暗处。他把自己的滑板夹在腋下,走路时一瘸一拐。他的疼痛来自于被衣裤所遮挡着的身体,他身体的很多部位受到了连续的殴打。他觉得无比孤单,这时那些想法又浮现在了他的脑子里——是跟他父亲有关的,一个不存在的父亲。他母亲从来没有谈论过跟他父亲有关的任何事情,不过他知道父亲一定就在某个地方。所有的孩子肯定都有一个父亲,不是吗?
他暂时摒弃了这些想法,紧紧地握住了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他知道妈妈在哪里工作,而且他也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不久前,在一场足球比赛踢完后,学校里一个比他年长的男孩告诉他:
“娼妇!你妈妈是娼妇!”
阿茨凯不明白“娼妇”是什么意思。回家后他在网上查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当然,是他独自一人待在家里的时候。
他把妈妈去工作之前为他储存在冰箱里的那罐冰水一饮而尽,然后他就上床睡觉了。
他的脑子里一直想着妈妈。
也许他能想办法帮她挣钱,这样她就不用再做那种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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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斯蒂尔顿奶酪是世界三大蓝纹奶酪之一,味道比较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