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犯罪调查小组C座大楼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个女人叉起一大块杏仁蛋白糖霜奶油夹心蛋糕,将其放进涂着艳丽口红的嘴里。她留着绒卷的灰白头发,而且“体积很大”。这话是有一次从她丈夫口里说出来的:“我妻子体积很大。”意思是她的身体非常胖大。这件事有时候会令她感到很痛苦,有时候又觉得不痛不痒。起初她还努力地想让自己变瘦一些,可是一段时间后几乎没什么效果,于是她干脆欣然接受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现在她正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偷偷地吃着一块糖分充足的奶油夹心蛋糕,同时心不在焉地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马格努森世界矿业公司在海外被评为“年度最佳海外瑞典公司”。
“今天这条新闻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强烈抗议。该公司因其设在刚果的钶钽铁矿的开采方式而受到了严厉批评。下面播报的是该公司总裁柏迪尔·马格努森给批评者们的公开答复……”
正在吃蛋糕的女人关掉了收音机。她知道柏迪尔·马格努森这个名字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起失踪案有关。
她的视线移到了办公桌边缘的一幅肖像上,那是她最小的女儿乔琳娜。女孩正对着她微笑,可是笑容有些独特,眼神也有些迷离。乔琳娜患有唐氏综合征,现在已经十九岁了。我亲爱的乔琳娜,这个女人想道,你将来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她正要伸手去叉最后一块蛋糕,突然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她飞快地将蛋糕推到桌面上的档案盒背后藏起来,然后转头对着门说道:
“请进!”
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探进头来张望着。当她看着你时,她的左眼与右眼并不完全在同一水平线上——她略微有些斜视。她的头发被随意地给成了一个黑色圆髻。
“请问你是梅特·欧诺沙特女士吗?”年轻女人问道。
“你有什么事吗?”
“我可以进来吗?”
“你有什么事吗?”
年轻女人无法确定对方重复问这个问题的意思是说她可以进来还是不可以进来。门半开着,她就一直站在门框边上。
“我叫奥莉维亚·朗宁,我是警察学院的一名学生。我想找汤姆·斯蒂尔顿。”
“为什么?”
“我手头的研究项目跟他所负责的一起案子有关。我有一些问题想要咨询他。”
“什么案子?”
“是1987年发生在诺德科斯特岛的一起谋杀案。”
“你进来吧。”
奥莉维亚走进办公室,关上了身后的门。在梅特的办公桌前摆着一把椅子,不过奥莉维亚不敢坐下去,因为对方并没有请她坐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女人不仅身型胖大,而且有一种极其威严的仪态。
她就是侦缉总督察梅特·欧诺沙特。
“你刚才提到了研究项目,这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们回顾以往一些谋杀案的调查情况,并试着研究在今天的条件下,用现代化的破案手段,看能不能得出一些不一样的结论。”
“是为了锻炼你们侦破悬案的能力吗?”
“差不多是这样吧。”
整个房间陷入了沉寂。梅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藏在办公桌角落里的那块蛋糕。她知道如果自己让年轻女人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的话,对方就会看到她的蛋糕,于是她索性让对方继续站着。
“斯蒂尔顿已经离职了。”她直截了当地说。
“噢,这样啊。他是什么时候离开警队的呢?”
“这有什么要紧吗?”
“不是的,我……呃,不过虽然他离职了,但他或许也能回答我的问题。他为什么要离职呢?”
“出于个人原因。”
“那他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呢?”
“我不知道。”
这跟艾克·古斯塔弗森的回答别无二致,奥莉维亚心想。
“我还想问的是,你是否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梅特·欧诺沙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奥莉维亚。她所传达的信息非常清楚:在她看来她俩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唔,还是谢谢你。”
奥莉维亚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朝门边走去。快要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梅特。
“你的下巴上沾了一点像是奶油一样的东西。”
说完她迅速走了出去,随手将门关上。
梅特赶紧用手擦了擦下巴,抹掉了沾在上面的奶油。
真是恼人。
不过也有些好笑。今天晚上,梅特的丈夫马尔腾一定会因此大笑一番,他喜欢看到别人受窘的时刻,包括自己的老婆。
现在她因奥莉维亚在寻找汤姆一事而有些不悦。她很可能根本就找不到他,可是只提及他的名字就抚乱了梅特的心绪。梅特很不喜欢别人搅扰自己的思想。
梅特具备善于分析问题的天赋。她是一名优秀的侦查员,有着超群卓绝的智商和令人钦佩的同时处理好几件事情的能力。这样说绝非吹嘘,正因为她所具备的这些特质,才让她坐到了今天这个位子上。她算得上是瑞典国内经验最丰富的谋杀案调查员。当那些与她相较略显软弱的同事们纷纷陷入与正事无关的情绪中时,这个女人却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
梅特从来不会受任何情绪干扰。
然而在她头脑中有一小块区域是个例外,那块区域极少发挥作用,而每当其开始发挥作用时,几乎总是跟汤姆·斯蒂尔顿有关。
奥莉维亚离开了梅特的办公室,她有一种感觉……嗯,是什么感觉呢?她自己也说不清。似乎那个女人不喜欢被问及关于汤姆·斯蒂尔顿的事情,那么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很多年里汤姆一直都在负责诺德科斯特岛谋杀案的调查工作,后来他们终止了调查,而他现在又离职不干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一定能凭一己之力找到汤姆的。或者,既然情况这么复杂,她也可以干脆不再去管这起案子。可是她不会这样做,起码现在还不会。奥莉维亚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既然自己现在还待在警察总局,那么仍然还有一些办法可以打探信息。
其中一个潜在的信息来源是维尔纳·布罗斯特。
她沿着一条沉闷的办公走廊一路小跑,前方那个男人越来越近了。
“请等一等!”
男人减慢了步速,转过身来。他接近六十岁,正准备去补吃延迟的午餐。看上去他的心情不怎么好。
“什么事?”
“我是奥莉维亚·朗宁。”
奥莉维亚已经追上他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她跟人握手时总是很有力量,她不喜欢跟刚出炉的丹麦甜糕饼一样的东西握手,而维尔纳·布罗斯特却像极了丹麦甜糕饼。他刚被任命为斯德哥尔摩悬案调查小组的领导,是一名经验丰富的侦查员,脸上带着得当的愤世嫉俗的神态,总体看来是一名好公务员。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工作是否会涉及到海滩上的谋杀案。”
“海滩上的谋杀案?”
“就是1987年发生在诺德科斯特岛的那起谋杀案。”
“这跟我的工作没有关系。”
“你了解这起案子吗?”
布罗斯特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莽撞的年轻女人。
“我对它非常了解。”
奥莉维亚顾不得考虑他那明显戒备的语气。
“那你为什么没有继续调查这起案子呢?”
“它不具备可及性。”
“……可及性?这是什么意思……”
“小姐,你吃过午餐了吗?”
“还没有。”
“我也没有。”
维尔纳·布罗斯特迈开步子,继续朝警局大楼里的员工餐厅走去。
别摆架子了,奥莉维亚心里说道,她有理由感觉出对方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姿态。
不具备可及性?
“你说它‘不具备可及性’是什么意思?”
奥莉维亚跟在布罗斯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他像个严格按程序运作的机器人一般走进餐厅,轻车熟路地将食物和一罐啤酒放在餐盘上,然后继续保持着雷厉风行的架势找了个座位。他坐在一张小餐桌旁全神贯注地吃着自己的食物,而奥莉维亚则坐在他对面。
她很快便意识到这个男人急需补充食物——蛋白质、热量和糖分,这对他来说显然是个重大问题。
她决定等他吃完了才开口说话。
她并没有等太久。布罗斯特以惊人的速度吃完了面前的食物,继而靠在椅背上轻轻打了个饱嗝。
“你说它‘不具备可及性’是什么意思?”她再次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正当理由来重新展开调查。”布罗斯特说。
“为什么呢?”
“你对办案查案的了解有多少?”
“我在警察学院上学,现在是第三学期。”
“也就是说,你知道得并不太多。”
不过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他的口腹之欲已经得到了满足,可以跟她聊一会儿天,没准他还能说服她招待自己就着咖啡吃一块薄荷饼呢。
“如果我们要对这种已关闭的案件重新展开调查,必须达到一个最基本的要求:我们能采用一种他们先前没法采用的调查方法。”
“DNA检测?地理分析?新的证词?”
看来她对这个的确还是有一些了解,布罗斯特想道。
“没错,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或者是一些新的技术证据,或者是我们能找到一些他们在过去的调查中所忽略掉的东西。”
“以前你没有参与过那起海滩谋杀案的调查吗?”
“是的,我没有。”
布罗斯特笑了笑。奥莉维亚也报之以微笑。
“你想让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吗?”她问他。
“好呀,那敢情好。”
“你还想吃点什么吗?”
“薄荷饼配咖啡应该不错。”
奥莉维亚很快就回来了。她把咖啡放到桌上之前就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这起案子之前是由汤姆·斯蒂尔顿负责的,是吗?”
“没错。”
“你知道我能在哪里找到他吗?”
“他已经没在警局工作了,好几年前就离开了。”
“这我知道,那么他还在斯德哥尔摩吗?”
“我不知道。有一阵子我听到有传闻说他出国了。”
“哦,这样啊……唉,那么要找到他就很难了。”
“的确如此。”
“他为什么要离职呢?他的年龄并不算大,是吗?”
“对呀。”
奥莉维亚觉察到布罗斯特搅拌着自己的咖啡时明显是在回避她的目光。
“我真的很好奇,他为什么要离职?”
“出于个人原因。”
也许我应该就此止步了,奥莉维亚心想。个人原因不属于她的调查范畴,再说这与学院的项目也没有任何关联。
不过奥莉维亚毕竟是奥莉维亚。
“薄荷饼好吃吗?”她问道。
“非常好吃。”
“个人原因具体是什么呢?”
“难道你不知道‘个人’是什么意思吗?”
看来薄荷饼还不够美味,她想道。
奥莉维亚走出位于波尔赫姆斯大街的警局大楼。她觉得很生气,她不喜欢四处碰壁的感觉。她进到自己的车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了一个搜索网站,然后输入了“汤姆·斯蒂尔顿”。
屏幕上列出了一系列文章。除了其中一篇文章之外,其他的都或多或少跟警方有一些关联。那篇文章讲述的是1975年发生在挪威海岸一座石油钻井平台的火灾,一名瑞典人在火灾中救下了三名挪威石油工人,被人们誉为英雄。英雄的名字叫汤姆·斯蒂尔顿,事发时的年龄是二十一岁。奥莉维亚将这篇报道下载到电脑上,然后开始在所有的信息注册网站搜索“汤姆·斯蒂尔顿”。瑞典黄页网站Eniro.se上没有,公民信息注册网站Birthday.se上也没有,她搜遍了自己知道的所有网站,甚至还去国家车辆注册网站上搜索了一番,结果也是一样。
这个人并不存在,或者已经“人间蒸发”了。
也许他真的出国了?就像布罗斯特所提到的那样。此刻他可能坐在泰国的海滩上,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对着几名喝得醉醺醺的性感女郎夸耀自己以往调查谋杀案的经历。或者情况并非如此。也许他有别的性取向?他是同性恋者吗?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起码他从前不是那样的。他与同一个女人维系了长达十年的婚姻。他的前妻叫玛莲娜·博格伦德,此人是法医界的通才。奥莉维亚最终在税务机关的婚姻登记网站上找到了有关斯蒂尔顿的列表信息。
网站上有他的地址,但没有电话号码。
她记下了那个地址。
***
差不多是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哥斯达黎加的一个沿海小村庄里,一名老年男子正在为自己的手指甲涂上透明的指甲油。他坐在一栋不同寻常的房子的露台上,他的名字是博斯克斯·罗德里格斯。他所处的位置极佳,既能看到一侧的大海,也能望见另一侧依山而上的热带雨林。他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与众不同的房子里。过去人们都知道他是“来自卡布亚的酒吧老板”,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定义他的身份的。他很少去圣特雷萨村,他的老酒吧就在那里。他认为那个地方已经失去了它的灵魂,很可能是因为蜂拥而至的冲浪爱好者和游客抬高了当地的物价。
当然也包括水的价格。
博斯克斯微微笑了笑。
外国人总是支付惊人的高价购买装在塑料瓶子里的水,喝完后随意地把瓶子扔掉。
后来当地人张贴了许多告示,促请每个人保护环境。
不过在马尔派斯村的大个子瑞典人可不是这样的,博斯克斯心里想道。
完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