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周要应酬朱祐樘一家子的妇孺。
下午天黑之后他才跟着朱祐樘又回到乾清宫,此时朱祐樘喝了两杯酒,脸色红润带着几分醉意,却是让戴义将之前不好意思拿出来的一堆奏疏,展现给张周看。
“秉宽,朕都不想跟你提这些,这两月九边用兵甚多,但多也是出自朕意,朝中不通晓其意的人便接连上奏质疑,烦不胜烦。你看看。”
随即他让戴义把奏疏拿了几份给张周看。
其实张周不看也大概知晓。
从偏头关用兵,再到如今辽东用兵,都是皇帝听了他的意见之后自作主张,在出兵策略上与朝臣近乎毫无关系,文官觉得皇帝屡屡跳过朝堂办事,无论皇帝的事做得对错,他们都会进言质疑,劝谏皇帝要规正心态多参详大臣的意见等等。
本身偏关用兵和辽东宁远用兵也有“偏颇”的地方。
偏头关被王越炸得不成样子,宁远则是皇帝派了三个在军中极有争议的人去带兵,还是防备朵颜三卫主动突袭……怎么看都不是正常的调兵遣将。
张周道:“陛下,是臣造成这一切,给陛下添堵。”
朱祐樘借着一点酒劲,很松散坐在椅子上,摆摆手道:“这与你无关,伱一直都是在为朕,为大明,没有任何的过错,为何要跟朕认错呢?”
戴义笑道:“是啊张先生,是那些臣僚不谙世事,到现在您的提议,可是让大明九边各镇都安稳,将士们也上下一心。”
是吗?
张周差点想说,这是忘了在偏头关一战之后,达延汗和朵颜三卫仍旧敢来犯境,还掠夺人畜的事了吧?
“陛下,若是大臣对此有何意见,不妨由臣去面对,为他们答疑解惑,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张周不能不识趣。
皇帝既然跟他提了这件事,那皇帝就有让他来出谋划策的意思。
其实这种事要解决起来很简单,那就是找个“懂行”的人去跟那些大臣解释一下,不管懂行人所说的理论,是否能为那些大臣所接受,至少在转移矛盾这件事上,效果是很显著的。
现在那些大臣都把目标对准了“刚愎自用”的皇帝,如果他张周出去跟大臣争论一番,大臣肯定就把矛头对准他了。
朱祐樘道:“秉宽你别误会,朕没有让你去给那些臣工答疑解惑的意思,而且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的。”
张周笑道:“事在人为,如果这一切都是臣所造成,而臣却又一直回避不出的话,他们更会觉得陛下包庇于臣,对臣的态度也会更加不善。陛下不是还说,想让臣以后好好当官?”
你这个当皇帝的,又没隐藏我这个当臣子的存在,那些大臣就算现在目标是你,难道他们不知道背后是我在出谋划策?
你还说要好好帮我当官,你对我偏袒的态度,才是影响我仕途前进最大的“阻力”。
当然这股阻力只是相对那些文臣的态度而言,换个角度说,傻子才不要皇帝的绝对信任。
管那些文臣怎么想呢,那些文臣的意思就是,任何冒头的文官不管对错都要打压,一切都要按照他们论资排辈的规矩来,如果按照他们的标准,我在官场不混个二三十年,休想成为大明的顶梁柱。
跟文臣玩?
开玩笑。
有皇帝和太子绝对信任的,还跟那些文官一起玩的,才是想不开。
戴义见朱祐樘有犹豫之色,进言道:“陛下,奴婢也觉得张先生言之有理,不如……让他去试试?”
朱祐樘思忖之后,勉强点头道:“那好,明日一早你入宫来,跟他们谈谈此事,你放心,如果他们有为难你的,朕也不会坐视不理。”
……
……
张周觉得自己,要去舌战群儒了。
作为一个新科进士,跟大臣们做朝堂上的争辩,并不是
挑战性还是很高的。
当晚回到家时,蒋苹渝还在教两个新丫鬟做事,两个新丫鬟名叫秋分和冬至。
一下就把春夏秋冬都凑齐了,再加上王明珊带过来的两个丫鬟,张周府上已经有六个能干活的女人,再加上护院什么的,人口也直逼二十人规模,这还不算外面帮忙守夜看家护院的锦衣卫。
“老爷,您喝酒了?”蒋苹渝接过张周的外衣,便感觉有酒气。
张周笑道:“中状元之后,应酬很多,白天是恩荣宴,下午又去宫里陪陛下、皇后和太皇太后,只是小酌几杯,没有什么醉意。”
以为人人都像你爹那样,是个酒缸?
蒋老头跟我喝酒的时候稍逊一筹,但在外面随便一个人都能被他喝倒,这货为什么喜欢来跟我喝酒,那还不是因为他
“早点睡,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宫里。”张周道,“陛下还赐了我一身朝服,正六品的史馆修撰,以后就是翰林院的官了。”
蒋苹渝欢喜道:“那老爷就正式当官了?这叫大登科。老爷不是说还要小登科?这两天妾身已教了王家妹妹不少的事情,她今晚已在房里等你了。”
“这个……”
张周这才想起来,先前是提过要大登科后小登科的事。
可今天这么多事忙着,哪还记得?再说明天一早就要去皇宫舌战群儒,今晚如果再忙碌到很晚的话,睡不好明天一早没精神,万一在跟人唇枪舌剑的时候脑袋思路跟不行,哑火了怎么办?
“哎呀,夫人啊,你也是好奇怪,为什么要把自己相公往别人的绣榻上推呢?”张周感慨道。
蒋苹渝瞪大眼。
丈夫今天是转性了?这种事居然来问她?
张周笑道:“今天太累,事就先放到明天吧。她明天……应该方便吧?”
“应该,没什么问题。那老爷明天可要早点回来。”蒋苹渝嘱咐道。
“嗯,完事我就回来,争取中午就回来,到后天一早我哪都不去,练体操这种事,不勤快点怎么行?”
张周突然又信心满满起来。
虽然今晚不能做太操劳的事情,但还是要抱着自家夫人好好睡一觉的,有高床软枕温香满怀不享受,简直是愧对穿越一场啊。
……
……
翌日清早。
张周就换上自己的新朝服,带着王明珊出门了。
王明珊对于昨夜被张周放鸽子的事一点都没有介意,就算是蒋苹渝和韩卿最近对她一番指点,她也没明白过来这对她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不就是睡觉吗?
在哪睡不是睡?怎么睡又不是睡?
都被祖父和父亲送到张家来了,难道在绣榻上休息,还会比每天在张周屁股后面跟进跟出更累?
皇宫内。
奉天殿前,众大臣早早便入宫,本来他们也不知道今天朝堂上会发生什么,但等他们看到张周在萧敬的引路下抵达,而张周还穿了一身本该等过两日才会赐的官服时。
他们中有的人似乎意识到,今天朝议不会太简单。
“秉宽啊,又见面了!”
张周立在文官那边,显得形单影只,能到奉天殿来议事的文臣,都会有意跟他隔开一段距离。
但武勋那边就没什么避讳了,张懋更是很热情把张周招呼到武勋那边,还给周围几个勋臣做了引介。
“秉宽可是能人啊,大明的状元,三元及
张懋吹捧起人来,一点都不觉得脸红。
而武勋那边则似乎都觉得张懋说得很有道理,点头应是甚至是在帮衬几句的很多,这就让不远处那些文官听了很不是个滋味。
感情我们眼中的沙子,在武勋那边就是金疙瘩?
……
……
朝议开始。
张周不出意外的,仍旧是立在文臣最末尾的位置,是跟着六科的几个都给事中一起站。
朝议开始所议的内容,涉及到各地的王府、天灾人祸,还有地方上奏报有关的盗寇劫掠等事,六部的棘手事情,都先放到了
朝议过了中段。
由朱祐樘亲自提出有关九边用兵的议题。
“……到己未年后,正月里朕让王威宁于偏关备战,二月偏关一战,狄夷各路犯境本已开始消停,却是在进入三月之后,朵颜三卫和鞑靼小王子仍不思臣道,接连有寇边扰民之举,朕于这两月对九边各处多有调遣和布防之事,诸位卿家多有质疑……”
在场的大臣心说,不用陛下您来替我们总结。
您只要说,以后都听我们的,按照我们的规则来,那就没人质疑你了。
你听我们的,我们还要质疑,那意思是我们自己质疑自己?
朱祐樘道:“朕对于用兵之事,不想解释太多,有些事涉及到天意,朕也不知是否该提前泄露。朕特地叫了新科进士张周,有些事他参与其中,尤其是偏关捷报,他居功至伟,你们有疑惑便问问他吧。”
“哗。”
皇帝的话音落,朝堂瞬间炸开锅。
皇帝不亲自解释,居然让我们去问张周那小子?
难怪这小子今天会出现在朝堂,感情今天他是来当皇帝“挡箭牌”的?
这边众大臣还在私下里议论纷纷,而张周则在诸人的目视之下,从文官队伍的最后一排走出来,缓缓走到奉天殿大殿的前面,左右分别是刘健和张懋。
“臣参见陛下。”张周道。
朱祐樘笑道:“张卿家,你不必拘礼,今天有些事,由你来跟诸位臣工说说,朕其实有些地方也不是很明了。就当是一并答疑解惑了吧。”
“是。”
张周先拱手恭敬应了。
随后才侧过身看着在场的文官。
他不需要看武勋,光从张懋等人先前对他的态度,他也看出来了,朝堂上武勋参政议政的权力还不如他呢。
弘治年间,勋贵在朝堂上都快活成狗了,指望他们出来挑大梁?
张周清了清嗓子,以不卑不亢的平和语气,朗声道:“在下自知才疏学浅,才学见地不能与诸位阁老、部堂相提并论,但对于用兵之事也有自己的一些见解,若诸位有何疑惑之处,在下尽自己所能,为诸位说明情由,但若有涉及到天机大事的,无从解释清楚的,也请诸位见谅。在下先在这里有礼了。”
光从这开场来说。
连一些喜欢挑剔的人,诸如谢迁等,也觉得张周还挺“识相”。
居然知道先跟我们认错,说明自己才疏学浅。
但你这小子怎么看,都好像是在跟我们耀武扬威的啊。
我们觉得你是,你就是!少他娘的解释!这叫刻板偏见,种下的因就该有今天的果,你一时半会是改不了了!
谢迁伶牙俐齿,先笑着问道:“天意?你是说,你在用天意辅弼陛下,打理朝事吗?”
谢迁一看就是诡辩的高手,他上来不问什么辽东战事,先抓着张周说话字眼中有关“天意”的说法,把张周帮皇帝出谋划策,说成是以方士之言蛊惑皇帝的奸佞之举。
张周笑了笑。
辩论会,不问事由结果,只先定立场,先给扣帽子,果然是诡辩的
这就好像是大学校园内的辩论会。
不过他张某人作为教育工作者,以前这种辩论会都是主办方和发起人,今天自己要下场辩论了。
对手嘛……看起来挺强。
但如果是相比于未来信息爆炸时代所培养出来的辩论高手,孰强孰弱还真不一定。
张周心里在笑。
谢阁老,你哲学思辨的书看过几本?存在主义、唯物主义、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理论学得怎么样?
“是的谢阁老,你说的没错,在下就是在用天意为陛下献策,怪力乱神的事也谈过不少,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天意是否真的会兑现,所以有时候想起来,心中也很惶恐,生怕哪一步走错了,容易万劫不复。”张周语气淡定跟谢迁道。
“嗯?”
谢迁也听蒙了。
这小子……
就这么承认了?
我这舆论的上风占得也太轻松了吧?这小子这是要认输吗?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你都不懂?
拿天意辅佐治国,你是想让别人不知道你是个佞臣?
张周趁着谢迁始料不及,还在那琢磨张周这话是什么用意时,又转身朝朱祐樘郑重认错道:“陛下,臣总是以天意建言,甚至连用兵之事也多有涉及,或有祸乱朝政之嫌,还望陛下恕罪!”
认错了?不对,这是认罪了?
这……
谢迁再懂得辩论,也对眼前的事有点始料不及。
朱祐樘则笑道:“张卿家,你不必自责,天意本就存在,不然为何自古以来君王治事、臣子言事,多都以天道而论?况且从你为朕进言开始,你所预言之事,未有一件未曾兑现的,无论是天意或者人心,你都能做到洞若观火,若这都要怪责于你的话,那朕实在就太过于昏聩了!”
谢迁听到这里。
便不由闭上眼,心中叹息一声。
没料到这一点啊。
看起来
不然为何在清宁宫灾之后,朝中光以灾情言事的奏疏,就有几百份,甚至他们这些大臣还以触怒上天为由,要请辞呢?连皇帝都要因为清宁宫的火灾下罪己诏。
大家都不信,还用搞这种事?
这种事不管你大臣信不信,或者是皇帝信不信。
主要是黎民百姓相信。
现在更可甚的是,但凡是张周说的,皇帝也深信不疑。
气不气?
“谢阁老,您担心得也对,在下的确没有把握每件事都能言中,所以在下也跟陛下提过,若是有哪件事未能言中的,也请陛下恕罪。而在下因天意而进言九边用兵之事,也从来不是轻兵冒进或是做出主动出击之举,而偏头关一战……战局有些失控,那也是威宁侯自行决定战略的结果。我可没让他把城关给炸了!这跟我没关系啊。”
张周一边在承认自己就是个进言的方士,一边却还在为自己推卸责任。
谢迁一时也没搞清楚,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套路?
为什么跟这小子争论,让人有种忍不住想打人的冲动呢?
这说话的口气……那惹人嫌的姿态,还有那很不客气直面问题的方式……懂不懂什么叫中庸之道?有些事情和立场,你不该有所回避的?
朱祐樘道:“这点,朕也可以为张卿家作证,当时张卿家只提出二月中,鞑靼或会犯境于偏关,还提供了威武天火药,工匠和制造天火药的材料,是由王威宁亲自带去偏关,至于如何用兵,张卿家并未过多参与,当时他还在贡院中。”
这就更让谢迁无力。
张周在这里耍枪,皇帝却在背后力挺。
辩论公证人和裁判都站在张周那边……难怪这小子可以不按套路出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