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敬的话说到这里,赵福生几乎已经有八成把握武立人一家是出事了。
村子并不大,仅有一百多人,村长武立人一家就占了村中人口的十分之二还有余。
这样一家人出行,哪怕再是轻车简从,也不可能完全避开人耳目。
既非夜晚出门,白天又没看到行踪。
“本该人就在家里,却偏偏武家人又凭空失踪——”
室内一片安静,唯有赵福生拿着手里卷好的卷宗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极有节奏的声响。
她的声音在这有节奏的敲击声里,显得沉稳、冷静且有条不紊,与她时而展现出来的强势与作死、胆大且有些冲动的形象又截然不同。
范必死在这样的情况下略微有些走神,他想起了赵福生冷静镇压赵氏夫妇、逼迫自己祸水东引、火烧纸人张及办要饭胡同鬼案之中展现出来的非凡特质,再与此时的赵福生形象相结合。
他心生纳闷:赵福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怔愣之际,他听到赵福生又道:
“我假设门窗是从内拴上,而武大敬等人在破门而入之前,武立人家门窗完好无损,此时武家数十口离奇失踪,显然就不正常了。”
这种情况确实有诡异,赵福生再结合自己及众人先前记忆受到干扰之事,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此案没有出现厉鬼,可处处却都透出诡异气息,确实可能与鬼有关。”她将卷宗一握:
“既然是这样,反正我近来没有事,便干脆去武安乡狗头村一趟。”
说完,她转头看向范必死:
“将张传世叫来,让他收拾一些行礼,随我同行。”
她倒是雷厉风行,一说要走,便半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庞知县等人此行前来压根儿没有指望说服她立即再办鬼案,甚至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却没料到自己这一行人刚刚一提出话茬,赵福生立即便应准。
众乡绅脸上是又惊又喜,又隐约有些不可思议,还夹杂着一丝迟疑:
“大人,您、您真的要去?”
“是啊。”赵福生点了点头,紧接着就看庞知县等人面面相觑,众人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她笑而不语,一眼将这群人心中的想法猜透。
当日自己许诺要办鬼案后,这些人对她并不信任,今日带武大敬上门,恐怕也不是为了真的要办鬼案,而是想要借此试探自己的态度。
一旦自己答应了要办鬼案,庞知县等人心中有了底,恐怕便舍不得她出行了。
果不其然,她话音一落,众人顿了片刻,一个手拄着拐杖的乡绅便率先开口:
“大人——我们倒觉得这个事情不急于一时。”
有了人先发声,庞知县松了口气,也接连附和:
“是啊。”他说道:
“这件事情确实有诡异,但是人、是鬼办案如今尚不清楚。”
说完,他双掌纵横交错一拍,面露懊悔之色:
“都怪下官没有提前查探清楚,不如这个事情交给我来办,我先派差役前往狗头村,详查武立人一家失踪一案,确定与鬼有关后,再由大人出马如何?”
他说得冠冕堂皇,其余几人都点了点头。
范必死面色冷淡,仿佛像是没听到几人的商议一般。
万安县中这些人虽说有头有脸,可赵福生如今展现出非凡的能力,她才是万安县的灵魂领头人物。
如果她不想去狗头村,这些人劝不去;而她如果想去狗头村,这些人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
武大敬面色忐忑,听这些‘大人物’们左一言、右一语的劝说。
他屁股后面似是痒极了,不知是不是这新穿的衣裳压在箱底放久了,长了虱子的缘故,他穿在身上十分扎人。
虽说当着众人的面抓痒不太雅观,但他实在忍不住,便偷偷将手放到背后,抓着衣裳用力搓了两下后背。
那衣裳粗砺,大力磨蹭皮肤后有些火辣辣的,他这才解了痒,略略觉得舒服了很多。
就在武大敬抓背时,范无救已经领命出门喊了张传世过来。
这老头儿从得知自己要陪同赵福生办下一桩鬼案时,便已经胆颤心惊,成日魂不附体。
这一天听说庞知县领了一众乡绅前来镇魔司,他顿时既怕且怒,一路骂骂咧咧过来,在心中将庞知县等人诅咒得体无完肤。
但他往门口一站时,就听到庞知县等人劝说,心中不由一喜,弯折的背脊都一下挺直了许多,正欲说话,就听赵福生道:
“不用了。”
她沉声道:
“这桩案子我已经有了些眉目。”
“眉目?”那最初说话的老乡绅闻听此言,一脸茫然:
“什么眉目?”
武大敬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明明事情就是武立人一家失踪,他却偏偏先说武大通外出打工发财,后又提武立人儿子很多,末了再拐到乡里两个村民吵嘴,简直是分不清先后主次。
“赵大人——”那乡绅拉长语调:
“赵大人有心为我万安县办鬼差,这是万安县的福分,但这刁民说话颠三倒四,全没章法,要按我说,赵大人不如还是留守万安县中静观其变——”
“是啊、是啊。”庞知县等人齐声应和。
张传世也夹在众人中间偷摸出声:
“是啊!是啊!是啊!”
赵福生皱了下眉:
“我已经决定要去武安镇狗头村一趟。”
庞知县就道:
“赵大人治理了要饭胡同鬼祸,已经使用了厉鬼力量。”
“两次了……”张传世幽幽的道。
众人神色一凛,庞知县又苦口婆心的劝:
“赵大人还是要保重身体,不要被厉鬼掏干了精魂——”
赵福生被这些人逗笑,故意道:
“你们的意思,以后我不办鬼案?”
那怎么行?!
众人语塞,唯有张传世一脸窃喜。
“……就是再办鬼案也不要急于一时,再将养一些时日。”乡绅们再道。
“不要再说了!”赵福生沉下脸,拍桌而起:“我说了,我已经决定了要去狗头村,不是和你们商议,是通知你们。”
她态度强势,一位乡绅情不自禁失望道:
“您要走了,那万安县城中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赵福生淡淡的道:
“我守护的是万安县,要维护的是一县安危,不是你们的私人护卫。”
赵福生发现自己太有素质,她之前表现和气,是相互尊重,但这些人蹬鼻子上脸,竟有得寸进尺的架势。
她沉下脸说话,其他人顿时醒悟过来她是驭鬼之人,顿时不敢再出声。
“武大敬留在这里,其他人回去,范大哥替我收拾一些行装,张传世准备马车——”
张传世一听自己被点名,脸‘刷’的惨白,想要说话,被范必死一把架了出去:
“老张快些行动。”
“我不想去——不想去——赵大人饶命——饶命——呜啦——”后面似是被人捂住了嘴,只听‘吱哇’两声后再没有声音。
其他人见赵福生沉了脸,不敢再惹她生气,也忐忑不安的相继离去。
厢房内人很快走了个精光,只留了武大敬匍匐在地。
赵福生重新坐回椅子上,她目光落到手里的卷轴上。
这桩鬼案可能涉及一些诡异的力量。
武大通的小儿子有问题,众人对‘他’存在的记忆似是模糊,哪怕前一刻听到,很快也会忘记。
就算她驭使了厉鬼,但她也会受到这种力量的干扰。
想到这里,赵福生似是头皮又有些轻微发痒,她伸手挠了两下才舒服了一些。
她重新将思绪关注到武大通的‘儿子’身上,如果连她也会遗忘一些东西,那么她得需要有个媒介时时‘提醒’自己。
这种时候受到了诡异力量干扰的‘人’是最不可靠的,唯有物件最真实。
她目光落到卷宗之上,那里面夹了一小块皮痂,这是她想到武大通的儿子后撕下来的。
借由这一点关联,她就不会忘记武大通的‘儿子’!
想到这里,赵福生将卷宗收了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另一只袖口里。
……
不知范必死和张传世说了什么,等赵福生出来时,这老头儿已经如同赵福生先前吩咐的一样,套好了马车,等她出行。
简单的行李已经收拾好。
这一趟鬼案不知要办多久,但根据要饭胡同案子的解决时间,范必死提前准备了三天的干粮,还有一套她的洗漱用品。
“镇魔司的事务交给你们,如果有鬼案,收集线索,找到相关干的人,等我回来就行。”
她冷静吩咐范必死。
一旁范无救欲言又止,但在哥哥警告的目光下不敢出声。
赵福生说完这话之后,也没多的话说,示意武大敬上车指路,自己也跟着上了马车,张传世一抖缰绳,喝斥了一声,马儿提步,拉着车子前行。
等马车驶离镇魔司大门,忍了多时的范无救才问:
“哥,你觉得福生她——”
“不要想太多,做你的事。”范必死打断了他的话:
“我觉得她能死能活没有用,只看最终结果就行。”他平静的道。
范无救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另一边,马车一路疾驰,赵福生问武大敬:
“狗头村离此有多远?”
“回大人的话。”武大敬瘦小的身体缩在角落之中,听到赵福生问话,连忙打起精神回应:
“如果走路,这可不近。我三天前进镇报案,镇上老爷带我入城,是坐的牛车——”他说到这里,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我估摸着进城可能了五、六个时辰,若是走路,我估计至少怎么也要一天一夜。”
“至于这一趟路有多远……”
他露出为难之色:
“……我也不知道。”
说完,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赵福生脸色,见她没生气,再道:
“至于从镇上回乡,走路就快了,两个时辰足矣。”
赵福生点了点头。
她再次细理这一趟案件的线索,武大敬不敢出声。
好一阵后,她突然开口发问:
“你刚刚提到武立人家前不久办了一场丧事。”
武大敬突然听她说话,连忙抬起了头,赵福生问他:
“谁死了?”
他伸出左臂绕到自己右腋下抓了两下,道:
“前不久,我那老伙计刚去世。”
他抓得不过瘾,不着痕迹的以后背在马车厢壁上蹭了两下。
张传世偏了下头,眼角余光恰好看到这一幕,露出嫌弃似的神情。
“说清楚些。”赵福生吩咐道。
“是。”武大敬连连点头:
“前不久——”他说到这里,见赵福生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连忙又改口:
“大半个月前……”
“到底多久?”赵福生打断他的话,询问了一声。
武大敬额头现汗,努力回想了半天,突然似是想起来了,眼睛一亮:
“是七月二十一号的事。”
至今已经八月十七号,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时间。
“七月二十一号那天,武大通去世。”他确定时间后,长松了口气。
赶车的张传世也在竖着耳朵听两人对话,听到这里,不由插嘴:
“你俩同村,又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应该不错,怎么他的忌日你都记不清楚的样子?”
张传世看不惯这老头儿,说话时带着嫌弃的恶意。
这一趟鬼案他很不想出行,虽说赵福生一早就点了他的名,但张传世心中还是想着能拖则拖,以求一线生机。
哪知这武大敬突然出现报案,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自然令他对这老头儿恨得咬牙切齿。
他不敢怨恨赵福生,只好对武大敬阴阳怪气。
面对镇魔司的‘大人物’,武大敬可不敢生气,陪笑道:
“是是是,我年纪大了,确实记忆力大不如前。”
赵福生没理睬这两人的对话,她的心思放到了武大敬的记忆不佳上。
张传世虽说是心中有气才出言插话,但他这句话却说对了:武大敬的记忆又出现了问题。
这老头儿是村老。
他的年纪在此时已经算是高寿,在村中威望不小,所以才会被村民推举出来向镇上报案。
可以看得出来他并没有老糊涂,进了镇魔司后还能与人对话。
虽说提起案子时确实讲话没个重点,可该说的事仍是说了——至少赵福生从他的话中已经提炼到了许多有用的讯息。
也就是说,这武大敬还并没有到老糊涂的地步,可他提起两桩事时,记忆却出现了混差,似是意识受到了干扰的样子。
一是武大通的儿子。
二是武大通之死。
事实上赵福生对武大通此时才死感到有些诧异。
狗头村这一桩案子表面看是武立人一家失踪,可处处却透出武大通的影子。
武大通晚婚——武大通有两个儿子——进城发财——衣锦还乡——给武立人纳妾生子——扶立儿子当村长。
这是从武大敬口中提到的武大通的一生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