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这场绵延月余的暴雨洪灾似乎就这样随着天气转变而过去, 暴雨一连数日不再重来,洪水也渐渐退去。

留给人间的,是一片暴雨冲刷后的狼藉。

江南几郡皆受波及, 灾后的重建,灾民的安置, 都成了首要任务。

更何况,还有伴随水灾而来的疫症, 虽然暂时被控制起来, 可是民心仍旧不稳, 所有人都在忧心。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一个处理不好,裴承翊这次江南之行, 就成了吃力不讨好。

阿谣原本还对此有些忧心,可是自从雨停了之后,数日以来, 光是她一双眼睛看着, 便瞧见扬州城一日日好起来。

破败的房舍被修整、重建, 道路被清扫, 河堤被加固, 涌进城的灾民被安置……

所有的难题, 到了裴承翊手上,好像都迎刃而解, 这一摊子事,竟是被他处理得井井有条。

甚至繁忙之余,这一日,还能来与她一道给灾民施粥。

粥棚在一条空旷的街上。

灾民俱是来自周围的州郡,他们衣衫褴褛, 瘦骨嶙峋,或是七旬老妪,或是带着三岁小儿,光是瞧着,就凄苦万分。

阿谣每回施粥之前,都会令厨房尽量多多煮粥,馒头小菜也要多做一些。扬州城的灾后重建最是好,不少流民都赶往这边。总不能她开棚施粥,半路却没了吃食。

可是,不曾想,今日不知为何来的灾民比往日的多了一倍,阿谣准备的吃食很快就见了底。

她与裴承翊并肩而立,他盛粥,她负责递馒头,一整个上晌,两个人话没说上两句,配合的却是十分默契。

这边筐里的馒头见底之后,阿谣当即便转身冲身后的宝菱说:

“宝菱,这筐没有了,再从后头拿一筐来。”

她准备的馒头数量巨多,是分装在数个大箩筐中的。

此时她又分发完一筐,便自然而然地像往常一样招呼宝菱。

却不曾想,片刻后,听见宝菱为难的声音:

“姑娘,后头也没有馒头了。”

“什么?”

宝菱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尽数被那些饿得头昏眼花,亟待投喂的灾民们听见。

裴承翊也向着阿谣投来目光,他摇摇头:

“粥也没有了。”

灾民们为着一口饭怀着期待而来,陡然知道这里没有了吃的,都是挨了饿受了苦的可怜人,登时便响起一片哭求声——

“求求太子殿下救救我们吧!”

“给我的孩儿一口饭吃吧,他才三岁有两日没吃过东西了,再这样下去要饿死了呀!”

“求求贵人们!求求贵人们救救命!”

“……”

耳边霎时响起一片哀声,阿谣原本想到来施粥就是为了让吃不饱饭的灾民们有一口饱饭吃,此时看着这情形,哪里受得了。她秀眉紧蹙,当即便扬了声,开口道:

“各位,各位父老乡亲——”

听见施粥的贵人发话,灾民们倒是停止了哭求,齐齐看向了阿谣。

只是可怜之态,却叫人半点儿拒绝不了。

一旁的裴承翊不知道阿谣要做什么,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听着,没有打断她。

阿谣见众人等着她说话,极力安抚:

“各位放心,今日既是施粥,断不会让各位挨饿。请各位稍等一等,我这就命人再去做。”

她的话说完,才突然想起来她们是从扬州府衙的厨房煮的食物。为了施粥方便,便将粥棚架在此处,也就是扬州府的城门口。

此处距离扬州府衙甚远,这么一来一回,再算上煮粥的时间,等食物做好了再送过来,恐怕黄花菜都凉了,这些灾民哪里还等得及呢?

思及此,阿谣并未多想便当机立断,一把将手上的带着的玉镯子摘下来,招来宝菱。

宝菱不解:

“姑娘这是?”

阿谣没答,只是继续将耳饰并头上几样素净却价值不菲的钗环拔下来,尽数搁到宝菱手里。

她一向喜素净,平日里打扮的并不华贵,此时从身上摘下来的首饰便不多,不过她的东西样样都好,拿出去也是价值百两。

她叮嘱道:

“现在回去扬州府衙来不及,你拿着这些,在附近找人换了银子,在到对面那几家酒楼,叫他们多做些吃食送来,一定要尽快。”

阿谣的话声音虽不大,可周围的灾民们都等着阿谣给口饭吃,俱是聚精会神听她说话,此时便听得格外清晰。

灾民们看着这位貌美端庄的姑娘,只觉得她生了一颗菩萨般的心肠,有人实在饿得狠了,听着这些话激动地“噗通”跪在地上。

裴承翊瞧见阿谣要将自己的首饰都典当了,忙伸出手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腕:

“等等。”

他稍扬声,冲后头唤道:

“周誉。”

“属下在。”

“你带人去,就按姜二姑娘说的办,不过所用银两,皆从孤的私库中出。”

“是,属下这就去办。”

周誉说完,转身便要走。

阿谣也不敢耽误周誉去办正事,只是她既然已经拿出了东西来,就断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于是便只能对身畔的男人说道:

“殿下出钱是殿下尽自己的心,可臣女也要进臣女的心,既然殿下出了钱,那这些东西,便交给殿下,就当我也出了一份。”

她的这些首饰,今日所需的那些吃食,用这些首饰足够买上十倍二十倍的。裴承翊本想拒绝,可是看着阿谣坚定的眼神,终是只在那几样中,拿了她的红玉耳坠,说道:

“那孤先替你保管。”

下头的灾民们看着这两人,一个清俊矜贵,冷傲自持;另一个秀色娇美,持重大方。两个人,俱是顶顶好的皮囊。今日又是商量好了似的各自穿了一件黛色衣裳,站在一起举止交流,眉目含情,乃是顶般配的一对璧人。

恐怕这世上,再找不出一对比这更般配惹眼的鸳鸯。

先前有人跪下感激,此时见着这副情景灾民们唰拉拉跪下去一大片,先前还是零星地感慨——

“太子殿下仁德,大燕未来有望!天佑我大燕!”

“太子妃娘娘菩萨心肠!”

……

他们并不清楚阿谣的身份,也并不大清楚太子有没有娶妻。只是见两个人站在一起委实般配,行止交流之间,又不自觉饱含爱意,便觉得想必太子殿下身边的这位就是太子妃娘娘。

后来,就演变成了灾民们乌泱泱跪了一大片,叩头齐呼:

“太子殿下仁德!太子妃娘娘贤德!天佑大燕!——”

一声又一声。

字字句句,饱含真意。

阿谣似乎没有想到这些灾民会以为她是太子妃,一时间怔在原地,下意识转头去看身边的太子爷本人。

然后又倏然想起她本不是什么太子妃,根本受不起这些重礼,急忙后退半步,站到裴承翊身后侧。

可是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她却看见他眼里的期待,和肯定。

那种眼神,仿佛,她真的已经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娘娘。

他把她当成他的妻。

意识到这个微妙的点以后,阿谣下意识想退。

可是还没等她退,身边的人更快一步握住她的手,指尖相触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栗。

两手交握勾缠,她被牢牢禁锢在他身边。

而他们并肩而立,足以睥睨天下。

这一刻,男人的眸光深沉如潭水,定定看着她。

满腔话语几乎要溢出来。

她与他终于可以并肩而立。

而他愿意,将他拥有的一切,都双手奉到她面前。

……

-

扬州城的灾后重建被裴承翊雷霆手段治理的差不多了之后,他又率领手下一道将江南其余几郡巡查一遍,自此,江南水患留下的后续,便已经处理得差不多。

一连数日,各地传来的俱是好消息,情形一片大好。

可是裴承翊的身体却出了些问题。

一是因为他的手臂渐渐有了知觉,不过始终不能恢复从前那般气力,张太医决定下一剂猛药,彻底将裴承翊的手臂治好。毕竟他们太子爷虽然表面不说,可每每看向自己手臂时那种颓然、消沉的目光,让他们这些辅佐数年的下属委实看不下去。

可是不曾想,这一剂猛药下下去,太子的手臂没见好,人倒是当晚就发起了高热,怎么也不退。

二是正当这个时候,洛阳城皇宫里却传来一道急诏。

这乃是皇帝诏令,目的是诏裴承翊回京。可若只是诏他回京也就罢了,偏偏这诏令花了大篇幅辞藻责骂,大意是太子能力不堪,江南水患的事情原本处理起来很简单,可是裴承翊却硬生生拖了这么久,还叫江南起了疫症,病死众多。

……

可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太子爷果敢强硬,做事当机立断,又爱民如子,筑堤时甚至亲力亲为……这治理水患,江南几郡无人不赞太子少年英才,可堪大任。

大约就是这等高功,惹了圣上恼妒忌惮。

皇帝原本倒不是昏聩之君,只是近来大燕不太平,先后又是这江南水患、疫症,又是西北月氏频频骚扰,现下还有与其他几国勾结来犯之势。皇帝急火攻心,已经卧病在床一月有余,日日汤药吊着,连头脑也有些不清醒。

裴承翊人虽不在朝中,却也有羽翼在朝。自然能探知贤妃桓王母子两个时不时在圣上面前给裴承翊上上眼药,偏皇后又与圣上疏离,在这时候吹不了枕边风,一来二去,太子原本是替皇帝分忧到江南治水,现在反而叫皇帝忌惮上了。

看到这诏书的时候,裴承翊一口血吐出来,人当即便气得昏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白日也没醒。

江南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阿谣原本是收拾了行装准备这两日离开的。

可是眼下裴承翊昏迷不醒,她哪里走得了?便就干脆衣不解带在他床前守着,整整一夜一天,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