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后来的时间, 阿谣几乎都是字浑浑噩噩中度过的。

她看到那只手垂下去,听到周围兵荒马乱,众人奔涌而来。

恍惚中知道大哥哥急急抱起她, 然后,她就昏过去了。

……

再醒来的时候, 是在卫国公府。

在映月阁,她的闺房里。

床前的丫鬟婆子围了一堆, 俱是一脸忧心。

窗外细细碎碎的雨声顺着窗缝涌进来, 阿谣耳朵还嗡嗡响着, 再加上这个声, 有如有人在耳边念起了紧箍咒,只觉得一阵头疼。

床下紧盯着的宋嬷嬷一下子就发觉阿谣睁开眼了, 脸上喜忧参半,恨不得登时扑上来,激动地直说:

“姑娘醒了, 哎呦菩萨保佑, 姑娘终于醒了!可吓坏老奴了!”

阿谣的神识还不清楚, 被宋嬷嬷扶着坐起身, 看着眼前这架势, 下意识问:

“这是怎么了?我快要不行了?”

她的声音略显虚弱, 这样说话听起来有些飘忽。

宋嬷嬷一听这话,忙说:

“呸呸呸, 姑娘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大夫说姑娘你没有大碍,只是昏迷了大半日,老奴瞧着还不醒,忧心罢了。”

不过宋嬷嬷嘴上虽然说着“没有大碍”这样的话来让阿谣宽心,自己看着她手上、背上擦破的外伤却还是心疼得不得了。

她们细皮嫩肉的姑娘如何受得了这种伤……幸亏太子爷发了善心, 那样危急的时刻,竟然还是冲上去舍身救了她家姑娘。

这才没没让她有什么大碍。

若是真让阿谣自己摔出去……那后果,不堪设想。

阿谣的神志缓缓回笼,想起今日白天在上林苑发生的种种,明明只是一天发生的,现下想起来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微妙得很。

她想起了今日和二嫂嫂赵氏一同坠了马,想到……那人,救了她。

倏然不愿往下想,逃避似的,问宋嬷嬷:

“二嫂嫂呢?二嫂嫂怎么样了?”

宋嬷嬷听阿谣问起来,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

“本是件大好事的,奈何出了这样的事。姑娘也不用太过担忧,二少奶奶刚诊出有了身孕,幸亏二少爷救得及时,大人胎儿俱无大碍,只是二少奶奶受了惊,正哭闹呢。”

这句“二少奶奶诊出了身孕”让阿谣一时有些愣怔。

卫国公府这四兄弟姊妹,如今只有大姐姜谧和二弟姜谈成了亲,即便是大姐成婚两载余也暂且没有孩子,整个公府最小的一辈还是他们。

这时候二嫂嫂有了身孕,全府人都要涨辈分,实在是大喜事一桩。

她低声叹了两句:

“二嫂嫂有了身孕?大喜事大喜事!父亲母亲和哥哥一定高兴坏了。”

口中说着祝福别人的话,心里却猛然想起了数月前。

那时候她也是真的很想很想有一个孩子,一个……他的孩子。

不过……都过去了。

突然又想到他,阿谣紧跟着就想起了今日那只抚在她脸颊的滴着血的手,还有男人低低哑哑的那一声——

“别哭。”

心下忽地一窒。

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默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问:

“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她记得那时候听见了骨头崩碎的声音,闻见了血腥气。她现在没有大碍,那就只能是他……

到底是为救她而受伤,不管前情如何,就事论事,她多少也该问一下的。

“太子爷回了东宫,情况不得而知,不过,听闻是说不大好。”

阿谣心一沉。

她是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牵扯,可是这样的恩,她又要拿什么还?

正和宋嬷嬷说着话,不知怎的,外头院子里突然吵闹起来,一阵快步跑来的声音愈来愈近,很快,阿谣就瞧见月心跑进门,气喘吁吁道:

“姑娘,不好了,出事了。”

闻言,阿谣秀眉微蹙,不好的预感涌上来,又被她强自压下,问道:

“出什么事了?”

月心忙答道:

“林相家的小公子说是被二少奶奶的马冲撞了,受了惊,夫人就叫二少爷备上礼去相府瞧瞧林小公子。”

这话说到一半,阿谣就忍不住打断,问道:

“可二哥今日救了二嫂嫂,不是受了伤么?母亲怎么还让他出去?”

“二少爷武艺高强,并无什么大碍的。”

习武之人救人的时候都会想到先用武艺。

可是人在十分危急的时刻,只会有本能的反应。

就像……他。本能笨拙地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

……

月心解释一句,便继续往下说,

“二少爷到相府,不知和林小公子起了什么龃龉,竟一时冲动将人打了,顾世子陪着一起去,怎么拦也拦不住……”

阿谣一听,登时急了:

“那二哥哥现下在哪呢?”

“二少爷人现在还被扣在相府呢!”

“什么?!”

阿谣身子虚着,一着急,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一时竟有些止不住。

林家。

贤妃的母族。

这个林小公子正是贤妃的小堂弟,林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幺子。

二哥哥将林小公子打了,现在人还被扣在相府。

阿谣挣扎着起身,急急示意众人帮她整理仪容,边忙又问:

“父亲母亲和大哥哥都在揽月阁吧?快,扶我过去。”

揽月阁是二哥哥和二嫂嫂的住处,方才宋嬷嬷说二嫂嫂受了惊,又被诊出身孕,不说旁人,母亲一定是在那边守着的。

这种时候,一家人更要齐心。

……

到揽月阁的时候,阿谣就看见她爹爹、大哥还有顾随正站在揽月阁正厅里,脸上俱是急色。

在这里,还能隐隐听见卧房里传来赵氏的哭声。

众人瞧见阿谣冒雨来了,急忙过来问关心她的情形。阿谣见状,忙摆摆手制止,说道:

“爹爹、哥哥放心,阿谣没有大碍,当务之急是二哥哥的事。”

她说完,转向一旁的顾随,问道:

“听闻顾世子当时在场,不知可否再说一遍当时具体情形?”

顾随看了卫国公和姜诏一眼,得到首肯以后,方才说:

“那林锐本就是个浪荡登徒子,他一见了你二哥便出言冒犯,你二哥起先还忍着,只是林锐实在过分,仲闻忍无可忍,才动了手。”

阿谣是知道二哥一向脾气不好的,自小就贯爱同人打架。不过她更知道,二哥是有分寸之人,不会轻易胡来。

想来是对方实在说了些很过分的话。

她忍不住问顾随:

“他与二哥说什么?”

“说……说他受了惊,仲闻那点薄礼赔不起,不如,不如将你家夫人小妹送过去,他倒可以考虑考虑。”

顾随说着,已然也是动了气,

“若不是仲闻已经动了手,小爷也要打的他娘都不认识他!”

阿谣听到这些话,沉默良久。

直到姜诏忍无可忍,开口说:

“二弟此举情有可原,林家欺人太甚,我去找他们要人!”

向来性子温润的人都来了脾气,卫国公又怎么会不气?

只是他经事多,什么大风大浪也见过。知道这样贸然前去讨不到好。

阿谣拦下姜诏:

“那林锐再狂妄的性子,也没道理这样直白地得罪二哥得罪我们家吧?”

她想起今日在上林苑,林锐就挡在赵氏马前不肯走,才致使她们的两匹马相撞。

实在有些不正常。

但若是有人授意,故意如此,那就说得过去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阿谣现在觉得自己便像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不过,她到底算是一块头脑清醒的肉。所以即便是被人宰割,她也要那刀同遭反噬。

阿谣一个闺中女子都能想到的事情,姜家父子在朝为官又怎么会想不到?

想必正是因为这其中牵涉众多,才一时拿不出主意吧?

阿谣看着爹爹满面愁色,倏然福至心灵,好像这事是谁授意,有何目的,在她心中昭然若揭。

她定定心神,终于道:

“我有法子。爹爹,给我一点时间,我来救二哥。”

卫国公猜到她的意图,当即便厉声制止:

“不行!你爹还没死呢,用不着你去!”

这是阿谣回到公府以来,她爹爹头一回对她动怒。

阿谣倒并不畏惧,只是摇摇头,解释道:

“不是爹爹想的那样,只是那人冲我而来,此事我不去,换了爹和哥哥去,到时候爹爹就很难坚定心中所求了。”

贤妃背靠林家相府,势力日大。太子是中宫嫡子,血脉正统,又有皇后自其幼时便百般经营,两方消长平衡,势力相当。

贤妃桓王日益得帝心,哪里肯轻易罢休。太子是嫡,可若皇后换人做了,谁是嫡,可就不一定了。

是以,争储夺嫡愈演愈烈。

如今已经算计到卫国公手上的军权上来了。

毕竟众所周知,势力联合的最好方法,就是联姻。

尤其是这个时候卫国公府突然冒出来阿谣这么一个适龄的嫡女。

只是阿谣没想到,桓王狼子野心,竟然这样不加掩饰就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听到阿谣说这些话,卫国公脸色愈发难看:

“回去,别胡说。”

一旁的顾随也弄明白阿谣的意思,从旁劝道:

“这点小事,阿谣还要担心我们顾不住你?快回去,别在这添乱了。”

阿谣虽不了解政局细节。可她多少知道一些,知道她爹爹卫国公是坚定的皇党,只忠君,不站队。

所以圣上才放心将那重要的权柄交到他手里。

桓王与贤妃心思动到卫国公府来了,想来也是一步险棋,依傍的不只是相府,更是圣上的宠信。

而圣上更信任卫国公不会糊涂到与太子、桓王任何一方结亲,便坐看皇后贤妃鹬蚌相争。

阿谣不肯走,她已弄清了事情大概,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她俯下身,深深一拜,极为郑重,说道:

“父亲心中定然清楚,只有阿谣如此,方能破解困局。父亲方可以继续维护宗法大统。女儿不过茫茫人间沧海一粟,舍一人,救家,为国,如此大义之举,父亲还不叫女儿做吗?”

姜家所有人都对她太好了。

好到他们一有什么事,她就忍不住想要舍弃自己,救他们。

卫国公似乎被她这一番话镇住,沉默良久,才开口说:

“你真的想好了?”

虽然自家小女儿回家不久,但是卫国公这些时日多少了解她一些,知道阿谣心思细致,聪颖过人,懂事持重,若不是拿定了主意,不会这样说的。

“想好了。”

“那你意欲何为?”

问出的那一刻,卫国公甚至有些害怕阿谣会说要削发为尼,永避红尘。

不过阿谣只是说:

“那位既想拉我们进他们争斗的漩涡去,我们何不反过来,再将他们自己推回漩涡里。”

这话说的模模糊糊,叫在场之人不明所以。

卫国公又问:

“何以为之?”

终于是问到这儿了。

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阿谣垂下头,不去看顾随不敢置信的目光,低低说:

“女儿从前说过,昔年……我在一富贵人家做侍妾。”

顾随知道她要说什么,慌忙制止:

“阿谣!”

阿谣没理会,只是暗暗攥紧手,艰难启齿:

“做的便是,太子殿下的妾。”

“什么?!!——”

姜氏父子皆惊。

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在场几人就懂了阿谣的想法。

桓王一党出此阴招,要的就是卫国公府主动向他们求援,届时他们再一番推拉,娶阿谣,与公府联姻。

姜家大姐姜谧所嫁的瑞王府本就与贤妃母家林家有些渊源。

如此一来,卫国公府退无可退,便只能支持桓王一党。

即便卫国公刚正不阿,不支持桓王,也会在皇帝心中落下嫌隙。

是以,此事看起来只是姜谈打人被扣在相府,实际上却是牵扯到卫国公府的前程。

正是危急存亡之时,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阿谣放开被自己紧咬到几乎要流血的下唇,将想法尽数道来:

“桓王威逼利诱欺人太甚,我们偏要反其道行之。借太子之势,平息此事。一切皆由女儿出面去与太子相谈,待到事情平息,父亲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女儿擅作主张,您从未开过口答应女儿与东宫或桓王府任何一方结亲,届时,公府便可全身而退。”

很显然,这个法子唯一需要牺牲的,就是阿谣。

需要她委身太子,以保公府荣华。

这些话若放在往日卫国公肯定要不信的。不信太子会愿意为一个女子费心费力。

可是今日在上林苑马球会上,太子才刚刚舍命救阿谣。

一切,都像是算好了一般。

这是现下破解困局,最好的法子。

卫国公眼眶猩红,咬牙切齿:

“我姜叙,岂是卖女求荣之辈?!”

他是想起了阿谣刚回公府的样子。伤痕累累,受尽苦楚,那太子待她能有多好??

他想起太子次次来公府,他皆是恭谨相待,便愈发愤恨不已。

原来就是太子将她的女儿害到这般田地!

姜诏也站在一边,双拳紧攥,听到这些话以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随则忍不下去,一把拉起阿谣的手腕,严词相问:

“小爷费心费力拉你出火坑,你又要跳回去?”

阿谣生怕他们忧心,只好咬着牙,言不由衷:

“非是如此。太子殿下在广云楼替我赎身,我心中……亦有殿下。父亲就当圆女儿心愿,女儿心意已决,事不宜迟,这便动身前去。”

“小妹——”

阿谣俯身一拜,转身便往外走。

不过走之前,撂下一句:

“阿随,帮我拦着哥哥。”

-

阿谣在卫国公府门口遇上了上门拜访的桓王。

对此,她倒是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猜到事情该有这一环。

与对方面对面站着的时候,阿谣盈盈下拜。

面上带着笑意,心中却满是讥讽暗恨,他们一个个一件件一桩桩这般苦苦相逼,那她也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原本就该是他们之间的争斗,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斗个你死我活吧。

桓王似乎在琢磨阿谣为什么在这里,不无探究地问:

“雨夜寒凉,二姑娘怎么在这儿?”

阿谣一脸恭顺,柔声说:

“自然是在这里恭候王爷大驾。”

“你知道本王会来?”

“臣女今日受了伤,所以心中妄想王爷会纡尊降前来。”

“哪里是纡尊,本王见姑娘受伤,心中忧虑非常。”

桓王走近了两步,略皱着眉,

“不知姑娘的伤可重?”

阿谣闻言,摇了摇头:

“不重的,王爷快进来吧,到府上还是先见过家父才好。”

“那姑娘呢?”

“臣女是背着父母偷偷到这里等着王爷的,还望王爷替我瞒下,臣女这便先回去了。”

……

同桓王告别以后,阿谣便径直带着素蕊转身离开。

公府的角门就在映月阁旁边,她早已叫人备了马车在角门口,方才同桓王说的那些不过是暂时让他放松警惕的罢了。

马车在雨夜中疾驰,车轮压过地面的积聚的雨水,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儿。

一直到马车停到东宫门口,阿谣的心神仍旧有些恍惚。

她没想到昨日还看似平静的日子,今日就变得这样身不由己。

桓王一派有备而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对。

-

白日里太子爷刚刚因为在上林苑救了阿谣而受伤,是以,阿谣这一趟来东宫探望救命恩人也算是十分正当的理由。

进门的时候,她头上戴着大大的帷帽,将一张脸遮的严严实实,没叫东宫中人看清。

宫人都知道她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世家小姐到非亲非故之人府上,作这般打扮也是说得过去。

有人去通传以后,对方似乎应得很快。没过一会儿,阿谣就瞧见陈忠急匆匆跑过来,直直奔着阿谣来。

到了跟前,便十分恭谨地行礼:

“姜二姑娘,殿下有请。”

阿谣漫不经心地应下来。

“嗯。”

上回端午宫宴,陈忠跟着太子而去,显然已经见过她了。不过这时候听说阿谣到东宫来,想来心里也是惊讶的。

阿谣叫素蕊收了伞,在马车里等着。自己则跟着陈忠走在前院的连廊中,身上的淡青色纱袍被打湿了边角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倒显得有几分慷慨从容之态。

走在前头的陈忠在太子寝殿门口停了步,等到阿谣跟上来,才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说道:

“到了,姜二姑娘请。”

再一次站在这里,即便只是有短短数月过去,可是阿谣倏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好像不过是一小段时间,便已物是人非。她再站在这里的时候,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素手一抬,在门框上轻轻叩了两下。

里头的人似乎愣了一愣,须臾之后,才开口:

“进来。”

声音很熟悉,不过,添了几分虚弱。

阿谣抬步进了门。

从前她也来过几次,不过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觉得这间寝殿这样空荡。

像是除了空气中点点的药香和血气,没有半点儿东西。

许是因为今夜下雨,寝殿里还有些凉。

阿谣站在门口,隔着屏风,远远瞧不见床榻上的人。

良久,才听见床榻上的男人开口,声音极轻,不过语调稍扬:

“来了?”

还没等阿谣应是,便听对方又道:

“到这儿来。”

她今日能来这里,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了转机。

阿谣缓步走到床前,伸手摘下头上带着的帷帽。

视线由下及上,从榻角,一点点落到榻上的男人身上。

只见床榻上的男人半倚在床头,只穿了身薄薄的中衣,右手臂缠着绷带,只露出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素来高高竖起的发半淌,面色是重伤的白。

尤其是双唇,白如纸色。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带着探究之意,缓缓看过来,那是上位者特有的姿态,气定神闲地晲着她。

只是,视线胶合的一刻,男人的眸子还是不禁微不可查地一震。

他没想过他会这样想她。

想到她现在出现在他的眼前,会让他有一种美好得不真实的感觉。

男人拍了拍身侧榻边空出来的位置,声音泛哑:

“坐。”

阿谣没过去。

只是自顾自伸出手,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来。

确切地说,那是银票和地契。

她淡声说:

“臣女是来还殿下替我赎身的钱的。”

她说着,便将手中的银钱递上去。

对方却没有接。

只直直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心思看穿。

“殿下收下,臣女还有话要说。”

男人将她手里银票地契接过,就这么随手放在榻边。

全神贯注只在她的身上。

她声音低低,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别再救我了,银钱可以还,殿下救我,我还不起的。”

阿谣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已是低如蚊蚋,也不知对方听没听的清。

她还在酝酿着二哥的事如何开口,才能让对方将她的感情信以为真。还未想好,就听见男人问:

“阿谣,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么?”

裴承翊一阵阵地喉头发涩,他看着许久未开口的阿谣,倏然间有些怕她开口了。

干脆又出言转了话题:

“你二哥的事,孤听说了……”

“我不想嫁给桓王。”

他的话被她生生截断,就听她倏然吐出这么一句。

四目相对,又俱是一愣。

男人顿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不想嫁给桓王。”

她又重复一遍,晶晶亮亮的眸子对上他的,一字一顿,

“可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男人没说话。

就在阿谣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对方什么态度的时候,倏然之间,手腕一紧,被男人灼热的手掌包裹着,即便是受了伤,他的力道也大得很,然后便天旋地转一般,阿谣被拉着跌坐到床上,身后的男人从身后覆身,长臂紧紧将她箍在怀里。

初夏衣衫单薄,她只穿着薄薄的纱袍,他更是只穿了中衣。纤瘦的背贴上男人滚烫的胸膛,炽热的温度穿过衣裳缓缓透过来。

阿谣整个人,都被他带着伤重虚火的灼热气息包裹着,把方才从雨夜里裹挟进来的凉意一扫而空。

她听见他覆在她耳边,低声轻语:

“有我在。”

气氛沉寂了许久,男人甚至觉得自己拥着她的手在微微颤着,不真实。

他想了好久,才又哑声补上一句:

“可是谣儿,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午餐。”

阿谣心中一惊。

却也不太讶然。这才是她认识的太子爷,事事谋算,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果然如她所想,前些时日他到她面前委低求合,也不过是暂时昏了头,如今头脑清醒了,还是要同她算计。

她伸出手,用足了力气拂开他箍着她的手,然后又低下头,径自去解衣扣。

一如从前的时候。

她开口,不无讽刺:

“自然,如果殿下此时,还有余力的话。”

她是在讽刺他都伤成了这样,竟还在想着那些事。

心中有屈,有恼,有恨……却也只能暗暗安慰自己。

总归她这副残破身子,他早已要过了,如今多几次,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能救了二哥,是她赚了。

不过很快,她解衣扣的手就被男人的手按住。

阿谣被强迫着回过头,对上男人那双渐近猩红的眼。

他的眼里明晃晃写着受伤。

涩着声问她:

“孤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挟恩求报,沉湎淫逸的小人么?”

“臣女不知。那……殿下方才是何意?”

男人忽地一怔,下一瞬,伸出手去,将她前襟被解开的几颗衣扣一个个地给系好。

他的手受了伤,不便做这样的动作,可是他却偏执地坚持系上。待到所有的扣子系完,空气中已是又渗出淡淡的血气,右手上缠着的雪白绷带被里面洇出来的血,点点染红。

裴承翊有些颓丧地开口:

“孤只是想要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阿谣的目光落在他不断渗血的手上,怔怔出神,喃喃着:

“你的手在流血。”

“无妨。”

“救救我二哥。”

“好。”

听到对方这样痛快的答应下来,阿谣有些不信,抬眼去看他,轻声问:

“你什么都答应,那,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别再用什么补偿的机会来糊弄我了。”

“我想……”

男人面色终于稍霁,略显正色,

“我想娶你为妻。”

“谣儿,回东宫来,做孤的太子妃,好不好?”

太子妃?

多么有诱惑力。

裴承翊抬起没有流血的那只手,轻轻拂开阿谣额前的碎发,声音很轻,似哄似惑:

“所以,放心,在你成了太子妃之前,孤都不会碰你。”

阿谣没忍住轻笑声。笑中隐有讽刺之意。

不过眼前的男人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似的,反而饶有兴味地问她:

“笑什么?”

“高兴。”

“因为孤说的话?”

“是,也不是,”

阿谣笑着摇摇头,

“高兴臣女命好,有个好爹爹。”

男人没说话,静静听着她说,隐约猜到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是却不介意听下去。

能近在咫尺听她的声音,已经很好了。

阿谣已经弄清楚对方的心思,便知道他不会反悔,也就不再那么的小心翼翼。

毕竟,她在意从前的事情,好像才看起来更真一点。

她继续说道:

“从前没回到卫国公府,便可以任意轻贱,只能当无名无分的侍妾,如今回到爹爹身边,殿下就要娶我为妻,殿下你说,是不是托了我爹爹的福?”

这样讥讽于他,让她的心里好受多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又伸手将人按进怀里,疼惜地抱着。

阿谣的话没停:

“所以,殿下想娶的,到底是阿谣,还是卫国公府的嫡女呢?”

他似乎无言可辩,只用下颌轻轻蹭着她头顶丝发,不辩,不驳,任由她肆意讥讽。

好久好久,才低声说一句:

“你啊。”

从前她只是妾。

可他也从未娶妻。

从始至终,没有旁人。

一直都是她。

……

后来,他们没再说什么话 ,裴承翊就这样从阿谣背后静静地拥着她,怎么也不肯放。

一直到天色太晚,阿谣不得不说:

“我该回去了。”

男人抱着她的手本能地收紧,下意识道:

“我送你。”

阿谣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上,摇摇头:

“不用了。”

他却不肯,径自起身,翻身下榻,动作虽不似往日利落,行动却看似无碍。

阿谣记得宋嬷嬷说,太子殿下的情况不大好。

她看着他身上薄薄的中衣好几处都因为他刚刚的动作,缓缓被血红打湿。

男人却只是脸色稍白,皱着眉,连一声儿也没吭。

他披衣穿靴一气呵成,似乎是怕她等得及,动作也稍稍加快。

玄色的外袍挡住染了血色的中衣,裴承翊穿戴整齐,才向阿谣伸出手:

“谣儿,走吧。”

伸过来的那只手上的绷带已经几乎全变成红色,阿谣本能地退后一步。

男人悻悻收回手,苦笑一声:

“一时忘了,吓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