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帷帽被掀起的一瞬间, 他好像看到一双慧黠明亮的眼睛,那双眼晶晶亮亮,粲若星子, 笑起来,就像一只明媚的小狐狸。

裴承翊不禁愣了一愣。

他身下的马跑得飞快, 这么一愣的功夫,就已经跑出去甚远, 待到他勒住缰绳停下来再回头去看的时候, 满街喧闹人群, 却哪里还有什么帷帽, 哪里还有什么小狐狸眼?

男人不死心地调转马头,向着方才的位置飞驰回去。

街道上的百姓一早躲到两边, 街上已不似方才热闹,他骑在马上,能把周遭尽数看个清楚。

所以可以清楚地看到, 没有, 这里什么也没有。

他眉头紧锁, 一手勒着缰绳, 另一手抬起来揉了揉额角。

他最近, 好像是在有些陷入魔障。

竟连虚虚实实也分不清了。

-

等到那人纵马离开, 阿谣缩在巷子最深处,才小心翼翼地连拍胸口, 对身边的月心说道:

“方才……那马委实惊着我了,你去看看它走了没有。”

等到月心去再三确认以后,阿谣才敢重新戴上帷帽,往街边马车的方向走去,边走边低低道:

“铺子已经看过了, 天色不早,咱们便赶紧回府去吧。”

“是,小姐。”

阿谣不知她在洛阳城的权贵眼中竟然如此抢手,早上来提亲的人才被顾随给挡了去,午后便又有人来提亲。

看着卫国公府大门前攘攘的人,她拉进了帷帽,从侧边小门回了府。

一回府,便径直回到映月阁,将自己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

是以,她并不知道刚刚在城西街上跑马而过不小心掀起她帷帽的男人,此时正站在卫国公府对面的街边。

陈忠带着东宫的宫人终于找到裴承翊的时候,就见他们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太子爷正站在街边,看着卫国公府门口,怔怔出神。

不知是在想什么。

陈忠小心地凑上前去,悄悄端看了下太子爷的脸色,方才敢低声开口问道:

“殿下,您还不回东宫吗?”

金尊玉贵的年轻男子仍看着人家的府门,听见陈忠这句话,并不答,只是问:

“他们在做什么?”

他说的自然是公府门前求亲的人。

乌泱泱一大堆,瞧着倒热闹又喜庆。这洛阳城中已经很多年没有哪家姑娘叫这么多人家屡屡上门求亲了。

陈忠作为东宫属官,太子爷手下的东宫大管家,自然是有些手眼,对这洛阳城中的事也颇为了解。

他一听裴承翊问起来,便回答道:

“瞧着是吏部王侍郎的夫人,带着嫡子到国公府求亲呢。”

裴承翊虽然并不过分关心这些公侯人家的姻亲,却知道这样的人家颇为看重门第,便随口问道:

“王家区区侍郎,怎的想起来到卫国公府求亲?”

按照洛阳城中一贯的例子,这亲多半是求不成。此时街边看热闹的人都晓得这个,只不过也只有太子爷敢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

非是众人瞧不上王侍郎,实在是卫国公府乃是自开国便代代传下来的世家大族,祖上有功勋,现在的国公爷又是手握重权,不是什么人家都配得起的。

前几年卫国公府的大姑娘许的是瑞亲王府的嫡三子,乃是皇帝赐婚。

思及此,裴承翊顿了一下,又低声问:

“姜家还有庶女?孤记得姜家大姐不是早许了人家么?”

这事儿他问陈忠倒算是问对了人,姜二姑娘被找回来的事算是京中最近一桩大事,一来国公府有意庆贺,二来姜二姑娘生得倾城之姿,叫人见之不忘。

乃是最近京中勋贵人家津津乐道之事。

陈忠当下便回答道:

“倒未听闻过姜家有庶女,想来是殿下有所不知,近日卫国公府出了件大事。”

“哦?”

裴承翊倒是没有多好奇,只是随便问问。

“自幼走失的姜二姑娘找回来了。”

这话让太子爷的眉眼抬了抬,有些讶然,还有些许喜色。大约因为他与卫国公府的大公子姜诏自幼便是好友,这些年,姜诏一直在外奔忙寻找妹妹,知道好友得偿所愿,太子爷也为之高兴。

“这倒是件大好事。”

他又看了眼公府门口求亲的人,愈发觉得这王家配不上了。

“所以,他们求娶的,是姜二姑娘?”

男人眼神一顿,倏然想起少时记忆中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

他是见过小时候的姜二姑娘的,只记得是个顶好看的小姑娘,后来听说走丢了,他还委实惋惜了一阵。

只不过年头过于久了,他早记不清那个小姑娘长什么模样了。

不过……

可巧,姜二姑娘的名讳,竟与她相同。

只是同样的名字,命却天差地别。一个生来就是天之骄女,一个却命途多舛,红颜福薄。

若是她也有这样显赫的身份,他们之间,是不是不会是现在这般光景……?

裴承翊皱了皱眉,不愿再想下去了。

陈忠点头,将自己这些时日的听闻说与太子爷听:

“正是。奴才听闻,姜二姑娘生的眉目如画,又极懂规矩,知礼仪,这洛阳城中的太太夫人,公子郎君凡是见过的没有一个不夸的。这王侍郎家的公子,已经是这个月第四个来求亲的了。”

第四个?这五月初五的端午节还没过,竟已第四个了。

男人闻言,默了默,方才低声说了一句:

“她自幼走失,在外颠沛流离想必受了些苦,如今苦尽甘来,福气好一些也是应当的。”

说罢便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不知受过更多苦的她,有没有时来运转,多些福气……

太子爷的马飞速而去,离去的方向却并不是东宫。

……

广云楼二楼靠窗的位子,与其他位子被莺莺燕燕脂粉气包围的情形有所不同,这个位子上的客人穿着贵气,面容清俊,确实周身散着一种不容接近的冷冽之气。

林妈妈原本叫了姑娘去陪却被那客人冷冷瞥了一眼,便再不敢造次。

裴承翊一杯酒喝罢,未做停留,紧接着就又满上,又是一杯饮下。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到了这里,他统共就来过这里两回,现下这是第二回。

两回,都坐在同样的位置。

在这个位置上坐着,垂目往楼下看,正好对着门口。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门口一个小姑娘拽着年轻男人的衣摆,软声求着“救救我”……

裴承翊摇了摇头,那场景便顷刻间烟消云散。

许是酒喝得多了,总这么产生幻觉。

正是微醺,又到了一杯酒下去,预备端起来喝的时候,不曾想,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略熟悉的声音——

“小生眼拙,不知这是不是咱们太子爷在这儿喝花酒呢?”

听见这声音,裴承翊滞了一下,便转过头去。看到来人正拱手冲他行礼的时候还略有些惊讶:

“仲扬兄?今日怎么进京了?”

他此时已经大半壶酒喝下去,略有些昏沉,头脑也不如平日里转得快,这话问出口才突然想到,再过两日就是端午佳节,节日时不少王侯便要进京朝见,想来梁期便是为端午朝见而来。

梁期是镇北王府世子,裴承翊头一回到广云楼来,便是为了陪梁期。

他说完刚刚那句话便反应过来,还没等梁期再开口,便忍不住轻哂了声,说道:

“想来是随你父王进京朝见,我竟有些糊涂了,饮酒误事啊。仲扬兄哪日进京的?”

梁期与裴承翊早已相熟,便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另拿过一个杯子,自己斟了杯酒,说道:

“昨日才进京,还未得空去东宫拜见殿下呢。”

见到昔年好友,裴承翊的心情也开阔不少,他唇角噙着一抹笑,不留情地戳破:

“去东宫看我未得空,倒是得空来喝花酒了。”

闻言,梁期举起酒杯:

“总归是见着了,殊途同归,来,这一杯,敬我与太子爷的缘分。”

“敬缘分。”

然后是,酒杯碰撞,一饮而尽。

梁期喝完这一杯酒,又顺着这个话题问道:

“上一回咱们来这广云楼还是两年前,说到缘分我就想到,咱们太子爷果真龙章凤姿,生得一表人才,深受姑娘们喜欢,上回就同我来了那么一回广云楼,竟就领了个美姬回去,风流,裴家三郎真风流啊!”

大约是今日高兴,且梁世子本人素来大大咧咧,是以他并未注意到这时候裴承翊的脸色有些微变化,只自顾自又干了一杯,继续说:

“话说那美姬现下如何了?那可真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儿,太子爷若是什么时候腻了,考虑考虑转赠于我。”

“那你怕是等不到了。”

裴承翊饮下手中这杯,面无表情,

“孤不腻,也不会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有些忘了,东宫后院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人住了。

而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满溢出来的占有欲,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梁期听到他这句话不禁笑着摇摇头,啧啧感叹:

“瞧你这般小气护食的样子,我又不真抢了你的去。”

说罢,又主动拿过杯子在裴承翊手上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说道:

“放心吧,我现在对什么娇妾美姬都没兴趣,我爹说了,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要我洁身自好些。正巧进京的路上就听闻卫国公府的姜二姑娘被找回来了,听说她品貌端庄,我爹正有求亲之意。”

闻言,裴承翊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甚至还像是放下心来似的,同梁期聊起姜二姑娘的事:

“不曾想姜家小妹长大之后这样受欢迎,不过放眼京中,姜二姑娘确是良配。”

卫国公府的嫡小姐,原就是极显赫的出身,若再才貌出众自然更如众星所拱之月,前程不可限量。

配个镇北王府自是配得起的。

裴承翊说完,还抬手拍拍对方的肩膀,似是安慰:

“只是到姜家提亲的人要将门槛都踏平了,任重道远,仲扬兄若有此意,须得诚意拿足了才是。”

只要事不关她,只要梁期不惦记她,裴承翊还是可以好生替他出谋划策,让他抱得美人归的。

听他这话,梁期也十分受用,连连说:

“太子爷说的有理,待我回去就跟我爹说,让他好生准备。不过呢,在此之前,我准备先去瞧瞧。”

裴承翊眼神中带了些打量。

梁期挑挑眉:

“我准备去瞧瞧这姜二姑娘到底是不是如他们所说那般有倾城之姿。”

没想到时隔两年再相见,梁期还是这等不靠勺的性子,平时瞧着正常,偏生偶尔就能做出这样不靠谱的事儿来。

听到这话,裴承翊有些无奈:

“礼不可废,这不合规矩,况且娶妻娶贤,相貌哪里那样重要?”

“不不不,我就在意这个,”

梁期摆手,

“娶个漂亮娘子,日后我们镇北王府一脉的相貌方能愈发好看。怎么样,太子爷可要和我一道去卫国公府走一趟?”

“我就……”

裴承翊刚想拒绝,只是这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生生被对方拦住了。

“诶,太子爷别忙着拒绝嘛,我与姜家的伯黎兄数年不见,不如咱们一起,找他喝上两杯,顺道瞧瞧他家妹妹相貌如何,怎么样?”

想着更年少时,梁期还在京城的时候,他们几个便常常一道吃酒读书,那时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如今想起来都觉得热血沸腾,裴承翊难得的没有拒绝。

跟着梁期一道,到卫国公府拜访姜诏去了。

-

彼时,卫国公府。

阿谣正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胸前缓缓起伏,因为刚刚的偶然遇见,久久缓不过神儿来。

正是心神不宁之时,倏然听见门外一阵“当当当——”的敲门声。

阿谣几乎是下意识,就以为是裴承翊找上门来了。

她面色有些不自然的白,虽然知道身在京中迟早有一天是一定会碰上面的,可是阿谣心里还是本能的抵触。

她清楚的知道,她不想见他。

一点儿也不想。

她这样想着,听到这敲门声竟连应声也未敢应了。

门外的人又敲了两声,试探着扬声问:

“谣儿?谣儿你在屋里吗?”

听到这声“谣儿”阿谣心下一惊。

不过她很快就分辨出这是她母亲胡氏的声音,是以,便斟酌着应了声:

“夫人,您有什么事吗?”

她问完这句就静静听着,心砰砰直跳,生怕胡氏下一句就回答说太子爷来了府上正等着见她。

“你大哥从外头回来,说是给你带了东西,想亲手交给你,但不方便过来,正巧娘在前头备了茶点,你且去见一见你哥哥吧?”

胡氏的声音温温柔柔,尤其是在对阿谣说话的时候,格外温柔可亲。胡氏每每对阿谣说话,阿谣就总觉得像是被她搂在怀中,一下下拍着背安抚着。

她的声音像是有能够安抚人心的魔力似的。

阿谣缓缓下地,走到了门口开了门。

低低叫了声:

“夫人。”

虽是叫的夫人,可语气中掩藏不住的依赖让这声“夫人”与“娘亲”无异。

胡氏瞧着她面色不好,下意识伸出手背去轻轻探探她的额头,问道:

“脸色这么差,可有哪儿不舒坦?”

“夫人,我没事的。”

胡氏犹不放心:

“真的没事?”

“真的,哥哥还在前头等着,咱们赶紧去吧。”

“好,来娘扶着你。”

“还是我扶着娘吧。”

……

阿谣进到前厅时,还小心翼翼将周遭都打量了个遍,觉察真的没有姜家人以外的人之后,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姜诏一见了她就喜上眉梢,温声招呼:

“小妹来了,我听宋嬷嬷说你今日出门去了,出去可有什么好玩的?”

阿谣轻笑着给你姜诏行了个礼,据实以告:

“顾世子说是盘下了间玉坊要赠与我,我便是出去瞧瞧。下回我带大公子一同去。”

她没说的是,她连那玉坊的门都没进去,刚走到一半儿就因为帷帽被过路的快马掀起,急忙躲了起来,然后忘了今日出去的目的,径直打道回府了。

“如此甚好,甚好。”

姜诏拍拍身边的椅子,说道,

“小妹,坐这儿,瞧为兄带了什么给你。”

姜诏掏出一个小小的罐子,推到阿谣面前,说道:

“知道小妹是风雅人,素来喜欢沏茶做点心,我有一个好友近日进京,特意带了武夷山的大红袍来,我拿到手就想着要给小妹送来。”

“兄长有心,小妹这就去沏了让母亲与兄长尝尝。”

姜诏笑笑:

“那小妹能者多劳,就辛苦啦。”

-

“吁——”

并骑两人一齐勒住马,翻身下来,还各自谦让一番。

“仲扬兄先请。”

“不不不,还是太子爷先请。”

二人说着话,如何也没有想到竟在卫国公府的门前碰上了云南王世子顾随。

偏生他们连门还没有进去,顾随确实大咧咧从府中走出来,脸上还是一派自得之色。

顾随想着他这一招投其所好,阿谣一定会喜欢,也不枉他这几个月来有事没事就借着找姜谈喝酒的由头来卫国公府了。

裴承翊也不知是不是他喝得多看错了,不知为何,总觉得顾随在看见他的时候蓦地一怔。不过很快就转变过来了。

还是顾随施施然行了一礼,先开口:

“呦,太子爷和梁世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啊?”

他这话说起来,竟全然一副主人家做派。

裴承翊轻嗤一声:

“若不是见这牌匾上写着卫国公府,孤还当是云南王府了。”

顾随懒得理他,只是略带戒备地看着对方:

“太子爷倒也不必拿话刺小爷,你们两位到底有何贵干?”

梁期向来跟裴承翊走得近,也与顾随有些龃龉,此时便道:

“我与太子爷自然是来找姜大公子谈书论学,我们出入这里并无不妥,只不过顾兄你,不上花楼喝花酒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你找你的姜大公子,我找我的姜二公子,各不相干,你以为小爷不知道你这厮最是贪恋温柔乡,谁最爱逛花楼可说不准呢。”

顾随抬扇冲对方一指,

“你再废话,小爷这扇子可不长眼。”

少时梁期曾与顾随打过一架,那时他自恃是将军之子,以为怎么也打得过顾随那个纨绔,未曾想却被对方反过来打了个落花流水,从此在京中公子哥儿面前抬不起头来,顾随此时提起这个就是故意给他没脸,偏生梁期拿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说:

“谁与你这匹夫多言,太子爷,走,咱们进去,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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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谣正厅旁的一间茶室中沏着茶,隐约只听见正厅里略显喧闹,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待到沏好了茶便搁进托盘里端着,直向着里面走去,边走还边扬声道:

“夫人,大公子,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