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拉殉情考证》中, 主人公“我”,也就是“卢克”的和退伍士兵“金鱼眼”的交流显得格外幽默,是能够让人联想到《第二十二条军规》和《西线无战事》的那种黑色幽默。
「……
我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金鱼眼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么回事儿, ”蓝白色的路灯下, 金鱼眼低头点了根烟,耸了耸肩膀,“那女的看不起肩章上没星的,跟人混在一块儿了。对。就在老子的床上。”
金鱼眼用一种小时候外婆给你讲故事时会用的口吻说:“那天之后我的眼睛就开始流脓, 又青又黄的, 鼻涕似的脓液。你得每隔五分钟就滴一滴那种透明的眼药水, 不然那玩意儿能把你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变成又青又黄的呕吐物。”
“用完一小瓶我就不用了, 那么指头大的小瓶子值一条烟。再说了, 那么看也没什么, 只要不抬头, 世界和我本来看到的也没两样。嘿, 卢克,你看这个怎么样?世界就是上帝的呕吐物。”
我算不上虔敬的教徒,但是面对这句话, 我也只能当做听不见,努力想把话题绕到右拉身上。
……」
卢克关心了一下金鱼眼为什么半夜三更地出来,结果金鱼眼嗤笑他,说对于瞎子而言不存在半夜三更这种说法。
金鱼眼是个让卢克感到存在着距离感的人, 他的那两个眼窝在此情此景下也显得分外可怖,但是恰恰是金鱼眼率先提起了右拉, 并给予了右拉卢克从未听说过的评价。
「“那小子不甘心这个世界与孤独者为敌这件事儿, 他恨得不得了, 真的, 我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这事儿了,我部队里也有这么一个人,整天摆着一份死人脸,怨恨世界与他为敌。但要我来说,卢克,说真的,”金鱼眼吐了个标准的眼圈,撇了撇嘴,“世界有权力这么做,哪怕它就是滩呕吐物。”」
「金鱼眼做了个鬼脸,这让他的脸看上去更可怕了。
让我有些难受的是,我感觉到了恶心。
为什么人竟然能在善良与恶毒间无缝切换呢?
“在战场上,人类的法律、道德、利益、情感,以及别的什么你知道的东西全都不存在,连人类本身都不在是人类,只是畜牲,同类死了我们就高兴,不单高兴,我们甚至要表彰,要唱歌要跳舞,搞得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光荣的事儿。”
“右拉就是被这事儿杀死的。你懂吗小子?那孩子受不了这些,就像铃兰受不了太多的肥料……鲁海镇里到处都是铃兰花,上面还坠着露珠……他给我画了幅画,我是说,在我成了瞎子之后。那是一副很好的画,右拉是有天赋的,我保证,那副画现在还挂在我家客厅里,我兄弟去年来,站在画前面半天不动脚,最后跟我说:’嘿,这真是幅好画。‘我问他:’你懂不懂什么叫好画?‘他说:’我不懂,但如果一副画不能让看到它的人都同意它是幅好画,那它就不是幅好画。反之亦然。‘——我觉得他说的对。”」
「“别问了卢克,回去吧,回到你的大城市去,右拉死了,没有死而复生这回事儿,就算有,右拉也不是马厩里生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沉默了许久,最后坦白说:“我受不了故事就这样结束,没有任何结果。”
金鱼眼叹了一口气,用他火腿似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地平线那里的天空已经亮起来了,鸭蛋壳的青色,小时候我和右拉经常去看野鸭子一队一队地游来游去。
“听着,卢克,你就当他是得了鼠疫、黑色病或者最近流行的什么字母大写的病,然后死了不就成了?是,我知道不一样,但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大多数人都分不清楚二者之间的差别,他们看到一个人痛苦,只会问你得了什么病。”
“那要是我说了自己得的病呢?”
“那他们就会说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病,你是个滑头,在无病呻|吟。”
“说不定我真地是在无病呻|吟,你也是在无病呻|吟,右拉也是在无病呻|吟,只是右拉太入戏了,以至于他的身体和灵魂极端分裂,最后一半上天堂一半下地狱。”
“嗨!如果你去过该死的战场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卢克,呻|吟也是一种病,有很多士兵不是在战场上光荣牺牲的,而是不停地呻|吟哀嚎,最后气竭而亡。”
“你是说右拉也是那样的士兵?”
“我怎么知道?或许他的灵魂在战斗,或许他在单枪匹马地对抗他憎恨的家伙,又或许月亮引诱了他……说不定他只是承受不起太多的天赋,最后耗尽了自己的生命而已。艺术里有这么回事儿,对吧?”
“……对,有这种事儿。”
“那就对了!谁能知道真相?”
“我想知道。”
“就这么问来问去转来转去的,你可没办法知道另一个人的一生,你要怎样读懂他的灵魂?”
“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这个人就是我。”
我站起来,直视着金鱼眼,透过他的躯体去注视他的灵魂。
“我不接受事情就这样结束,我必须要找到一个结果。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说实在的,全世界都欠我一个结果。”
……」
卢克继续在小镇上寻找着所有与右拉有过交集的人,一点一滴地拼凑出右拉在人世的形象。但是,让他失望的是,没有人的理解比他的理解更深。
是右拉在他们分离后的改变微不足道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他会没有预料到右拉会自杀呢?
在寻找线索的过程中,卢克也认识了一些和与右拉一起殉情的那个女佣相识的人,其中,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某个家族的管家是如此评价卢克的。
「“我觉得你不是在寻找她和右拉殉情的理由,你是在寻找别的什么东西,或许那是一个信徒在寻找他的圣地……又或许,你只是想要靠这个方式来消磨内心中对友人死亡的悲痛。”」
卢克不这么认为。
“一个人死了,当然需要一个理由。连最疯癫的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死。先生,您认为一个人活着有意义吗?”
“当然有。如果没有意义,神就不会赠予人生命。”
“可是所有的生命都将终结。”
“这是神的恩赐,若生命没有尽头,那就意味着苦难也没有尽头。”
“若生命有尽头,那么所有的意义都将消失,除非我们能找到一个连死亡也无法夺走的活在世上的意义。”
“……你想要找,你想要从右拉的死里找到的,就是这样的意义吗?他是殉情而死的,他的生命最后的意义就是爱。”
“不,不可能。”
卢克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露安娜,右拉曾发狂地爱过她,甚至,依旧爱着她。
“如果真地爱,就不会去死。爱不会让人去死,得不到爱才会让人去死,不爱才会让人去死。正因为不爱,所以才会殉情。右拉不爱她,所以才会让她和自己一起死。”
“说不定在那个小天才心里,死亡是一种解脱呢?”管家猜测道。
卢克确认了自己无法从管家这里得到更多东西,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不,不是这样的,右拉不具备这样的傲慢,他绝对不会如此傲慢。”
一步一步走远的过程中,管家拔高的音调从身后传来,好似一道闪电击中了卢克。
“你知道吗卢克?你这样子看上去和右拉一模一样!你和他都在否认着什么我们习以为常的道理,但是这不会让你们显得更聪明你知道吗?卢克,听我一句话吧,会去求你老板把工作找回来,你到底还是要活在这个右拉否认了的世界上的!——人总要活下去的!”
好在,触电只是一瞬间的事。
卢克继续着自己的调查,他在其中投入了全部的生命热情,仿佛这就是他选中的,无法被死亡夺走的意义。
对右拉殉情的考证行为仿佛能够平息他灵魂中那些只能用回忆来平息的饥渴。
他仿佛是在不断地回溯时光,一步一步地走进轮回,创造轮回。
如果不经历轮回,怎能超越轮回?
只有穿过地狱才能到达天堂,为此人类建造了无数人间地狱。
但是,他们搞错了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之间的区别。
只有穿过地狱才能到达天堂。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神与人类立约:只要你经历地狱,就一定能到达天堂。
所以,所有出现在地狱里的人,最后都留在了地狱里。
在故事的末尾,倒数第二个场景,卢克再一次站在右拉的卧室里,凝视着满满当当的地狱。
他想要知道右拉是不是妄图描绘天堂,所以才创作了这么多地狱。
但是他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就算问遍所有人都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留在了地狱里。
而从古到今,从来没有一个留在地狱里的人能够回到人间。
地狱与人间之间的距离比地狱与天堂的距离还要长的多。
但是,除了这个问题以外,卢克认为自己的考证已经完满完成,可以毫不亏心地标上句号了。
完成一件事后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包含了怅然若失的复杂心绪以及难以言喻的感动,卢克在这些感情的驱使下漫步到了他和右拉少年是常去的那处山谷。
他想要在那里画一幅画,而这幅画就是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