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晌午, 日头犹盛。
王太妤和徐太媛站在钟楼之上,神情都有些复杂地觑视着翟太后的尸身。
领头的驻卫来她二人这处时,已然是迟了。
翟太后就算是失足跌楼, 皇上肯定也要问责他们这些驻守城楼的侍卫。
待驻卫向王太妤和徐太媛恭敬施了一礼后, 便询问她二人道:“两位娘娘, 你二人适才既是在场, 可知翟太后是因何缘由而跌落的钟楼?”
徐太媛略有些慌神,眼神也闪躲着, 不知该如何回那驻卫。
王太妤却将手心摊开,露出了她事先卸下的一只耳铛, 语气故意带着颤音地回那驻卫道:“先帝祀典礼毕后,我竟是发现自己丢了只耳铛, 所以便唤了徐太媛来帮我一起找找,却没成想…却没成想……”
话还未讲完,王太妤便抽泣了起来。
那驻卫自是被她弄得慌了阵脚,可他必须得将事情弄明, 不然他可没法同皇上交差。
好在,那王太妤语带泣音地又同他说了些有用的信息, 道:“本来徐太媛同我找到这丢失的耳铛后, 便要一同回宫苑, 可谁知竟是见到了太后的身子往前倾着, 眼见着她马上就要摔下这钟楼了…我和徐太媛赶忙走了过去, 想着能不能救下太后,可却是为时已晚……”
说罢, 驻卫便见王太妤倏地抓住了身侧徐太媛的手腕, 冲他示意后, 又道:“原本太后便体弱多病, 今日又是先帝的忌辰,她忧思过度又吹了好一阵子的冷风,估计也是体力不支,这才跌下去的……徐太媛还未来得及抓住太后,她便摔下去了…徐太媛急于救人,护甲也没来得及脱。太后的后颈上,应该留了些血印…但这些血印…也都是徐太媛为了救人无意弄下的。”
王太妤虽是先帝的妃嫔,却是个年轻貌美的,哭得梨花带雨,讲话又有理有据,那驻卫自是信以为真,准备将王太妤同他所讲的话语如实禀报给慕淮。
徐太媛惊魂未定,却是暗舒了口气,幸而有王太妤在身侧,不然若她单独做这种事,很有可能非但不会成功,还会将自己折进去。
王太妤备针,原也是想用这些针将翟太后扎晕,待将她嘴里的那块布拿出来后,她也不会再呼救或是将她二人给供出来。
徐太媛这时终于了然,怨不得先帝最宠这位王太妤,她属实是个聪慧的人。
待徐太媛和王太妤从钟楼而下后,便见帝后二人已然至此。
他二人仍穿着适才祭祀的命服,并肩蹙眉看着翟太后的尸身时,却让旁人觉得格外的登对。
帝后这伉俪情深的模样,丝毫都让人看不出,他二人曾有不睦过。
西风渐起,空气中的血腥味又浓重了几分。
容晞用绢帕掩住了口鼻,强耐着心口突涌的呕意。
翟太后的死相格外的狰狞可怖,太医院来的人已然用白绢将她的脸给蒙住了。
从钟楼下来的驻卫走到慕淮身前,将适才发生的一切都禀报给了慕淮。
慕淮神情淡漠地听着,用那双凉薄的眸瞥了眼假意哭泣的徐太媛和王太妤。
随后,又侧首,看了一眼身侧娇小的女人。
慕淮没料想到,容晞真能做成这事。
而他从始至终,也仅仅是动用了言官的力量,再配合容晞,佯装二人不睦。
慕淮一早便知,容晞的外表虽然纤柔娇弱,可内里却是个有手腕,且精于算计的女人。
从前他戏谑她狠毒,却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慕淮一直觉得容晞娇弱好哭,性情又胆怯,在他面前也总是柔弱乖顺的。
这样一个纤柔楚楚的娇小女人,自是能激起男人本能的保护欲。
慕淮将她寻回来后,便也想将她庇护着,想让她做一朵暖房娇花,为她遮风挡雨。
可东巡那两月发生的事,再到今日发生的事,却让他深刻地意识到,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或许才是她的真实性情。
他一贯多疑,如容晞这样性情的女人做他的枕边人,他本该是心生提防的。
可事到如今,他对容晞却是发自内心的欣赏。
甚至觉得,他身为大齐君主,站在他身侧同他共赏山河的女人,就得如容晞一样,有心机亦有手段。
且该狠毒的时候,也绝不会优柔寡断。
容晞没注意到慕淮又用赞许的目光看了她半晌,她虽知翟太后的死因究竟为何,却还是当着宫人的面,假意安抚了一番二人的情绪。
待大力太监将翟太后的尸身抬走后,宫人也都将翟太后的死因,归结为是意外失足。
慕淮回乾元殿后,现任礼部尚书早已赶来,向他询问翟太后丧事该如何置办。
慕淮登基后,曾命太常寺卿迁过一次皇陵,他既是将她生母贤妃追封为后,自然也想让贤妃和庄帝合葬。
有了皇后的位份,庄帝和贤妃合葬便是名正言顺。
但是翟太后既已身故,按照大齐的仪制,她也是要同庄帝合葬在一处的。
所谓合葬,便是在同一个陵穴中,中间摆着庄帝的大棺,两侧各摆着贤妃的棺材和翟太后的棺材。
想到这儿,慕淮的眉间稍存狷色。
他怎能容忍翟氏这个贱人,同他的父皇和母妃同葬在一处?
礼部尚书问起这事时,慕淮语气微沉地回道:“她是罪族出身,父皇肯留她一命,是父皇仁慈。”
话不用讲的太明,那礼部尚书心中全然清楚了新帝的意图。
这翟太后,是不会与庄帝合葬了。
礼部尚书又问:“陛下,那该按何制为太后下葬?”
慕淮神情不豫,眉宇疏冷地回道:“翟卓在你之位时,曾因私利损毁过妼贞皇后的陵寝,若朕容她入皇家陵寝,那待朕百年之后,无法同成帝和妼贞皇后交代。”
礼部尚书原先在翟卓手下做事,却对这位上级颇有怨怼,也自是不希望翟太后的丧仪太过风光。
但他仍得按职做事,便又问慕淮:“那太后,应该葬于何处?”
慕淮心里是想让这贱人死无葬身之地的,但她毕竟是他的嫡母,且她已然惨死。
终归,他也得顾及些庄帝驾崩前的圣旨。
慕淮嗓音掩着憎恶,命道:“随意寻块皇陵外的空地,立块石碑将她葬了罢。民间百姓对翟家多有怨恨,她的丧事也不宜大办,只向民间颁一道太后薨逝的圣旨即可。”
他曾答应庄帝,要善待活着的翟太后。
可既是翟太后已然被王太妤和徐太媛害死,对于身为死人的翟太后,他便不会再有什么顾忌了。
暂先让她下葬,这毁墓毁棺,还不让人察觉出来的法子,他可有的是。
翟氏那个贱人虽死了,但慕淮却仍觉得心中沉郁。
他对父亲庄帝的有些做法,是无可奈何,甚至难以理解。
若真喜欢一个女人,为何还要同其他的女人牵扯不明?还要将自己的心思分给别人一部分?
慕淮从不觉得有一大堆莺莺燕燕围着他的滋味好,一想起这样的场景,反倒是心生烦躁。
他只想让那个女人陪着她。
这一世他死后,也要和她同棺而葬,且不欲再和她葬在慕氏的皇家陵墓中。
慕淮想着,等过些年,齐国的国库再充盈些后,他便让工部的人在汴京郊外圈一块地。
他要重新修建一个庞大华贵的地下陵墓,待他和容晞百年后,便让慕珏将他二人葬在这处,再让他将这地下陵墓封死,只余他和容晞躺在那儿。
他生前只有她一个女人,死亦只要她一人。
或许是因为他曾死过一次,所以一想起什么陵啊、墓啊的,丝毫都不觉得惧怕。
可那女人心思虽然毒,但胆子还是小了些。
慕淮不欲将这些心思让容晞知晓。
思及,慕淮掀眸,看向了殿中立侍的大太监。
大太监立即恭敬地问道:“陛下可是要寻皇后娘娘?”
慕淮面色稍阴,斥向他道:“你何时敢揣度朕的心意了?”
太监立即跪地,胆战心惊地认错。
是他糊涂了,就算知道慕淮在想什么,他身为下人却是不能妄自揣测圣意的。
慕淮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太监,嗓音冷沉地命道:“起来。去将皇后唤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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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宫。
容晞暗觉自己的心态还是脆弱了些,一想起翟太后的尸体,她便恶心想吐。
最近的这几日,她也总是身子困乏,甚至经常嗜睡盗汗。
丹香为她蓖着乌发,神情关切地道:“娘娘这几日身子瞧着虚乏了些,明日请太医来看看罢。”
容晞颔首,因她神色憔悴,便上了些妆面。
描画了拂烟眉,也点了檀唇,她不想让慕淮瞧出她憔悴的一面。
宫里近日去世的人很多,并不好穿太鲜艳的衣物,容晞回椒房宫后,便换了身霜色的潞绸罗裳。
霜色衬得容晞的肌肤很莹透,这样一个冰肌玉骨,仙姿昳貌的美人,可谓是一个国家的国宝,也就只有皇帝慕淮才能配得上她,也能护得住她。
伺候容晞的小宫女不禁看痴了。
她想不出有谁能比皇后娘娘还要貌美。
小宫女曾听闻,说燕国萧太后的两个孩子,都很貌美。
她同燕国上任君主所出的小公主姬骊,便是个绝色美人,且有大燕第一美人之称。
却不知这姬骊,到底有没有她们娘娘生得貌美。
而萧太后和摄政王的私生子姬肄,据传是个比女人还要美的男人。
虽说姬肄非齐国人士,但是近年有许多汴京的世家女,都暗自倾慕着这素未谋面的燕国世子。
小宫女想起这事,还觉得纳闷。
都没见过他的相貌,有什么好倾慕的。
她只听闻,这姬肄的眉心存着一颗血滴状的红痣。
——“何故看本宫看的这样出神?在想什么?”
容皇后温柔的嗓音打断了小宫女的思绪。
她觉,容皇后平日很是善待宫人,也没外人传的那般跋扈。
丹香睨了她一眼,这小宫女刚入宫没多久,人虽机灵但却不算稳重。
见皇后问她,她竟是将适才想的都告诉了她。
容晞听后,也想起了姬肄其人。
她对这人是有印象的,但是他眉心有红痣这事,却是头一次听说。
容晞对姬肄和他父亲的做法也是颇为不齿。
这要是换个女子,定会被人诟病成祸水妖孽。
姬肄是个男子,做出那种霍乱宫帷的事,竟还会被少女仰慕,充其量只会被说上一句不羁风流。
她汴京的女郎,竟还倾慕上这样性情恶劣的人了?
容晞处于皇后的位置上,再看齐国,就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也希望民间风气正些,亦希望慕淮的子民们会崇尚正人君子。
容晞刚梳妆完毕,乾元殿的大太监便来寻她了。
说来二人已然许久都未一起用过晚膳了,容晞批着狐氅,心中略有些雀跃地同宫人走到乾元殿后,便见慕淮仍在御案后批折子。
觉出女人至此,他掀眸看向了她。
她今日穿得虽然素净,却有种清雅的美。
比那新雪还要清灵动人。
慕淮冷峻的眉眼登时柔和了些许,眸中亦蕴了丝惊艳。
翟氏那个贱人死后,他再不用佯装同她不睦。
帝后只是简简单单地对视了一眼,大太监无意间瞥见时,却觉二人之间似是有“镲镲”的火花掠过。
这火花直晃得大太监头晕目眩。
不过这才对味。
帝后二人果然还是应该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虽说翟太后刚薨,但大太监的心里却觉得喜悦了起来。
宫人很快备好了晚食,容晞却觉食欲不振,甚至觉得比白日更恶心了。
按说今日上午她恶心,是因为见到了翟太后的尸体。
可现下,她竟还是如此,就属实不正常了。
慕淮正给女人夹着菜,却见她颦着眉目,纤手也捂上了心口。
他见此眸色微变,语带关切地低声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