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又见羽曳

花焰一开始还疑心是同名同姓, 就听见又有人说,这位魔教叛徒以往就曾多次救过正派中人,而且从未滥杀无辜。

正义教里能得到这种评价的只可能是羽曳。

羽曳是不杀人的。

他在魔教庇护过的弟子数之不尽, 即便外出路遇正派袭击, 也尽量不伤人性命。

当初,羽曳就曾语气悲悯又温文地同她说过:“除非到生死关头,否则我不愿杀人。”

他的手上从未沾过鲜血, 只救过人,没杀过人,这也是花焰她爹当初这么满意他的原因之一, 他觉得羽曳心慈心善, 虽然生在魔教, 但和自己一样都是迫不得已。

当然, 花焰现在确定了,并非如此, 至少在叛教时, 羽曳杀人杀得非常干脆利落——虽然花焰想也知道, 他绝不会亲自动手。

“真的假的?魔教竟然还有这种人?”

“好几个门派弟子出来证实了他的话,确实是落入魔教手里又被他饶了一命。”

“我不信!魔教都是丧心病狂之徒,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即便有, 也多半是装出来的。”

“不信你自己去慈心谷的医馆看看,他如今重伤被送到慈心谷医馆派人看守,好些人已经去瞧过了,他看着实在不像个坏人……”

听到这里花焰有些微妙的紧张, 虽然这事情过去可能才一个月,可对她来说却已经恍若隔世。

曾经熟悉的未婚夫变成全然陌生的模样,她现在听到他的名字竟然还有些慌。

慈心谷的医馆就开在东风不夜楼客栈不远处。

谢应弦到底管不管他了啊!

“对了, 听说这个魔教叛徒还会医术,说可以设法替门派战里那些中毒的弟子解毒……”

“是他魔教下的毒,他自然会解!”

“他到底是好心是坏心?”

“依我看,魔教的人都该杀!”

“万一他真的从没害过人,而且弃暗投明了呢?”

一时间东风不夜楼的大堂里众说纷纭,花焰听到最后一句,不由竖起耳朵,她也没杀过人,没做过坏事,能不能也弃暗投明啊!

不等她多听两句,大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花焰一转头,就看见几道熟悉的黑色身影,一早她是和陆承杀与停剑山庄另一名师叔一道回来的,陆怀天据说亲自去寻陆承昭了,如今总算把人带回来了。

陆承昭垂头丧气地跟在他爹身后,身上仿佛被洗劫过,后面跟着陆承阳和另外一名停剑山庄弟子,模样都十分狼狈,不过没人敢笑。

大堂里一片寂静,等人走过去才开始有说话声。

自从早上和陆承杀在东风不夜楼大堂分开,她还没见到过他,花焰不由悄悄跟了过去,还没走近,就听见陆怀天正在骂陆承昭。

***

陆承昭这会都没有力气应付他爹的骂,他只觉得自己能活着回来就不容易了!

他爹知道个屁啊!

有本事他年轻二十岁自己去啊,就知道骂他——别以为他不知道,这次死了好些弟子,其中不乏有榜上有名武功不错的,他爹知不知道他有多努力!

真要自己死了,娘大发雷霆揪着他的耳朵才知道后悔吗!

陆承昭越想越气,都他妈赖魔教!

想起魔教,陆承昭更觉得蛋疼,因为这次有魔教教主这个噱头,他爹要他务必拔得头筹,不能给停剑山庄丢人,甚至特地去交代了陆承杀,毕竟傻子都知道和魔教宿怨最深的莫过于他们停剑山庄,这次再要是拿不到头筹,实在是丢人至极。

虽然因为魔教这一通乱搞,导致门派战没法顺利进行,但依然不影响有弟子表现优异——比如青城门那个沐雪浪。

回来路上他就听说了,沐雪浪指挥动员弟子,颇具领袖风范,他爹现在就指着他的鼻子骂,问他什么时候能成气候,说将来等沐雪浪做了青城门的掌门,停剑山庄到时候拿什么跟人家比……

妈的,这不还有一个吗?

陆承昭情不自禁看向那个更气人的,坐在屋顶上目光沉沉,恍若在想心事的黑衣青年——他能有个屁的心事!发呆就发呆,装什么深沉!

他知道陆承杀和沐雪浪同样出风头,然而这货自从迷雾阵之后就没管他们了!

不然他们何至于这么狼狈!

听说他还不知道怎么地把他那个相好的也带进去了,他是温香软玉过得滋润,指不定孤男寡女三天两夜还能做出点什么来,他们呢!

陆承昭终于被他爹骂出点火气来,忍不住道:“爹,你也别光顾着骂我啊,有的人不顾同门,一有危险跑得飞快,你怎么不说说他!”

陆怀天视线略看了一眼陆承杀,便道:“光知道指望别人,你自己倒是争点气。”

“你儿子这一趟容易吗!你都不担心担心我,就知道骂!我是不是你亲儿子了!”

说罢,他干脆一屁股坐地上去了,语气又无赖又委屈:“爹,我真的累死了这趟!你都不知道,这一路有多少陷阱危险,我身上有多少伤,你差一点就见不到你儿子了!你心疼心疼我啊!”

陆怀天似乎也被自己这个儿子弄得十分无语。

“罢了。”他揉了揉眉心,“承阳,带你哥回去歇息吧。”

陆承阳连忙扶起陆承昭,两个人准备回屋,走到一半,被陆怀天叫住:“等等。”他从怀里掏出个瓶子,丢给陆承阳,声音有些冷硬道,“念衣的药,待会你和你哥都记得用。”

念衣,慈心谷的谷主,他亲自做的药向来千金难求,但效果极好。

羽曳曾经试着复刻过,但最终还是叹息着放弃,说是制药过程太过精密复杂,对药师要求极高,无法量产,自然也就无法拿来卖。

花焰此时远远偷听到,差点忍不住想要出声。

陆大侠也受伤了啊!

能不能给他也来点!

院落里喧嚣声过,好像没人记得陆承杀,更没人关心他是否受伤,是否辛苦。

花焰偷偷想要接近,然而刚走到院落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姑娘,眼下诸位师兄都休息了,请回吧。”一位黄剑穗的弟子伸手举起剑鞘,挡在了花焰面前。

花焰看了一眼坐在屋顶上无知无觉的陆承杀,风吹着他的黑发,微微拂动,他的面容平静而冷寂,她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陆承杀好像也曾经这样坐在屋顶上,看着芸芸众生,显得寂寥又与世隔绝。

仿佛与人间从无羁绊。

花焰不太喜欢看到他这个样子。

她把双手拢在颊边,大声道:“陆大侠!你在吗!”

陆承杀乍然回魂似的望了过来,像石子投入湖中掀起阵阵清波涟漪,平波无澜的黑眸里有什么闪了闪,瞬间便生动了,黑衣一晃,陆承杀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朝她走了过来。

明明只有几步,花焰觉得他像踩着莲花,连那一身黑衣都颜色鲜活起来。

她有些没来由地高兴。

陆承杀在距离花焰一步的地方停下,那个黄剑穗弟子还僵硬地握着剑鞘站在中间。

花焰当他不存在,道:“你伤好了吗,没好记得还要上药啊!”

她说到“上药”两个字时,陆承杀似乎想起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

花焰:“……”

你再退一步,我真的扑上去了哦!

好在陆承杀停了下来,他说:“无妨。”

就知道他肯定没接着上药!

花焰双手环胸,一脸问责般地看着他,两只大眼睛目光炯炯,盯得陆承杀喉结滚了一下,道:“会上药的。”

这还差不多!

花焰又道:“你们接下来要回停剑山庄吗?”

陆承杀道:“嗯。”他顿了顿,道,“审判结束后。”

花焰张了张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

——我能跟过去吗?

——那我怎么办?

——你回停剑山庄,还回来吗?

好像也都不大合适,她忽然有点怀念起还在探险地里的时候。

陆承杀似乎也在思考。

两个人顿时都沉默了。

倒是中间那位黄剑穗弟子觉得压力好大,这两位能不能不要完全不把他当个人看!他还在呢!

“怎么办呀……”花焰小声道。

陆承杀好像一下听懂了她的弦外之意,他沉吟了一会,道:“我很快会出来。”

花焰顿时眼前一亮,道:“那我等你!”

这才几天,她还没有和陆大侠行侠仗义够呢!

“咳咳咳……”那个黄剑穗弟子情不自禁大声咳嗽起来,“时间不早了,咳咳咳……”

陆承杀看了他一眼。

黄剑穗弟子顿时一抖。

有了陆承杀的承诺,花焰不担心了,她挥挥手,笑道:“那我先回去休息了,你记得上药啊!”

陆承杀看着她,认真道:“嗯。”

***

清晨天亮,花焰带着好心情洗漱起床,走到东风不夜楼大堂,正准备出门去找家好吃的早餐铺子,就忽然对上了一双温柔含笑的眸子,吓得她连退两步,一阵头皮发麻。

不怪她如此反应,是她哪里想得到羽曳会出现在东风不夜楼门口!

定了定神,花焰才发现羽曳离她颇远,而且周围围满了人。

只是他隔着人群一眼看过来,目光锁定,仿佛在对她说话,当然羽曳很快便移开了眸子——事实上他现在的状态,也不足以对花焰造成威胁,他一双文弱的手腕上正扣着铁环,月白长袍上有些斑驳的血迹,长发微垂,衬着他温文无害的病容,足以令人心生怜惜。

至少此时不少路过的女侠或是少女,都忍不住驻足看去。

东风不夜楼的门口用纤绳围了一块区域,放了几名中毒昏迷的弟子,羽曳此时正由人看守,为他们研制解药,但看着颇为像示众。

周围人确实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个魔教叛徒?看着确实不像个坏人啊……”

“他在门口干什么呢?”

“听说是有人不放心他解毒,便让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研制解药,让众人监督,防止他动什么歪心思。”

有人大着胆子喊了几句“魔教妖人”,还举起手里的早餐砸了过去,正丢在羽曳的袍子上,那鸡蛋饼在他月白长袍上留下一抹淡黄的痕迹,他一言不发,默默承受。

只是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模样太过令人怜惜,有女声忍不住道:“我们名门正派用不着这么羞辱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吧!”

“魔教妖人,人人得而诛之,你现在看他无害,岂知他又杀死过多少正派弟子?”

两人眼看着便要吵起来,羽曳出声道:“多谢女侠,虽然在下从未杀过人,但出身魔教也是事实无法辩驳,今日不过是在下应受的。”他的声音斯文有礼,听来如泉水流淌般温润和气,实在没有半点邪佞之气。

他这么一说,骂他的人反倒开不了口了。

有人问道:“你真的没杀过人?”

羽曳苦笑道:“我知道你们恐怕不信,但只要找出一人,一人为在下所杀,死者亲属无论用如何刑罚处置在下,在下都毫无怨言。”

周围顿时议论纷纷。

有人弱弱道:“我师叔曾经为他所救过……”

“你不会是骗人的吧,你哪个门派的,师叔姓甚名谁?”

“门派战有埋伏的事情是你告知的吗?你就不怕那魔教余孽报复于你?”

羽曳闻声,轻道:“怕,但是若不说,在下实在良心不安。在下此生最愧疚之事莫过于谜音龙窟惨案发生之时我不过是个婴孩,无力阻止,这些年虽然在下竭力想要扭转魔教风气,但实在能力不足,无法阻止教主……”他轻轻叹了口气,双眼微垂,几乎似要落下泪来。

他这话一出,周围更是议论声不止。

“谜音龙窟果然是那魔教所为!”

“这还有什么好疑问的!除了魔教还能是哪个做的!这般阴毒!”

之后羽曳不再开口,只是专心替弟子解毒,然而他不论是样貌语气姿态都实在是温文优雅,令人难生恶感,偶尔有对魔教深恶痛绝之人路过对他口出恶言,他也从无气恼。

短短一个上午,就已经开始有人为他说话了。

花焰在远处看着,实在心情复杂。

羽曳似乎还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温文有礼,脾气好到几乎没有脾气,在正义教里他作风如此另类,都不能阻止大量弟子对他崇敬仰慕,更何况是本来就吃这套的正派人士。

若不是花焰亲眼所见他和水瑟之间的苟且,只怕也难以相信,羽曳会有那样的面孔。

花焰正想着,忽然见羽曳又抬头看来。

他的目光依旧温柔,看着花焰,绽出一个笑来,那笑容是如此熟悉,带一点宠溺和些许的眷恋,他总是这样笑着看她,好像她做什么,他都会无限包容。

——如果他不是也用这个笑容看过水瑟,花焰可能会当真。

他道:“那位姑娘,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两句话。”

花焰当即转头就想走。

听见身后羽曳又道:“我知道你父母都死在魔教,可能心中对我有所怨恨,这件事我也十分遗憾,如果你真的这么恨我,不妨亲手报复回来。”

他顺着花焰编的说辞,完全没有拆穿她的意思。

见花焰头也没回,羽曳的语气更加低弱,仿佛带着一点卑微的恳求,令人几乎不忍去听:“你当真如此恨我?连点挽回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曾经花焰对这个声音是多么的熟悉,从小到大羽曳哄过她多少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比她爹娘还要温柔耐心,只要是她想做的,羽曳都会想办法帮她做到,她想要的,羽曳都会帮她去弄,不管多么辛苦麻烦,哪怕她只是随口一说。

花焰脑中闪过穿着月白锦袍的男子,衣袂如云,容色温雅,他眉目含笑,点着她的眉心笑道:傻丫头,对你这么好当然是因为喜欢你,谁让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呢。

羽曳几乎对她予取予求,所以就连她娘虽然对这门亲事不满意,但也没有坚拒到底。

他实在好到无可挑剔,甚至于她也是真的想要嫁给他。

只可惜,都是假的。

他怎么可以哄完水瑟,又用这种语气来哄她呢?

要不要脸呀!

四周已经有人开始面带兴奋地窃窃私语了。

花焰转回头,恶狠狠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问的不止是此时羽曳说的话,还有羽曳现在做的事,他假装叛徒潜进来又是为了什么,她还特地打听了,谢应弦现在还在当山地牢关着呢,根本没动手收拾他!

羽曳看着她凶狠的表情,忽然双眸黯淡,有些难过似的笑了笑,轻道:“我只是,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