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兰盆法会于如来、天帝来说, 是立威结盟的好局。于通天教主而言, 是借场面定下名分表白的好机会。而对其他几位被囚禁的圣人来说,则是一场难熬的折磨。
之所以这么说, 却是因为天道鸿钧的实时转播。
只因当初异界元始老子前来, 对比着他们那个世界的情况狠狠骂了一通此界玉清太清。只把此界太清玉清气得三尸暴跳。
太清老子似乎有些被异界的说服,因此界自己的不作为偏帮导致兄弟失和而生出些悔意。
而玉清元始,恼恨的同时却始终不肯相信, 拗着不愿承认自己做错了。
鸿钧见此,便决定给他们在无尽的囚禁生涯中, 增添一点“娱乐”。
即, 涉及到与他们教派弟子相关的情况就挑选一段,实时转播。
十年来, 西方二圣欣赏了多宝如来是如何谋夺整个佛教。广泛传播以“众生平等”这一披着佛教皮, 实质更贴近截教“有教无类”的思想。
直到整个灵山都轻而易举地被如来掌控, 就连昔日的弟子, 药师弥勒日光月光, 也被如来的手段折服。再无他们西方二圣的痕迹。
憋屈之余,他们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佛门之兴是没问题了。也算实现了他们的理想。
如果说西方二圣还能有一丝安慰, 那么元始天尊就是实实在在的只有憋屈愤怒, 没有半点阳光。
从那异界婵玉在凌霄殿杀了半数阐教金仙送上封神榜, 到金灵圣母继任天帝,将昔日所受一切统统报复与阐教金仙。再到广成子等屈服,坑骗剩余的十二金仙上天庭, 被天帝控制。然后是慈航四仙抛弃阐教弟子的身份,去投奔西方。剩下几个留在天庭的,仍在同门争斗。
到此时,元始天尊除了恼恨愤怒,已然是后悔了。
他知道自己门下弟子不争气,但身为掌教师尊,又只有那么十来个弟子,他是一个也舍不得送上封神榜。这才有了封神之时算计截教,让截教弟子填榜的种种行为。
可万万没想到,他苦心维护的弟子竟然能那么不争气。才几年,就同门相残,背叛师门。
不见截教弟子,二百年也未曾背弃师门!
想到他就为了这么一群东西,与亲弟弟反目成仇,元始天尊就一阵的亏心。
尤其按照异界元始的说法,分明是可以避免这般惨剧,可以让三教友好相处的。只要——他当初收手。
假如在最初收手,选择跟通天好好说,以通天慷慨豪迈的性子,填三百名额未必不可。
假如在中途收手,不亲自屠戮通天的亲传弟子,逼他怒起诛仙阵,又请来西方二圣和大兄一起破阵。他们兄弟也不至于反目成仇。
假如在那二百年里,不因心虚试图抹平截教的痕迹,打压截教门下。如今截教的反扑就不会这么凶狠。
甚至再乐观一点,假如他一开始没有给弟子们灌输截教仙湿生卵华,不配为仙的理念。像异界的元始那样促进三教和睦共处。如今——又哪里会有后来的一切?
坐在虚空静室,看着兰盆法会的场景。
莫名的,十二金仙凄惨的画面,亦或金灵多宝截教仙风光的画面都不再入元始的眼。
他的关注,全在带着妻儿的通天身上。
看着弟弟公布道侣、孩子,看着他重伤未愈却强装无事整治燃灯。
若是他们兄弟未曾反目,何来陨圣丹?那两个机灵可爱的孩子是不是会喊他二伯?他如今,又怎会封禁于此?
灰蒙蒙的静室,无光也无暗,只有满室寂静和懊悔。
知道转播结束,元始天尊也久久不能脱离那种情绪。
“老师……弟子知错了……”
一道紫色的虚影出现在静室中,白发紫衣的青年,神情无波无动。
“如今后悔,迟了。”
“不,不迟。求老师给弟子一个机会……”
静默许久。
“也罢,你想试,就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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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灵山上,上清圣人因见到孔宣和小徒弟交谈甚欢,一气之下搂着婵玉,直接破开虚空,回到了碧游宫。
想是妄动空间之力,刚一停在殿内,婵玉便听见抱着她圣人闷闷咳嗽了几声。胸膛震动,隐忍着微颤的呼吸打在她的发顶,却始终紧搂着她不放。
婵玉本该用劲挣脱,可听到那轻微的咳嗽声,便又不忍了。
抬起的手抚在圣人背后,轻柔地顺着脊柱而下。
在她抬手的同时,圣人搂着她的力道又紧了紧。像是生怕她要逃脱。等发现她不是要挣扎,而是给他顺气后,他便笑起来。抓住她的力道也松了些许。
半晌,感觉到圣人已经缓和过来,婵玉收回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低声道,“师尊……该放手了。”
像是在说他现在该松开她,更像是在提醒他另一种深刻的含义。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这话,教主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
清冽的上清气息盈满,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就贴着她的耳,带着她的心跳都乱了节奏。
方听得男子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沉沉道,“为师的心意,你当真不晓吗?”
一瞬间,婵玉浑身一颤。恨不能捂着耳朵,当从未听见。
用力在圣人怀里挣扎,依旧挣脱不开。她只好保持推拒的姿势,声音发抖,带着泣音,“弟子对师尊,只有尊重。请师尊莫要再开玩笑了。”
“只有尊重?呵……”
教主稍稍松开她些许,死死盯着她垂下的眉眼。蓦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语声低哑,带着不送拒绝的威慑,
“你这般低着头,不敢看为师。说出的话,吾怎能相信。”
他的指节并未使劲,婵玉却觉得自己的头颅有千钧重。双拳都握紧了,可再怎么用力,好似也沉沉得抬不起来。
只能道,“师尊多想了……”
“是不是多想——”
圣人抚着她的脸庞,摩挲着,缓缓道,“你若敢看为师,吾不信,你对我全无情意。”
全无情意?怎么可能呢?
她一时心慌意乱。
只能拼命暗示自己去回想那不堪的过去,挖掘心底最深的疤痕。
“土行孙”“有夫之妇”“圣人”……她狠咬一下唇瓣。任由道道疤痕被强行掀开,剧烈的疼痛带给她可贵的清醒。
婵玉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圣人清隽的面容顿时映入眼帘。
他生得真好看。剑眉星目,朗朗如明日。纵是面色苍白,却只添了虚弱,让人心怜。
他对她也好。收她为徒,给她容身之所。十年里日日相伴,讲经说法,答疑解惑。又赠她法宝仙衣,带她去三山关故地重游。
他是圣人,受众生叩拜,生来不凡。
而她六合星君,封神前不过是一届凡女。长得美是她唯一的优势,但在没有足够实力保护自己的前提下,也是造成悲剧的根源。
莫说她是将门女,精通武艺,在那时也是错。
哪吒第一次见她,骂她“乃五体不全妇女。不守家教,露面抛头,不识羞愧。”
那正是世俗对她这等女子的态度。
她不知道吗?当然知道。就算深知世俗的态度,她也还是从小努力习武,抛头露面。就是想给自己多一份自主,愿在沙场与男儿争锋,不愿做那闺阁里身不由己的娇娇女。
她本来是成功的,也是骄傲的。
发手五光出掌内,纵是仙凡也皱眉。
男子都不及她。
可是土行孙出现了。那等五短身材,丑陋才貌,猥琐好色之徒。只因是仙家弟子,也敢强上了她。且大大方方对她说一句,“我不算辱没了你”。
那惧留孙掐指一算,说他们是天定姻缘,男才女貌。姜子牙一句先成好事,便将她美梦断去。被捆仙锁绑着入了洞房。
从此羽翼折断,骄傲被踩进了泥里。她的不屈和努力,终究难逃世俗。
追在土行孙后面去死,旁人看来是夫妻情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早就不想活了。
到后来上了天庭,重塑仙身后的二百年,她死守清白。不肯让土行孙再碰。
可是不堪的过去,抛不去。
上清圣人愈是好,她便愈是胆怯。总觉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婵玉那样明媚骄傲,像没有阴霾的太阳那般,才能配得上圣人。那个婵玉,活成了她梦想的样子,就够了。
而她……还不够好。
“圣人,多想了。”
她阖了阖眼,再次睁眼时,已是全然的冷却下来。
红裙的女子面色发白,神情更比冬日的雨还要凉。她毫无所惧地对上圣人怀有期待的眼,一字一句,讲得无比清晰。
“弟子对恩师,只有敬重。从未有过超出师徒伦理的感情。请圣人,自重。”
一句话说完,婵玉看着青衣的圣人眼中的光亮由璀璨变得晦暗。
“你……”那嘶哑的嗓音只吐出一个字,后面的,仿佛都没有力气再说下去。
半晌,教主哑声问她,“当真,从未有过?”
听那语句,像有细细的小针,密密麻麻扎在心头,疼得麻木。
“……从未。”
婵玉后退几步,双膝跪地,重重叩首。
“弟子欲离碧游宫,请老师批准。”
空气静默许久,才听见教主低迷的声音,道是,
“若为师不准,你就不走吗?”
“弟子……”她嗫嚅着。就那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直到有脚步声靠近,停在她身前。
“你要走,便走吧。”
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发顶。很快又收了回去。
“碧游宫,你随时可以回来。不想见为师,也可以不见……若是被人欺负了,可以找多宝或者金灵……今日的事,都忘了吧。”
这段话说完后,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有殿门关闭的声音。像是刻意提醒她,不想见的人已经走了。
可是婵玉依然在地上趴伏良久。好半天,才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抹去面上的泪痕。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碧游宫。
另一处殿内——
青衣的圣人身前幻化出一面云镜,镜上正有一红衣女子,驾云快速飞离金鳌岛。
他抬起手,指尖隔着云镜,轻触那哭得红肿的眉眼。
看着她在云上无声垂泪,看着她漫无目的的,似无根浮萍,驾云乱飞。
不知看了多久,圣人面无表情地擦去唇边沁出的血迹,目光始终不离云镜的画面。
“从未?吾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