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瑢回了长春宫。
幸而今天是年节, 其余的教养嬷嬷和宫女都不在殿内伺候。
对着玉福和玉莲叮嘱了不要将今晚自己出门的事情透漏出去,便打发她们下去歇息了。
魏瑢坐在床边,仔细思忖。
她没有胤禛那般乐观, 从太子那恐怖扭曲的面容上, 觉得弑父的事情, 至少有七八成可能。
倘若如此, 太子必要杀人灭口,自己虽然开动金手指躲过了他的视线,但梁九功和另外两个小太监都知道自己过去了,一旦攀扯出来……
魏瑢紧紧按住胸口的吊坠儿,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靠着这个逃出宫去了。这两日要万分警惕才行。
***
胤禛从殿内出来, 寒风吹在身上,凉寒刺骨。
他很快走到了那条河边上,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条平凡无奇的小河,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
几年前的中秋, 他在这里被人推落河中, 险些丧命, 幸而有她出手相救。这也是两人缘分的开始。
时至数年,皇阿玛竟然又在这里跌入水中。
虽然反驳了魏瑢的说法,但他很清楚,她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尤其涉及这种动摇国本的大事。肯定是发现了太子非常异于常人的表现。
胤禛苦笑, 实际上,单是放任父亲落水而不救这一条,就是大大的不孝了, 与弑君无异。
河边还是满地凌乱,数十名侍卫在附近巡视。
内务府的内管领凌望带着人在桥上提着灯笼四处查看,似乎也在查找皇帝是为什么跌落的。
见到胤禛过来,几个人纷纷行礼,其中凌望客气地道:“四阿哥也过来了,刚才德妃娘娘也上来查看了一遍。”
“额娘也来了?”胤禛倒是有些意外。
顺着凌望指点的方向望过去,果然桥的另一头,德妃正站在回廊底下,对面似乎是个太监,正在回话。
胤禛下了桥,走近了德妃,看清楚站在她对面的人,突然身体一颤。
那是个身形高壮的太监,面容平常,带着刚毅。
德妃没想到胤禛会在这个时候过来,露出意外之色。
她上前一步,挡住了他探究的视线,同时抬了抬手。
身后那个太监立刻躬身退下了。
随着人退入阴影之中,面目也模糊起来。
胤禛垂下目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额娘怎么过来这里了?”
“跟你一样,总觉得皇上落水之事透着蹊跷。”德妃声音冷彻,“所以找了几个这附近的小太监询问。”
“可问出什么来了?”
“并没有,这些人虽然是附近当差的,但天冷又逢节,都在屋里歇息呢。”
胤禛表情平静,“额娘还是快回去干清宫吧,外头太冷。”
“也好。”德妃颔首。
母子间对话素来都是这般简洁。
德妃转身,侍立在远处的小宫女连忙跟上她。
行至桥中央,她放缓了脚步,转头望去,那个未来叱咤风云的儿子依然站在对面廊下,阴影笼罩着他,整个人都模糊不明了。
就宛如这眼前的时局动向。
德妃目光冰冷,转身离去。
***
一直到她彻底走远了,胤禛才无力地扶住廊柱,摇摇欲坠。
小盛子刚刚赶回来,就看到胤禛脸色铁青,唇色泛白,他吓了一跳,主子可别是冻坏了。匆忙将带着的大氅抖开。
想要往胤禛肩头披上,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没事。”胤禛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遥望着黑漆漆的树林,冷彻的目光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焰。
“替我去查一个人,越快越好。”
刚才那个德妃回话的小太监,那张脸,虽然过了好几年,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依然有种莫名的熟悉……
他实在不敢相信,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这天上地下,他还能相信何人,依赖何人呢?
***
这个夜晚,注定是整个大清皇宫的不眠之夜。
连返回长春宫的魏瑢都无法安睡,躺在床上反复斟酌着事到临头,逃出宫去的路线。
凌晨时分,她刚有些迷糊,就被外头的声响惊动。
连忙坐了起来。“怎么了?”
玉福进来,脸色带着惊慌,“奴婢看到有一队士兵,从咱们长春宫外头经过,只怕好几百人呢,都披着铠甲,往东边去了。”
魏瑢咬着唇,是谁的人,不问可知!自从大阿哥倒台之后,这宫中能随意调动兵马侍卫的只有太子了。
趁着康熙濒危之际,一举定胜负,若自己是太子,也会这般选择。
她只是担心,等太子执掌大权后,势必要将那晚所有的线索赶尽杀绝,多半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清晨,几个侍卫来到长春宫,警告所有人闭门锁户,不得外出。
幸而各宫中都有小厨房,备着食水。
两日之后,短暂的动乱就平息了。魏瑢也从教养嬷嬷和宫女们的议论中,得知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康熙还吊着一条命,却也没有醒来。
魏瑢估摸着,应该是近乎脑死亡的植物人状态了。如果放到后世,还可以靠着营养针剂维持几年性命,现在这个时代,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了。
在索额图等人的拥戴下,太子已经全面接管朝政了,就等康熙一死,他顺理成章登基继位。
他当了二十多年太子,本就占据着正统,朝野上下没有任何人有意外。
接下来数日,朝中风起云涌。
太子打着为康熙祈福的名号,大赦天下,又提拔了一大批心腹。
当然也不忘笼络人心,对朝廷重臣封赏优厚,连带着几个兄弟也得了晋升。
四阿哥五阿哥直接从郡王晋封一等亲王,七阿哥八阿哥几个则封了郡王,剩下的年龄太小,也都赏赐了丰厚的田产金银。彰显太子仁德亲厚兄弟。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安定,都等着康熙咽气,新帝登基了。
要说后宫有什么人不顺心的,大概就是荣妃了。
因为太子彻查当晚发生的事情,查出就是因为三阿哥胤祉孝敬给皇帝的披风太长了,皇帝下桥的时候一不小心踩中,才会滑到跌落河中的。
三阿哥虽然不是故意,却间接犯下了弑父弑君的大罪,被贬斥为末等的奉恩将军,并圈禁在府邸之中。
***
看似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魏瑢却越发紧张起来,太子对这个宫廷的控制力越强,她露馅儿的可能就越大。
悄悄的,她已经收拾好了逃走的行李,一小包裹的金锞子和银瓜子。只是玉福和玉莲不知道怎么安置,是否该找个借口,将两人贬斥出去。
正犹豫着,这天深夜,她在榻上睡觉,突然房门被敲动了几下。
这些天她睡眠极浅,立时惊醒。
房内无人值夜,魏瑢悄无声息起来,凑近门边,一边捏着吊坠。
从缝隙向外看去,只有一个人,佝偻了身子,披着厚重的斗篷,半响不见回应,他焦急地呼唤着:“魏格格!快开门,是我啊!”
是梁九功!
魏瑢意外,悄无声息打开了房门。
梁九功立刻闪身进入。
“梁总管怎么来了?”魏瑢惊讶。
梁九功抬头望着她,没有回答,而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魏瑢吓了一跳,避开到旁边,“总管这是干什么?”
“仗着皇上恩宠,老奴一辈子没怎么求过人,如今只能求格格您了。”
借着月光,魏瑢看得出,短短数日,他整个人苍老了一大截,原本黑着的头发白了一大半。此时眼含热泪的模样,更是让人不忍。
魏瑢故意道:“我不知道总管所言是什么意思?”
梁九功直接道,“明人不说暗话,上次奴才带着格格去面圣,格格聪慧睿智,又旁观者清,当知道那时候,太子只怕有异样,皇上落水之事,并非表面上这般简单。”他时间有限,不能耽搁分毫。
魏瑢垂眸,“此事我也有些猜测,但总管知晓,我在这宫里无权无势,况且自身难保。如何能帮得了你呢?”
“奴才知晓格格担忧什么,生怕太子知晓格格目睹当日之事吧。”梁九功沉声道,“这个请格格放心,那日同去接格格的两人,已经被奴才亲手扼杀。如今格格当晚去过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会入第三人耳目。”
听到梁九功杀了另外两人,魏瑢心头发寒,旋即放松下来,暂时她不必逃出宫去了。只要约束好玉福和玉莲保密。
“实不相瞒,我已经拿到了些证据,格格这边,别无所求,只求将来有人揭发此事的时候,能襄助一臂之力。”
“这……”
“格格是有神通的人,”梁九功压低了声音,
魏瑢悚然一惊,“你……”
梁九功苦笑,“那日皇上为什么突然要奴才去接格格过去,便是因为听闻了此事,想要探究一二。格格放心,奴才绝无威胁恐吓之意。只是皇上去得冤啊,伺候了他一辈子,断不能容这等阴祟之辈继承大统。”
一边说着,他泪水留下,魏瑢这才知道,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康熙终于咽气了。
所以梁九功才能趁乱找到机会,来这里见她。
他一开始并不相信关于魏瑢有鬼神之术的说法,但那天仔细回想,她站在旁边,太子竟然未曾发现,便渐渐有些信了。
梁九功跪倒在地,冲着魏瑢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太子恶行的证据,我已经交给可信之人。必会在太子登基之前发难。只希望到时候若有需要,格格能伸出援手。”
魏瑢避无可避,只能模糊道:“请公公起来了,倘若局面顺利,我可以襄助一二。”
梁九功这才起身,“有格格这句话,奴才就放心了。”
他不敢多留,趁着夜色,披上斗篷离开了。
魏瑢遥望着他背影融入夜色之中,心中波澜起伏,原本执政这个庞大帝国半个世纪之久的康熙就这么下台了。留下这大清朝廷,风起云涌,会走向哪个方向呢?
原本属于他的皇位,还会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