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瑢跟着梁九功, 到了河边。
抬头望去,熟悉的拱桥上灯光昏暗,在大清后宫这几年, 要说记忆最深的地方, 莫过于这里了, 魏瑢正感慨万千。
突然听见旁边梁九功一声尖叫:“皇上啊!!!”
然后身边人影一闪, 梁九功冲了出去,直扑河边。
原本河边站着的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梁九功扑通跳进了冰窟。
跟随梁九功一起去接魏瑢的另外两个小太监也跟着飞奔过去。
借着昏暗的光线,魏瑢终于辨认出,站在河边的那个年轻男子竟然是太子。
而河水中……
随着梁九功三人下水,终于将落水的人拉扯上来, 魏瑢惊骇万分,竟然是康熙!
他面如金纸,双目紧闭,也不知是生是死。
梁九功跟两个小太监将人往外拖拽。
魏瑢只觉思绪一片混乱,这时太子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 转过头来。
电光火石的功夫, 魏瑢开启了金手指, 一动也不动。
太子只觉那边好像有个人影,可定神一看,却又没了。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慌乱地转过身看向梁九功他们。
怎么办?将这帮狗奴才一并弄死?
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是梁九功的呼喊惊动了远处的侍卫。
太子心念电转, 只能咬牙跟着冲了上去,“皇阿玛啊!!!”
十余名侍卫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将康熙抬了出来, 为首的侍卫统领穆克登立刻将衣裳脱下,覆盖在康熙身上。
然后抬着往正殿跑去。有伶俐的小太监已经快跑回去传讯准备热水炭盆了。
梁九功几个下水的,连带着太子也都浑身湿透。
几个侍卫匆匆脱下外袍给他们披上,围绕着最多的自然是太子。
太子却哀哭着,“先给皇阿玛,孤不要紧!”
魏瑢躲在一旁看着,怎么都觉得他这哭嚎是干打雷不下雨,声音带着颤抖心虚。
再回想刚才,太子木呆呆站在水边的模样。
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救援,还是另有隐情……
梁九功也脸色惨白,悄悄看了太子两眼,垂下目光。
***
康熙落水的消息传来,大殿的宴席匆匆结束。
众多妃嫔和皇子公主都涌到干清宫里,因为人太多,低阶的甚至只能站在殿外等候。
还是德妃眼见这么多人闹闹的不像话,传令只她和宜妃、荣妃守着,其余妃嫔都各自回宫等候消息。年幼的阿哥公主也都由母妃和教养嬷嬷领回去了。
整个大殿这才安静了些。
干清宫外头,各宫派来等候消息的小太监依然挤在外头廊下,只是都不敢发出声音,在寒风中规规矩矩站着。
寝殿里一片忙碌。
几个太医看诊,梁九功带着几个小太监亲自替康熙沐浴热水,涂抹药膏。
遵照太医的叮嘱,康熙整个人浸泡在热水桶里,却依然双目紧闭,脸色铁青。
一边伺候,梁九功眼泪都掉下来,他伺候康熙几十年,忠心耿耿,从未想到身体强健的皇帝会变成这样。
其实他也泡了冰水,头晕眼花,浑身乏力,但还是强撑着亲自服侍。
有小太监悄悄劝着,“您且歇息片刻,小的们来就行。”
梁九功恍如未闻。
两个太医使用针灸助康熙活血开脉,施展到他右手上,却见他右手攥成拳头,始终不松开。
梁九功俯身,轻轻握住康熙右手,揉搓了半天,才终于松了手。
摊开的掌心是一枚戒指,纯金雕琢细纹,上面镶嵌着一滴赤红宝石,光泽流转,一看就不是凡品。
梁九功脸色剧变,别人不清楚,他却一眼认出,
这戒指是太子的!
他挡着两个太医的视线,将戒指悄无声息收入袖中。
太医忙着施针,并未看见。
他借机退了下来。
徒弟李东盛扶着他去了旁边歇息,皇帝这个状况,他们当奴才的当然不能真歇息,也只是靠着墙站一会儿。
梁九功垂着头,反复回想着自己刚到小河边的时候,太子僵立河边的模样,狠狠攥紧了掌心的戒指。
***
德妃三人坐在偏殿,个个焦虑不安。
良久,一个太医退了出来。
宜妃是个急性子,迫不及待冲上去问道:“怎么样了?”
太医脸色惨白,跪倒在地,“诸位娘娘容禀,皇上在冰水中浸泡太久,龙体失温严重,我等虽然竭力,但药汁难入,针灸也无法催动经脉,倘若明天还不能醒来,只怕……”
晴天一声霹雳。
宜妃身体晃了晃,扶住桌子才站稳。荣妃脸色惨白,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最震惊的还是刚刚晋位贵妃的德妃,她难以置信,上辈子根本没有过这种事情,怎么好端端的会落水呢。
***
太子站在偏殿,听着另一个看诊太医的禀报。
同样的说法,在太子这边可行不通。
他冲上去一把攥住太医的领子:“你给孤说清楚,皇阿玛究竟会不会醒过来!”
面容扭曲,宛如厉鬼。
太医被他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殿下,臣也无奈,臣一定竭尽全力!”说话的功夫,他目光往太子手背上一溜,身体微颤。
太子并未察觉,将他扔在地上,呼吸粗重地骂道:“废物,你们这帮废物!”
在外人看来,太子这是关切皇帝病情,关心则乱了。唯有太子自己心里明白,他真正渴望的。
倘若皇帝醒了,自己将万劫不复。但倘若皇阿玛就此去了,他才有一线生机。
他低喝道:“滚!”
太医如蒙大赦,赶紧跑了出去。
***
等太医走远,太子目光沉冷,思忖片刻,下定了决心。
他转过头,盯着之前跟随他的太监。
那太监是太子的心腹,站在桥下,全程目睹了太子的所作所为。此时看到太子的目光投来,赶紧跪倒在地。
“太子爷,奴才愿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这是伺候自己十几年的旧人了,太子还是能信得过的,他压低声音:“去传话给索额图……”
连续交待了几件事,安排完了后续,太子才觉内心稍安。
冷静下来,只觉浑身发冷,竟然是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虚脱一样坐在椅子上。端起桌上一杯热茶水,喝了一口,才觉稍稍缓解。
冷静下来,立时觉得手背刺痛。
低头看去,手背上三四道血痕。
是康熙最后抓住他手的时候留下的,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太子嘴唇哆嗦着,心里头也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恐惧。
眼泪忍不住流出来,落在手背上。
正情难抑制,突然发现,手上一直戴着的戒指竟然不见了!
莫不是当时被撸下来,跌入河中了,还是自己什么时候掉了?
太子唰的站起来,来回走动着,想要立刻叫人去河边寻找,又觉得不妥,犹豫半响,只能安慰自己。
一枚戒指而已,就算被人捡走,也不算什么的……
***
太医从偏厅出来,揉着被太子掐得窒息的喉咙,满心恐惧。
皇帝若是驾崩,他不会因为医治不力而获罪吧?
又想起刚才太子抓住自己的时候,手背上清晰的血道子,再联想到他之前帮着太监将皇帝送入汤浴,仿佛看到他指甲缝儿里留着一点儿血红。
太医身体颤抖,不敢再想了。
***
偏殿之内,德妃坐在榻边,捏着绢帕,神思不属。
刚才她和荣妃宜妃一起过去查看了康熙情况,两世为人,她对医术也略知一二,康熙这么模样,只怕凶多吉少。
倘若康熙就这么去了……想到这,她全身无力。
两辈子的伺候,要说对康熙,她是有一份真心的。纵然他是个内里冷酷的人,对她却是实打实的优厚。从一个小小包衣宫女提拔至四妃之一,恩赏不断。
但早就经历过一次皇帝驾崩,生死之事她早看淡了。
更操心的还是康熙撒手之后,留下的乱局。
太子继位……
德妃竟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自己重活一世,汲汲营营就是想要弄掉那个儿子的皇位,如今不必自己出手,他自动出局了。只是她曾经渴望的未来,自己的小十四还是个稚龄幼童,也同样没了指望。
德妃摇摇头,先不去思考这些遥远的事情。
皇帝身体强健,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落水?
方才太子神情焦急,怎么都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韵味儿。
一念及此,德妃起身往外头走去。
宜妃正在旁边焦虑着,脱口问道:“你要干什么?”
“更衣。”德妃没好气地道。
宜妃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荣妃看向窗外,想要说什么,却是只叹了口气。
她比德妃、宜妃更恐慌,太子虽然资质庸碌,却还算仁厚大方,倘若继位,她们这些人也都能安宁养老,只是自己的三阿哥前一阵子刚刚与太子有些不对付,不知道会不会……
***
看到德妃从偏殿出来,外头的魏瑢吃了一惊,幸而她现在还是隐身状态。
本来她想着趁乱返回长春宫的,但越想越觉得太子的表现不对劲儿,身在局外,她看得比旁人都更清楚。
太子在梁九功他们下水之后的慌乱,愤恨,还有康熙被抬上来之后的惊惧。
一切都昭示着,康熙落水没那么简单。
她必须提醒胤禛一声。
***
目送着德妃走远,魏瑢顺着廊道一路到了东殿。
透过敞开的窗户,果然诸位成年的阿哥,除了太子之外都在房内等着消息。
坐在最上首的是三阿哥胤祉,他几次站起,又坐下,显得焦虑不安。之前太子严令他们等候在偏殿,不得惊扰太医诊治。纵然心中急不可待,也只能枯坐这里。
胤禛坐在他对面。下首是五阿哥他们。
魏瑢隐身的时间剩余不多了,她鼓起勇气,冲着大门轻轻推了一下。
狂风吹入,凉寒透骨。
房内的人只当是殿门没有关严实。
胤禛却心神微动。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门口,他起了身。
“四弟要去哪儿?”胤祉随口问道。
“出去透透气。”胤禛语调平淡。
他出了房门,看着四周,是自己错觉吗?突然目光一紧,长廊台阶旁边,洁白的积雪上多了两个脚印。
他快步靠近,目光垂下,低声道:“是你吗?”
“是我。”细微熟悉的声音回应道。
魏瑢也不耽搁,将今晚的事情以最快速度说了一遍。
胤禛仔细听着,虽然看不到任何影子,但温热的气息吐在自己耳畔,却是无比的真实。
饶是他素来冷静,听完魏瑢描述也震惊失色。
“你怀疑太子故意坐视皇阿玛落水而不救?”
魏瑢犹豫,还是将真正的想法说了出来,“不止如此。”
胤禛是冰雪聪明的人,从这四个字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他面色发白,还是摇摇头,“太子不会如此败坏的。”这个太子二哥他知道,虽然没有装出来的那么仁义英明,本心还算纯良。不可能干出弑父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魏瑢也没有多说,她只是从太子隐没在黑暗中扭曲的表情,觉得事情不简单。
眼看着隐身的时间要到了,魏瑢不便久留,告辞离开。
胤禛忍不住抬手抓住了她衣袖。
魏瑢只好停下脚步。
感受着掌心柔软的触感,胤禛望着看不见的影子,郑重道,“多谢你了。”
他以为她放弃自己了,原来还是惦念着的,发生了这种大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找他。这个认知让他那颗沉入冷夜的心重新灼热起来。
他斟酌着道,“这些日子你小心些,可能宫中生变。倘若有危险,可以往储秀宫东边的角楼躲避,那里负责巡守的侍卫副管领图敏是我的人。”
“我知道了。”魏瑢应下,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
胤禛松了手,看着雪地上的小脚印渐渐远去,很快彻底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