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也是无奈, 联姻之事,本来不必他堂堂皇帝陛下操心,但策妄非常看重此女, 将来必有高位, 而且准格尔汗国不像蒙古, 已经联姻多年, 跟大清一条心了。
如今只是暂时平定,实力犹存,一旦反复,极是头疼。
几次御驾亲征,他很清楚大清国库的消耗,已经见底了。
策妄此人, 虽不及噶尔丹那般阴险狡诈,也是枭雄之辈。只希望此女将来好好规劝,才是天下之福。
康熙缓缓将事情说了出来,他本以为,接下来魏瑢会惶恐抗拒, 甚至跪地哭求。去抚蒙古的格格很多都觉得天塌下来一般, 不愿去苦寒之地过一辈子。
魏瑢却并没有异样, 表情平淡地听完,简简单单地跪地道:“奴婢接旨。”
康熙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满意,仔细想想, 她一个低阶宫妃, 小户出身,能有这般机遇,反而是造化了。
魏瑢目光垂下, 开口道:“只是临别之前,奴婢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想请皇上成全。”
“你说来听听。”康熙沉声道。他本以为她是想求个家人富贵,或者丰厚的嫁妆,这些都可以商量。
“奴婢想求皇上宽恕宋常在这些被大阿哥牵连之人。”
康熙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宫闱之事,自有内廷规矩,非你所能置喙。”
魏瑢冷静地道:“皇上容禀,宋常在她们,纵然有些失礼之处,也是情非得已。若以礼法规矩论,奴婢身为皇上妃嫔,如今却要再嫁他人,岂不也是违逆礼法。”
殿内死一般寂静。康熙脸色发黑。
魏瑢就当没看见,继续道,“民间常言,子不教父之过,大阿哥行差踏错,并非她们所能抗拒。”
语调温婉,却如利箭,每一根都精准地扎到某人的脸皮上。
魏瑢不管,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反正现在是康熙求着她,限度之内的任性完全可以。
宋清儿的性命,没有挽救的机会她不会飞蛾扑火,但有了机会,也不会放过。幸好现在宋清儿她们只是下狱,并未被处死。
她当然也可以用更委婉的手段达成目标,先哭泣一阵子,再表达忠心,最后委婉地替宋清儿说好话,当然中间还得多吹嘘一下康熙皇恩浩荡,宽宏仁爱,求他老人家法外开恩。
呵呵,但是她就是不想。
能狠扎高高在上的皇帝一针,不亏!
康熙眉宇间闪过一丝怒气,声音冰冷,“照你这么说,此事还是朕的错了?”
魏瑢没有回答,明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东西,却还将满宫妃嫔扔给他,难道不是你的错?
这是默认了?康熙眯起眼睛。
曾经熟悉的少女站在那里,依然是乖顺的小模样,可是不一样了,温顺的表象底下都是扎人的小刺。
是了,是他看走了眼,以前她便是这等藏着反骨的。头一次召见不就在这里跟他顶嘴了吗?
想到这里,康熙怒极反笑。
“罢了,便如你所愿!”
说着,他冲外头提高声音:“来人!”
梁九功带着两个小太监立刻进来,躬身听令。
康熙斟酌着,“将延禧宫待罪的宋氏她们,免死,发配浣衣局。”
魏瑢垂下目光,她知晓,这已经是极限了,希望四阿哥将来能照看一二。活着,怎么都好说。
梁九功诧异地退下去办了。
康熙吩咐完了,转头看向魏瑢,竟然没有跪地谢恩,他冷笑一声:“怎么,你是怕朕出尔反尔吗?”
魏瑢客气地笑道:“皇上金口玉言,怎么可能反悔,奴婢谢主隆恩。”康熙在这方面还是有信誉的。
嘴上说着谢恩的话语,却并没有下跪,只是扬起帕子躬身行了个礼。
康熙目光沉暗,“朕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大胆。”
魏瑢笑了笑:“让皇上见笑了,以前没机会罢了。”
康熙:……
魏瑢告退的时候,还能看到康熙脸色发黑。
她无所谓,只有心里头暗爽,反正康熙不可能这时候把她砍了。
***
魏瑢从容退下。
不久,梁九功进来回禀
康熙脸上余怒未消。
梁九功暗暗叫苦,这魏氏是说了什么,就算如其他格格般哭闹,也不该这样触怒皇帝才对。
康熙沉吟片刻,怒气才渐渐平淡了些。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从宋清儿这些人,倒让他想起另一个女人。
“陈氏还关着吗?”
梁九功身体一颤,连忙道:“还关押在善堂里头。”
外头都以为陈氏这等牵扯到太子“奸情”的妃嫔,肯定已经被秘密处死了,实际上康熙并没有直接将人杀掉,还关押着。
梁九功颇为纳闷,虽然陈氏跟太子的所谓私通确实是冤枉,但她窥视圣驾,勾结外朝,传递消息却是实打实的,这也足够死罪了。依他看,一条白绫送走也就罢了。
康熙目光叵测,突然问道:“这段时日,朝中对太子圈禁解除之事,有什么议论?”
梁九功连忙道:“朝野内外都赞誉皇上圣明。”一边说着,他小心看了康熙一眼。
开释太子之后,已经对外解释了他的罪名,因为大阿哥阴险算计,太子是无辜受冤的。但这种香艳之事,向来是民间俗夫最津津乐道的。尤其涉及逆伦背德,更符合了市井的口味。一时间民间虽未直说,但什么李治私会武才人,安禄山调戏杨贵妃,在茶楼酒肆很是热闹了一把。
太子的名声,依然受了很大影响。
康熙思忖片刻,“将陈氏放出来,送去太子府邸。”
梁九功悚然一惊,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多问,连忙跪地领命。
***
晚上,德妃前来伴驾。
康熙脸色还没有完全好转。吩咐道:“此事后续就交给你了,魏氏要和亲,原本的身份便不能用了,朕准备将她记入……郭络罗氏。”说到这里,康熙顿了顿,原本他还想着将魏瑢记入裕亲王福全名下,以爱新觉罗家郡主的身份出嫁,今天被她气到,干脆狠狠贬了待遇。
郭络罗氏一脉的格格,出塞和亲只能算勉强,德妃蹙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安排完了正事,康熙余怒未消,忍不住问道:“这丫头在你面前也是这般牙尖嘴利的?”
德妃不置可否,温和地道:“皇上何必与一个小丫头置气,年幼无知罢了。”
康熙哼了一声,这才转过话题。
德妃微笑,她能感觉得到魏瑢心中的怨气。但这宫里存着怨气的多了,却从未有一个,胆敢直接向着皇帝发泄出来。
她算是干了满宫妃嫔想干却又不能干的事儿。光凭这点儿,她就高看她一眼。
这样走了,还真舍不得。
也不知道她那个好儿子,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心情。
***
胤禛匆匆入宫,进了永和宫大殿。
原本说好的她今日出宫的。在必经之路的茶楼等候良久,就是不见乌雅氏夫人的车架,只能入宫询问。
见了德妃,他开口道:“额娘……”
不等他说完,德妃开门见山:“人已经送去你皇阿玛那里,你不必再找了。”
晴天一声霹雳,胤禛脸色发白。
“是额娘你……”他看得出,魏瑢根本不想留在宫中,除非是强迫。
德妃爽快地承认:“是我告知皇上她的下落。”
胤禛声音微颤,“额娘身边已经有密贵人这等得力之人,何必非要勉强他人。”
“在你心中,我就是这等阴损之人。”德妃笑了笑,也不辩白,反正他很快就知道真相了。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魏常在了,这不是我能管的事情,也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
胤禛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
德妃却压根儿不想跟他多说,由得他心急罢了,反正自己也不心疼。
抬手道:“我乏了,你下去吧。”
胤禛失魂落魄地从正殿出来。
还是管嬷嬷看不过去,快步跟上,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最后道:“四阿哥切勿怪娘娘,娘娘也是情非得已啊。”
听管嬷嬷说到一半,胤禛就明白了。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多谢嬷嬷了,之前对额娘言语不敬,是我的错,她已经歇下,我明日再来赔罪。”
管嬷嬷连忙道:“母子哪有隔夜仇。四阿哥严重了。”犹豫片刻,又开口道,“四阿哥恕我说一句僭越的话,人与人之间,终归讲究一个缘字,缘分来了,便聚在一起,缘分去了,便散了,都是命数啊,不好强求。”
胤禛没有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管嬷嬷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论才貌,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隔着这等身份,倒不如就这么消停了,再无后患。
管嬷嬷进了内殿,德妃正坐在窗边,若有所思。
她连忙将胤禛的话说了,又忍不住道:“四阿哥不会干出什么糊涂事儿吧。”
德妃无所谓地道,“不必担心,随他去吧。”
这个儿子她很清楚,再无奈再痛苦,终究是理智大过一切。
***
胤禛站在小屋前。
推开门,小屋里的东西没有任何人动过,仿佛她还笑着,坐在桌边,单手托着腮,满园盛开的鲜花都不及她灵秀芬芳。
她惯常使用的茶杯还搁在桌上,半杯清茶。
记得他问过她,为什么不喜欢喝茶,她说喝多了茶水晚上会睡不着觉。但过了几天,又看到她开始泡茶喝了。
“就是为了让自己晚上惊醒一点儿,住在这里也不能大意。”
“等出宫就好了,可以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
胤禛端起那半杯冷茶,抿了一口。
冰凉,苦涩。
就如同如今的自己。
这是他的因果报应吗?
是他当初投机取巧,为了完成太子的嘱托,将事情求到她头上,结果因缘际会,结出了如此苦涩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