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我有点儿喝多了。”最终胤禛还是开口。
“看出来了。你刚才还不承认来着。”
“咳, 没有吓着你吧?”
“没有,就是有些意外。”
胤禛终于抬起头,她目光灵动, 带着俏皮的笑意, 对上这双眼睛, 原本恨不得钻地缝的尴尬又冒了出来。
“那个, 我不打扰了。”
“好。”魏瑢将他送到门外。
两人走出房门,月亮高悬在天际,洒落漫天光芒。
微风吹动,送来桂花的香气。
胤禛记起自己手里还拿着醒酒的帕子,又转过身,将攥在掌心的绢帕展开。
魏瑢笑道:“拿着吧, 路上再觉得头晕,可以用来醒酒。”
“这等烈性的醒酒药,我可不敢再用了。”胤禛苦笑,还是将绢帕拢入袖中。
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我先走了。”
“好, 你路上小心。”
胤禛转身离开。
“两天后再见。”
微风将最后一句话送入魏瑢耳中, 伴着淡淡的桂花香。
***
走在曲折的廊道上, 胤禛越发清醒过来。
他将那方绢帕从袖中取出,认出就是上次找驱蚊草的时候,自己给她的那一方。
他眸中满是笑意。
旁边提着灯笼引路的小盛子忍不住嘀咕,自家那位惯常冷着脸的主子, 最近可真是大变样啊!
都是藏在永和宫后头“那位”的功劳吗?他是知晓自家阿哥, 这段日子时常往永和宫跑,并不都是给德妃娘娘请安的。
只是那位的身份,合适吗?他心里头茫然着。
胤禛没有那么多想法, 遥望着一轮明月,他满心都是锦帕的芬芳。
他是这么的喜欢着她,但是她呢。
大概也是吧,不然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了。
幸而,两天后她就能离开这个宫廷了。
他们将来有足够的时间……
***
小屋里头。
魏瑢一个人捂住脸颊,感受着滚烫的热度。
刚才应付某人的时候没有觉得什么,等人走了,反复回想他傻傻的表现,竟然觉得脸颊发热起来。
她大概能明白,胤禛似乎对自己有超过友情以上的好感度。
自己呢?
应该也是有点儿心动的吧,尤其他待她是那般的体贴细心,跟在所有人面前都不一样。
胤禛习惯将自己的关心隐藏在冷淡的面具之下。哪怕对真正关心的人,比如十四阿哥面前,表面上也是冷着一张脸的。唯独在自己面前,连那层外表的冰壳儿也不见了,全是毫无保留的信赖温暖。
可是如果真的接受这份感情……
魏瑢苦笑,将来他是王爷,是皇帝,后宅会有各种娇妻美妾。
她不想困守在雍王府的后院,几十年后再重新回到这个大清后宫来。
更何况自己的身份,如果真的嫁给他,一旦泄露身份。
不仅自己麻烦,也会阻断他的前程。
是不是应该稍微保持一下距离啊?趴在桌子上,魏瑢悄悄想着。
大概太纠结了,这天晚上她翻来覆去都没睡好。
直到第二天秋意过来替她梳妆,状似无意地提起了一个坏消息。
宋清儿要被赐死了!
“是皇上下了旨意。”秋意看到她脸色发白,心里有些莫名的快意。
魏瑢嘴唇微颤,“是什么罪名?”
“只说是蛊惑惠妃,贪腐银钱,苛待宫人。”秋意遗憾地道,“其实不仅是宋常在一个,还有延禧宫的曹常在和沈答应,都被押入内务府了。”
魏瑢立刻明白,康熙是知道了宋清儿被大阿哥胤褆觊觎的事情!那曹常在和沈答应只怕也是同样的理由,或者是因为她们知道石常在的事情,被牵连而灭口。
可无论石常在还是宋清儿,明明她们都不是自愿的。
别说大阿哥这些日子忙于政务,未必真的动过宋清儿,就算她真的失身了,也是被虎狼之徒逼凌。
一种深深的恶心感,混合着恐惧和悲痛涌上来。
***
这天晚上,魏瑢一整夜没睡好,只觉得浑身发冷,第二天勉强起床,腿脚酸软,全身乏力。
秋意过来给她梳妆,看到吓了一大跳。
魏瑢勉强补了妆容,连早饭都没吃,昏昏沉沉爬到床上又睡了过去。
天昏地暗也不知睡了多久,依稀感觉有人推门进来,坐在床边。
魏瑢睁开眼睛,朦朦胧胧望过去,竟然是德妃。
她吓了一跳,挣扎着想要起身。
德妃按住她的肩膀,让她躺回去,“这什么时候了,何必讲究这些。”
又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如此情深义重,倒教我看着心疼。”
魏瑢知道,她这一番急病发作,其实不仅仅是对宋清儿的怜惜,还有对这个宫廷的厌恶,以及这段日子躲藏承受的心理压力,一次激发出来。
德妃继续道:“此事你也无能为力,将来若有机会,多祭奠她几次,也就罢了。”
祭奠有什么用,人死了又享用不到。魏瑢咬着牙,“我只是不平,不甘,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德妃低头看去,她洁白的贝齿咬着唇,小脸煞白,泪光涌动。说着委屈的话语,偏偏眼中全是光亮。
她叹了一口气,“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世道如此。这世间事情,终究逃不过无奈二字。”
“我不服气,明明错的人是皇上,是他将满宫妇孺之辈抛在京城。回头却又责备这些人。”魏瑢语调愤慨。
明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却置之不理。
放松他为恶也就罢了,帝王之道,为了大局,牺牲弱小也无所谓。但回过头来,却又对这些被欺凌的弱小施加更残酷的迫害。仿佛这些人丢了他的脸面。
这种行为,魏瑢只觉得恶心,原本对康熙还有些帝王滤镜,此时破碎地一塌糊涂。
她知道,在康熙甚至德妃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心中,宋清儿这些人的性命是真的不值钱,哪年宫里不死上几个啊?自己郁闷病死的,被人坑害弄死的,都懒得追究。
就像是笼子里的鸟儿。死了也就死了,反正还有新的。
德妃只能沉默以对。
她是何等聪慧通透之人,立刻看出,魏瑢的控诉,是直指康熙。
德妃有着两世记忆,比旁人更明白大阿哥在后宫的那些龌龊事儿,宋清儿这几个,未必都是被他沾染过了,有的只是察觉了此事,所以灭口罢了。其实在大阿哥淫威之下,这些弱女子也是身不由己。
君王无情,康熙其实是个无情的人,偏偏又特别喜欢经营仁义宽德的名声。
从这点儿来讲,反而是她那个好儿子更爽利些,至少他厌烦了,就不会去虚伪矫饰,非要当什么圣德明君。
魏瑢无比地怀念后世,相比起这个冷酷尊卑的世界,那真是天堂一般温暖的地方了。
德妃叹了一口气,抬手按在魏瑢的额头上,柔润的发丝触感,她揉了揉。
“别难过了,反正你明日就要走了。”乌雅氏的当家夫人明日入宫给德妃请安,因为她次女即将成亲,德妃早早备好了几样大件儿的屏风等物给侄女添妆,七八个大箱子,正好让她借机出去。
魏瑢抱紧了杯子,低下头,“奴婢明白,不会做出糊涂事儿的。劳烦娘娘来这里费心了。”
她明白,德妃过来,不仅是关心她的身体,更是生怕她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坏了出宫计划。她当然不可能那么幼稚。
幸而,这个冷酷的地方,她明日就能离开了。
***
从小屋出来,外头阳光正好,照着满地盛开的花木。
德妃放缓了脚步,她明日是能离开这里了,但自己却又要在数年之后,亲手将她送到另一个牢笼里头。
想到那眼神中的光芒,德妃叹了一口气。竟然有些不忍心了。
两世为人,竟然会生出怜悯的情绪来。
回了永和宫,
偏殿东头的角落,青石板上,秋意还跪在那里,眼圈泛红。
德妃平淡地瞥了一眼,回了殿内。
进了内殿,管嬷嬷迎上来,笑道:“娘娘,刚刚李公公来传话,皇上召您去干清宫伴驾呢。”
德妃伴驾是常态,并没有那等小妃嫔的诚惶诚恐。
坐在梳妆台前,她不紧不慢地梳妆整齐,顺口吩咐道,“外头秋意等到了时辰,就让她起来吧。”
换了衣裳,又转头吩咐管嬷嬷,“另外,今秋有一批放出去的宫女名额是吧,将她的名字添上。”
虽然大清后宫的规矩,宫女要满二十五岁才放出去,但偶尔也有报病弱痼疾提前几年的。
这算是她给这丫头最后的仁慈了。也看在她没有真干出什么蠢事的份儿上。
管嬷嬷低头领命。
德妃出了永和宫,登上轿辇,去了干清宫。
***
养心殿内,康熙坐在桌案边上,提笔写着一本奏折。
德妃安静地立在旁边,替他研墨。
红袖添香,两人之间有种沉静和谐的气氛。
梁九功趁着入殿奉茶的功夫看了一眼,就命等在外头端着绿头牌的宫人退下了,这光景,今晚肯定是德妃娘娘侍寝了。
一口气批阅完,康熙揉着额头,茶水恰到好处地奉了上来。
康熙接过抿了一口,香醇甘甜,不禁笑道:“还是你最知道朕啊。”
“皇上过誉了。”德妃笑容温婉。
康熙最赞赏的就是德妃这般宠辱不惊的性子,这些年他看得清楚,四妃虽说平起平坐,但惠妃太过功利,荣妃性格庸碌,宜妃的爽利性子虽好,却不够缜密心细。唯有德妃事事从容,进退得宜,最让他满意贴心。
在她身边,有种在其余妃嫔身上都没有的安宁祥和。康熙有时候会想,民间所称的老夫老妻,大概就是如此了。
到了这个年龄,膝下皇子又多,康熙已经不准备再册封皇后了,将来的后宫,就交给德妃主持,荣妃和宜妃辅佐吧。德妃可以先提为贵妃俸禄,等过段日子再正式晋封。
两人说着闲话。
梁九功进来,禀报道:“皇上之前派去调查的人已经有了消息。”
“康熙提起精神,如何?”
“之前大阿哥在长春宫伪装放火之后,那魏常在提前警醒,竟然逃走了……”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德妃目光收紧。